45歲的莊飆(莊則棟-鮑蕙蕎之長子)不停地奔走在醫院大門口和太平間之間,去接一撥又一撥來參加遺體告別儀式的客人。2013年2月28日的早上,北京城先是大霧,然後大風。
接受告別的是他父親,享年73歲的莊則棟,曾經連續獲得三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男子單打冠軍的運動員。來的名人不少:濮存昕、陳魯豫、陳喆……但唯獨不見體育係統的人,甚至包括莊則棟的隊友和學生。有人私下表示接到了通知:不得參加莊則棟遺體告別會。
沒有人願意公開證實這條通知是真是假,但他們都因為“種種原因”缺席了,包括那些已經訂好了機票的人。
莊飆出生時,父親莊則棟已經是萬眾矚目的冠軍。1960年代,新中國沒有多少在國際上拿得出手的體育成績,也沒有幾個國際體育組織承認這個國家——除了乒乓球和國際乒聯。莊則棟的“三連冠”,被抬到與民族自信心同等的高度。
在當時的一次全國比賽中,來自廣西的年輕運動員梁戈亮被莊則棟打了個3∶0,他第一反應是“很幸福,很榮幸,能跟世界冠軍交手”。另一名廣西少年,日後成為萬科集團董事局主席的王石也視莊則棟為偶像。莊去世後,他發微博,用上了“民族驕傲”這樣的詞。
獲得如此高的評價,不僅是因為冠軍,更源於莊則棟一生最知名的關鍵詞“乒乓外交”。在1971年日本名古屋舉辦的第31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中,莊則棟敢於同美國運動員接觸和交往,由此使中美二十多年的交惡得以打破,開啟了兩個大國接觸乃至最後建交的政治行程。
回過頭來看,發出“第一個信號”背負著極大的風險。那個年代,中國外交官在聯合國碰到美國大使都裝著沒看見,家裏有個美國親屬很可能被定為特務。
美國乒乓球隊提出訪問中國的要求,體育係統、外交係統都不敢做主,一直請示到周恩來。周恩來也不敢批準,送到毛澤東手中。毛澤東深夜驚醒,叫身邊的工作人員:趕快,邀請!
莊飆稍大一點的時候才知道,當時有關部門已經把父親的行為初步定性為“外交事件”。駐日使館已經決定連夜打發他回國、追究責任,隻是考慮到影響太大而未敢付諸實施。“如果不是功臣,回來就是囚犯了。他肯定進監獄。”莊飆回頭來看,如果不是因為這次“握手”,父親大概隻會被寫進體育史裏。
莊則棟隨後被周恩來欽點為中國乒乓球訪美代表團團長,圓滿完成訪美任務。回國沒多久,被提拔為國家體委副主任。那時候莊飆才3歲。待他稍有記憶時,卻常見父親和母親、舅舅、舅媽吵得麵紅耳赤。
他的母親、現年73歲的鋼琴家鮑蕙蕎在告別儀式開始前就趕到了現場。莊飆攙扶著她,在數百名賓客注視下走進大廳。稍後,她在一位親屬攙扶下提前離開。他們離婚已經28年了。
“我母親家這邊對政治有著比較明晰的判斷:整人的人,你跟著他走?”莊飆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青雲直上的父親成為江青的寵臣,卷入政治鬥爭;母親堅決反對但無濟於事。關於父親的八卦開始在全國流傳:“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江青半夜打電話。”
關於莊則棟和江青的關係,原人民日報社記者、郭小川的女兒郭小林,在《郭小川與王猛、莊則棟》一文的“後話”中提到過:
我在2008年3月10日采訪莊則棟時……他順便提到了對江青的印象:“江青其實是挺有威嚴的,她對於我們來說就像長輩。”有人當麵問過莊則棟與江青的傳聞。莊一口否認,隻說有一次在江青辦公室抓麻雀,被她打了一下屁股,說:“冠軍,給我抓住它!”
1974年12月,34歲就坐上國家體委主任高位的莊則棟,迅速提出了“不要專業,要為工農兵服務”等口號,他和他的手下借機整了不少人,這筆賬自然都要算到他頭上。盡管他始終對周恩來感恩有加,但無法改變人們將他看成“四人幫”的一黨。
“你說我爸整人,你說整了嗎?那種年代下肯定整過,但肯定不是大規模的,不是血淋淋的。”莊飆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
鮑蕙蕎在醫院生第二個孩子時,莊則棟“像個大領導”,踱著步,帶著一個隨從進病房看了一眼就出去了,“說是要去接見外賓”。莊飆現在還記得,唐山大地震後,母親拉扯著兩個孩子,和三個七旬上下的老人,在王府井大街的紅綠燈下搭了一個地震棚,住了兩個多月。在莊飆的記憶裏,父親沒有去看過一眼。
“文革”結束,莊則棟應聲落馬,被關押審查了四年。四年間,鮑蕙蕎幫他寫了無數的申訴。結果終於下來了,“犯有嚴重政治錯誤,但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開除黨籍,開除公職。
塵埃落定後,兩人離婚了。大部分報道說是鮑蕙蕎提出離婚,而莊飆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離婚是莊則棟提出的。
當初鮑蕙蕎決定嫁給他,正是在“文革”初期,莊則棟每天挨鬥、挨揍的時候,結婚後,四撥造反派輪番上門抄家。
對莊飆來說,父親的“餘蔭”持續到“文革”結束好多年後。1987年,莊飆接到中央音樂學院電話通知:你沒考上,把自己的檔案取回去吧。他拿著檔案突然很想知道:這裏麵到底裝的是什麽?拆開一看,街道辦寫了一張條子:“該生的父親在文革中犯有嚴重政治錯誤,望你校在錄取時予以認真考慮。”
“我爸那人,一輩子不知道什麽叫害怕,心理素質極好。就適合當一個優秀的運動員。”莊飆有時也和父親侃乒乓球。父親的球路從來不求好看,隻要結果。“理想就是啪啪兩下,(對手)就撿球去了。敗在他手下,非常憋屈。”
“隻要結果”,也是那一代中國體育事業的風格。1961年,第26屆世乒賽在北京決賽時,中國選手包攬了男單前四名。主管體育的副總理賀龍決定,讓莊則棟贏。因為他來自北京,“可以代表首都,另外也年輕”。來自上海的徐寅生、李富榮奉命讓球。
之後中國利用規則,又讓李富榮連續兩屆讓球,讓莊則棟成為了三連冠,把代表世界乒壇最高榮譽的聖伯萊德杯複製一座,保留在中國。晚年,莊則棟不愛多提這段經曆,哪怕是跟自己的兒子。
2013年2月28日上午9時30分,告別儀式開始。莊飆站在父親遺體身側,與一個個來賓握手。他站在第二位,站首位的,是一位戴眼鏡的矮胖老太太,他的繼母佐佐木敦子。這個出生在中國的日本女性是莊則棟的乒乓球粉絲。1987年,她在莊則棟最失意的時候與他結婚。為此自願放棄了日本國籍,並從任職的日本公司辭職,做了一名家庭主婦。
“敦子阿姨把我父親照顧得非常好。”莊飆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在父親晚年患癌症的四年多時間裏,作為病人家屬的敦子被一所所醫院稱為“鐵人”。
他們結婚時,莊則棟的兩年部級高官經曆讓婚姻登記處不敢接手這樁跨國婚姻。最後驚動了最高層。莊則棟的第二本自傳名字就叫《鄧小平批準我結婚》。由於背著“雙開”的處分,他的第一本回憶錄《闖與創》,出版社不敢碰。他給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主任萬裏寫信求助,萬裏批示:今後莊則棟的書,一律允許出版。
短短兩年的從政經曆,給莊則棟帶來的麻煩一直持續了幾十年。在“文革”中,他與當初一同為國爭光的隊友徐寅生、李富榮交惡。“文革”後,徐、李二人分別擔任過國家體委副主任、國家體育總局副局長。
“由於他(莊則棟)在‘文革’中犯了錯誤,中國乒協、國家體育總局舉辦的活動都不便邀請他。”在中國乒乓球隊當了三十年教練的梁友能透露。
1996年,某省主辦一場乒乓球比賽,請莊則棟來頒發冠軍獎杯。臨到決賽,突然想起莊跟體育係統的“文革”宿怨,後怕了:馬上要打全運會,萬一影響到省體委和國家體委的關係怎麽辦?隻好去跟他說謊:“今天下午停電,沒法打決賽了。”他們臨時買了一張回京的軟臥車票,想當天晚上把他送回北京。不料,下午要找莊則棟簽名的人太多,被莊則棟看出來了。
這種局麵,到2002年方得以改變。不甘寂寞的莊則棟與商家合作,成立一家以他命名的乒乓球俱樂部。莊飆問他:爸,你不覺得開張儀式上應該請當年的戰友來嗎,徐伯伯、李叔叔他們?莊則棟沉默了許久。
當年12月20日,徐寅生、李富榮都應邀出席莊則棟乒乓球俱樂部的成立典禮,三人握手。媒體報道為“相逢一笑泯恩仇”。“那一次,是我這麽多年惟一一次參與的。去看了看就走了,沒跟任何人打招呼。”莊飆笑笑說,“除此之外,他所有的公開活動我都不參加。”
“我爸爸這人在政治上來說比較幼稚。最後覺得應該跟著毛主席走。於是……”莊飆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晚年的莊則棟在一次接受采訪時,談到了自己在“文革”中站錯隊的問題。“(我想)主席的夫人那是最穩的。因為當時我一上來的時候,首先學的就是毛主席致江青的信,毛主席說:‘我有些什麽事情,我都不能跟別人說,隻能跟你說。’”他當時把江青看作一個永不會倒台的靠山。
國際乒聯終身榮譽主席徐寅生在微博上發言“小莊,一路走好”;國家體育總局前副局長李富榮曾去莊的病榻前看望他。然而,他們仍與絕大多數體育界人士一樣,缺席了他的遺體告別儀式。
遺體告別儀式後,莊飆護送父親的遺體,去了八寶山革命公墓火化。這地點是“組織安排的”,他很感謝。另一件他要感謝的是:父親盡管是以北京市少年宮一個乒乓球教練的身份去世,但治療癌症的幾十萬元藥費,仍由財政部和體育總局特批報銷。
“做官兩年,倒黴幾十年”是梁戈亮對莊則棟的評價。他是受莊則棟恩惠的人。
1971年去日本參加世乒賽之前,周恩來問莊則棟,誰可以去這屆世乒賽?莊則棟破格推薦了比自己小十歲的梁戈亮。梁遂連打五屆世乒賽,成為那一代國手中,運動生命最長的一個。
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梁戈亮反複提及:1969年,他母親得了癌症,莊則棟帶著他,騎自行車穿過半個北京城去尋找一種藥。最後他母親活到2004年。“這事我記著他一輩子。”幾十年間,他在人前人後一直在對莊則棟表達感激之情。
梁戈亮沒有出席莊則棟的遺體告別儀式。“沒有接到通知……”他說得很含糊。另外兩位莊則棟在體育界的多年老友也都沒有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