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 (64)
2009 (36)
2010 (59)
2011 (35)
2023 (1)
他是山東人,參加解放軍後隨部隊打到貴州,就地複員,在當時的衛生科當了一名科員。二十年了,衛生科早變成了衛生局,局長都換了好幾任了,他仍然做著科員的工作。滿城上下,都以這一“官”名稱他。倘若你站在縣城大街上,提高嗓子問一聲:“你們看到科員沒有?”誰都知道你找的是誰。
山東科員個兒高大,黧黑的瘦長臉上,有一雙略微鼓起的眼睛,有點像羊、像馬,透著忠厚和善良。他不愛說話,成天有做不完的雜事。衣服口袋裏總有個大瓶子,滿滿泡著茶,讓他從早喝到晚。
我七零年來到縣城第二天就認識了他。那天我們四個學生借了一輛板車,去車站提行李。那箱子裏除了衣服書籍外,還有父母一再慫恿帶的大塊大塊的固本肥皂,大包大包的白糖,死沉死沉。那板車一個輪子軸歪了,滾起來象扭秧歌;另一個輪子又缺了一塊,每逢缺口處,車子就顛一下。那路偏又高低不平。我們兩人在前麵掌把,兩人在後麵推車。既要看路,又要防備箱子從沒遮攔的板車上滑下來,不免前呼後叫,張皇失措。正這時,那缺角車輪突然撞上了一塊石頭,車子蹦一下就彈歪了。我們跟著一個踉蹌,隻聽得吱一聲,一側車輪就滑進了一條稀軟的泥溝裏,推也推不動,拖也拖不回。當我們又急又羞又惱的時候,突然跑來一人。他手裏拿了塊木板,二話不說, 把木板墊在陷在溝裏的輪子下,又吐了兩口唾沫在手上,轉身抓住車把, 朝我們大聲說:“到後頭去推!”。隻見他身子前傾,使勁拉車,頸部摒得通紅,手臂上的肌肉也疙疙瘩瘩地鼓了起來。路邊看熱鬧的人們嬉笑著高聲念起了偉大領袖的語錄:“下定決心, 不怕犧牲……”, 語錄尚未念完,車子就象死牛一樣,晃晃悠悠地被拉了出來。那跑來幫我們拉車的就是這山東科員。
科員後來和我一起去修湘黔鐵路。那是件苦差事,被派去的都是不走運的人。科員被選上毫不奇怪。所不同的是這次給了他一個官銜,成了我們全衛生隊的政治指導員。
我一生遇到的指導員可謂多矣,小學戴紅領巾時有,中學參加民兵集訓時有,大學搞突出政治,更有專職的政治指導員。集所有這些指導員而觀之,科員是最好的一個,因為他什麽都抓, 就是不抓政治。
湘黔鐵路是毛澤東欽定的工程,規定每天都要讀報。報上大塊文章有的是,洋洋灑灑幾大版。科員拿來報紙,總習慣性地往桌上一扔,說:“報來了。”團政治部主任問他為什麽不組織大家讀,他說:“我們得給民工看病,沒功夫啃那玩意兒。要是你主任來看病,我說等我讀兩小時報後再給你看,你樂意嗎?”
他不讀報,卻和我們一起背簍上山挖草藥。他爬山過嶺不在話下,但辨認草藥卻屢教不會。“指導員,你挖的全是雜草,不是藥! 你怎麽就學不會呢?” 有個赤腳醫生笑著問他。他就說:“你這個醫生才問得怪,我是政治指導員,不挖毒草挖什麽?” 說完後他眯著眼笑,感到自己這句雙關語說得真妙。
挖草藥路過城鎮,他總要買些水果給大家解渴。一次途經湖南晃縣,看到正好有獐肉賣,他立刻擠進去買了一條獐腿,高興地說:“今晚上咱好生打個牙祭!” 回到駐地,日已西斜了,科員一摸褲腰上的表袋,失聲叫道:“壞了! 手表不在了!” 我們一聽,都傻了。因為全衛生隊都知道,那可是一塊瑞士進口的梅花表,是他複原時部隊首長特意賞給他的呢! 科員急得原地打轉, 渾身亂摸, 嘴裏咕著:“哪去了? 買肉前還看過的啦!” 無疑, 當他擠在人堆裏買獐肉時, 小偷把他的表偷了。
見科員表被偷了,我們也都哭喪起臉來,提不起精神來燒獐肉了。科員一看, 笑了,說:“看你們這臉, 都和獐子差不多了。打起精神煮肉去!要是吃得不高興, 那不更虧多了!”
我們於是去河邊洗獐肉,而他卻默默地走了。肉燒好後,我去營地宿舍叫他,隻見他趴在自己床底下翻箱子。我苦笑著說:“指導員, 你翻什麽呀? 你的表哪會在箱子裏呢!” 他從床底下爬出來, 說:“我哪是找表,我找這個!” 我一看,他手裏拿著一瓶竹葉青酒,是他老婆讓他帶來冬天禦寒的。
“有肉不能沒酒,走!咱們好好喝幾杯!” 他說著, 臉上笑得像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