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70年代末,改革開放百廢待興,在北京香山飯店,幾位退休老頭忽然被召集,趕著編注《古代散文選》第3冊,他們是隋樹森、王泗原,還有張中行,都是人民教育出版社的老編輯。人教社向來藏龍臥虎,相比較而言,張中行學問稍嫩資格還淺,年紀略小拿錢也少。他是老頭子中的年輕人,順其自然地成了這書的實際負責人。
說起學習古文,我經常翻閱的不是《古文觀止》,是人教社出版的這套書。一共三本,據說是編給中學老師看的,經常翻閱,所以也順帶知道了張中行。所謂知道,是知道個名字,與呂叔湘和王泗原相比,家裏人很少提及,偶爾會聽到一兩句,如果不是後來成了暢銷書作家,成了北大赫赫有名的“未名四老”,他也就是一個有點能耐的退休老編輯。
上世紀80年代中期,偶然讀到了《負暄瑣話》,隨手一翻,竟然不想丟下,於是就把張中行送的那本書據為己有。那時候,知道他的人很少,漸漸地小圈子裏開始議論,說黑龍江人民出版社出了一本不錯的散文集,作者就是《青春之歌》中的餘永澤。對於我們這一代人來說,《青春之歌》是個可以用來定位的坐標,一說起餘永澤,都忍不住會心一笑。那年頭,這位楊沫小說中的人物家喻戶曉,自然要比張中行的名氣大得多。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張中行晚年的行情之好,讓所有熟悉的人目瞪口呆。他的著作開始占據各種排行榜,男女粉絲眾多,文化人都以讀他的書為時髦。盡管和北京大學沒什麽關係,隻是在這學校讀過書,後來作為家屬在燕園長期居住,他卻成了北大的標誌性人物。也不過十多年時間,張中行真正地火了。
“文革”後期,張解職還鄉,孤身回到河北香河老家。有一次來北京看妻女,住西郊的北大公寓,其實就是女兒的宿舍,忽然想到要去八條看祖父,興衝衝進城,恰巧祖父出門,沒見到,就留下一張紙條。祖父回來看到留言,立刻去信表達未能相見的惋惜,同時為他的不幸遭遇感傷。祖父誤以為住的公寓是客舍,想到他在北京工作多年,老來卻無家可歸,淪為住旅店,不由得忿忿不平。
除了晚年無限風光,張中行一生確實有很多不如意。如果沒有最後的十多年,我們大概根本不會去說他的故事。我始終沒有弄明白,為什麽在同一代人中間,張的薪水會一直那麽低,從1951年直到改革開放後的九十年代,工資竟然從未變過,退休前是125.5元,退休後打七折,隻剩下94元,還不夠一張大票子。當然,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能拿到一百多塊錢,工資也不算低,早已超過了勞動人民的標準,不過錢的多少總是相比較。老一輩人的開銷與現代人不一樣,一個人工資要養一大家,張中行太太是家庭婦女沒有收入,有一個嶽母和4個女兒,這點錢自然不夠用了,因此讀張的文章,會發現“傷哉貧也”經常在字裏行間遊走。
張中行被解職還鄉,其中牽涉的話題很多,個中原因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反正好事沒挨著,倒黴都讓他給碰上。他本不是個會據理力爭的人,隻能逆來順受,老老實實服從命運安排。
張中行在淒涼中告別了妻女,一個人回到了鄉下,伶仃孤苦地住在快要倒塌的老房子裏,一住很多年,冬天沒有暖氣,房間裏是零下3℃,夏天酷熱,室內氣溫已高達33℃。這也不是隨便亂說,他帶著一個可以算作古董的老式溫度計,千真萬確地記錄在案,都寫在了日記上,並不是後來的回憶。
最慘痛的記憶還是沒有北京戶口,今天這都不是問題,當年卻是頭等大事。張中行成了閑雜人員,去首都探望妻女,必定遭受幾番羞辱。首先要鄉間的大隊開路條,證明他不是壞人,這路條開與不開也沒個準,要看有權者高興不高興。有了路條才能在北京報臨時戶口,最多3個月,到日子還得續,能不能續又得看當權者的情緒。百無一用是書生,書生碰到有權的,秀才遇到兵。張中行如果瀟灑,有點玩世不恭,就不會受這個罪。那年頭賴在城裏不走,不走也就不走了,未必真會押送下鄉。如果豁出去,好日子過一天是一天,當時的退職金是五千多塊,一筆不小的數字,足夠快活好幾年,索性像農村的二流子敗家子,有錢就用有酒就喝,等錢花完,正好可以回北京。
當然張中行做不到這些,他順從慣了,習慣了夾尾巴做人,既不會挺直了腰杆說不,又一定是有錢也舍不得花,畢竟已沒有別的生活來源。這錢必須留著養老,今日有酒今日醉,顯然不是他的人生態度。在鄉間的這幾年,他老人家退而不休,度日如年,雖然不至於再去做重體力的農活,但是背糞筐撿個糞,軋場時牽牽毛驢,這些農事還得敷衍。多少年來,我一直會忍不住想到張中行的這段經曆,過去常說作家要去體驗生活,這個說起來大約也可以算標準的體驗了。
退職還鄉的張中行百無聊賴,隻能依靠三件事來打發時光。一是寫毛筆字,用舊報紙抄碑臨帖,雖然有些舊底子,最終也沒成為書法家。二是讀書,所讀之物無非是一些常見古文。三是寫作,除了小說什麽都寫,反正不為了發表,想寫什麽就寫什麽。結果幸虧了這個第三,當時隨便寫寫,卻把埋藏在深處的寫作熱情給挖掘出來,本來打口井取點水喝,沒想到一下子冒出了豐富的石油。
有人把張中行與張愛玲的遭遇進行比較,這兩個人都是作家中的極端。一個少年成大名,25歲之前,差不多把一生該寫的好文章都寫了。一個是文壇老旋風,快到80歲才突然成功。
大家都知道張愛玲的“成名要趁早”,而張中行顯然也不是故意捱到80歲才張牙舞爪,事實上,他一生都在偷偷寫作,隻要有機會就賊心不死。上世紀50年代寫過,60年代也寫過,可是真正能暢所欲言,真正百無禁忌,則是在“文革”後期。據張中行回憶,他的《順生論》和《負暄瑣話》中的一些文字,就寫於這個特殊時期。
這也充分說明了新時期文學已開始萌芽,張中行是個例子,後來風行一時的朦朧詩,寫作年份基本上也差不多,都是在“文革”後期。新時期文學的大趨勢中,張中行走紅有個十分明顯的慢熱過程,比朦朧詩晚,比傷痕小說更晚。他的成功也印證了一個最淺顯道理,文章首先得寫出來,寫總比不寫好,好文章隻要寫出來,遲早都會有人看,是金子自然會閃光。
當然,作為張中行的讀者,我更喜歡他未成大名時的文字,喜歡那種不為大眾所理解的淡定和從容。他的功力顯然要比年輕一些的汪曾祺更好。與上世紀50年代的右派作家相比,汪曾祺明顯高出一籌,與張中行較量就有差距。隻是相差了幾歲,情況就會完全改變,一方麵,青出於藍勝於藍,後生可畏;另一方麵,庾信文章老更成,生薑畢竟老的辣。(此文作者葉兆言,原載揚子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