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觀關押楊虎城的貴州玄天洞

貴陽和遵義是貴州的兩大城市。在兩城之間，有一個縣城名叫息烽。息烽多山，尤以城東北的南望山脈多荒岩峻嶺，綿延不絕。

話說明朝末年，有一道人，仙號半月，從巴蜀雲遊到此，在群山如海之中，望見一座隱入雲天的山峰。半月道人望之良久，認定那白雲深處必有超凡脫俗之士，於是整裝束履，毅然攀登而上。及至鑽入那雲霧之中，卻發現一個巨大的山洞。寬百尺，深二百餘尺。雨絲雲片在洞內悠然飄浮。道人在洞內幾度徘徊，竟斷了雲遊之念，從此在洞內住了下來，稱此洞為玄天洞。後來在山洞裏建了一座廟宇，供奉玄帝。幾百年間，香火鼎盛。

曆史到了一九三八年，一天，來了一批國民黨的軍統特務，拿著上峰的密令，他們砸爛了廟宇，修建了幾座簡陋的木房，又在附近的山峰路口，建崗加亭。荷槍的士兵二十四小時輪班把守。想朝聖的道徒一見此狀，都嚇得悄悄私語：“壞事了，我們的道主玄帝成了國民政府的囚犯了！”人們後來才知道，那時洞裏確實關了一個囚犯，他就是發動西安事變的楊虎城將軍。

楊虎城一八九三年生於陝西，十歲入塾，十五歲時父親為清政府所殺，他懷仇組織“孝義會”反清，十八歲參加辛亥革命，身經百戰，直升至十七路軍總指揮。一九三二年奉蔣介石之命剿共時，與共產黨秘密接觸。蔣介石責其剿共不力，親臨西安督戰。楊虎城與張學良共同舉事，發動“西安事變”。事後，蔣並沒有立刻殺他，而是強迫他出國考察。次年抗日戰爭全麵爆發，楊要回國抗日，蔣不允，楊抗命歸國，後來在南昌被軍統扣押，於三八年十月，秘密囚禁到玄天洞，直至四六年七月，長達八年之久。最後，當蔣家王朝覆滅前夕，楊虎城一家被蔣介石秘密殺害。

人雲：洞中一日，世上千年。楊虎城耽了八年的玄天洞究竟是什麽樣子呢？一年秋天，我經貴陽赴遵義，特地去參觀了一次。

我們沿著新修的貴遵公路向北行駛，至息烽後右拐入210國道，行約十分鍾後複右拐，即開始進入群山腹地，車在如海的荒山裏又盤旋了半小時後，才到了新修的玄天洞停車場。場旁邊有一個木樓，紅棕色，倚山而立，有如京劇“古城會”中張飛擂鼓的城樓。這是當年國民黨特務隊的駐地。樓旁有一個六角崗亭。我們再向前，就見一座陡峭的山峰，人必須極度後仰才能看到山頂。頂上樹影依稀之中隱約可見一個山洞，那就是玄天洞。從洞口到我們腳下，若即若離有一條石徑，如一道半空掛下來的懸梯。由此拾級而上，可達洞口。另有一條公路，抱山而行，繞個大圈子，也可到洞口。這兩條路當年都沒有，都是新修的。一為愛攀登的遊客，一為愛坐車的官長。我們決定攀援而上。

記不清登了幾百級石階，也記不得息了幾次腳，直走得心咚咚地跳，汗涓涓地流，人才到半山腰，那玄天洞仍在頭頂上飄搖。於是再奮發，再咬牙，一步一步往上登。及至最後到達山頂，個個氣喘籲籲，腳都酸得抬不起來了。

抹去滿頭大汗，立刻看到石壁一方，古樹一株，巨洞一口。那石壁上刻有“玄門洞天”四個大字。“門”字為簡體，想必是今人所題。字並不見佳，缺少風骨，配不上這巍峨的大山。石壁旁有一株五百年的樟樹，枝幹遒勁，綠葉如雲 （見圖）。四圍俱是低矮的灌木，惟獨此樹，植根於山岩之上，曆五百年風雨雷電，仍頂天立地，這真是自然界鬼斧神工的奇跡。從古樹後轉，我們走進了山洞。山洞極大。倘若把南望山脈比作蛟龍，那山洞就是龍的巨口。我們腳下是鬆軟的黑土，頭上是崢嶸的巨石。裏麵沒有照明，漸深漸暗，陰氣逼人。我抖膽喊一聲，黑暗中傳來幾道回音，叫人膽戰心寒。

囚禁楊虎城的房子在洞的右側，那是一種西南常見的木屋，上下兩層，左右各一間，中間是一個沒門的堂屋，樓上是無窗的閣樓。樓下左邊一間是楊虎城和他夫人謝葆貞的囚室，約十二平米；右邊是奶媽和幼子楊拯中的房間。兩房的窗子均有木柵欄，欄寬僅容兩指。楊將軍房內四壁蕭疏，僅見一床一椅。所有楊虎城的遺物隻有一口洗腳的木盆和一把生鏽的菜刀，放在地上。

在玄天洞看到一張楊虎城一身戎裝的照片。專注的眼神，挺直的鼻粱，堅毅的嘴唇，令人想到他自幼就敢作敢為的膽魄。另有一張他們一家三口的便裝照。楊虎城父子都穿著舊西裝，打著領帶。謝葆貞也穿著西服，左手夾一個小包。他們身後似乎就是這間囚房。縱然身陷囹圄，仍然衣冠整潔，神態鎮定。

我們從洞穴中的木屋走出來，屋前有一個小平壩。壩右麵陰森森地立著一個崗亭。平壩前麵就是懸崖，崖邊是層層的鐵蒺藜。我站在這古老的樟樹下，隻見連綿的群山波濤般在腳下奔騰，遠近的峰頂上當年的崗哨尤存。人們告訴我，當年楊虎城常在平壩上圍著這古樟散步。他望著這如海的蒼山，森嚴的警戒，產生過什麽樣的感慨，湧起過怎樣的思潮呢？

要探索這一問題，不妨來看看楊虎城囚室中的一首詩，據說是他八年後離開玄天洞時所寫的。詩共八句如下：“離別隻為民折磨，不幸當年渡片河。玄天風景真難別，萬壁風聲鳥唱歌。玄天處處桃源地，鳥語花香有人家。重重疊疊山路崎，道路崎嶇誰為嗟。”詩不能算好詩，但詩言誌，從中可見他是樂觀的，不作“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裏歎零丁”那樣的悲吟。但他多少有英雄末路的感慨，所以詩末才從山路的崎嶇聯想到人生的坎坷，安慰自己不要悲觀。

現在楊虎城和下令關楊虎城的人都已作古，隻留下這一洞一屋一樹，供後人憑吊。他們的千秋功過，也都留給文史館的先生們研究去了。我佇立山峰，麵對西風落照，想說點什麽感慨，卻一時又不知說什麽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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