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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網上得知,今年是趙樸初先生的百年誕辰。不少人寫了紀念文章。按理,這樣的文章輪不到我寫。但我多少還是知道一些趙樸初的事情,一些小故事。我把它寫出來,作為一種紀念。因為趙樸初對我們家有恩,我們是不會忘記的。
我是從我父親那兒知道趙樸初的。父親和趙樸初相識,似乎在有緣無緣之間。說來那正是中華大地“天翻地覆慨而慷”之際,我父母親一時沒有了工作,到上海寄居在我外婆家中。外公那時也丟了工作,外公外婆也暫時寄居在上海南市一座叫“沉香閣”的寺廟裏。那廟裏的方丈和我外公是同鄉,出家人慈善為本,就騰出廟中一間舊賬房,讓我外公外婆暫住。那賬房間裏還有個小閣樓,我父母就帶我睡在上麵。
父親學過一點醫,和尚們知道了,有病就常找父親資訊,父親因之就交了些宗教界的朋友。父親出去訪友時,有時帶上我,我去過玉佛寺,也去過雲居庵,還見過德高望重的葦舫法師,和當時極負盛名的據稱一百十四歲的虛雲老法師。
由於兩代人都沒有工作,生計甚是艱難,父母當時都十分焦急。一次和一位和尚閑談時,得知上海正籌備成立佛教協會,父親就想在協會中謀一份工作,如文書抄寫之類,不一定要出家之人。和尚朋友聽了就叫父親寫了一份個人簡介。這簡介由這位朋友遞上去,最後就到了籌委會的負責人趙樸初的手中。
幾天後,父親的朋友傳下話來,說趙樸初看了簡曆,對他說:“佛教會的文秘工作,還是請出家人為好。你推薦的這人是有學識的,實不宜到佛教界來,即使現在一時來了,日後也不會安心的。”那朋友聽後就告訴了趙樸初我父母當時的艱難處境,趙樸初聽後,就叫我父親去見他一次。
父親去見趙樸初時,趙樸初是上海民政局局長,救濟會的副會長。正會長是陳毅。陳老總是掛名的,日常事務都由趙樸初料理。父親告訴我,那時趙樸初有一間很大的辦公室,有一張很大的辦公桌,有很多勤務員聽從召喚。新政伊始,百廢待興,十分繁忙。而父親當時祗是一介書生,又窮愁潦倒,無枝可依,因而去見趙樸初時,心中很是惴惴不安。但趙樸初待父親十分謙和,和父親作了長談,關切地尋問了我父母當時的生計,最後說:“這個佛教協會的事,你就不要做了。你的工作我負責另作安排。”父親告別時,趙樸初一直把父親送到大門口。泱泱君子之風,令父親感歎至今。
當時上海的救濟會在嘉定南翔辦了一所小學,趙樸初是學校的董事長。後來,趙樸初就叫父親先到那兒去教書,以解決生計問題,日後有機會再作安排。能有一份工作,當時對我們家來說,就意味著生存。父親十分感激,高興地帶著我一起去了江南小鎮南翔。
那學校名叫“私立南翔靜安鄉實驗小學“,座落在南翔一個叫靜安鄉的村莊中,校舍原來是上海靜安寺在鄉下的一個祠堂。學校周圍有幾十畝田地,種著糧食和蔬菜。另有魚塘雞舍和豬圈。對貧苦子弟,不但免收學雜費,還另發生活津貼。辦這樣一所學校,是為了普及教育,提高農村的文化水平。這既是一種文化救濟,又是一種文化開拓。
由於趙樸初是學校的董事長,又是上海救濟會的副會長,學校又地處鄉村,因而發到這學校的救濟物資還是比較多的。誰知當時學校的校長卻見物喪誌,將不少救濟物資,或據為己有,或轉手倒賣。後來三反五反運動來了,這些事當然就抖了出來。趙樸初平生最痛恨貪汙腐敗之人。身為救濟會的副會長,經手的錢財何止萬千,但趙樸初纖塵不染。當那校長貪汙的消息傳到趙樸初那兒時,他極為氣憤,立即召他回上海質問,嚇得這校長當夜卷鋪蓋逃跑了。
趙樸初後來就任命我父親當了這學校的校長。為了報答趙樸初的知遇之恩,父親努力工作,學校和父親都多次受到嘉定縣文教科的表揚。那時,父親每月都要到上海趙樸初那兒匯報一次工作,趙樸初對父親的工作,相當滿意,兩人更常有書信來往。
趙樸初有一位弟弟叫趙曙初。當年我隨父親到南翔靜安鄉實驗小學時,趙曙初也在這所他哥哥當董事長的學校裏教書。可以說,他是我的啟蒙老師。
在我的印象中,趙曙初不象他哥哥那麽清朗俊逸。他高高的個子,圓圓的臉盤,戴一副深色鏡框的眼鏡。看上去十分忠厚老實。
趙曙初多才多藝,他能作詩填詞,更寫得一手好文章。我父親在南翔時,常和他互相唱和。他會畫畫,還會譜曲。不管什麽歌曲,他拿到手,用手指在桌上敲幾下,就能即刻唱出來。大凡習文之人,數理化都不行,但趙曙初是例外。小學算術應用題,如不用代數的方法,有時會令算術老師也一籌莫展。但這些難題到了趙曙初手中,馬上迎刃而解。學校中不管哪個老師生病了,趙曙初都可以隨叫隨到去代課。他是學校的“全能冠軍”。
抱著這樣的滿腹文章,卻在一個鄉村小學教書,他大概時有懷才不遇的悲憤。有一次在批改學生作文時,突然用筆在學生的作文本上亂勾亂劃,而後擲筆而去。誰知第二天正好縣裏來人檢查教學質量,偏偏抽查到這篇作文,發現趙曙初毫無道理地亂改作文,把有些通順的句子都改得無法卒讀。趙曙初被叫去質詢,他漲紅了臉,說不出話。
我父親那時是校長,又和他相交甚洽,就問他到底是怎麽回事。趙曙初氣憤地說:“這學生,你好好幫他改,多少次了,他從來不看!這次我亂改,看他看不看!”
這事後來傳到了趙樸初耳中,趙樸初勃然大怒,幾次叫我父親把他弟弟開除。我父親同情趙曙初的苦衷,沒有照辦。趙樸初後來又把這事告訴了自己的父親。這位前清的舉人,特地寫來一封信,咬文嚼字地訓斥他小兒子,說“你身為人師,如是做法,按舊說是誤人子弟,按新說是不肯為人民服務”。
那年暑假,老師都回家渡假,唯獨趙曙初呆在鄉下。開學後同事們問他:“趙老師,暑假怎麽不去上海啊?”他低頭悶聲說:“我能去嗎?我去了我大哥要罵死我的!”
後來,公私合營運動開始了,不但私營企業敲鑼打鼓地歸了公,不少私立學校,也紛紛改為公立。趙樸初對我父親說:“你幫我把這學校也交公了吧,交完後你回上海來,我替你另外安排工作。”
父親帶我重回上海時,已不是解放初期,當時政治舞台已經經曆了幾番“朝來寒雨晚來風”的滌蕩。趙樸初想為我父親安排工作也不像當年那麽容易了。父親為此找過趙樸初多次,有時一周去幾次,趙樸初雖有難處,每次對父親都非常和藹,都說慢慢想辦法。君子待人以信,他答應了的事,總是多方設法。最後,經過好幾個月的努力,終於為我父親較好地解決了工作問題。
父親告訴我,趙樸初出身於功名之家。當年嘉慶皇帝接位後,新開科舉,宰相和珅呈上十份朱卷,請皇上欽點狀元。按慣例,最好的考卷總放在最上麵,皇上也總是點這第一位考生為狀元。然而嘉慶素恨和珅為人,當初未繼位時,和珅有乾隆護著,下不得手。但幾個皇兒曾私下約定,將來不管父皇把皇位讓給誰,誰登基後都一定辦和珅。此刻嘉慶冷眼接過一疊朱卷,開口說道:“朕今接位,定要旋乾轉坤。”接著將一疊朱卷底朝天翻了個身,然後將原來名列第十的考生,點為狀元。這位新科狀元,就是趙樸初的祖先趙文楷,後來曾奉旨抄過和珅的家。趙家世代書香,趙樸初的祖父是進士,父親是舉人。倘若辛亥革命不鬧,科舉不廢,憑趙樸初的才華文章,有何嚐不會是進士狀元呢?
趙樸初祖籍安徽,但他本人倒是在上海長大的,撫養他長大成人的是當時的滬上名人,租界時期的大法官關炯之的妹妹,人稱關姑太太。姑太太婚後不幸早寡,為解寂寞,就到安徽姐妹家中領來侄兒趙樸初。關家雖有人當大法官,卻是佛教信徒,誦經吃長素。趙樸初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耳濡目染,終於移情佛教,成了一名居士。其一生的活動,都和宗教結了不解之緣。從當年籌建佛教協會,到中日紀念鑒真圓寂一千二百年的盛舉,到無錫靈山大佛的建造,無不留下了趙樸初的辛苦和功績。
父親告訴我,趙樸初對撫養他長大的關姑太太極為孝敬,侍之若母。當時姑太太居住在上海佛教居士林覺園的樓上。父親找不到趙樸初時,就到關姑老太那兒去等。父親在那兒等趙樸初,可謂萬無一失,因為趙樸初祗要在上海,不管日間如何煩忙,晚上必定要到關姑老太那兒請安。趙樸初以其言行,向人們昭示了他高尚的道德風範。
“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這是司馬遷眼中有“國士之風”的君子。據我點滴所知,趙樸初正是這樣的君子。斯人長逝,實在是中國文化界,宗教界的巨大損失。曆史不知要等多少年,才會再出現這樣一位如山可仰,如月可鑒的人啊。
謝謝群思兄來訪和留言!咱們頗有共識,問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