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茶亭

夕陽在山,清茶在手,正是一天最好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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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小說】晚間新聞

(2007-10-11 13:13:56) 下一個

             木柴舔著火苗,在壁爐裏呼呼地燃燒著。暖氣輻射出來,在木屋裏流蕩。玻璃窗上凝結的冰霜慢慢融化了。透過玻璃,可以看到窗外積雪的鬆林,積雪的山崗。

      高大健壯的熊奈雙手放在圓滾滾的肚子上,對他的同夥高聲說道:“這世上沒有比洋蔥燒牛肉更好吃的了!我說歐林,你真不該當木匠,應該當廚師!”

      矮小精幹的歐林聽到讚美,微微笑著。

      熊奈和歐林自幼就是好朋友,四十多年了。兩人現在早成了家,有了老婆的束縛和孩子的拖累。但每年冬天,他們倆都相約到這木屋裏來聚會一次。“我們愛我們的老伴和孩子,但我們也愛無牽無掛。像今夜,什麽都丟開,什麽都不用想,像年青時一樣,和老朋友一起,談笑,喝酒,睡一覺,多好!”他們都愛這麽說。

      歐林,你煮點咖啡吧!然後我們打撲克,喝威士忌......”熊奈說。

      歐林看了看手表,說:讓我先聽聽新聞。”說著就從背包裏拿出一個小小的收音機。每天聽晚間新聞是他幾十年的習慣。熊奈自然知道,說:“那就快聽吧,我的新聞迷。”說完又舒服地伸了個懶腰。

      收音機打開了,傳來女播音員清晰的聲音:“一個在押的搶劫犯,今天在庫拉監獄用刀殺了看守,而後翻越牆頭,鑽進一輛在牆外等他的空汽車,逃遁了。警方估計他去了培山森林區,因為那兒有他的同夥。犯人平頭短發,額有刀疤,甚是凶險。”

      熊奈一聽,說:“咳!培山森林?不就是這兒嗎?”他從小就喜歡看匪警電影,一聽逃犯可能闖到這地方來,不覺有點激動。小聲說,“讓我想想,如果這家夥真闖這兒來了,我們該怎樣收拾他。”

      想那些幹什麽!他不會來。這兒方圓十幾裏都沒有人家。”歐林一麵把收音機放回包中,一麵說。

      他們很快就忘了這不愉快的新聞,在溫暖的小木屋裏,喝咖啡、喝酒、打牌,醉醺醺地說了不少笑話,說童年,說各自的孩子、各自的老婆。最後,都累了。歐林先打了個長哈欠,說:“該睡了,明天一早就得趕回去向老婆報到呢!”

      就在這時候,他們聽到門外有嚓嚓的踏雪的腳步聲。接著就聽到篤篤的敲門聲。熊奈和歐林頓時凝然不動,互相對視,緊張起來。

      聽到第二次敲門了,熊奈丟了個眼色給歐林,叫他去開門。

門一打開,挾著雪花闖進來一個人。

      你找誰?”歐林問,上下打量著這走進來的陌生人。

      來人正低頭跺著腳上的雪,聽到問話才抬起眼,看到高大的熊奈和精幹的歐林,恍然大悟地說:“噢!對不起,我,我走錯人家了。”

      這人沒有戴帽子,平頂頭,左額隱隱有一道疤痕。歐林和熊奈交換了一下目光。

看到來人隻穿了件薄薄的茄克衫,低幫的皮鞋。歐林問:“在這種天氣,你怎麽穿這麽點衣服出來?”

      這陌生人正冷得打顫。他搓了搓臉說:“誰料到我會在這鬼天氣出來!他們偏說,今天是個好日子。 ”

      歐林和熊奈再一次交換了一下目光,歐林還微微點了下頭。

      來人掃視了一周木屋,問道:“你們有收音機嗎?”

      歐林機靈,馬上接口說:“很遺憾,沒有。”然後又問來人:“難道今晚發生了什麽特殊的事情嗎?”

      來人沒有直接回答,淡淡地說:“我隻想知道一下天氣。”

      你一定趕了很長一段路吧?”一直沉默的熊奈開口了。

      是啊,我從南方開車來。”來人說。

      可以知道是什麽牌子的汽車嗎?”熊奈問。

      “VOLVO”來人答道。

      什麽型號?”熊奈追問。

      來人皺起了眉頭,說:“你幹嗎問這麽多,象警察一樣。”

      熊奈笑著說:“怎麽,你經常和警察打交道嗎?”說完就直盯盯地看著他,等他回答。

      來人聳了下肩,接著前麵的問話說:“我不知道汽車是什麽型號,車子是我朋友的......”說完這話,他轉身朝門口走去:“對不起,我得走了,我必須去找我的朋友。”

      熊奈丟了個眼色給歐林,歐林馬上移步到門口,說:“天氣這麽糟,今晚你就留在這兒吧!”說著就卡答一聲關上了房門。

      來人見歐林關了門,慌忙說:“謝謝你們的好意,但我不能留在這兒,我必須走。”

      我說你別走了,你穿這點衣服,會凍壞的!”歐林說。

      來人有點急了,說:“不行,我得去赴朋友的宴會。”

      熊奈此時已悄悄走到壁爐邊,抓住了一段粗壯而沒有劈開的樹幹。

      歐林說:“我說你今天留在這兒!做我們的客人吧,我們知道怎樣招待你!”話是帶笑說的,聲音卻堅決。 

      來人回頭,看到手拿木棍逼近他的高大的熊奈,吃了一驚,問道:“你們想幹什麽?”說著慌忙掃視四周,跳開兩步,從地上拿起一把劈柴的小斧。

      熊奈不是那種遊疑而坐失時機的人。他見狀一個箭步趕上前,掄起樹幹,對來人當胸就是一擊。

      來人整個身子被打到牆上,又彈回來倒在地上,腳一伸,一動也不動了。

      兩三分鍾過去了,來人還是躺著,沒有動靜。歐林悄悄走去,蹲下身檢視,沒有鼻息,搭搭手腕,也沒有心跳。“他死了?”歐林不相信地問道。

熊奈一聽,扔了還在手上握著的樹幹,走過來,嘩一聲拉開來人的茄客衫,將手伸進去摸胸口。一摸,手就停在那兒,好久沒有抽回來。

"熊奈,你打死了他。”歐林輕聲說。

      熊奈說:“他罪有應得!”他想把這話說得豪壯,但聽來卻有點顫抖。

      熊奈和歐林都不說話了。壁爐裏的木柴在嗶嗶剝剝地燃燒著。

      頓了好一陣,歐林打破沉寂,仰頭看著熊奈,喃喃說道:“我想,我們該報警吧?”

      熊奈像被針錐了一樣叫起來:“什麽?報警?讓我為了打死一個逃犯去坐牢?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我動作快,他早像殺那看守一樣殺了你了。你不謝我救了你,還要報警!你真是一個好朋友!”。

      想到四十年的交情,歐林不說話了。他走到桌旁坐下,麵對滿桌散亂的撲克牌和空酒瓶,想了好一陣,說:“從這兒往北,有一個峭壁。要不我們把這家夥扔到懸崖下去,大雪一蓋,什麽也看不見,如何?”

      他的車呢?”熊奈問。

      把它開到遠處的森林裏去,然後我們各自回家。這兒人煙稀少,十天半月,也不會有人發現。”歐林說。

      熊奈想了想,說:“好,就這麽辦!反正我不能為了這家夥去坐監獄。”

 

      熊奈從來人的口袋裏挖出汽車鑰匙,然後把仍然柔軟的屍體扛上肩,走出房門,把它扔到歐林汽車的後廂裏,轉身問歐林:“你開車還是我開?”歐林說:”你開吧,我是木匠,隻會做棺材,不敢送死人。”

      熊奈說道:“你這人,自己出的點子,卻不敢實行。好吧,讓我最後送這死鬼一程吧!”

      汽車壓著厚厚的積雪,悄悄開到山頂。雪已住了,北風呼嘯著,把積雪刮得瘋狂地打轉。熊奈走出車,打開後蓋,屍體橫躺著,死者的眼正直定定地看著他。熊奈有點膽怯了,他向仍坐在車內的歐林喊道:“嗨!夥計,你得出來幫個忙!我一個人摔他不下去!”歐林無法,慢騰騰地鑽出車,用冷得打顫的手,抓住已凍僵了的死者的雙腳。熊奈雙手插到死者的腋下,把屍體抬了起來。兩人踏著沒踝深的雪,跌跌撞撞好歹到了懸崖邊。正想喊“一二三!”把屍體摔出去時,歐林突然腳下一滑,跌倒在懸崖邊上。熊奈失去平衡,慌得趕忙脫手。死者的頭澎然一聲撞在懸崖上,翻了個身,如巨大的黑影,呼啦啦滾下了山穀,騰起的雪,濺到了趴在崖邊的歐林的臉上。

      歐林好一會才站起來。熊奈看著他,說:“你的臉白得像一張紙!”

      歐林嚐到了犯罪的滋味,心亂跳,腳不住地抖著。他看著漆黑的山穀,木然了好一陣,最後神情恍惚地自語:“我們也許還是應該報警。打死一個逃犯恐怕不會蹲監獄的。”

      別想這些了,太晚了!”熊奈看到事已辦妥,鬆了口氣。轉身略帶調侃地對歐林說,“現在你已幫我把屍體掩藏了,你和我是一樣有罪了!”歐林一聽,下巴掉下一大截,說不出話。

      做壞事就像滑坡,起動了就難以停止。歐林夢遊般隨熊奈回到小屋。熊奈鑽進死者的汽車,向森林深處開去。歐林開自己的車尾隨其後。當熊奈在密林深處扔下那輛VOLVO,然後鑽進歐林的車,正要往回轉時,雪地上兩道車轍,如蛇一樣蜿蜒,刀刻一樣奪目。

      這車轍怎麽辦?”歐林慌張地問。熊奈看了看天,拍拍歐林的肩說:“別擔心,馬上還會下雪的。”果然,在回程的半路上,又下起了彌天大雪。

那天晚上,兩人在小木屋裏迷迷糊糊地睡了 一夜。這一夜,誰也沒有再說話,隻輪流著在床上翻身。熊奈眼一閉,就看到死者直盯盯看著他的眼睛。眼一睜,又不見了。他有點懊悔,那一棒不該打得那麽重。酒真喝多了,手下沒數了。可是誰知這家夥這麽不經打呢。歐林一直在擔心那兩道車轍,真會被雪掩蓋了嗎。又想到熊奈說的,他現在和他是一樣有罪了,就恨得想爬起來捶自己的頭,怎麽偏偏出了這麽個餿主意,脫不得身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兩人爬起來,眼睛都紅紅的,沒睡好。胡亂吃了點昨晚剩下的麵包,就鑽進歐林的汽車。歐林先把熊奈送回家,然後再回到自己家中,時間已是下午。他太太尤娜已下班回來了,正在煮咖啡,看到歐林,笑著問他:“怎麽樣?和你的老朋友!”往常歐林回來,總會狠狠地抱她一下,給她一個熱烈的吻,感謝她給了他一天一夜的自由。而後告訴她,他們昨晚打了幾回牌,他贏了幾回,熊奈喝醉了,說了多少笑話。但今天他隻答了句:“嗯,不錯。”就坐在沙發上,楞楞地。

      尤娜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見他一臉倦意,臉色白潦潦的,不放心地問道:“你氣色不對,昨天發生什麽事了嗎?”

      那鬼地方,能發生什麽事!”歐林囁嚅著說。

      尤娜走到他麵前,托起他下巴,仔細端詳他:“那你臉怎麽白得像遇到了吸血鬼?”

      歐林被太太看得暴躁起來,伸手將尤娜推開,叫道:“你讓我安靜點好不好!”

      好!好!讓你安靜!你昨晚一定喝多了!”尤娜說。

      當晚,又到了晚間新聞的時候,歐林習慣性地打開收音機,他熟悉的女播音員正朗朗說道:“昨夜在培山森林區,有個人奇怪地失蹤了。他從南方趕來赴宴,卻沒有到場,但汽車卻在森林裏。警方正嚴密搜索整個培山森林,希望能早日發現他的蹤跡”

      歐林一聽,眼睛發直。

      尤娜正坐在沙發上結毛衣,聞言對歐林說道:“你還說那地方發生不了什麽事,看,人失蹤了。哼,八成被歹徒殺了,屍體埋到雪裏了。”

      太太一語道破天機,歐林慌得頭一陣陣發眩,心裏亂成一團。他在沙發上坐不住了,搖晃著站起來,說:“我累了,先去睡了。”說完後就走進臥室,脫衣,倒在床上,臉朝裏,幾乎眼睜睜一動也不動,一直到天明。

      次晨,尤娜一早就去上班了,她在一所研究院當清潔工,每天六點離家。幾乎徹夜未眠的歐林昏昏沉沉地起來了。他衝了個淋浴,走進廚房,頭腦略為清醒了些。當天的報紙,尤娜已匆匆看過,正攤在桌上。歐林慢慢把報紙拿起來,想看看有沒有昨晚廣播的那條消息。誰知一翻到當地新聞版,就看到一條醒目的標題:“逃犯抓住了!”消息不長,說昨日從庫拉監獄逃逸的凶犯,當晚已在律羅車站被巡警認出,當場捕獲。凶犯現已押解回監,聽候審理“

      讀完這消息,歐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人竟像木頭一樣。

      你殺了一個人,歐林,一個無辜的人!”歐林嗡嗡的腦子裏,聽到一個聲音對他說。他吃了一驚,慌張自語:“不!人不是我殺的!是熊奈殺的!熊奈用木棍把他打死的。”

      但你是個幫凶。是你把受害者關在屋裏的。殺死他後又是你出主意藏屍滅跡的!”那聲音窮追不舍。

      我,我們以為那是個殺人犯。電台播音員不是說他要到培山森林來的嗎?我們實在搞錯了啊”歐林幾乎帶哭地說。

      誤殺也許可說是錯誤,但藏屍滅跡就是犯罪。你不知道嗎?”那聲音冷冷地說。

      歐林雙手抱頭,雙肘支在桌上,不再說話。好久了才抬起頭,看到牆上一張照片,是他、尤娜和女兒瑪琳的合影。瑪琳那時還小,現在已讀高中,不住在家中了。照片上有瑪琳寫的字:幸福家庭。這照片上一家三口笑得那麽歡暢,怎不是個幸福家庭呢?歐林看著這照片,突然揪心般地難過起來。這個家庭馬上就不再幸福了。由於他一時糊塗,木桶捅了個洞,幸福如水,漏走了。

      怎麽辦?歐林想了好久,決定先和熊奈通個電話。但號撥了一半,就住了手。話筒拿在手上,手停在半空。就這樣如石雕一樣過了好一陣,突然他用話筒猛敲了一下自己的頭,長歎一口氣,重新撥號,撥了 112 ,那是通警察局的號碼。“熊奈,原諒我,我不能再糊塗了!”他說。然後瞪大了眼,安靜地等電話那一頭的聲音。


       三個月後的一天晚上,又到了晚間新聞的時候了,歐林照例打開收音機,聽到女播音員在報當地新聞,說那因過錯殺人藏屍滅跡的犯人,已於今天分別判了四年和三年監禁。聽完這新聞,歐林歎一口氣,輕聲說”說的可是我了。三年,要三年啦。今天才是第一天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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