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下午五點鍾光景,深秋的太陽已經偏西,淡淡地照著生物化學研究所閱覽室的窗子。閱覽室裏零星地坐著六七個人,都是研究所的博士生或博士後。一天實驗作完了,來看看新到的雜誌。房間裏很靜,隻偶爾有書頁翻動的聲音,和幾聲咳嗽。突然,聽到“嘩”地一聲響,一本雜誌突然從一個人手中飛了出來,像受傷的鴿子一樣,搖晃著撞到窗上,撲一聲落到地上。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抬起頭,看到一個人霍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罵了一聲“shit!”,徑直向門外走去。大家看著他,沒有一個人說話。雜誌躺在地上,那是在科學界最負盛名的雜誌:《科學》。
那生氣將《科學》扔出去的人是一位華人,叫周明,來自台灣的台南。
周明生氣,實在不能怪他。所裏的同事們都知道他的難處,都有點可憐他,可憐他不走運。 他最大的難題是找不到一份固定的工作。他大學畢業後從台灣來到美國, 在康耐爾大學拿了博士學位, 後來到密西根大學讀博士後,四年後又來到芝加哥大學再讀博士後。五年前就開始找工作。起初看到招人的單位似乎很多, 翻開《科學》或 《自然》 雜誌, 密密麻麻地一排排一層層擠滿了廣告。周明挑選了十家名牌單位, 發了求職申請, 不久就收到十封回函。每封回信都熱情地感謝他的申請, 並說如果中選會立刻和他聯係。這些信使周明暖洋洋地。他充滿希望地等了一個星期, 一個月, 一個季度, 竟杳無音信。周明不相信出身名牌大學的他會落選, 於是打電話去問。其中一個公司的秘書小姐告訴他, 他們共收到一百四十七份申請, 分三輪篩選, 周明第一輪就被拉下了馬。周明傻了半晌, 才知道在這些獨木橋上, 有多少人在爭著渡河啊。
幾番競爭,幾番落馬,周明終於英雄氣短起來。從此他僅僅選擇那些二流單位去求職。有一次一口氣發了二十幾封申請, 總算有一個單位約他電話會晤。可惜隻談了四分鍾, 對方就不客氣地和他再見了。原因周明知道, 但他有苦說不出。因為他有極嚴重的口吃, 說話時眉毛, 眼睛和嘴唇一齊抽搐, 常常痛苦地掙紮半天才蹦出一個字來。為了能使講話順暢些, 他不得不改變一些字的發音, 或者吃掉一些音節。電話會談那天, 他心情一緊張, 更結巴得厲害。電話那一頭的人, 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以為是一個連英語都說不清的人冒充博士和他們開玩笑呢。
周明一直找不到工作, 就一直做博士後。博士後就像是一個港灣, 讓這艘失去航線的船停泊著。周明同實驗室有位來自波蘭的博士生,看到周明整天愁眉苦臉的樣子,終於動了惻隱之心,勸他去求求上帝。說人力辦不到的事,隻有上帝才能幫忙。還說他的情況,上帝一定早看在眼裏了。周明是作基因研究的,本來並不信上帝。但人到落難的時候,總容易輕信別人給的希望。再說下班後原本也寂寞痛苦,就跟這波蘭人去了幾次教堂。教友們聽了周明的遭遇,一個個主動替他祈禱, 祝願他早日找到稱心的工作。周明嘴裏說不出, 心中真是翻江倒海一樣的激動。這麽多人的聲音,還怕不能上達天庭嗎? 他望著教堂那色彩斑斕的玻璃窗,看到了燦爛的前程。他自己也慢慢變成了聖壇前的羔羊。每個星期他都去聽那神父講莊嚴的聖經, 每月都固定地把收入的百分之十捐給教會。老板給他加薪, 上帝也跟著受惠。
周明懷著對上帝的虔誠,又開始滿懷希望地等著, 一星期, 一月, 一年..., 仍然杳無音訊。波蘭人隻好勸他,說這世上受難的人比求職的人多得多, 上帝大概還沒有把他的事列入日程。周明這時才知道,在通往上帝的獨木橋上, 那擁擠和競爭恐怕比求職更厲害呢。
上帝暫時顧不上周明,周明心裏的苦惱就去不了。有苦惱得找人訴說,最好當然是女人。女人心軟,灑幾滴淚能讓傻男人感激一輩子。但周明沒有女朋友,且從未和女人談過戀愛。這可是周明的又一難題。
周明找不到女朋友, 有人認為那是因為他個兒太矮。但矮並不致命, 倘若能肌膚豐潤一點, 也自會有矮的情趣。然而他偏偏舍不得花錢買吃的。他不吃早餐, 每天空著肚子去做實驗。中午當別人排隊等微波爐熱飯菜時, 他在實驗室裏啃兩片三明治就把午餐打發了。天長日久, 弄得身體又乾又瘦, 根本不像名牌大學的翩翩書生, 而像一個風吹日曬在隴上躬耕的老農。現在那些每周都去蹦跳著以求體形健美的女孩子, 誰會樂意找一個如風乾荸薺般的人做朋友當老公呢? 但我們也不妨退一步說, 即使他其貌不揚, 如果能花錢買幾件好衣服, 也許會神氣幾分。人靠衣裝貨靠包裝呀。可是周明也不肯花這個錢。他一年四季就那麽兩三套衣服, 穿了洗, 洗了穿, 一看就是一副落拓倒黴的樣子。我們還可再退一步說, 即使他人醜衣舊, 倘若談吐風趣, 妙語連珠, 說不定也會有鳳眼回眸, 芳心囑意的, 可惜他又口吃結巴, 說一句話比雞下個蛋還難。一次經人介紹, 去會一個女孩。女孩子見了他一麵, 回去後直喊受罪, 因為看到他口吃時麵孔的痙攣, 想看不敢看, 想笑不敢笑, 拚命咬牙忍著, "腸子都斷了"。
然而周明對女孩子確實很好, 和他一起讀研究生的學姐學妹們, 有什麽困難都找他。他有求必應, 幫她們查文獻, 詳細地教她們實驗方法。甚至姑娘們要去看電影, 練鋼琴, 來不及將實驗做完, 他也會不吃飯幫她們收集樣本, 分析測定。姑娘們回來時個個臉上笑得花一樣美, 讚一句 “周明, 你真好”, 周明那乾瘦的臉上就會笑意盎然。他也許因之產生過一些暇想, 但姑娘們笑過之後就把他忘了, 直到下次需要幫助時, 才又會笑盈盈地再來找他。
周明有這兩大難題, 也就有了兩大希望。他每天打開信箱, 希望能收到被人錄用的通知; 他對女孩子獻殷勤, 希望能贏得一顆芳心; 他去教堂募捐祈禱, 希望上帝能幫他找到工作, 找到終身伴侶。然而可憐的是, 他每天的希望都繼之以失望, 就像黑夜永遠跟著白天而來一樣。
然而終於有一天, 他突然宣布他快要找到工作了,大家一聽都為他高興, 忙問他要到哪兒去, 哪個單位要錄用他。他笑了笑,搖頭說不知道。原來他不久前在教堂祈禱時, 瞌睡朦朧之中得到了“神的啟示”, 說他兩個月內會解決工作問題。周明說這話時,目光堅定, 滿臉的虔誠和篤信。說完後透了口氣,顯出如釋重負般的輕鬆,連那嚴重的口吃都好了許多。然而正如大家預料的一樣, 別說兩個月, 半年都過去了, 他的求職仍然連影子都沒有。他乾瘦的臉上慢慢地籠上一層陰雲, 原本沉默寡言的他更一連幾天不發一言了。
那天他在係裏的閱覽室中翻看《科學》雜誌,心裏本來就煩。中午剛收到他父親一封信。老爸問他在外麵怎麽搞的,這麽多年了,正式工作沒落實,連老婆也沒有混到一個。還說他高中的同學陳之美,那個一向讀書不如他的人,人家也是到美國讀學位,現在都在邁阿密當副教授了。老爸還說:“你就不會去求求陳之美,同鄉同學,說不定人家好幫你一把”。還叫他別那麽倔,像茅坑裏的石頭一樣。哼,陳之美,陳之美算什麽東西,初中時就躲在女生廁所裏偷看,被那女體育老師搧了二個耳光。去求他,周明打死也不願意。茅坑的石頭就茅坑的石頭,他周明倔到底了。正這樣想時,又看到《科學》雜誌上那密密麻麻的招聘廣告, 有些還說得好聽,什麽“請快寄申請吧,說不定您就是我們要找的人呢”“狗屁!全他媽騙人的鬼話!”周明心裏罵了一句, 想到自己的遭遇,不覺氣直往上衝,就恨得刷地一下將雜誌奮力摔了出去。
周明對失望的承受, 終於到了飽和的地步。 他在台灣的母親知道了,怕他想不開,尋短見,隔幾天就來一個電話。母親畢竟是母親,不罵他,隻是叫他回去:“回來吧, 孩子, 你年紀這麽大了, 回來媽幫你找一個媳婦, 過過安穩日子吧! 再說你父親也年近古稀, 他的田莊也正需要人料理呢!"
周明終於告別了生活了十二年的美國, 懷著滿腔失望回了台灣。二年後那波蘭人到台灣開會,順道去看他,看到周明胖了,老婆也有了,兒子也有了,衣裳也穿得周正了。波蘭人問周明現在在哪兒高就,周明指指腳下,說:“這兒,接管老爸的田莊”。波蘭人歎口氣,說:“可惜呀,不作科學研究了。”周明倒無所謂,難得幽默地說:“你忘了,我在那閱覽室裏,就把《科學》扔了。”波蘭人一聽,和周明同時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