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瑞典房東
(2007-07-08 07:11:39)
下一個
二十多年前我拿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的獎學金,第一次到瑞典進修,抵達後 一時找不到住處, 導師讓我先住在係裏一個同事家裏。同事叫奧納, 在係裏管雜務。他人五十餘歲, 頭半禿, 腿略有點羅圈, 身板卻厚實強壯。他開車帶我到他家, 半路上就打電話給他夫人艾麗特,叫她快回家,說家中要住一個中國房客。艾麗特是研究所的清潔工, 個頭比她丈夫還高,頭發金黃,眼睛碧藍,是典型的北歐女人。她一到家就忙著吸塵, 幫我料理房間。晚上, 夫婦倆拉著我去拜訪鄰居, 一定要讓左鄰右舍都知道, 他們有了一個朋友, 是醫生, 來自遙遠的中國。那股高興和自豪, 溢於言表。
奧納客廳裏有一個大磁花瓶,他問我可是中國貨。那花瓶有半人高, 四麵鎦金畫著仕女, 透著東方的神韻。瓶上無字。我說得看看底部, 心想或許有乾隆或景德鎮的印記。奧納雙手抱起花瓶讓我看, 底部一片白, 什麽字也沒有。再看瓶裏, 也是白燦燦一片。我祗得說:“或許是, 說不準。”奧納看著我, 一臉困惑, 弄不懂一個中國人怎麽鑒定不出花瓶是不是中國貨。
轉身他又把我帶到他們的臥室。牆上有一幅水墨畫, 畫上一隻小鳥亭亭地立在一根蘆葦上, 畫的左下方有“白石老人”四個字。我指著這四個字說“這是中國最有名的畫家。”他一聽雙眼發光:“真的嗎?” 齊白石當然是中國的一代丹青, 但這幅畫無疑是一個初學者臨摹的, 其幼稚和粗淺, 我輩外行也一眼看出。他牆上的畫經常換, 也許聽了我這句話, 這一幅白石老人的畫竟十幾年雷打不動, 一直掛著。
奧納最愛玩弄鍾表, 家裏幾乎每一麵牆上都有掛鍾, 每一張台子上都有座鍾, 有一個抽屜裏竟是一抽鬥手表。晚上, 艾麗特早早上床睡了, 因為她每天早晨五點就要上班。奧納無事, 就坐在餐桌上撥弄鍾表。那些大鍾小表, 一個個開膛破肚, 躺在桌上。奧納用他那胡蘿卜一樣粗的手, 捏著細螺絲刀, 笨拙地東搗西戳, 樣子顯得有點滑稽。那些鍾原本就不準, 在奧納的舞弄下, 似乎更不準了, 一個個叮叮當當地亂敲著。艾麗特在床上, 迷朦中聽到鍾聲, 問道:“奧納, 究竟幾點啦?” 奧納就說:“你別問我, 睡你的吧!”
我在他們家住了才兩天, 夫婦倆就要去倫敦度假, 為期一周, 房子就交給我了。這房子上下兩層, 三室兩廳, 兩間浴室, 一個桑拿浴室, 再加廚房, 餐廳, 汽車間, 花園, 全交給才認識了兩天的我。我感到責任太重,也感到他們似乎不該這麽信任我。奧納夫婦有一對兒女, 都住得不遠。我說:“你們可以叫你們兒子回來住幾天。”艾麗特閃著清澈的眼睛問我:“為什麽?” 我正不知怎麽說好, 奧納卻交給了我他們兒女的電話號碼, 說:“你如果有什麽困難, 可以找他們。”隨後說:“你別拘束, 就像在自己家中一樣好了。”
我在他們家住時, 夥食自理。瑞典人特別愛清潔,不少瑞典人盡管愛吃中國菜, 但不愛做中國菜時那股油煙。奧納夫婦一任我油炸煎炒,絕無半點不快。我有時實驗做晚了, 回來後還得做飯弄菜, 艾麗特就說:“你教我怎麽做中國飯吧, 我可以幫你先把飯做好。你回來就祗需燒個菜了”然而 當我真的教她時, 才知道不容易。瑞典是一個高度規範化的國家,什麽都按章辦事。艾麗特學做飯也如此,她 一定要弄清楚多少克的米, 放多少毫升的水, 在多少溫度的爐子上, 大火燒幾分鍾, 小火燜幾分鍾。我從小學四年級開始做飯,一向憑經驗, 為了教她, 不得不把經驗總結成條文, 一條條寫給她。
在他們家裏住了一個月, 我找到了單人公寓, 倆口子興致勃勃地和我一起去看房間。房裏有家俱, 但沒有床上用品; 有廚房, 但鍋碗瓢盆一概缺如。艾麗特說:“沒關係, 我們來安排。”回家後就翻箱倒櫃, 從枕頭、床單、 被褥、 浴巾, 以及床頭的站燈, 全給我配齊, 塞滿了汽車的後廂。爾後, 又跑到廚房, 把一應炊事用具, 包括咖啡壺, 餐巾紙, 裝了兩紙袋。還特地給了我一個壓力鍋, 讓我燒雞湯。坐定後奧納正要開車, 艾麗特一拍腦門, 叫道:“等一等!” 說著又奔回家, 牆上取了兩幅畫, 窗台邊順手捧了兩盆花, 這才心滿意足。看她那認真和興奮, 就像送遊子遠行, 女兒出嫁一樣。
當我單人公寓的一切都安排妥當了,臨分手時我把他們房門的鑰匙還給他們, 夫婦倆都說:“鑰匙你留著, 這樣你什麽時候都可以回來。那兒是你的家。” 我聽了, 胸中湧起一股暖流。“那兒是你的家”, 多麽值得珍重的一句話。
搬到公寓第二天晚上, 聽奧納在樓下叫我。開門一看, 祗見他雙手抱著個二十四寸的電視機, 登登登地上了樓。那是一種舊式的電子管電視機, 死沉死沉, 累得他呼哧呼哧地喘氣。原來他花了半天時間, 跑了好幾家舊貨店, 才替我覓得這台電視。“德國貨! 質量好極了!” 他一邊抹汗, 一邊高興地說。
自我搬出後, 他們依然替我留著房間, 床上用品, 一應如舊。我起初每個周末都去看他們。他們看到我, 總親熱得很, 忙著告訴我家裏的事: 兒子要開飯店了, 女婿有了新汽車, 蘋果樹開花了, 花園裏發現了小刺猥......。我玩晚了, 就睡在他們家。後來我實驗越來越忙, 有兩三個星期不去了, 奧納就來問我:“你什麽時候回家來看看啊?” 他說的是“回家來”, 而不是“到我們家來”。他們視我為他們家庭中的一員, 還需要證明嗎?
大約半年後的一天, 奧納在係裏低聲告訴我, 艾麗特乳房普查時發現得了乳腺癌, 下星期開刀。 我一聽,當天晚上就趕去看她, 因為第二天我要到法國馬賽去開會。我懷著沉重的心情輕輕敲了一下門, 是奧納開的門。進門後看到艾麗特在廚房裏削土豆。她和我打招呼, 笑了一下, 但笑得有點淒慘。我發現她眼圈有點紅, 想來哭過了。我從醫生的角度安慰她, 勸她不要害怕, 乳腺癌發現得早, 手術切除效果是很好的。艾麗特說:“我知道, 我也不怕, 反正這是上帝的意思。我隻是舍不得我的外孫, 他才兩歲多。”說著又流淚了。奧納這時正坐在地板上, 沒事找事地在收拾外孫扔了一地的玩具。看到艾麗特哭了, 就喃喃地說:“艾麗特, 別這樣, 別這樣......” 奧納心直口訥, 不知道該怎樣安慰自己的妻子。
艾麗特聽說我第二天要去馬賽, 然後還要到巴黎一遊, 立刻放下手上的土豆, 說:“我有一本巴黎導遊, 英文的, 讓我找出來給你。” 我忙說:“別找了, 我去買本就是了。” 她說:“英文的不好買, 法國人不願說英文。” 說著就一個抽鬥一個抽鬥地找, 最後還是站到凳子上, 從冰箱頂上找到那本書。這時, 她完全忘記了自己的疾病, 又象幫我搬到公寓去一樣熱情周到。
我開完會, 又在巴黎耽了五天, 回到研究所已是十天後了。當天下午我騎自行車到奧納家去, 想打聽一下艾麗特手術的情況, 也想知道她在幾號病床, 我好去探望她。誰知騎車到他家, 卻看見奧納夫婦站在家門口的樹蔭下。艾麗特一看我來了, 就朝我揮手。 “手術還沒有做嗎?”我問。
“做過了! 一切順利!” 她興奮地說, 並像孩子一樣張開手臂說:“給我一個擁抱吧, 祝賀祝賀我!”
擁抱?我還從沒有擁抱過一個外國女人呢!我略微遲疑了一下, 但還是擁抱了她, 擁得有點笨拙,有點僵硬。 奧納看了哈哈大笑,說:“嗨,你怎麽還不會擁抱女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