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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願長醉不複醒》作者:南瓜刀 1~40

(2009-12-20 16:34:04) 下一個
第一卷 第一章 打抱不平


聖德四十七年,大顥建國已曆五世,雖然百年前高祖皇帝的鐵馬金戈獵獵雄風已經遠了,可先帝畢竟也開創了一朝的盛世繁華,遺下的恩澤如今依然能夠澤被億兆蒼生。

所以這一年的初秋時節,縱然關心時局的有識之士早已覺察到了隱隱的傾頹之氣,可廟堂的高遠永遠與小民無幹,天子腳下繁華依舊,老百姓連誰是皇帝都不關心——隻有當柴米油鹽的價錢有了波動,他們的心才會被牽動。

挎著竹籃賣雞蛋的小夥子在街邊小酒館的牆根裏給自己找了個不錯的位置,滿意地蹲了下去,等著買主上前。今天的雞蛋是有些貴,可這熙熙攘攘的街市上總歸會有買主的。

不多久就有一個中年漢子走了過來,“你這雞蛋咋賣?”

“九文錢一個。”小夥子熱絡地招呼他,“你看我這雞蛋多大,快有鴨蛋大小了。”

“啥?九文錢?”中年漢子被這價錢嚇得一閃身,好像這雞蛋筐裏裝著洪水猛獸,“乖乖,好嘛,前幾天才一文錢一個,現在你賣九文錢?這雞蛋是你下的啊,你賣這麽貴!”

小夥子臊得臉紅了,“你爹才下蛋呢!我告訴你,穆大將軍要出兵討伐藩王,正在到處征糧草,別的我不知道,我就賣雞蛋,我隻知道這雞蛋如今是一天一個價,你不要,說不定明天拿一兩銀子都沒處買去。”

小酒肆裏臨窗正喝酒的一桌人聽見了這兩人的對話,其中一個年輕的喝了兩杯酒,血氣上湧,忍不住“哼”了一聲,“這麽說,穆將軍又要打仗了,這次也不知道是哪個司馬姓的諸侯要倒黴了。哼,皇室的血脈如今一個一個都叫這姓穆的給收拾了,可咱們皇帝竟那般懦弱,高祖的雄風竟半點也不見了,隻管叫這逆賊當道,任朝綱崩壞。我輩讀書人竟不能奮起一搏,鏟除奸賊,替君父分憂,這真是可歎,可恨。”

“賢弟,這話可不好在這種地方亂說。”他旁邊另一個書生打扮的人攔住了他的話,眼睛向旁邊看。這小酒館裏隻能放四張桌子,除了他們這兩個人坐了一張桌子之外,旁邊還有一個白衣的富家公子正在慢慢喝酒,這時候聽了他們的話,正好看過來。視線相對,他不禁楞了一下,這青年公子好生俊俏的相貌啊,再加上這削瘦修長身材,若不是神情散朗,自有一分瀟灑氣度,他真要以為這公子是個女扮男裝偷出家門的貴族小姐。

先前說話的年輕男子卻無所畏懼,“長卿兄,要是咱們這些讀書人都不敢出來說話,那穆文龍那老兒不就再無顧忌了嗎?天下的輿論都掌握在你我這些讀書人的手裏,穆文龍那亂臣賊子若不是畏懼輿論,恐怕他早就篡位謀逆了。”

這個長卿全名陳長卿,是來京城參加科舉的學子,先說話的叫做劉文,是他的同鄉,也是來參加科舉的。陳長卿見劉文已經有了幾分醉意,便不想讓他再喝下去,“賢弟話說得太過了。”

劉文搖搖頭,雖然醉態十足,但是眼神卻變得神秘兮兮,“我告訴你吧,督察院禦史賀啟賀大人已經聯合了幾位大臣,就要上一道彈劾大將軍穆文龍的折子。皇上早晚會看清這位大顥朝第一大奸臣的嘴臉。”

陳長卿搖了搖頭,“書生之見。唉,皇上手裏沒有一兵一卒,即便知道誰是忠臣誰是奸臣,那又如何?”他一邊說著話,一邊卻分心看見旁邊桌那個長得斯斯文文的公子就著酒壺的嘴兒,咕嘟咕嘟地喝光了一壺,放下酒壺,醉貓一樣笑眯眯地向掌櫃示意他還要一壺。這公子還真是嬌憨可愛。

劉文剛要開口爭辯,打外邊大搖大擺進來兩個人,小酒館的掌櫃的一見他們就嚇的連手裏拿的酒壺都掉了,要酒的公子剛好醉得“咕咚”一聲趴在桌子上。

“掌櫃的,你這三個月的太平錢到底是交還是不交?這都初幾了?”打頭兒進來的人生得粗粗壯壯,麵色也黑,生生就是個張飛像,是這一帶有名的地痞,外號就叫“賽張飛”。

“哎喲,我的爺,你把我的骨頭砸碎了賣也賣不出十兩銀子啊。我是……我這是真沒有錢給你。”掌櫃的縮在櫃台後麵,連腿都軟了。

“沒有?那也好,那就砸碎了你的骨頭,雖說沒有十兩銀子,可爺我也樂得聽個響啊。”賽張飛皮笑肉不笑地說著就奔了掌櫃的過去,一隻蒲扇似的大肉巴掌招呼過去,掌櫃的被****在地,吐出一顆牙來。

劉文從頭到腳都有文人特征,比方說他雖自詡有膽有識,滿心胸都是想要替君王分憂的壯誌豪情,也想天下之民安居樂業為己任,可是他畢竟就是個書生,見了這場麵就是有心幫忙,可也氣不足,膽不壯。

陳長卿卻看不得這樣的事兒,兩步過去,“你做什麽打他,你又為什麽向他要錢?”

“哼,為什麽?想在這個地頭做生意的都得交兩份稅,一份兒給朝廷,一份兒給我,怎麽著?”賽張飛拿眼覷著這個細皮嫩肉舉止風流的年輕書生,他賽張飛雖生得粗笨,可卻時常有個龍陽之性,斷袖之癖,且相公小倌兒他不愛,隻愛這樣讀幾卷兒書,有些文氣的人物。如今穆氏一族亂政,科舉五六年才有一次,仕途便不大向平常讀書人敞開。因這賽張飛素日手中不短錢使,便常有些沒骨氣的窮文人被他哄上手的,他也就越發不把讀書人當回事兒,以為天下最低賤的就是讀書人,得意時還曾發誓要淫遍天下書生。

“天子腳下,首善之地,怎麽有你這等奸徒,難道京城裏沒有王法了不成?”陳長卿怒道。

陳長卿罵他,他倒不惱,文人罵人,就如同清風刮過,不疼不癢。他反笑著上前拉扯陳長卿,“你想替人出頭,那也使得。好兄弟,隻要你認下我這個哥哥,你想怎樣都好。”

陳長卿被說愣住了,一時反應過來,素淨麵皮倏地紅了,“你這混賬無賴。”可賽張飛抓住了他的手腕,就想往外拖他,他是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被拽得拖拖拉拉的向外去。掌櫃的捂著臉,急的不知怎麽樣好。

“站……站住!”猛然有人喝了一聲,賽張飛一愣。陳長卿回頭看去,那邊剛才喝趴下的白衣公子搖搖晃晃站起來了,陳長卿一見他比自己還瘦弱,心裏便有些替他擔心,忽又疑惑起來,他的聲音怎麽這樣細。

白衣公子走到他們麵前擋住賽張飛的去路,忽然一笑,“這可稀奇了,前日聽說街上有人強搶民女,今日卻又跑出來了個強搶美男,我看京兆尹範大江可以去死了。”想了一想自己又笑了,“他這名兒還真好,真該跳大江。”

不過他這一說話就徹底漏了陷,聲音清亮悅耳,竟是個女兒。不過她這張口就拿京兆尹開玩笑的架勢,還真震住了賽張飛。京城這地方,撒泡尿都能濺著個王孫子弟,誰知道誰是什麽來路啊。尤其這丫頭相貌生的好不說,就是氣度也有些不凡,他說話不能不稍微軟了一些,“小丫頭,哪來的啊,跟爺爺我開玩笑。”

女孩一笑,“我說你這賽張飛,我都在這條道上來來回回地看見你幾回了。我也曾打發人去找京兆尹讓他給你捎個話,可範大江這孫子看來一味得隻是敷衍我啊,根本就沒拿我的話當回事啊。”

幾個人都被小女孩的話說愣了,也不知道是這小丫頭是信口開河扯閑篇,還是在說真事,小女孩哼了一聲,“不信?我告訴他,讓他打發個人去告訴你,以後再敲詐商戶,別淨揀小的——你說你賽張飛也真是膿包,怎麽著,隻敢揀軟柿子捏啊?這麽點的小酒館,你跟人家要什麽錢?以後要錢,就去西街的當鋪要去,就是那個……那個窗戶上挑著穆字兒旗的。那可是戶部掛名的皇商,你去那要才能得點實錢。”

賽張飛嗤笑一聲,斜著眼睛看小女孩,“小丫頭,你耍爺爺我呢吧!誰不知道,那個當鋪是穆家的。”

小女孩也嗤笑一聲,口氣跟他學得極像,陳長卿雖然危急尚未解決,卻被她逗得一笑,她翻了個白眼,“賽張飛,奶奶我告訴你,那個當鋪啊,就是奶奶我開的。”

陳長卿不笑了,賽張飛笑得有點虛弱,“扯他媽什麽謊話?”

女孩小臉上沒了笑模樣,“我姓穆名子攸,這名兒我估摸著在京城裏還沒什麽人敢混用。”

賽張飛鬆開了陳長卿,兩腿哆嗦著像是撐不住一身的肥肉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哎呦喂,奶奶,祖奶奶,您說我這兩眼珠子都長在屁股上了,怎麽就不知道是您老人家呢。祖奶奶喲,穆奶奶,王妃奶奶,您高抬貴手,饒了孫子吧。”他後頭那幫手更靈,聽說是穆家的人,幹脆就溜了。

陳長卿愣愣地又看了這個穆子攸一眼,這就是大將軍穆文龍的女兒?當今皇上唯一的皇子娶得便是她?也就是說,眼前這女子便是未來的皇後。

她立在那兒,一雙澄澈的眸子引得人轉不開視線,那麗質天成的模樣,就像舉世無雙的一塊溫潤美玉。可她又有風流自然的一段態度,又讓人覺得她原該是個托生在皇室中的男子才對,可你要是單聽她的言語,又覺得有三分痞子氣,再因為醉了酒又添了兩分糊塗可愛。

總而言之,若不是親眼見她,陳長卿還不大信天下有這樣隨性仗義的女子。更何況,這女子還是姓穆的。



第一卷 第二章 幽人獨往來


“得了,滾吧。”子攸打開手裏的折扇,京城的早秋也是好熱的,這會她又吃了酒,越發覺得悶,“別跪髒了我麵前的地皮兒。”

賽張飛根本沒想到他得罪了穆家的千金還能活命的,胖臉已經嚇得豬肝色了,現下得了這一聲,也是意外之下,哆嗦著腿站起來就要往外跑。

子攸收了折扇,在左手心上輕輕打了兩下,慢悠悠地道,“站住。”

賽張飛貼著門又溜進來。

“這一出去,就去衙門裏投案,自己寫份認罪書,這事兒也就罷了。若是等會兒我打發人去問時,你並沒去認罪,那你可就要仔細了。”子攸看了一眼嘴角還帶血的掌櫃,“先給這被你打的店家留十兩銀子賠禮。”

“是是是。”賽張飛灰頭土臉地掏了十兩銀子,飛也似的走了。

酒肆掌櫃的才知道他的小店伺候貴人了,顫巍巍過來給子攸磕頭,子攸笑道,“罷了,我可沒什麽了不得的,隻是小人兒家一個罷了,您老就別折我的壽了。我在你這兒喝酒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我知道你這老人家本分,所以釀的米酒也香醇。”

“是,是。”掌櫃的總沒想到這素日裏又和氣又頑皮的姑娘是王妃。他一生裏最得意的便是自己釀的酒,自覺比旁人的都好,可是他太老誠,不大會經營,所以這美酒也沒幾個人識得。今日竟然被天家的娘娘稱讚,在他看來竟像老年裏忽然逢了個知音,不覺老淚都下來了,“王妃娘娘,明日開始我就日日給娘娘府裏送酒去。”

子攸一笑,陳長卿看到她眼睛低了一下,神情有些黯淡,像是忽然被碰了無限心事似的,那模樣著實讓人心疼,可她再仰起頭,已經滿眼笑意,“掌櫃的,我就愛在你這店裏一邊瞧著外邊的熱鬧,一邊喝酒。在王府裏,反喝不出這滋味來,所以就不勞你費心了。日後我還會常來。”

掌櫃的呆呆地點頭,也說不出旁的話來。

子攸回過身來打量了陳長卿和劉文幾眼,劉文也正偷眼打量她,被她這一看愣了一下,扭開頭去,臉上頗有些輕視。子攸略有些譏諷地一笑,也不跟他們兩個說話,留了酒錢轉身要走。

陳長卿連忙出聲喚住,“王妃請留步。”

子攸站住腳,有些疑惑地看著陳長卿,她那雙眼澄澈得很,盈盈似有兩汪秋水,陳長卿被這一看,險些忘記了要說的話。趕忙先行了一禮,“草民陳長卿,多謝王妃搭救。”

子攸點點頭,還了一禮,穆家瞧不起讀書人,可她並不覺得讀書人有什麽不好。“你是來參加科舉考試的?我還隻當天下的讀書人都瞧不起姓穆的人。”

陳長卿平日多少瀟灑談吐,如今都拿不出來,傻嗬嗬地看著子攸,也不知道回答。子攸被他的傻樣弄笑了,“你真是白瞎了好相貌,這還不是金鑾殿對策呢,你怎麽就說不出來話了呢?不過你既然想謝我,那等你今科進了三甲,別忘了請我喝酒就是了。”

陳長卿不覺也笑了,他早已看出這女子並非平常人物,這會口齒又回來了,“王妃既這樣說,我這酒席的東道就當定了,不如今日就提前請了更好。雖說您貴為王妃,我為一介布衣,可到底你我皆是凡人,人生總不過百年,縱日日把酒算來也不過三萬六千場,既然店家現下就有千鍾美酒,何不早醉?”

“好大的口氣。”子攸大笑起來,不覺又仔細看了看陳長卿,“你這書生有趣。”她可是武將世家出身的女子,有的是豪氣,“掌櫃的,拿酒來,我今日就與這書生一醉方休。”

掌櫃的得了這句話,趕緊去後麵招呼老婆子拿酒。隻是那邊劉文可不覺得陳長卿這作為是瀟灑風流,倒覺得他是在攀龍附鳳,所以也不屑於跟他招呼,抬起腿就走了。

子攸素來也不在意旁人眼光,跟陳長卿重新坐下,店家擺上酒來,不知是酒香還是怎的,外頭飛來好大一隻蝴蝶停在子攸麵前,陳長卿笑道,“這景象,我忽地想起一首詩來。”

子攸舉起酒來,嘻嘻笑著,“可別是尋常詠物的,若是讚這蝴蝶如何如何美,那我可不耐煩聽。”

陳長卿斂了笑意,一本正經地舉起酒杯來,“這首雖然也是詠蝴蝶的,不過卻有些不同呢。我就念給王妃聽聽,是這樣”他清了清嗓子——“掙破莊周夢,兩翅駕東風。

三百座名園,一采一個空。

誰道風流種,唬殺尋芳的蜜蜂。

輕輕飛動,把賣花人扇過橋東。”

子攸久在京城中聽慣了王孫公子們那些中規中矩的詞曲,今日忽然聽了這樣的稀罕物,大笑得趴在桌上起不來,最妙得是陳長卿說了這樣的笑話還能撐著不笑。雖然是文人,卻是個滑稽才子,酒量也好,眼界也寬,心胸也闊,跟子攸談古論今,頗為投契,就這麽直說到月上中天。

結識了這麽個人,子攸很是暢快。從酒肆分開時,子攸還覺得今日這酒喝得痛快,可等她獨個兒走到王府外頭,月亮底下被涼風一吹,汗都消了,就覺得好生冷清了。方才的歡笑得意的勁頭都被風吹掉了,她幽幽地歎了口氣。王府的大門、角門都已經鎖了,根本沒人給子攸留門,子攸又不願意敲大門弄得闔府上下都瞧見她醉酒遲歸。不過她總歸還是能夠另尋它徑的,別看王府的牆高,她要翻過去可是容易著呢。

不料翻二門的牆時卻出了紕漏,落地的時候踩到了濕泥,膝蓋磕在一塊石頭上,疼得她直吸氣。再抬起頭來,心裏一沉,裏頭還站著一個人呢,她看著那個高大的身影,別說裏頭還掛著燈,就算現在隻有月影她也認得出來那人是誰。

她站了起來,拚命忽略膝蓋上的疼痛,盡力走得平穩一些,走到他的麵前。他的麵色還是那麽冷,他看著她的時候也還是那個樣子,視線一碰到她就自然地從她的臉上滑過去,仿佛她就是這院子裏不起眼的一棵草,一塊石頭。嗬,其實她也無所謂她的夫君看得見還是看不見她。她的確是穆家的女兒,生為權傾天下的大將軍的女兒,旁人看她的確會覺得她比一般的皇室公主還要尊貴些。可她到底是四歲就沒了娘的人,別人冷落她,她原是不大在乎的。

“二門上並沒鎖。”司馬昂淡淡地說,“還是你本來就喜歡帶著一身酒氣跳牆頭。”他轉開了頭,移開步子,淡淡地而又是厭惡地說了一句,“野丫頭。”

子攸熟悉他的一舉一動,也熟悉他罵她時的那份優雅,他的舉止連同語調都是雍容的,漫不經心的。俊美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根本就看不見她,或者不想看見她,一向如此。

子攸覺得自己也許是醉了,所以眼睛有點酸熱,不知道怎麽的就跟了上去拉住了司馬昂的衣角,“是不是我什麽時候回來,回不回來,你根本就不在乎?要是我……要是我死在外邊,你也不會去找我是不是?”

司馬昂冷冰冰地轉過頭來,嘴角的微笑來得有些冷酷,“你的爹爹比我的父皇更像個皇帝,你說誰會敢殺了你呢?”

他走開了,不耐煩她的酒氣,吩咐侍女收拾東西他要外邊書房睡去。子攸低著頭,看著錦緞的衣角從她的指間滑脫,她張開手指,看著空空的手掌。



第一卷 第三章 千金難買一醉

子攸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她在臥床上翻了個身立刻頭痛欲絕,昨天喝得太多。她坐起來,四周靜得出奇,料想是見她起得遲了,小丫頭們都脫滑跑去玩了,她推開窗子,偌大一個院子冷清得可以。子攸就那麽衝著院子裏的幾竿翠竹發起呆來。一個她陪嫁過來的丫頭叫六兒的,正好走到廊下給籠子裏的鸚鵡添食,瞧見王妃起來,趕忙進來伺候。

“小姐,我看您就是好性兒,對姑爺家的奴才們太寬了。他們眼裏都沒您這個主子。”六兒服侍著子攸洗梳頭,一邊說道,“小姐,您在家的時候是多厲害的一個人啊,咱們老爺都曾說過,小姐要是個男子,比咱們少爺還強十倍呢。可是六兒就不知道為什麽,您幹嘛任姑爺家的奴才都欺負到頭上來了啊。”

子攸瞪她一眼,“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下人都是那個樣子,司馬昂不把我當做妻子,下邊的人自然越發想要作踐上來,你們見咱們家的下人對嫂子還不也是那樣——不過我也不怪司馬昂,是爹爹非讓人家娶我的,人家不敢不娶。我在爹爹眼裏是不過步棋子,在司馬昂眼裏就是……”子攸頓了一下,沒說下去,人要是活得太過明白了,那是不好的。

她歎息一聲,朝著菱花鏡皺起了好看的眉。

她還記得她初見司馬昂的時候,他十三歲,她九歲,他在狩苑裏騎著馬,彎弓射獵,她遠遠地看著。她那時候身子不好,整日病仄仄的,爹爹本來不想帶她去狩獵的,可她非要去,頑劣脾氣上來,鬧得病都重了幾分,爹爹無法,也就隨她去了。她坐了一天的馬車,等到了狩苑已經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可就是那時候,她在自己爹爹的營帳邊上,看見一隊少年騎著高頭大馬,在她麵前呼嘯而過,她好生羨慕他們的自由自在。不過那些少年,她隻來得及看一眼最前麵的那一個,還記得是好英武的模樣。

隻是那一眼,她再也忘不了。

小時候她沒有親娘教養,不知道喜歡一個少年,自己要做的事是什麽。別的女孩子可能會去繡香包,寫情詩,可她本來就不擅長那些事兒,她憧憬他,於是就錯誤地希望自己能變得像他一樣,但凡他擅長的,她也要去學。所以後來騎馬射獵她都精通得很,可是除了身子變得健康了,旁的好處什麽都沒有。最灰心的是,最近她還聽說,他是喜歡文弱溫柔的女子的。這可不是造化弄人嗎?娘的,她在心裏偷偷學著男孩子們罵了一句人。

總之那一年的後來,她站在爹爹身邊,又仔細端詳過那個皇族少年,他容貌俊朗,目光堅毅。才不過十三歲啊,那眼神卻像爹爹營帳裏的那些將軍們才會有的。可也就因為這個,爹爹不喜歡他,子攸知道,爹爹更喜歡皇上那種既昏聵又帶著懼怕的眼神。可司馬昂卻是皇上唯一的皇子,大顥唯一的繼承人——當然,這是外人的想法,子攸卻知道,爹爹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所以他把自己嫁給了司馬昂。

最開始的時候,子攸沒想太多,知道自己終於要嫁給司馬昂的時候,她整整高興了一個月,隨後,司馬昂那冷冰冰的眼神就明白無誤地告訴了她,他要娶的是她爹爹的命令。而她也從爹爹幾次三番叫來的太醫那裏瞧出了些端倪,那些方子的意思是,穆家急不可待地想要一個外孫子。

大婚之夜,他冷冰冰地解開她的外衣帶,換來她的一記耳光。現在子攸還記得他那時驚愕的表情,隨後那表情換成了忍受屈辱時的憤慨,他一定把那記耳光視為穆家給他的恥辱了。他恨自己的爹,所以當然也會恨自己,她知道,是他們奪走了他作為皇子的尊嚴,還有司馬氏的皇權。他願做個英雄,死都不願做傀儡,她知道,隻是可惜了啊,她的爹也知道。所以她知道她不能生下他的兒子,她不能冒那個險。大將軍——她的爹爹,會在得到外孫的同時就殺掉司馬昂,他太需要一個兒皇帝即位了,司馬昂年紀已經過了二十,又是這麽一個英雄人物,已經不適合做傀儡。

可那天司馬昂一怒之下,轉身離開,把她自己冷在洞房。如若他也愛她,她定會告訴他,她隻是想保護他,可是他根本就不在意她,她又何必說出來呢。

六兒無奈地歎口氣,把她的思緒打斷了,她小聲說,“咱們姑爺真是瞎了眼了,哼。對了,小姐,奴婢看他對他那個叫蕭吟的表妹倒很好,那個女孩咱們在皇後那也見過,要說那個溫柔如水的勁兒啊,真能把人的骨頭都化掉了。小姐,既然姑爺喜歡這樣的女子,您不如也對咱們姑爺溫柔點,咱們也學做個淑女,別總出去喝酒玩樂了,您將來也是要做皇後的不是?”

“沒那必要。”子攸手裏拿著根簪子在胭脂盒子上無意識地敲著,敲得心煩意亂,“我若不是我了,他縱喜歡了,喜歡的又是誰?”

“小姐,奴婢聽不懂小姐這話的意思。”六兒搖了搖頭,在她心裏,女人要想討好男人,本來就是要靠嫵媚和順的。小姐不肯這麽做,她隻能想到穆家的這個姑爺就算是王爺,可也是要靠穆家才把得穩局麵的,因此他本就該求著穆家呢,所以小姐不願意屈尊降貴地侍奉他。

子攸已經換好了衣服,一揮袖子,很是豪氣,像是多少煩惱都給揮掉了似的,“罷了,罷了,別說這些煩心事兒了,我出去玩了。”

“小姐,小姐,扇子。”六兒連忙追出去,“還有帕子,小姐!”

子攸接了扇子就跑掉了,這院子裏待著氣悶。

不過司馬昂其實也真有厭惡子攸的理由,比如說子攸明明是個女子,可出二門偏不坐車,總是自己大搖大擺地從正門走出去,好像什麽人看她,她都不在意,下人們到處亂嚼舌頭根兒編排些她的什麽謊話,她也不惱。

所以這一天司馬昂在外書房門口見到子攸的時候,更是惱怒。“你在這裏做什麽?”

做什麽?子攸有點迷糊,她就是正好走過這裏啊,“我看見翠紋在這門口站著,所以跟她說句話。”

翠紋在院門口笑得有些尷尬,她是司馬昂的侍女,原來是皇後跟前的一個宮女,比司馬昂大幾歲,從在宮裏時候起就服侍司馬昂了,所以深得司馬昂的信任。今天裏麵來了朝廷重臣跟司馬昂商議重要的事情,所以這個時候,她本來是站在門口給司馬昂望風的。結果王妃走過來看見了她,就停下跟她閑聊。

“說完話了吧,說完了就趕緊走。王妃娘娘這會兒不是要出去擺弄那些帶著銅臭味的小店鋪麽?”司馬昂看著她冷笑,“那就別在這裏探頭探腦的,你又不是你爹手下探聽消息的斥候。”

子攸抬起頭,看著站在台階上的司馬昂,陽光下他那沒有溫度的笑臉讓她看得有些眩暈。她搖搖頭,一定是因為昨天空著肚子,喝了一天的酒。她又抬起頭,看著司馬昂那張俊朗的麵容,她不喜歡這張臉上現在的陰厲之氣。所以她的確有些時候喜歡偷偷地看著司馬昂,因為他跟別的什麽人,比如他的侍衛,文人侍從們在一起的時候,他是那麽好看,時常大笑著,又自有一份風流倜儻的態度。

可他卻總以為她是在為了什麽人而監視著他,以為就以為吧,她從不解釋,因為她不敢說原因其實是她喜歡他,那隻能遭他恥笑。

所以她今天受了他的歹話,就又說不出來話了。司馬昂轉身要回書房去,她連忙說,“等等。”司馬昂沒停下來,子攸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她狼狽地有點想哭,不過當著外人麵,她隻是笑了笑,神情很有些驕傲,“穆家的事我本來就不管,司馬氏的事兒也與我無關。我隻為我自己活著,所以別把我攪合在你們的泥坑裏。我的樂趣不過就是頂著我哥哥的名字在戶部做個皇商罷了,我是穆家的人,自然帶著怪味兒討你的厭。不過我也告訴你,我隻喜歡銀子,並不喜歡金子打的寶座。”

子攸轉身走了,司馬昂看著她的背影,很是覺得有些無味。他責備她在外經商,不夠有王妃的款兒,她就這麽坦然地說她喜歡銀子。司馬昂忍不住自嘲地一笑,她還缺銀子嗎?她一落地就生在銀子堆裏,她少的東西多了,唯獨不少銀子。而他們倆個說起話來也從來都是如此,無論他說她什麽,她都隻是接著,也不吵不鬧,甚至都不稀罕搭理他的話。這樣的夫妻倒有趣,隻怕連冤家都算不上。

翠紋在一旁瞧著司馬昂臉上的顏色,賠笑道,“其實,王爺何苦要招惹王妃呢?王爺和和氣氣地跟她說幾句話不好嗎?她到底是穆家的女兒,王爺對她好些,興許……”

司馬昂搖搖頭,沒有說話。

翠紋歎口氣,“就算王爺不肯向人低頭,可也不用這樣說王妃啊。說出去的話,就像割人心的刀子,雖眼下不見怎樣,可割出來的傷痕總是在的。”

司馬昂轉了身,“我本來不是想這樣說她的,可是見了她那副無所顧忌的張狂樣,話就惡了些。她越是罕言寡語不理不睬的,我就越是忍不住說得惡些。可其實她也沒露過什麽壞形,以後我確不該再說這些話了。你在這裏守著,賀禦史還在裏邊等我。”

他還沒來得及走開,一個小廝過來了,“王爺,孝賢公主來了。”



第一卷 第四章 皇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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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攸歎了口氣,她真有些憋氣。不過她倒沒哭,她沒那麽愛哭。她其實也想好了,反正呢,除了司馬昂,別的什麽人她也看不上眼,都不想嫁。她又歎了第二口氣,那她還能有什麽法子呢?是天天悶在閨房裏哭天抹淚好呢,還是天天貼在他身邊,做些花月妖的模樣引誘他?得了吧,她自己想想都脊背發涼,她又不是妓女。憋在房子裏哭那就更不和她的脾氣,而且說不定還會給他召來爹爹的殺機。

子攸乏味地在京城的大街上逛來逛去,先繞到自家的當鋪去,賬房先生忙忙地拿賬目給她瞧,她努了幾把力卻還是沒有心思,打不起精神,靜不下心來,隻是馬馬虎虎地看了一圈。再到自己的綢緞莊去,看一眼新來的蜀錦,還有定州出的新鮮花樣的刻絲綢緞,南邊運來的倭緞,果然都是不容易得的上等貨,比宮裏用的還好些。綢緞莊的掌櫃的看她不出聲,還以為跟著要挨她罵,其實她心裏正想著司馬昂的膚色氣度,替他挑了幾樣,叫人送回王府去,沒再說別的就走了。鬧得掌櫃的冷汗直流,隻覺得東家今天這麽反常的文靜,那簡直就跟六月冰凍一樣不吉利。

次後又去了她的古董店,看了店裏新收來的一支雞骨白的玉香爐,這可真是難得的老東西,她仔仔細細地賞玩了一會兒,直消磨掉一個時辰。掌櫃的想給她拿回去玩,誰知她又放下了,隻模模糊糊地說了一句,“好東西,留著賣吧。”就去了錢莊,後頭房子裏全是算賬先生們劈裏啪啦的算盤聲,她想了想,自己也沒什麽事,幹脆就沒進去打擾。

最後兜了一個大圈子,回到當鋪裏,掌櫃的老孟給她端來上好的雨前茶來,她也沒喝,越發無聊起來,真覺得自己像個市儈守財奴。皺著眉頭想了一會,想起來的還是生意上的事兒,“老孟,你見著銅馬街那要賣的樓了沒?就是後頭臨著水的那個。”

“見著了,小姐。”老孟是穆府裏的老人兒了,還是習慣管子攸叫小姐,“小姐看中那個樓了?”

“把它盤下來,”子攸若有所思地說,“那地界兒好,盤下來,開個戲樓子。”

老孟哆嗦了一下,手裏抱著的漆盤差點掉在地上,“小……小姐,奴才老了,興許是聽……聽錯了。小姐要幹什麽?”

“要養幾個戲子。”子攸回過神兒來,這次說得更露骨,老孟的盤子算是徹底掉在地上了。“你怕什麽,我又沒說要開窯子。本來我還真想著開窯子來著。”

“小……小姐,那要是讓姑爺知道了,成個什麽事兒啊。”

子攸胳膊肘撐在桌子上,手指頭演雜耍似的轉著折扇,轉得老孟眼前直忽悠,“老孟,哪有那麽巧的事啊。咱們這裏頭到底有多少家店鋪,統共都做什麽買賣,出來進去多少錢,他都一點不知道,怎麽咱們多開個戲樓就偏偏叫他知道了?不過對了,老孟,說起這瞞人的事兒我倒想起一樁來,我們王府裏的一些事兒,我爹跟大哥是怎麽知道的?我的陪嫁丫頭一向都是好的,不會回去亂說,再說她們本來也沒有回那府裏的時候,她們就算想說,可跟誰說啊?”

老孟沒等她說完就咳嗽了一聲,向門口看看,並沒別人。他是在穆府裏伺候了半輩子的人,一向是老成謹慎,不肯多說話的。可他也清楚,把他提拔出來在外邊買賣上做總管的人是小姐不是別人。這些年他幫著小姐忙活,給自己也掙來了不小的一份家業。這還不算,小姐還在少爺麵前給他的獨子要來了官做,雖然他家那小子也是爭氣,這兩年來官聲兒不錯,可要不是小姐,他一個奴才崽子,連考功名的資格都沒有,哪有機會當官呢。老孟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不能不把小姐當做自己的正經主子。“小姐,老奴本不該說。可是……小姐您想,老爺跟少爺……能放心姓司馬的人嗎?隻怕透風的人,不是小姐這邊的人,該是原來跟在姑爺身邊的人。隻怕老爺早就在姑爺那埋了人了。”

子攸抓住了扇子,不再轉來轉去,“正是這樣,我也這麽想,爹爹的眼線素來埋得就深。”

老孟雖然不算是個聰明人,可畢竟是六十來歲的來人,見過的多了,“想來姑爺定然誤會是小姐回去說的吧。”

子攸揮揮手,“反正他也不待見我,愛怎麽想就怎麽想好了。”

老孟慢慢地笑了笑,“小姐要是日後想改嫁給旁人,那便罷了。小姐是穆家的千金小姐,即便再想嫁人,王孫子弟依舊任小姐挑選;隻是一點,倘或小姐眼裏其實是有姑爺的,那千萬要耐心,從前人說‘日久見人心’那是萬不錯的。”

日久見人心?子攸沉吟著,歪了頭慢慢地摸那扇子上的玉墜,都說是日久見人心,可若是連見都見不到,誰又知道誰的心到底在哪裏呢?

子攸回王府的時候腳步有些沉,進府門的時候眼睛花了,總覺得外邊車轎邊站著的仆役看著何等眼熟。子攸站住了腳,又看了那幾個人一眼,登時嚇了一身汗,怎麽都是穆府裏管出門的幾個奴才,我的娘啊,不會是哥哥穆建黎來了吧?她的步子加快了,急急忙忙抄近路走進去。

才走到司馬昂正堂的門口,子攸的脊背就涼了,廊下站著的除了司馬昂的幾個奴才,其他的都是哥哥的侍衛。子攸的心沉了下來,不會是哥或者爹真要廢掉司馬氏了吧?她也不等侍從打簾子就滿頭大汗地衝進房門,屋裏的兩個人都抬起頭驚異地看著這個冒失的闖入者。哪裏有哥哥穆建黎的影兒啊,子攸有點尷尬,司馬昂正悠閑地坐在正麵一張黃花梨木圈椅上,旁邊坐著他的異母姐姐司馬婉雲。

“嫂……嫂子啊,”子攸的臉有點熱,訕訕地說,“嫂子怎麽來了?”

“你這是到哪裏野得滿頭大汗了。”司馬昂冷冷看了她一眼。

婉雲被司馬昂的態度嚇了一跳,惴惴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又小心地笑著向子攸說,“原沒什麽別的事,是你哥哥讓我來跟你說句話。”她又看了司馬昂一眼,“弟弟,你先出去一會,我們姑嫂有些私房話要說。”

司馬昂沒什麽話說,走了出去。

子攸眼見著司馬昂走了,一屁股坐到他原來坐的椅子上,挨著婉雲,“嫂子,你都懷孕了,還跑來做什麽呢?有話就叫我去看你不就成了。”

婉雲慢慢地笑了,削瘦蒼白的麵孔有了些血色,這個小姑的爽朗和好心眼兒,她是知道的,可是,她實在是不敢跟姓穆的人親近。“子攸,是這樣的,你哥哥想讓我問你……唉,是這個意思。你跟……跟昂兒成婚也有半年了,還……還沒……沒有喜麽?”

子攸的臉紅了,“沒有。要是有的話,太醫院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哦,是這樣啊。”婉雲點點頭,子攸忽然瞧見她連手都有些抖,她勉強笑笑,“你哥哥……你哥哥……還想讓我問問,是不是……是不是王爺他不大親近你,所以……所以才……”

子攸忽地站起來了,臉漲得緋紅,因為氣憤音調高了起來,“哥哥問的那是什麽啊?王爺差不多天天晚上在我房裏,生孩子難道不是盡人事聽天命的事嗎?生不出來孩子我們怎麽知道是怎麽回事?想是這房子的風水不好吧,誰讓當初爹爹把這麽晦氣的地方劃給王爺建王府了。哼,這肯定又是誰亂在哥哥那嚼舌頭根兒,說旁的也就罷了,怎麽連這些房中的事兒也亂傳。要是被我知道是誰在穆府裏亂扯老婆舌,看我不打死他。”子攸撒謊一向很快,沒娘的孩子,從小就本能知道如何順利度過難關。

婉雲舒了一口氣,臉上才真正有了些笑意,“不是那樣就好。子攸,你看你怎麽還這麽毛躁,你哥哥也就是隨便那麽一猜。你看你說的這都是什麽啊?也不怕羞。”

她伸手去拉子攸坐下,子攸煩躁地一摔胳膊,婉雲被閃了一下,袖子褪了下去,露出皓腕上一道青痕。

子攸怔了一下,“嫂子,我哥他還打你?你怎麽不跟我爹說說。你都懷孕了,他怎麽還下這麽重的手?”

“沒……沒有。”婉雲拽下袖子,緊張地看了看旁邊自己的侍女。

子攸也掃了那兩個女孩子一眼,知道那是哥哥的人,自己再為嫂子說兩句話,隻怕這兩個丫頭回去就會告訴哥哥,哥哥定然疑心嫂子在外邊有怨言,回去嫂子又要吃虧了。

“子攸,我都出來這半日了,也要回去了。”婉雲站了起來,再看子攸一眼,自己的眼圈就紅了,似有多少委屈想說又不敢說。子攸是好的,原先在穆家的時候,統共也就隻有子攸對她是好的,敢為她說幾句話,替她著想。她拉了子攸的手,“昂兒對你好嗎?”

子攸點點頭,心裏有些難過。婉雲忍著淚笑了,“那就好,你可一定要過得好才是,我這心裏邊兒,牽掛的人也唯有你。嫂子是無福的人,娘死的早,後來又……總之隻希望看著你過得高高興興的,我就是閉了眼也放心了。”

“嫂子,你還懷著孩子呢,怎麽平白地說這樣晦氣的話呢。”子攸拉著她的手,送她出去,低聲說,“凡事想開些,可要自己保養著。我哥的驢脾氣,我是知道的,喝了酒弄起性子來,什麽人都不認。明日我去跟爹說說,就說你有了穆家的血脈,不能再讓他挫磨了,幹脆讓你回娘家待產算了。”

婉雲的淚終於滴了下來,她趕忙擦下去,低聲說,“隻要孩子能平安生下來,我就算粉身碎骨也願意,子攸,我謝你了,你的恩……我……”

“別說了。”子攸低下了頭,苦笑道,“說句我做妹妹的不該說的話,你看我們穆家出來的人,就跟……,原不怪別人恨我們。”

婉雲想說點什麽,可是後麵伺候的侍女已經跟了過來,她有多少話也隻得咽下去。



第一卷 第五章 難得糊塗


婉雲走了,送人的子攸卻仍一臉哀戚地站在門口。她跟婉雲相處的時日並不太長,婉雲嫁到穆家不久,她就出嫁了。可她心裏麵是有幾分喜歡婉雲的,她嫻淑溫柔,罕言寡語,為人謹慎心地單純,又能吟詩作賦,畫一手好蘭花——這些本事性情都是子攸學不來的。可歎這樣的人竟然嫁給自己哥哥那樣的粗魯武夫,哥哥視女人不過是件玩意兒,整日裏眠花宿柳不說,喝了酒更是喜歡折磨女人作樂。往常就有哥哥的姬妾因為一點小事被打斷骨頭的,子攸也曾看不過,去跟爹爹說這些事,可爹爹總不以為意,說這樣更好,省的那些女人還想著勾搭穆家的少爺。

子攸想到惋惜處,搖了搖頭,歎息一聲欲轉身回去,哪成想一頭撞在身後的人肩上。“哎喲。”

司馬昂被撞了一下,也從沉思中醒過來,“你混撞什麽?”

子攸沒理他,呆愣愣地看著地上,剛才撞上的時候她頭上的玉簪滑脫了,摔在地上碎成了兩截。司馬昂也低頭向地上看去,有些過意不去,可那也不過就是一支玉簪罷了。

誰知道,隻是一支玉簪而已——那是他司馬昂的想法,子攸定定地低著頭站在那裏不動,司馬昂被她嚇著了,也隻得陪著不動,忽然又看見有水珠從她麵上劃下去。司馬昂一向把這子攸看做假小子,還不知道她也會哭,而且……而且就為了那麽一直破簪子。平日裏多少難聽的話譏諷給她聽,她都沒什麽反應,今天卻為了根簪子哭了出來。

可是這錯兒確是在他這兒,他本來就知道女孩子們就是這樣,有時候千金買來的東西丟了也未必怎麽心疼,可有時候要心疼起東西來,連個針頭線腦都是好的。從前他不怎麽把子攸當做女孩子,多數時候隻不過把她看成穆家的一個人,可今天不成了,他沒了往日的沉著,“不就……不就是根玉簪嗎?明日……明日賠給你十根就是了。”

哪知這話更惹惱了子攸,抬起一雙淚眼瞪他,“我又不是打小鼓穿街走巷收破爛的。”

再想說什麽,嗓子又哽了,也懶得跟他說,低頭把斷了的玉簪撿起來。司馬昂看著她的眼睛,忽然有種踩了三個月大的小狗爪子感覺,心裏邊有點不大舒坦。又看著她在袖子裏掏來掏去,突然明白她是在找帕子,連忙把自己的取出來遞過去。子攸抽噎著,用他的帕子把玉簪包了起來,轉身就走。

司馬昂拉住她,“等等。”

子攸慍怒地轉回頭來,“我說了,不用你賠了。你難道不是皇家的子弟,而是西城的暴發戶嗎?”

司馬昂一愣,“我要說的不是這件事。”他停了停,看到子攸不吭聲了,才低聲說,“今日婉雲問你……問你那個事情,你為何要替我遮掩。”

子攸咬住了嘴唇,瞪了他半晌,話轉到旁的上去了,“你還聽人窗戶根兒了?”

司馬昂忽然笑了,一瞬間眼睛裏沒有了往日的寒意,子攸就被那雙深邃的眼睛迷惑住了,看得有些失神,不過司馬昂接著說,“不是我聽你的窗戶根,是你那會生了氣,喊得滿院子的人都聽到了。”

子攸的臉騰地一下變得緋紅,眼淚沒了,她咬了咬嘴唇,想說話又沒說出來,一會兒功夫就連耳朵都紅了。司馬昂看著她啞然失笑,她沒敢抬頭看司馬昂,更不敢看院子裏伺候的奴才,攥著碎玉簪低著頭跑了。直走到自己院子裏,還覺得臉上發燒。

可還沒進院門,就聽見裏麵在吵嚷,她皺皺眉頭,捏了捏自己的臉,看看熱度褪了沒有。裏麵聽見六兒正在跟人吵得亂哄哄的,她也聽不清是為了什麽,隻得走進去。

門外也沒有小丫鬟伺候,她隻得自己掀開簾子,一眼看見滿院子的丫鬟婆子都在這兒呢,六兒站在中間正氣得滿麵通紅。看見她進來了,連忙過來,“小姐,您的翡翠鐲子丟了十隻,奴婢就把她們都叫了來。現在起贓,奴婢就不信,還能跑了賊。”

一幹丫鬟婆子剛才還爭得臉紅脖子粗呢,這會兒都不言語了,隻看著子攸。

子攸笑了笑,“就是十隻鐲子沒了,用得著這麽興師動眾麽?可能就是這裏的哪位媽媽、姐姐跟我開個玩笑罷了。”

丫鬟婆子都低著頭說不敢那樣欺瞞主子。六月惱了,“小姐,沒有那樣的話,他們平日裏一個個懶得忒不成樣子,小姐要支使他們,他們哪一次不是歪聲喪氣,半天不動地方的?小姐,咱們在家時哪受過這等氣?”

一個婆子哼了一聲,“我們王府裏,必然是比不得大將軍府的。”

六月恨得過去一巴掌招呼到那婆子臉上,“你睜開眼睛看看,上麵坐的是你王妃娘娘,你是什麽狗奴才,就敢這麽說話?”

那婆子不敢回手,可也沒有恭順的意思,隻拿眼瞪著六兒。六兒氣得不行,“小姐,若說他們都是這府裏的,咱們管不了他們的好歹,那奴婢就去回姑爺的管家,奴婢倒要看看是不是姑爺成心縱著這些奴才欺負主子。”

“行了,六兒。”子攸喝住她,“你也太浮躁了。十個鐲子,丟了就丟了罷,橫豎那麽些東西我也戴不著。我想可能是你們下邊站的哪個人一時短了錢使,所以就拿了去,這回我也就不跟你們計較了。不過你們這些下人也要知道個好歹,不要得寸進尺。咱們都有些分寸,彼此存幾分臉麵,這樣天長日久的才能安安靜靜地過日子。若隻管這麽吵鬧起來,我就隻得叫人去回你們管家了。丟了我的東西,你們管家不能不管,等搗扯得大發了,也不過驚動王爺,他大不了說我一句矯情,可惜你們就要挨打受罰,討些沒臉了。”

有個丫鬟先跪下了,“王妃娘娘,您都說這話了,我們再不知道個進退也不是人了。論理我們這些奴才素日都不大成樣子了,可奴婢還是知道個羞恥的,不願替人背賊名,奴婢情願讓娘娘審我們,也好叫那個偷雞摸狗的賊被抓出來,別再連累我們沒臉。”

子攸倒沒想到有這樣一個人物,可她還是不大想生事,“你倒有些意思,不過得饒人處且饒人罷,這事就過去了。”

六兒也跪下了,“小姐,您這次縱了他們,下次他們必然越發放肆。”

子攸實在不想惹是非了,“你起來,去給方才被你打的那位老人家斟茶謝罪。人家也好大的年紀,你一個毛孩子怎麽這樣不知禮。”

六兒賭氣去外邊烹茶,正看見司馬昂在門口,隻得收起氣惱,“王爺這麽早回來了?我們這兒正熱鬧著呢。”

司馬昂本是跟著子攸回內室的,見到裏邊吵擾就沒進來,這會已經聽了半日裏頭的話了,他搖搖頭,“你們娘娘倒是好性子。”

“可不就是好性子由著人欺負嘛。”六兒正一肚子火氣,順著司馬昂的話就說下去了,“這些奴才平日裏沒一個是好的。我們娘娘為什麽日日都出去不在府裏?他們那些狗奴才最知道了。王爺您平日裏白天也不來家,他們到了飯時就隻撿些不堪的剩飯剩菜端過來,叫娘娘怎麽吃?我們兩個陪嫁過來的奴才隻得拿著主子的錢托人去外邊買來東西吃,這些奴才還到處說我們輕狂,說王府裏的東西我們不吃,浪著去外邊買吃食……還有他們素日拿小姐……”

“六兒,你跟誰說話呢?你給我進來。”子攸沒聽清她說什麽,就喝了她一聲,把她的話打斷了。

六兒憋屈的眼淚都下來了,趕著小聲說,“王爺您就算瞧不上我們小姐,可也犯不上叫人這麽作踐她。”

子攸自己掀了簾子出來,“難不成你還真把司馬昂的管家找來……”她一眼看見是司馬昂,後頭的話哽在了喉頭。

司馬昂沒有跟她說話,直接走了進來,一屋子的丫鬟婆子登時如臨大敵,哆哆嗦嗦地跪了下去,子攸看了他一眼,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來,司馬昂一向有些城府的。六兒給他端上茶來,他就慢悠悠喝了會茶,底下的人久等不到他發落,越發害怕,連子攸都沒來由地跟著提心吊膽。差不多喝了一盞茶,司馬昂才開口,吩咐六兒,“去叫管家過來吧。”

“要不然就算了吧,他們不過是些不懂事的奴才。”子攸在旁邊嘀咕了一聲,被司馬昂看了一眼,立刻沒聲了。



第一卷 第六章 京兆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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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奴才都被管家帶下去了,管家又送來幾個人暫時伺候著。六兒去打發那幾個人幹活。這會屋裏沒了人,司馬昂轉過頭來重新打量了子攸幾眼,“你倒是好說話啊,竟然把我的奴才都縱成了這樣。”

子攸站在他旁邊,稍微低了頭,皺起眉,小聲嘀咕了一句,“這種事也能怪在我頭上。”

司馬昂又看了她一眼,她就想腳底抹油了。

偏偏司馬昂又叫住了她,“子攸。”

“嗯?”她下意識地應了一聲,他叫自己名字的時候可是不多,前幾天她還琢磨著他是不是根本不知道她叫什麽。

“要擺晚飯了,你這又是要去哪?”司馬昂的口氣不算強硬,隻不過子攸隻要是跟他說話都會有點緊張,這會舌頭也有點僵。

“出去。”子攸繃緊了小臉,回了他一句廢話。

“你方才說話的時候口齒不是很清楚嗎?怎麽跟我說話就這麽僵硬,你不願意跟你的夫君說話嗎?”司馬昂的聲音很平緩,可是子攸就是覺得他今天有點要跟她找茬的意思,這可更少見了。他平時多半都喜歡一句話把她打發走,眼不見心不煩的。

子攸有點拿不準今天司馬昂這麽早回來到底是要幹什麽,忍不住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沒想到他慵懶地在一張楠木椅子上坐著,一雙黑亮深邃的眸子正看著她,那眼神裏還帶了三分算計。子攸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朦朧感覺自己正被一隻大蟲盯上,有點毛骨悚然,“我……我走了。”

六兒剛好進來,本來就有意幫子攸籠絡著王爺,看一眼屋裏的情景,笑道,“小姐,要擺晚飯了,這會就別出去。王爺,今兒是在家吃麽?還是仍舊外頭吃去?”

子攸沒吭聲,等著司馬昂離開,偏偏那副表情被司馬昂給瞧出來了,他看著子攸,故意問她,“夫人想讓我去外頭吃,是吧?”他微微笑著,沒等子攸吭哧出聲就回頭吩咐下人,“我就在這裏吃了。”

子攸扁了扁嘴。所有路都被司馬昂擋住了,六兒還給了她一個眼色,可她見了司馬昂就緊張地直拽扇墜子,什麽利索話都說不出來,一頓飯司馬昂吃得隨意,子攸坐在他旁邊卻連飯粒都咽不下去。

“夫人不餓?”司馬昂夾了一筷子的菜放在子攸的碗裏,子攸碰掉了勺子,湯汁濺在司馬昂的袖子上,她差點嚇死,司馬昂卻沒什麽反應。她跟自己說,司馬昂可能是沒看見,等會他要是看見了袖子上的汙跡,她可一定要咬死了說是他自己弄的。

“我不……不餓……”她都快要縮在自己的飯碗後麵了,平日裏在外邊那高談闊論任意揮灑的勁兒都窩窩囊囊地沒了。

一個侍女掀簾子進來,“王爺,王妃娘娘,外邊小廝來回說京兆尹來了。”

“京兆尹?”司馬昂略微有些驚異,他跟京兆尹沒有什麽交情,甚至也沒見過他。他知道這官職在王孫貴族那裏很不起眼,可他實際上卻握著京城軍政大權,這樣的人不知道被穆雲龍怎麽盯著呢,司馬昂平素為了避嫌是不大敢輕易結交的,所以這會兒一時間也琢磨不透他怎麽會突然來王府。

子攸心裏卻清楚是什麽事,她從飯碗後麵探出頭來,“嗯?範大江來了?他還有臉來了,叫他在外邊等著。”

“京兆尹叫範大江?”司馬昂忍不住微笑,這名字倒有趣,尤其是子攸叫這個名字時的口氣。“他來找你?”

“喔,”子攸的身子縮了縮,嘴裏的話開始變得模糊了,“大概是吧,我我我也不太知道。”

司馬昂看了子攸一眼,向她碗裏又夾了菜,子攸向後縮了縮,司馬昂淡淡地道,“我就那麽惡心?給你夾了菜,你就要躲出那麽遠去?”

“不是的。”子攸連忙說,她咬了咬嘴唇,看了司馬昂一眼,司馬昂在想什麽她總是不知道,她直覺司馬昂並不大在乎她做什麽,也根本不在乎自己離他遠不遠近不近,他倒像是又在作弄她。

“你怎麽認得這個京兆尹,莫非你平時要做生意,要挾他什麽了?”司馬昂音調平緩地問她。

“什麽啊?”子攸忽地坐起來,“我就那麽沒出息啊。”

司馬昂又笑了,這回笑意濃了些。子攸的火氣不覺就消了,又低下了頭。這一會兒忽地覺得離司馬昂很近,仿佛她要是伸出手去,就能拉得到他。可她一動不敢動,生怕驚跑了這一刻的安然。

外邊京兆尹範大江可沒那麽多小兒女的閑情逸致,這一天他忙得很,連口茶水都沒空喝,這會兒王府的丫頭端了茶來,他咕嘟咕嘟地一口喝幹,也不顧小丫頭們瞧得起還是瞧不起他。都說京官難做,他在這任上一幹就是十年,可是左右逢源仍舊談不上,隻能說是步履維艱地勉強維持吧,這不是麽,才四十幾歲的人,如今頭發就剩下一小把了。

他等了一會,又有丫鬟來給他引路,領著走過許多遊廊院落,到了王爺王妃的所在的堂屋。他按禮製給王爺王妃行了禮,王妃他見過許多次了,不過說起來,穆家的人他見得多了像王妃穆子攸這樣特立獨行的人物,還是獨一個。旁邊的那個年輕王爺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王爺又大約是被穆大將軍所迫,平素裏總是深居簡出,韜光養晦,所以別說見麵,就連他行事兒到底如何,外間的官員也很少有知道的。

範大江抬起早花了幾年的眼,品度起來,這個王爺倒像是也不錯的,那目光……也可算是目光如炬了吧,像是看得透人心,隻是,終究太過冷了些——想成為一代聖主,還需寬和一點少一點陰厲才好。不過他形貌倒是極好的,配得上穆家的這個丫頭。依他看,穆家丫頭是做得了皇後的人,不過他範大江也算是半個怪人,有些想法與世人都有點不同,所以他心裏反倒在琢磨,眼前的年輕王爺有沒有那麽大的心胸度量到底配不配得上穆家這個妮子。

司馬昂也看著這個範大江,年歲大概四十出頭,可卻一副老眼昏花的糊塗樣,見了他隻知道大著膽子呆看,嘴裏連句話都不知道說。所以心裏先就以為他是個糊塗人,“京兆尹有什麽事麽?莫非是我的王府裏有人在外邊犯了事?”

“啊,沒有沒有。”範大江連忙搖頭,“下官是來回稟王妃,昨日王妃娘娘整治的那個無賴下官已經逮住了,隻是下麵該怎麽審怎麽判,下官還得來討王妃娘娘的示下。”

子攸緊張地瞥了司馬昂一眼,然後怒衝衝瞪了範大江,“你老糊塗了,你該怎麽判就怎麽判,來問我做什麽?難道你平日審犯人我都幹涉了不成,再說胡話我就揪下你的山羊胡子來。”

範大江被子攸罵笑了,“王妃娘娘,這事要是好辦,下官來找您老人家做什麽?那個無賴也是京城裏有名的了,下官久想懲戒,可無奈……唉,他娘是虎賁將軍一個小妾的姑姑。”

這個虎賁將軍就是子攸的哥哥穆建黎,掛著這個頭銜,平素總理宮中護衛的。子攸皺起眉頭,“這他娘的倒好,碰在一個門兒裏了。”順口就說了出來,回頭看見司馬昂略有些驚異的眼神,嚇得她下意識捂住自己的嘴,可已經晚了,說出去的話又塞不回來。

範大江卻像是沒看出王妃的窘迫,“就是說呢,這個叫‘賽張飛’的無賴可是手裏攥著人命案子呢。去年他打死了個賣字畫的窮秀才,可刑部依舊把案子給壓下去了,甚至都沒敢告訴虎賁將軍他們審過這個案子。要不是那個‘賽張飛’犯事兒剛好碰在您老手上,哪有人敢去逮他?如今我要是重判了他,就等於打了虎賁將軍的臉,倘或那無賴的娘的侄女兒再跟虎賁將軍吹吹枕頭風,下官就連命都沒了。”

“行了,你說你們這些窩囊廢。”子攸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外邊沒能耐也就罷了,還跑到王府來歪聲喪氣的。”她小心地瞧了一眼,司馬昂的臉色更不好看了,隻不過與其說是動氣,子攸更覺得他像是在悲哀,他露出這樣的神色,她心裏便有些不大好過。

“下官是想求王妃娘娘教我個妙方。”範大江嘟囔了一句,“要不然仍舊放了他罷。像他這等作惡多端的,早晚會有哪個江湖遊俠會砍了他的腦袋。”

“啪”地一聲,子攸把手裏拿著的茶盅子拍在花梨木桌麵上,把他的話堵回去了,子攸氣變了臉色,就算司馬昂在她身邊看著,她也再壓不下火氣,裝不下去淑女了,“你說什麽呢?等著江湖遊俠?那朝廷還不如散夥!留給那些人私設公堂,天天火拚去算了。朝廷法度定出來是為了幹什麽的?難道隻為臉麵好看嗎?還是留著欺壓窮苦百姓的?”

“是是。”範大江嚇得站起身來,司馬昂也吃了一驚,不過倒不是被子攸拍出來的那聲響驚著的,是他總沒想到子攸會有這樣的話,平日裏瞧著她,總以為她隻不過是穆家一個木訥的笨丫頭。

卻聽見子攸歎口氣語氣又緩和了,“可我也不能放著你去硬碰我哥哥,十個你也不夠他貶的。你雖然糊塗,可還知道是非,如今也算難得的了。”司馬昂轉過頭去看著子攸,她的臉色略微有些紅,微微咬著唇,全是小女兒家賭氣時的嬌態,可說出的話來卻偏偏並非閨閣女子所有的。

他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引得子攸轉過頭來看他,他從前極少看著子攸的眼睛,現在仔細看去,那雙眸子裏很有些澄澈靈動的意思,與人四目相對時也不會避開,竟像能看進人的心裏去。

他轉開了視線,被這樣的眼眸看著,他就快要……“這事隻得變通一下了。說到底他隻是個無賴,你哥不會成心保他,多不過為了自己的麵子。如今隻要拿到他得罪你哥哥的證據,那時再審,你哥哥自然不會再阻撓了。”他低聲說。

“他怎麽可能有膽子得罪我哥?”子攸驚訝地說。

司馬昂看了她一眼,話卻沒繼續說下去,隻是清了一下嗓子。他不能說得太多。子攸卻不解何意,睜大一雙秋水盈盈的眼湊過來看著他,“嗯?你說什麽?”

他無法,忽然發覺子攸這樣的女子,隻要沾惹了就不知道該如何處之。屋裏原沒有下人伺候,範大江一進來子攸就把下人都遣出去了,還叫六兒在門口守著。他知道此時說話並無外人聽去,無可奈何隻得說了,隻不過說得有點艱難,“不是隻有歹人才會栽贓。”

子攸如夢方醒,忍不住笑出來,看著司馬昂的眼神很是有些敬服,“是了,我怎麽沒想到。”不過接下來她當機立斷來的太快了,快到連司馬昂都覺得有些詫異,有點頭暈目眩,“今晚,穆家當鋪就該有艘貨船從江南回來,都是貴重珠寶綢緞。範大江,你先派能幹的差役化了妝,到京城第一幫派禿頭李三那兒,用‘賽張飛’的口氣約他在水沅碼頭火拚,再用李三的口氣去挑釁‘賽張飛’的手下,可要記住了,要口頭下帖子,別留書麵文案對證,兩方頭領碰麵的地方就要定在我家的貨船上,記著,是插藍旗的貨船。我家貨船上的人定然不會讓他們上,到時自有一場混亂,你再帶第三批人馬,也就是你的差役去抓捕他們兩方人。我自會在當鋪賬目上做些改動,賬麵上我們家的當鋪裏會有些損失。明兒一早你再去見我哥哥,就說你得了線報,有人要搶我們家的貨,現已逮住了。我哥聽到有人太歲頭上動土,火爆脾氣必然上來了,那時節誰再跟他說別的都沒用,隻會讓你嚴懲這些匪徒。你就幹脆來個摟草打兔子,連同禿頭李三的人都收拾了吧。”

範大江聽得張大了嘴,好半天才順清了這話裏的前後關係,愣了半天,“行,王妃娘娘,您這運籌帷幄的能耐可不比張子房差。討了您這個主意,我這就去辦,回頭我再來回話。”

子攸扇著扇子,瞧著範大江一徑去了,忍不住高興,“這下子熱鬧了,可恨我不能同去瞧熱鬧。”又在椅子上扭來扭去,猴兒似的坐不住椅子,司馬昂看著她不覺微笑,隻是隨即便將視線轉到別處。


第一卷 第七章 糊塗朝政


“事已經妥了。哎喲,王妃娘娘,下官這老命,早晚有一天要斷在娘娘手裏。”範大江又跑回了王府,累得汗流浹背,腿都跑得直有些哆嗦,也不等王爺讓,他連忙自己先喝了一口茶。

“得了,那也比老百姓戳你脊梁骨強。”子攸笑了,又忘了司馬昂還在這兒了。雖然背後她譏諷過這個京兆尹,可在司馬昂看來,這兩人倒像忘年交,他真有些不明白,她一個小丫頭是怎麽交下這個朝廷正經官員的。其實她認識範大江已經有三兩年了,範大江是老沒正形,她是無法無天,倒相投契。

範大江哈哈一笑,依賴賣老,話也說得更加肆無忌憚,“說起戳脊梁骨來,王妃丫頭,你知道戶部那個吳冠昀吧,就是上次被你當麵說他名字就沒官運的那個,他祖籍在河陽,祖墳也在那兒。今年大水,他到江蘭縣督辦賑災,好嘛,款子都被他卷走了,這老百姓沒了糧食吃,就成了流民,離了家園一路往北走,剛好就到了河陽,結果猜怎麽著,吳大人的祖墳就被流民給挖了。”

子攸笑了出來,可隨即又歎口氣,“我都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歎。”

“唉,後麵的事兒還有呢,刑部責令河陽縣丞把那夥流民逮起來,哪知道河陽縣丞孫安延倒有骨氣,回說——流民流民,就是流動的快嘛,早沒影了,抓不著。把吳大人氣了個半死。”範大江又喝了口茶,比比劃劃地說著,引得子攸又笑了。

範大江喝了一杯茶,停了半晌,“可是吳大人豈能善罷甘休,慫恿著兵部出了一道命令,派了當地戍衛的一個百戶,到底追上了那夥流民,唉,聽說,殺了一百多人,也不會男女老少。”

子攸不笑了,歎息一聲,忽然抬起頭來,“我說你個範大江,你跟我說這事兒幹什麽?是想讓我保那個河陽縣丞吧?”

範大江笑了,“下官就知道王妃丫頭聰明,可不就是這個意思嘛,那孫安延著實是個硬骨頭的好人,吳大人卻哪裏肯放過他。王妃娘娘,倘或這樣的人被吳大人治死了豈不可惜?”

“你當我是誰啊?有那麽大能耐?讓你辦點事兒,你就敢跟我替旁人討人情。你這老家夥。”子攸差點火了,她現在看起來更像是大將軍府裏的軍官了。司馬昂見慣了宮廷裏的各式女人,還頭一次見到像今天子攸這樣的,他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她的眼睛閃著光亮,一張小臉看著也極有生氣兒,怎麽以前她看起來那麽低微呢,在家裏隻是一味愁眉苦臉病仄仄的,若是一遇到他那就更是畏懼退縮。這麽說起來,平日的子攸在他麵前是戴著麵具的,嗬,是啊,他又何嚐不也帶著麵具呢?

兩假會相逢,皆因一個姓穆,一個姓司馬。他在心裏隱隱歎了口氣。

那一邊範大江卻不怕子攸的脾氣,依舊笑哈哈的,仿佛子攸越是罵他,他就越舒坦。“王妃丫頭,你要是不管,那他一準兒是個死。如今既能在朝廷裏保有權勢,能在穆家說得上話,又有良心的人,就唯有王妃。”他話是說給子攸聽的,眼睛卻向著司馬昂。司馬昂看了他一眼,小老頭看著昏聵,可眼裏卻精光四射,司馬昂心裏明白他的意思,他的話是說給自己的,他是在提醒自己。這麽看來,這個京兆尹,為人不但正直,還頗有幾分心機深遠的意思。

子攸卻沒受他的馬屁,“我在爹爹那保得人太多,前天爹還說我都快有一黨了,我看哥聽了之後臉色就不好看了。我哥雖說是武將出身,可他的心眼兒,大的大概能抵上針尖兒,這時候我再去說這事兒,不被哥知道還好,若知道了,隻怕這個河陽縣丞反而要遭殃了。”

司馬昂也是見過穆建黎行事兒的,如今突然聽見子攸極爽利地這樣去形容,就有些忍俊不止。

“王妃丫頭,您還別擔心,您知道我潛心研究周易之學也有些年了,如今可是很有些手段。我來的時候給您老卜了一卦,您這一生是逢凶化吉,遇難成祥,總歸是好運氣。”範大江扯上了旁的,“隻是呢,您現在可說是不露形的天下第一富商,可您太富了些,所以將來會遭些窮困。”

“別是你在這兒跟我打秋風吧?”子攸故意嫌棄地看著他,“難不成你想要錢?我又怎麽會遭窮困?那我遭了窮困之後又會怎樣?”

“嘿嘿,下官還算不到那麽遠去。”範大江訕笑著,“隻是眼下南邊糟了水患的災民都堆在京城外,頭戶部撥下來的銀錢一向到三不到兩的,本就沒幾個。現在越發一文也沒了,說要我這個京兆尹自行籌措,您說這不是擺明了不管嗎?”

子攸歎了口氣,“罷了,明兒我打發錢莊的老曹給你先送點銀子去。隻不過……你千萬可別叫我哥知道啊,不然我就要死了。”

“是。”範大江正色道,又停了停,“論說王妃娘娘做這樣的事兒也不是頭一遭了,隻是外頭沒人知道娘娘的好,可惜了。”

子攸笑了,“得了,如今天下政出多門,老百姓活得難,我呢,也還算知道獨樂不如眾樂。穆家的產業算是皇商產業,做生意本來就不納稅,我如今拿出這些錢來,就權作稅銀了。這樣更好,倘或從戶部一走,那又不知道要被盤剝去多少。可是,”子攸歎了口氣,司馬昂聽這一聲太過疲憊,竟不像個小女孩的歎息,她又接著說,“我就不明白,南方的水患,怎麽年年都治不了,你看看年年一到秋天,那麽多的災民,倘或災民生變那可怎麽好?可戶部呢,又不停地虧空,爹爹打仗都沒錢,如見北邊的蠻子還是每年擾一次邊,我看他們就是在試探咱們的虛實呢,哪一天他們真的打進來了,我看咱們的軍隊都窮得打不起仗。到那時節可怎麽好呢?”

範大江搖搖頭,這些話,子攸說得,他卻說不得,再待了一會,他也就告辭了。

司馬昂坐著沒動,竟有些發呆,腦子裏不斷地是子攸那些話,“如今政出多門,老百姓活得難”,“戶部不停地虧空”,“南方的水患年年都治不好”,“咱們的軍隊都窮得打不起仗了”。他越聽越是心驚,穆文龍不讓他接觸朝政,這些他都不知道,再說也沒人敢跟他這個皇子說這些下邊的實情。而這些事哪一件發展下去,都是不得了的,都是會惹來亡國禍的,他還在這裏韜光養晦,想著保全自己,想著怎麽從穆氏一族手裏奪回兵權,他其實還不及一個小女孩知道憂患。

“王爺,你怎麽了?”子攸的短手指在他的麵前晃了晃,“是不是範大江絮叨得太煩了?”

司馬昂看著子攸一笑,“我在想,我真成了井底之蛙了。”

這一笑把子攸看呆了,司馬昂什麽時候朝她笑過——除非冷笑。她就站在那傻嗬嗬地看著司馬昂。

“你到底是個難得的聰明人,還是糊塗蛋呢?怪不得你跟那個範大江交情那麽深厚,倒是一路人。”司馬昂隨口說。

“嗯?”子攸迷糊地看著他,範大江是什麽樣的人,她倒沒細想過,對他最深的印象就是他是個醜人,忍不住問了一句,“我也很難看麽?”

司馬昂看著她,沒有回答,她的神色黯淡了下去,她知道自己不是頂好看的人。雖然別人都讚她生得美,可她覺得自己到底是比不過司馬昂那個表妹蕭吟的。

“你沒吃飽飯吧?叫人給你拿些糕來吃罷。”司馬昂突然又說了這麽一句。子攸因為這一句關心的話,心裏忽地樂起來,司馬昂眼看著她的麵龐一瞬間就熠熠生輝,心裏真有些迷惑子攸的心到底是怎樣的,複雜起來少說也裝得下一個京城,那是穆家人共有的特征,可她要是簡單起來,你說一句話都能立刻叫她滿漲起無邊的喜樂,那完全沒有半點城府的樣子,絕不是裝得出來的。




第一卷 第八章 好夢晝初長


司馬昂一晚上都跟她待在一起,這可真是從沒有過的好事。司馬昂一般這時候都會自己待在書房裏,到晚上睡覺的時候才過來,那時候一般子攸已經睡著了。她會睡在很裏麵,給司馬昂在外邊留出足夠的地方。天亮的時候,他又會比她起得早。她知道要不是司馬昂知道不到她這裏來就會受到穆家的難為,他根本就不會到她房裏過夜。

所以子攸今天很樂嗬,一邊吃點心,一邊看賬本,手裏拿了根筆隨手寫寫畫畫,她沒敢撥弄算盤,怕惹司馬昂心煩。她時不時地抬起眼睛看司馬昂,他一直都坐在紫檀木嵌大理石的羅漢床上,斜倚在一邊,安安靜靜讀一卷詩書。子攸覺得自己還真是滿指銅臭味,可是,罷了,自己沒有平常女子的那份清閑,她須得騰挪出一筆暫時用不到的款項拿去賑災,又要不使哥哥知道,這可不是容易的事。

其實司馬昂並沒看進去那卷詩書,今晚他一直在想著子攸,那個心思公允,口齒利落的子攸,他竟仿佛一直沒得見過。他終於放下書,走了過去,視線落在她寫的滿紙符咒上,“你寫的這是什麽?”

子攸掃了一眼,笑得很憨,“字不好,亂了點,左右常年跟我的賬房都是認得的。”她又看了司馬昂一眼,覺得他今天臉色很好,“我……我我能打算盤嗎?”

司馬昂愣了一下,“唔。這事你怎麽不叫賬房去做呢?”

“偶爾也要對對帳,我也得自己心裏有數才是。”子攸小聲回答了一句,又想起來,“等你當了皇上,把戶部分給我管管。我保證那些堂官們一兩銀子也貪不走,一準兒沒法蒙你。”

司馬昂不覺笑了,坐下來看著子攸的手指在算盤上飛快地撥動著,她不再跟他說話,目光快速地一行行掠過賬本,認真得仿佛已經記不得他在旁邊。他有些動容,如今朝廷都管不了災民了,可這妮子手指動過去,就是一粒粒救命的糧食流出去。他兀自清高,卻什麽都做不了,隻能待在這偌大的空曠的王府裏,跟一些個書生躲在角落裏合計根本沒用的計謀。

他一直不知道子攸如何看待他這個夫君,所以隻能離她遠些。也許他將來會成為一個皇帝,可他卻不會是一個有所作為的皇帝,後世的史官會記下來他是一個有名無實的君主,一個被禁於宮禁之內,不管外邊百姓死活的傀儡之主。他站起身,慢慢踱到窗前,窗外竹影斑駁,到底已經是秋天了,一陣風進來,有些冷。

子攸偶然抬起頭,看到司馬昂一襲白衣站在窗口,他的體態本有些修長,這時候衣袂被秋風輕揚,她忽然想起一句詩來,孤窗瘦影幾寥星。她想說點什麽,可嗓子幹澀了。

偏偏六兒進來把錦被緞褥鋪好了,她已經再三再四地催促子攸安寢了,子攸麵上緋紅。她丟下賬冊,先縮進被子裏麵,六兒也下去了,司馬昂走過來,子攸立刻把頭也縮進被裏。心髒跳的太快了,她摸著胸口,生怕被司馬昂能聽見她的心跳聲。

司馬昂熄了燈,在外側躺下,許久也沒睡著。子攸也睡不著,在裏麵翻身翻得不亦樂乎。“子攸。”司馬昂忽然喚她。

“嗯?”她不動了。

“你若再像蟲子似的扭來扭去,我就把你拎出去叫你到外間跟上夜的奴婢睡去。”

“喔。”子攸在黑暗中答應了一聲,偷偷摸摸地抬起頭看著司馬昂,他長得很美,鼻梁高挺,麵容剛毅。她忽然覺得就算睡不著,就這樣看著他也很好。

不料,“你看什麽?”司馬昂忽然說。

嚇得子攸原來撐著下巴的胳膊軟了,她跌回床上,“你怎麽知道呢?”

司馬昂不理她,她又抬起頭,“你睡不著?是不是方才茶喝多了?還是晚上吃多了?”

司馬昂張開眼睛,“我就像你那麽沒出息麽?”

子攸“嗤”地一聲笑了,“你怎麽知道我是為那個睡不著呢?”

“你這個丫頭!怎麽這個頑童模樣?”司馬昂哭笑不得,被她擾得惱也不是,笑也不是。“你高低是個王妃,什麽話都講得出來。“

“那又如何?”子攸嘻嘻笑著,“反正你又不喜歡我。我要是像個淑女一般,你就會喜歡我麽?也不會的。”

司馬昂的心口忽然窒了一下,他重新閉上眼睛,不理睬她。可他還是感覺得到,子攸就在他身邊一直看著他。

“許你不喜歡我,可不許你納側王妃。”子攸輕輕地說,“等到你當了皇上,那時節我就不攔你了。你想冊封多少個妃嬪都使得。好麽?”

“納不納妃哪裏是我能說了算的。”司馬昂說了半句,後麵的話沒有說下去,他忽然感覺到子攸的喘息聲有些變化,似乎要哭了,他不敢再說下去了。“今天我碰碎你的玉簪,是我不好。那簪子是誰給你的?你原來的情人麽?”

“是我娘的,她活著的時候一直戴在頭上,十四歲時我爹給她的定情信物。”子攸輕聲說,“我娘是我爹的正妻,可是我爹後來更寵愛哥哥的娘。我四歲的時候,爹有天喝醉了酒,小娘告訴他,說我娘不貞,他一怒之下就用繩子勒死了我娘。”

司馬昂張開了眼睛,看著她黑亮的眼睛,“那事你怎麽知道的?你爹告訴你的?”

“我親眼看見的。”子攸說。“我當時躲在桌子底下。”

“後來呢?”司馬昂覺得有些冷。

“後來我爹醒酒了,就知道自己錯了。他把小娘降為罪婦,流放了。”子攸歎了口氣,“爹爹還算疼愛我,大約是覺得對不起我娘。我娘一直都愛他,就是死的太慘了。”

司馬昂翻了個身,麵向子攸,“你躺好了,閉上眼睛。”子攸照作了,乖乖閉上眼,司馬昂輕聲說,“放鬆些,我給你讀幾首詩吧,聽著詩的時候,心裏就清明了,一會兒就能睡著。”

“好。”子攸閉著眼點點頭。

司馬昂把她的被子掖好,他的聲音很輕,“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論檻買花,盈車載酒,何妨沈醉有人伴、日高春睡……”

子攸果然倦了,迷迷糊糊地說,“我喜歡‘何妨沈醉有人伴、日高春睡’。要是以後,你能跟我去江南就好了,我小時候去過。”

“嗯。”司馬昂輕聲說,倚在子攸的枕旁,“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山獻清佳。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嘻嘻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

子攸終於模糊睡去,睡夢裏有司馬昂低低的聲音,她便覺得安心,夢裏在江南,離了這惱人的、總讓人身不由己的京都,在江南那溫婉的水鄉裏,司馬昂又向她微笑了。




第一卷 第九章 好夢留人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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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可惜,子攸再醒來的時候司馬昂早就已經起身了。不過這也怪不得司馬昂,是子攸自個兒酣甜一覺直睡到了日上三竿的。

她在一堆被子裏翻了個身,卻不想張開眼睛,就想這麽安靜地躺著。好久之後,她才慢慢睜開眼,眼前有個碧綠的東西,她抬起了頭揉了揉眼睛,司馬昂的枕頭上有隻玉鐲,溫潤水滑。子攸稀裏糊塗地端詳了它半天,才覺得那隻玉鐲好像不是她的東西。那下邊還壓著一張字條,她打開看到一行字,筆力蒼勁流暢,比她那筆春蚓秋蛇一般的字不知道好了多少倍,怪不得他一看到自己寫字,臉就有點抽筋。

六兒打外邊走了進來,“小姐,你醒了,姑爺進宮去了,宮裏一大早就來人宣他,也不知道是什麽事。”

“哪個宮裏?”子攸有一句沒一句地問她,笑眯眯地擺弄著那隻鐲子。

“是皇後宮裏。”六兒把手裏拿的衣裳放下,見子攸無話,她又說道,“早上我見姑爺回書房裏取了那隻玉鐲放下。可姑爺為什麽突然給小姐一隻玉鐲呢?”

“誰知道呢,可能為了我的東西被偷了所以賠我,也可能是因為我的玉簪被他碰碎了所以賠我——其實我才不稀罕呢。”她口裏說著,一邊又高高興興地把手上的兩隻玉鐲褪下來丟在一邊,把司馬昂送她的玉鐲小心翼翼地戴上,端詳了好半日。

六兒抿著嘴偷笑,“姑爺在那字條上沒寫為什麽突然給小姐鐲子麽?其實那也不過就是宮裏出的玉鐲罷了,也沒什麽稀罕的,姑爺做什麽巴巴的拿來給小姐呢?宮裏的那些破東西哪能跟咱們穆府裏東西比?這樣的東西,就算要給也該給個十個八個的還差不多。”

子攸皺起眉來,“說什麽呢?還十個八個的要,真沒意思。說得好像是外省那些縣太爺的姨太太。”她不理六兒的偷笑,也沒告訴她紙條裏寫的是什麽,三兩下把紙條折起來塞進荷包裏。她又想起來剛才六兒說的話,“六兒,你說宮裏的東西不好,那倒是真的。那還不是因為如今進貢的東西先得進咱們穆府,挑剩下的才能進宮,那些宮裏娘娘們的分例還不如我哥哥的小妾。可這是什麽好事嗎?穆家如今已經太過了,穆家除了爹爹,誰又知道惜福呢?可知若太滿了,總是要溢的。等爹爹百年之後,憑哥哥,他真能占得穩位子嗎?他想站穩位子,也得問那些吃不飽飯的饑民答應不答應。看著吧,將來橫豎有一場禍事,不是咱們穆家的禍事,就是天下人的禍事。以後你可不要再說那樣的話了。”

“我知道,小姐你是怕姑爺聽見了這樣的話心裏不好受。”六兒一笑,可玩笑神色又收斂起來,“可小姐說的那層大道理,我雖愚笨卻也明白。咱們家的少爺這些年鬧得太不成樣子了,真像說書裏說的那些個驕奢子弟。小姐,其實我看姑爺倒還好,雖然性子冷淡,可是卻不曾聽說他有什麽暴虐的行徑,隻這一點就比咱們家的爺兒都強,可是,小姐,我聽外間人說起,都說下一個做皇帝的肯定是咱家少爺,司馬氏的天下也終歸要姓穆。”

“噤聲。”子攸忽地打斷了她的話,“這哪是你說的話?”

六兒卻知道子攸的性子,待下人是極寬的,並不會認真惱她,所以背著人她很是敢跟自己主子說些無法無天的話,她走到子攸身邊坐下,“我跟了主子多少年了,還看不出主子心裏喜歡姑爺嗎?小姐,你說,將來咱們家少爺,會殺了姑爺嗎?”

子攸沒有吭聲,微微低了頭,咬了咬嘴唇,“用不著他來殺,就司馬昂的那個心氣兒,依我看,隻要把他像關皇上那樣關在宮裏十年,他就……”子攸後頭的話沒有說下去,輕歎了口氣,方才鼓蕩著她的小心口的那份亢奮消逝了。可她素來不喜憂鬱,沒多大一會,她又抬起了頭來,“其實,我並不曉得司馬昂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可我看到他眼睛裏的神采,便覺得他是了不起的人物。六兒,你說他真能像我想的那麽好麽?”

“怎麽不能,那是一定的。”六兒隨口就說了出來。

“你怎麽知道是一定的?”子攸來了興致,向前探過身子來。

“哈,天下還有比這更簡單的事嗎?”六兒說得更像是理所當然,仿佛天下誰都該知道這事兒“小姐,你看啊,咱們穆家外邊的產業,從來都是小姐打理,卻這麽興旺。那麽多店鋪、行當,不論是都中的掌櫃的,還是外省的那些個管事的,所有這些人選都是小姐選的,可沒一個出錯的,沒一個不勝任的。所以小姐你看人從來就沒走眼過。”

子攸發出一聲泄氣的哼聲,倒在床上,“你不如拿刀殺了我吧,選掌櫃的跟選夫君怎麽能一樣?”

“那還不都是在看男人。”六兒開了象牙鏤空雕著山水風景的梳妝鏡匣,昨兒小姐說她今天要回家一趟,她得把她要穿戴的珠寶首飾選好了,子攸平素不大在釵粉上留心,可穆家喜歡女子妝飾得足夠尊貴,她得替子攸備好了。“隻不過那些掌櫃的老些、醜些,姑爺好看些罷了。”

子攸在鏡子裏向她扮了個鬼臉,聲音故意放得軟糯拖遝了,“六姐姐,你從來都不喜歡司馬昂?我從你的話裏就知道。為什麽?”

六兒搖頭,言語裏有了幾分不以為然,“除非他對你好。他對小姐好嗎?他昨天對小姐很好?又為了什麽呢?難道不是他忽然發覺小姐原來有這樣大的能耐,小姐可以利用麽?若不是這樣,從前他怎麽對小姐不理不睬的?”

子攸沒有回答她,臉上多了幾分落寞,聲音也低得幾乎聽不見了,“不是那樣的。”

“那是什麽樣的?”六兒問她。

她答不上來,她什麽都不知道,現在也不願去想。她的玉鐲就藏在她的袖子裏,像是藏著個說不出道不明的心境。

司馬昂此刻正坐在皇後的宮裏,手旁的茶已經涼了,他微微低著頭,臉上淡淡的,他是這麽個冷心冷麵的人,他在想什麽,就連上頭坐著的他的親娘都看不出來。

皇後蕭氏把玩著一隻玉如意,慢慢地說道,“前日穆家丫頭還送到宮裏不少燕窩,特意囑咐說早上空腹吃些冰糖燕窩很是進補。嗬,雖說是小東西,不值什麽,可我看了一眼,那燕窩竟然比宮中有的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如今隻怕他們穆家才算是皇宮,他穆家的大將軍才是帝王!哼,不過倒難為穆家出來的丫頭,還知道孝順。”她的話忽然一轉,“這麽看來,她心裏倒很是有你。”

司馬昂沒有說是,也沒說不是。

皇後忽然壓低了聲音,微微向前傾了身子,“昂兒,這天下是咱們司馬家的,不是他姓穆的。”她冷笑了一聲,“你是大好男兒,是要做帝王的,你要成就的是千秋帝業,你不需要兒女情長,天下的女子有的是,她們都沒有什麽分別。你可……你可不要被姓穆的女子迷昏了頭!”

司馬昂抬起了眼睛,他的嘴唇抿緊了,半晌才緩緩說了幾個字,“孩兒……記住了。”

蕭皇後放了心,她又挺直了身子,恢複了雍容華貴的姿態。


第一卷 第十章 皇後


“昨兒我聽說,大將軍又要出征了,知道他這次又是要收拾誰麽?”皇後的聲音很低,在這個宮闈之內,還沒有什麽人敢高聲說話,“這次他要除掉的是南安王司馬輝。論起來,南安王還是你的叔叔。你看著吧,等到這些司馬氏的藩王都殺完了,他就要來逼宮了。昂兒,你父皇是個窩囊廢,算是沒什麽指望了,咱們母子可不能坐以待斃啊。”

司馬昂沉默著,他從一生下來就處在大將軍的重重壓製之下,所以他遠比一般人更沉著,更能夠等待,他從來不會比別人更早說出自己的見解,這個習慣形成得太深了,哪怕對方是他的母親,他也不會貿然開口。

皇後的性子,原就有些浮躁,如今上了些年紀,更好弄個左性子,司馬昂的寧靜致遠她不能解,反倒深惡他沒有火氣,做事沒個剛性兒,覺得他若不得她時時教誨,是成不了大事的。“昂兒,若大將軍不在京裏,則正是咱們起事的時候。”

“母後的意思是……”司馬昂不知道母親在想什麽,他知道皇後的手裏並沒有什麽力量,皇後的娘家蕭氏一門被穆家壓製多年,調不動一兵一卒,即使大將軍穆文龍不在京裏,京城和皇宮的防務仍舊在穆文龍兒子的手裏,母後又能如何呢?如果眼下的局麵是一局棋,他已經想遍了所有能走的路,母親唯一能利用的就是子攸。她是穆文龍疼愛的女兒,可是那個父親對女兒的愛能有多少呢?抵得上萬裏江山麽?如果抵得上,那麽他也就不會把她嫁給自己了,他會給她找一個更好的人,一個不那麽忌恨穆家的人。現在,將來,穆文龍都會利用子攸,而母後早晚也會想到利用她。所以他總遠著她,是怕她有一天會成為自己的心病,可半年了,她總在他眼前晃,雖然是那麽礙眼,可他現在擔心母後盯上了她,他的心口還是微微得發悶。

“昂兒,我想讓你見一個人。”皇後的聲音更低了,神色有些詭秘。

司馬昂鬆了一口氣,不管這個人是誰,總歸不是子攸了,“母後要我見什麽人?”

皇後拍了拍手,裏屋的門簾撩開了,一個身材略有些矮的女子走了過來,眉眼都極美,可是膚色卻微微發黑,雖然宮妝打扮,可神態樣貌較之中州女子都有些個不同。

司馬昂略微吃了一驚,“母後這裏怎麽會有北蠻族女子。”

那女子向他微笑,按照宮中禮節熟練地行了禮,中州話也說得極順溜,“月奴拜見王爺陛下。”

司馬昂的心思已經轉出去了很遠,他沒有再看那女子,“母後這是什麽意思?是什麽人,把這個女人引進宮裏的?”

“昂兒,你就別問這些了。這個月奴有些緊要話想要同你說,那才是重要的。”皇後向著那個蠻族女子微笑著,她的希望都在她身上。

“王爺,我們草原上的人說話不喜歡繞彎,月奴是替大汗來給大顥朝的皇子傳話的。”月奴說話的聲音清脆響亮,眉宇間頗有幾分類似男子的剛毅果決,司馬昂看著她,不知怎麽的就想起子攸來了。

“王爺,您知道我們草原上的人,還不到中州人的十分之一,我們是不會占領中州這廣袤的土地的。”月奴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俊美,卻微微有些憂鬱的男子,她不知道如何才能打動他,所以隻好轉述大汗的原話,“所以,如果您能將穆文龍跟藩王的作戰計劃,以及他在北方邊界的軍隊部署情形偷出來,告訴我們大汗。那麽我們大汗將驅趕十萬鐵騎,橫掃中原,我們將屠戮穆文龍的軍隊,恢複您司馬氏昔日的光輝。請殿下放心,我們不要這對我們草原人過於廣大無法駕馭的土地,我們出兵的報酬僅僅是希望殿下能夠向我們大汗稱臣,年年納貢而已。殿下,您難道不想跟我們做這筆交易嗎?中州富饒無比,相對於國庫每年的豐厚收入,殿下隻需要向我們繳納很少量的錢幣,卻可以成為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殿下……”

“住口。”司馬昂的聲音不高卻嚴厲,打斷了月奴的話,她吃了一驚,有些不知所措,隨即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上麵端坐的皇後。

“昂兒,”皇後又慢條斯理地開口了,“我知道,這個蠻族女子話說得露骨了一些,原是有些莽撞。可依我看,這事——可行。”

“母後,”司馬昂沒有看向自己的母親,他的眼神凝望著一個更遠的地方,他壓抑著自己的怒氣,沒有讓聲調變得更高,“武威十三年,太祖被圍困在齊月山十七天,險些丟了性命;武德二十九年,聖祖皇帝親征北疆草原,死於暗箭之下;聖德三年,北疆蠻族擾邊,一度攻占北玄城,隻因城中百姓抵抗,北疆可汗便下令屠城,城中七萬百姓,無一幸免……母後,這些事,您都不知道嗎?”

“昂兒,你不要傻了。”蕭皇後一巴掌拍在桌上,堵住了司馬昂後麵的話,“你還分不清輕重緩急嗎?眼見這天下都不是你的了,你還說這些有什麽用?現在北方的可汗想要與我們合作,這就是我們母子唯一的出路!你難道連這層也想不到嗎?”

“母後教訓,兒子不敢辯駁。隻是——我司馬氏從來不出忘德背祖的混賬敗類。”司馬昂站了起來,皇後沒想到一向在她麵前極為順從的司馬昂會有這樣的話,錯愕之間沒說出話來。司馬昂麵色微微有些發紅,轉身快步走出皇後的宮裏,蕭皇後一張臉登時紫漲起來,要發怒,可司馬昂已經走出去了,她沒想到兒子會違背自己的意願,現下想喝令兒子回來,可是盛怒之下,竟找不出話來說。

司馬昂騎上了馬,也不等自己的侍從,一路狂奔而去。可也走不多遠就到了繁華街市上,再要奔馬隻怕會踏到路上孩童,他勒馬慢下來,鬱憤之氣無處發散。忽抬頭,子攸竟在不遠處,站在賣糖人的攤子前,難得地在外邊穿著女兒裝,他便知道她該是剛從娘家回來。身上穿著淺金色底灑線繡的妝花緞裙子,可頭上卻隻素雅地插了一隻白玉蝴蝶簪,這倒不大合她這身華貴的衣裳,司馬昂正有些奇怪,又見到她左手裏攥著一個沉甸甸的小包,就明白了,她必然是出了娘家的門就嫌頭上的釵環沉,把什麽金的步搖釵環都去了裹在包袱裏了。司馬昂忍不住微笑,她正在給賣糖的人銅錢,換來一隻糖做的豬八戒。

“子攸。”他騎著馬已經走到她身邊了,在馬上喚了她一聲。

子攸正在咬豬八戒的耳朵,被這一聲熟悉的聲音嚇了一哆嗦,手一鬆,糖掉在地上。

司馬昂像是怕了她掉東西了,連忙從馬上向捏糖人的丟了一顆銀錁子,“再給她一個糖人。”

賣糖人的嚇了一跳,這塊銀子足有五兩,能買一笸籮糖人還不止,所以也就大大方方地每樣糖人都送了子攸一個。

子攸臉有點熱,羞赧地笑了,司馬昂的臉上還是冷冰冰的沒有情緒,但是向她伸出一隻手來,“走吧,回家去吧。別在外邊遊逛了。”

他是在邀請她騎上他的馬嗎?子攸的臉紅了。

“不會騎馬?上不來嗎?”司馬昂以為她的磨磨蹭蹭是因為她害怕這麽大的牲畜,“沒事的,踩在我的腳上,我拉你上來。”

子攸不再遲疑,她的腳尖點在司馬昂的腳上,一手拉了司馬昂的手,身子輕盈地向上一縱,已經坐在司馬昂的前麵了。身法利落得讓司馬昂有些驚訝,他從側上方偷偷打量了子攸一眼,她舒舒服服地坐在他懷裏,嘴裏叼著新的豬八戒糖人的耳朵,笑眯眯地看著前麵,臉上仍舊是糊糊塗塗的神色,可是卻心滿意足似的。他的心也不知怎地就跟著安靜下來。


第一卷 第十一章 醉酒


夢魘總是在不覺中困住自己,夢裏又見巍峨的宮殿傾頹,鐵鎖縛住了自己,萬裏江山不再。他披散著頭發,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祖宗的幽魂困在燃燒的宗廟裏,尖利的呼號像是要挖穿他的心肝,披枷的宗族們被拴成一串,從他麵前走過,他們冷冷地看著他,看著大顥最後一個皇子,無能的皇子。他站在了高處,看得更遠了,他的子民唾棄了他,他們已經走了,遠遠地走了。眼裏望得到的地方,除了火光,便是大廈傾頹的殘影。

忽地,一個女孩子走了過來,憐憫地看著他,仿佛他讓她很心痛。

“子攸,你為什麽沒走?”他聽見自己問她。

“不為什麽,我喜歡你,所以要陪著你。”她回答他,臉上還是帶著迷糊的微笑。

他搖頭,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他不想要她憐憫自己。於是她轉開了頭,也要走開。他慌了,他不是真想她走開的。

“子攸……”手中的書掉了下去,他被驚醒。環顧四周,房子並沒著火,也沒有變成斷壁殘垣,四周靜悄悄的,還是平時的模樣。他想起自己本來在讀書,可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倚在床頭睡著了,他記得那時候子攸還在這屋裏,穿著家常的衣裳煞有介事地在那張紫檀的案子上練字。現在也不知道她又到哪裏去了。

“子攸,子攸。”他想也沒想就喚了兩聲。

“王爺。”六兒在外邊聽見,連忙跑進來,“王妃才剛忙忙地出去了,像是突然想到要赴一個朋友的約。啊對了,王妃說王爺這幾天都睡得不好,叫廚房裏給您煨了安神的湯,囑咐奴婢待王爺醒了,就服侍王爺喝了。奴婢去端了來吧。”

司馬昂點點頭,也無話。站起來看了子攸寫的字,開始是規規矩矩臨摹的字,後頭像是厭煩了,開始寫他的名字,滿桌子的紙上都是歪歪扭扭貓爪子撓出來似的“司馬昂”三個字。他無奈地一笑,忽然又想起來,“今天是八月十五啊。”

六兒有點尷尬,王府裏一向是太冷清了,縱然是大節,也沒什麽人有要好生過的意思。“可不是嘛,還是王爺記性好,這麽大的節,奴才們竟都混忘了。隻怕連王妃也忘了,奴婢這就讓小廝們去找王妃回來。”

“不用了。”司馬昂止住了她,他的王府一向是如此的,冷冷清清,何必連子攸都拘束住了。子攸原先在穆府裏的時候,定然是有眾多人陪著玩樂的,在這卻要受這樣的淒涼之苦,如今大節下的,還不如任她性子玩去算了。

六兒不知道司馬昂在想什麽,卻知道子攸在哪。她年年八月十五都要跟一個江湖草莽的頭頭兒在明月樓上喝酒,今晚定然也是如此。隻是六兒心裏卻有些擔憂,往年是往年,今年是今年,今年可不比往年。往年子攸是大將軍的掌上明珠,今年子攸卻已經嫁作人婦,昔年的種種行為也該收斂些才是。誰知道,有些事情,還真是湊巧的很。

子攸年年中秋都在明月樓的二樓跟上官縝喝酒,年年都不曾遇見司馬昂。偏偏就是今年,司馬昂出了王府獨自散步,一散步就散到了明月樓來。偏偏子攸又跟個有萬種豪氣的草莽英雄在二樓的窗前攬月對酒,說些個什麽“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又是什麽“自古知音最難得,醉生夢死尤為可”亂七八糟的醉話,司馬昂就這麽仰頭看著平地竄出來一腔火氣。

“子攸。”司馬昂在桌邊叫了她一聲。

她笑嘻嘻地回過頭來,醉眼迷離,好半天才對上視線,“啊——司馬昂?”

上官縝也轉過頭來,“誰?哈哈哈,這就是妹子你照管的那個小夫君?”

司馬昂惱怒地看著這個男人,大約三十多歲,雖然穿著布衣裳,可就隻坐在哪裏,哪怕不說話也自有十分的氣勢。司馬昂隻消看他一眼,便知道他不是平常人物。子攸卻沒給他功夫說話,搖搖擺擺地站了起來,撲進他懷裏,“司馬昂,你來接我了。”

司馬昂想推開她,可她喝得太多了,司馬昂一推她,她就向另一邊栽了過去,司馬昂隻好把她又抱回懷裏。司馬昂的惱怒,子攸這會是感覺不到的,她抱住了司馬昂的腰,臉在他的懷裏蹭來蹭去,“你來接我,”說到一半又咯咯地笑起來,“我最喜歡你了。”

上官縝看著他們哈哈大笑,司馬昂的一肚子火氣來不及發,反而被子攸的親昵舉動弄得尷尬萬分,子攸口裏醉話連篇,一時越發有無天日,還在他懷裏動來動去的,他幾乎都要抱不住她了。

上官縝向他一抱拳,“在下平涼州上官縝,見過王爺。上官縝認得攸丫頭已經七年了,隻是今年攸丫頭出嫁的時候,我在塞外,未曾來得及為她送一份嫁妝。攸丫頭這會醉得沉了,我同她說什麽她也未必記得住,待她明日酒醒後,還望王爺代為轉告,我已將一份賀禮存在她家當鋪掌櫃處,叫她不要忘了去提取。”

酒樓裏來往的還有不少人,司馬昂也不好立時發作,上官縝雖然先時朝著他哈哈大笑,可是後來再說話卻自有些正氣,司馬昂雖然惱怒也隻得應酬他幾句,沒法再說別的。

子攸喝了酒越發嬌憨,粘在他身上,弄得他手足無措,好容易才把她抱回王府裏,也算生平頭一次丟這麽大的臉。六兒趕著去拿酸梅湯解酒,那邊子攸卻死抱著司馬昂不肯撒手。六兒想把她扶到榻上躺著,那就更不能夠了。六兒怕司馬昂惱了,急的汗都下來了,沒想到司馬昂倒逆來順受了,“行了行了,再折騰她就要吐了,把酸梅湯拿來我喂給她喝吧。你下去吧。”六兒再不下去,他的臉就要被子攸臊得更紅了,從進門到現在,子攸就沒住過嘴,滿口都是,“我喜歡你。”

六兒出去了,他喂了子攸一口酸梅湯,子攸剛咽下去,又急著說,“我喜歡你。”

“好,好,你喜歡我,你喜歡我。”司馬昂歎了口氣,隨口說,“你喜歡我哪裏啊?”

“哪裏都喜歡。”子攸嘀咕了一句。“哪裏都好。”

司馬昂愣了一下,“那我是誰啊?”

子攸嗤地一聲笑了,“你喝多了?你你你……當然是司馬昂了。你是司馬昂——天底下最不喜歡我的人。凶我,懷疑我,討厭我。我有什麽不好?不就是寫字不好,畫畫不好,不會做香包,不……不夠溫柔可人,不聰明……麽。”

司馬昂被她說笑了,“這麽多不好,那還哪有什麽好處了?”

子攸笑嘻嘻的,“我……我覺得我很好,哈哈,可是沒什麽用……”

司馬昂終於把她塞進了被子裏,剛要起身,她又伸出手來拉住了司馬昂的袖子,“我若不姓穆,你會喜歡我麽?”

司馬昂回過頭來,她一雙眸子裏凝了水汽,像是要哭了,他歎一口氣,終究沒走成,在她身邊躺下。她放心了,把自己的手硬塞進他的手裏,他沒奈何,隻得就那麽握著。


第一卷 第十二章 夢非夢


我喜歡你。子攸從夢裏醒過來,有點不安,這夢太過真實,好像她真的不停地說過這句話。她張開眼,頭頂還是熟悉的帳幔,司馬昂還是不知道在哪,頭還是因為宿醉一樣在疼。就像之前六個月的很多個早晨一樣。

“啊——頭疼死了。”反正這會沒人,她朝著自己尖聲低叫一聲。

“活該。”屋子裏有一個不緊不慢得聲音回答了她。子攸嚇得一骨碌爬起來,司馬昂手裏拿隻筆,正站在她常坐的案旁。

“司馬昂——”她拖著聲音叫他,沒皮沒臉地不理會他的話,“你怎麽還在呢?為什麽沒出去?”

“我不在這裏該在哪裏?”司馬昂沉穩地反問她。

子攸想了半天,誰知道你平時不在這裏的時候都在做什麽啊。

司馬昂抬起頭來看她。那雙眼真漂亮——子攸色迷迷地品度著,司馬昂向她微笑了,她有點癡。司馬昂忽然說了出來,“你喜歡我吧?”

子攸的臉騰地紅了,“什……什麽?”

“你做什麽隻要一喝醉了酒,就要跟在我後麵說喜歡我?”

子攸又開始結巴了,“我我我那樣說了嗎?”

“你那個朋友,上官縝,說有嫁妝給你,在你的當鋪裏,他還說讓你親自去查收。”司馬昂說得很平和,好像對剛才自己的問題毫不感興趣,對現在說的話也不感興趣,可是眉宇間那份不快卻沒稀罕隱藏。

“上官大哥?”子攸想起來了,“哎呀,昨天我是怎麽走的,我怎麽不記得了,我一年才能看見他一次呢,怎麽就喝醉了。”

“一年一次?”司馬昂隱隱得有些惱火,“玩什麽牛郎織女的把戲,你要見誰還不是開門就可以走。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規矩大概是說給別人家的內眷說的。”

“嗯?”子攸剛睡醒,又是宿醉之後,腦子轉得特別慢,“你怎麽了?臉色怎麽這麽不好?早飯吃壞肚子了嗎?”

司馬昂沒搭理她,繼續在紙上下功夫。

子攸看出他是在畫畫,不是在寫字,子攸搭訕著問他,“你在畫什麽?”

司馬昂還是沒理她。

“你在畫什麽?莫非是****麽?這麽神秘,都不告訴我。”子攸伸長脖子張望他的畫紙。

司馬昂的筆一抖,一幅畫就廢了。子攸被他瞪得迫不得已低下頭裝出一副反省的樣子。司馬昂歎口氣,子攸知道他沒法子了,厚著臉皮貼上去,“我就是喜歡你,不是說醉話。”

司馬昂一怔,麵皮也紅了,不過子攸低著頭,沒看到他的臉。司馬昂不知道說什麽好,也沒想到抽身離開,他不知道子攸這妮子哪裏來的這麽大的膽量,這麽厚的臉皮。

“我是不是錯了?”子攸還是低著頭,“上官縝說我錯了。因為我的身份,和你的身份,所以我喜歡你了,我是不會得到好報的。我就喝醉了,想不清楚。要麽是穆家殺人太多,遭了詛咒,結果詛咒應在了我身上。要是……要是你也說我錯了,從明天開始,我就不再喜歡你了。”

司馬昂沒回答她,子攸的話裏沒有什麽說這些話時該有的風花雪月,她說的太直白了,直白的有點殘忍。他的心忽然軟了,低了頭在子攸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子攸笑了,就像個小孩子,她就是開心,所以就笑了。司馬昂忽然有些認命的感覺,不管明天是什麽樣的,今天,眼下,是這樣的。子攸伸出手來,握住了他的手,他沒有鬆開她,她的手很小,很熱。

子攸想說點什麽,她看到了希望,她有點愛上了眼下這稀裏糊塗的生活,未來是什麽樣的她不知道,她也很害怕,但是那畢竟還要再等一段時間才能來,眼下……不妨沉醉。

偏偏六兒進來了,看著這情景忍不住發笑,可還是說道,“王爺,王妃,宮裏來人傳話了。”

司馬昂鬆開了子攸的手,一個小太監進了來,“什麽事?”

“王爺,皇後娘娘召王爺進宮去。”小太監回話道,“至於是什麽事,奴才就不知道了。”

子攸有很大的不滿,來的真不是時候。司馬昂的臉色看起來也不大好,她知道司馬昂是個孝子,隻不過那個皇後卻有些昏聵,每每就好生出些叫他為難的事來。

司馬昂去換了衣服出來,看著子攸皺了眉頭扁著嘴,雖然滿心煩惱,可走到門口卻還是站住了,回過頭來就看見一臉小心翼翼的子攸也在看著他,他移開視線,抿緊了下唇,終於說了出來,“我去去就回來了,你若要出去走走的話,也要早點回來。別在外頭吃酒了。”

“知道了,”子攸迷迷糊糊地笑了,模模糊糊地有些不放心。

“小姐,方才姑爺在這兒,所以我沒說。咱們家遣人來叫小姐回府去,說是有事要跟小姐說。”六兒低聲說。

子攸低頭想了想,“怎麽這麽巧,也叫我回家去呢。”

“小姐,”六兒見子攸問,就想到了不好的地方,“不會是小姐最近做的事被少爺知道了吧?”

“不大可能。”子攸搖了搖頭,可她也猜不出到底是哪裏不對,“反正我這幾日也須得回家一趟,後日爹爹的大軍就開拔了,我得去送爹爹。”

“那小姐說話可要留神,別再直筒子似的,想起什麽說什麽。既然大爺上回都打發大奶奶來問小姐跟姑爺的事兒了,今天小姐回了那府裏,可要小心回話啊。”六兒已經找出了幾件子攸的衣裳,“小姐,你看看,要穿哪個好?”

“我知道了,”子攸拿著根簪子無聊地挑著白玉胭脂盒,“嘩啦”一聲把白玉盒子碰倒了,胭脂沾得到處都是,“啊呀。”

六兒無奈地過來收拾,“沒見過小姐這樣的,一要回娘家就百般不願的。”

子攸歎口氣,六兒又道,“小姐是坐轎去麽?可別又是走過去,小姐雖然是圖方便,可到底太不成體統了。”

子攸模模糊糊地應著,心裏邊還在想著司馬昂,懶洋洋的別的都不大想得起來,六兒說坐轎好,那就坐轎是了。等她被抬進了自己的家門,她還是迷迷糊糊的,那時候她哪想到後頭的麻煩。


第一卷 第十三章 也說側妃

穆家的大將軍府造得很是軒朗壯麗,足占了半條街,比司馬昂的王府還要大些,雖然不合禮製,不過倒很合眼下的朝局。

子攸的轎子直抬進了門,門裏已經有管事的家人迎著,子攸在轎子裏隨口問,“我哥在家麽?”

“在家,大爺在老爺的院子裏跪著呢。唉,也真是趕上糟心的事了,大奶奶小產了。”管家婆子隔著子攸的轎子說。

“什麽?嫂子小產了?”子攸驚得坐直身子,那迷迷糊糊的樣兒終於褪下去了,她掀開了轎簾子,“爹不是說要送她回娘家麽?怎麽還在府裏?”

“老爺前幾日原說要大奶奶回宮裏養胎,等生了孩子再回來,可誰知皇後娘娘竟不讓大奶奶回去,說是沒有出了閣還回娘家生孩子的禮數。老爺也就不理論這事兒了,隻吩咐大爺去別的院子住著,誰知道昨夜裏大爺喝醉了酒又回大奶奶那去了,唉,大爺喝了酒又弄性,不知怎麽就打了大奶奶一巴掌。當時大奶奶也還沒事兒,可不知道怎麽的,到了半夜就開始腹痛,到了五更天竟然把一個已經成形了的男胎打了下來。唉,你說這……”

“哥也太惡了些。”子攸皺了眉頭,有些煩悶,“宋媽媽,前幾天我來看嫂子,還帶了太醫院的太醫來,太醫說胎兒不錯,怎麽這麽容易就掉了呢?”

“就是說呢,現在合家上下都說這事太奇了。”管家婆子原來是子攸母親娘家的陪嫁,本就是子攸使出來的人,這會也就跟她說了實話,“聽跟老爺的奴才說,老爺也懷疑是大爺身邊新買來的那些個花月妖使得鬼。可大爺橫擋豎擋得不讓老爺的人去查考那幾個蕩婦,還說什麽那姓司馬的女人下出來的種子,他原不稀罕,掉了也就掉了。”

“真混賬話!”子攸氣得一時竟然說不出別的話來,“說這等不是人的話,真混賬。”

“可不是嘛,可那些大爺養的那些個花月妖、狐狸精如今還在推波助瀾,說大奶奶是故意不想生下姓穆的孩子。”宋婆子搖了搖頭,“唉,那怎麽可能,哪個當娘的能殺自己的孩子,她們也就是哄咱們家那糊塗爺罷了。可知男人耳根子都軟,最愛聽小老婆的話。人說妻不如妾,這話可是千真萬確的,憑是什麽男人都是娶了新的忘了舊的。若隻忘了還罷了,還要往上作踐呢。咱們大奶奶素日是個木頭一樣的人,紮一錐子都不出一聲的主兒,可因為占了個正妻的位子,那些姬妾就調唆著大爺作踐個沒完。作孽啊,好歹人家還是個公主呢。”

轎子已經抬到了大將軍穆文龍平日住著的院子,宋婆子也住了口,小丫頭們撩開了轎簾子,宋婆子親自過來扶子攸下來。子攸進了院,繞過一架紫檀木的大插屏,正看見哥哥穆建黎跪在地上。她氣得也沒跟他說話,一徑往屋裏走。

穆建黎酒醉尚且未醒,“死丫頭,見了我也不說話。真是嫁出去的人潑出去的水,你還以為你揀了高枝兒呢?還王妃?哼,你那個王爺不過就是咱們穆家的小白臉罷了。”

子攸氣得鼻子都要歪了,也不還口。屋裏老父親卻聽見了,老人洪鍾一般的聲音從裏麵傳出來。“畜生,你給我閉嘴。你妹妹哪裏不比你強,她要是托生出來是個男兒,我早就一頓板子打死了你,給我也省省心。”

“爹,您別氣著了。”子攸進到屋裏,給穆文龍倒了茶。

穆文龍在椅子上坐下來,他如今已經是五十幾歲的人了,雖然善弄權術,可也是個在沙場上征戰了一輩子的老將,身子雖較年紀相當的老人要損傷得厲害一些,但也仍舊是聲如洪鍾,精神矍鑠,騎得了烈馬,挽得了硬弓。

他寬厚地看了看女兒,“攸兒啊,你說你要是個男兒該多好。你若是個男兒,咱們穆家才能真正算是後繼有人啊。”

子攸笑了笑,“爹,你怎麽又說這個,倘或給大哥聽見了心裏又不痛快了。嫂子還好嗎?”

穆文龍微微一笑,“我如今倒不擔心她。”他停了停,看著子攸,“司馬昂待你還好嗎?他沒有像你哥哥折磨司馬氏這樣折磨你吧?”

“那怎麽會呢?”子攸笑了,想起司馬昂臨走跟自己說的話,臉上有些緋紅。

穆文龍點點頭,轉而去看窗外的芭蕉葉,“那自然是不會的。攸兒從來都是容不得別人欺負的。攸兒啊,你有什麽完不成的心願沒有,若是有,隻管跟爹爹提,這一回,哪怕你要天上的月亮,爹也給你弄來。”

子攸咯咯地笑了,“爹,您這是幹嘛呢?那好吧,等我想起來我想要什麽,我再跟爹爹要。”

“好。”穆文龍點了點頭,“女兒,你知道男人都是要有三房四妾的。你哥哥算是不成器,所以弄得多了些。可你看,爹爹我不也是有幾房姬妾的嗎?這沒什麽。攸兒,你生下來是女兒,先就吃了虧了,可別的女子不都是這麽過的嗎。爹……是倒真希望你是個兒子。”

子攸不笑了,她的心裏頭一回有了些驚恐,“爹爹是什麽意思啊?”

“昨日皇後召我,談了些事。我想了想,她說的也在理。”穆文龍慢慢地笑了笑,“所以我把你叫回來,是想自己跟你說這事,你娘……她死的早,所以爹爹隻好自己來安慰你。”

“爹,不是皇後想給司馬昂立個側妃吧?”子攸迷迷糊糊地站了起來,聲音冷瑟瑟的,她的心都不知道哪裏去了,隻覺得胸膛裏空蕩蕩的不舒服,“爹你怎麽能同意呢?難道我不是你女兒,難道你不希望我的夫君隻疼愛我?”

“孩子,你姓穆,他姓司馬,他不會真心待你。你必須防著他,知道嗎?”穆文龍歎了口氣,現出些老態來,“而且,你也擋不了這件事。你們成婚半年了,還沒有身孕,這怎麽能擋得了人家再娶呢?所以蕭皇後說要把她娘家的司馬昂的一個什麽表妹給他當側妃,爹也無話可說。”

子攸再也站不住了,她跪了下去,麵孔有些蒼白,“爹爹,不管怎麽說,我是爹爹的女兒,爹爹你是大將軍,你不允許皇室做的事情多了,怎麽這件事你就犯難了呢?天下到底有什麽事您不能做主呢?你這是不想管女兒了嗎?爹,女兒從小就沒娘,求求你了,你就疼疼女兒吧。”

穆文龍緩緩地搖了搖頭,“不中用,孩子。唉,你從來就不是實心眼的傻孩子,為什麽這一回就這麽看重那個司馬昂呢?”

子攸的眼淚滾了下來,她不知道該說什麽,還能說什麽,“爹,女兒求求你。”

“傻孩子。我聽說蕭皇後要給司馬昂找的這個表妹,他們原本就很好。那樣更好,早點生個孩子下來,爹就替你把他們都殺了。我不稀罕我的女兒當什麽王妃,皇後,我希望我的女兒能坐在太後的位子上,把穩朝政。你明白嗎?子攸。”穆文龍看著子攸,他不容許子攸痛苦、退縮,她本就是他當做男孩子養大的,他對她給予了不小的希望。“不要哭,攸兒。哼,司馬家的天下?大顥的江山本來就是我們穆家的祖宗幫著打下來的,在我的手裏大顥朝又回到了咱們穆家的手裏也算應該的。可我擔心你哥哥他不是守成的那塊料,他守不住我給他的這份天大的產業,所以我不篡位,我不能為了圖個虛名就把他推到風口浪尖上,再讓天下人殺了他,殺掉所有姓穆的人。攸兒,你要幫助你哥哥,不是幫助他自己,是幫助整個穆家。他是個蠢貨,可他是你的哥哥,你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們穆家奪走了司馬昂的一切,他隻會把你視為敵人,他隻會利用你,然後除掉你,除掉所有姓穆的人,攸兒,將來能幫你的人,隻有穆家人。攸兒,我教了你十七年,教你如何做聰明人。所以這些,你自己也想得到吧?”

子攸沒忍眼淚,任憑眼淚落在地上,可也沒再求他,她站了起來,雖然心裏還是一陣糊塗一陣清明,“那麽爹爹剛才還說要應我一件事,就不能推諉了。眼下我就有一樣東西想要。”

穆文龍點了點頭。



第一卷 第十四章 不識東風麵


王府,總是如此,冷冷清清,門可羅雀。

這裏從來都不是子攸的家,當然,方才子攸出來的那個門,也不是她的家。也許因為生為女子,所以她注定無根。

子攸在轎子裏想過自己的未來,也許她真的會走到這世上最高的位置。她不是不會****權術,就算她再駑鈍,可她生在那個地方,那個人人都懂權術的地方,即使她不學,隻用眼看,這些年也早就看會了。可她從生下來,就有使不完的金銀,穿不了的錦緞,吃不斷的珍饈,她沒什麽更想要的了,所以也沒處去使些個權術。她是個女兒,威脅不了任何人,所以沒人會算計她,她也不願意去算計誰。她更不願意去算計司馬昂,她本想叫他看見她的心是怎麽樣的,所以她把自己的心明明白白地放在了那裏給司馬昂看,連防備都不曾。

可眼下又有一個女人要走進來了,一切都亂了,她的心也亂了。她不願意屈意奉承司馬昂,她總覺得自己很好,哪怕在司馬昂最輕蔑地看著她的時候,她也覺得那是姓氏的原因,可她的好,興許司馬昂總也看不到。要麽就是,作為一個女子,她其實並不好。

可她寧守著自己那份不合時宜的驕傲,也不願去跟一個女人爭風吃醋——那太糟踐了她的心。

她慢慢地想,如果司馬昂真的全心全意地愛著那個女人,這是不是就能給她一個殺了他的理由,在一個恰當的時間裏殺了他,她可以隨便去找一個剛生下來的小男孩,她將帶著那個男孩走進宮廷,借著亡夫的名位,她的男孩將登上寶座。而她將在不滿二十歲的時候成為一個太後。她或許將手握權柄,像父親一樣,手握大權,直到她死的那一天。

她死的時候?那又將是怎樣的淒慘啊。她將頭戴鳳冠,身上穿著金線織成的鳳袍,獨自待在高大而陰森的宮殿裏,等著最後一根燭火熄滅。那時候她將思念司馬昂嗎?還是會恨他呢?她也會像聖祖皇帝的皇後那樣嗎,在皇帝死後養了許多男寵,再在她死前一夜之間將他們全部處死?她想得太遠了,太陰暗,太惡了些。她撩開轎子的簾子,看著夕陽最後一抹光亮,看著外邊熙熙攘攘的街市,那些忙碌的人,為著生計而奔波,他們的生命就像螻蟻一樣卑微,也不知道哪一天,高高在上的那麽幾個人之間有了什麽樣的仇恨和利益的糾紛,他們就要無辜地死去了,在死前可能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而她,隻是一個女子,她可以弄權也許還可以隨心所欲地殺戮,她不怕史官如鐵的史筆,她喜歡讀史,可史書中的女子太少了,如果她能被史官們記錄下來,再被後世的女子讀到,即使滿紙詆毀和辱罵,那她依然會覺得欣慰。她不關心以後,不懼怕後來,她看重的是現在。她看著那些不相幹的人,她有能力叫他們都過得好嗎?她有能耐代替司馬昂嗎?可她又想起來,司馬昂就真的有能耐叫他們過的好嗎?

她是那麽愛著司馬昂,那麽期望那個俊美挺拔的皇子會微笑著握著她的手,跟她白頭偕老。可現在看來,那也不過就是一個小女孩不切實際的夢罷了。隻是一夢七八年,這到底……久了些……

司馬昂已經回到自己的王府裏有一會了,他在內室的正堂裏坐著,旁邊坐著他的表妹蕭吟,他等著子攸回來,卻不知道她回來後要跟她說什麽。如果她憤怒地要把蕭吟趕出去,他能不能像以前那樣義正言辭地訓斥她——她沒有做錯過任何事,她隻是姓穆,卻豪爽憨直,跟那些自私貪婪的穆家人截然不同,而他呢,連為夫之道都沒有盡過。

他看了看蕭吟,她也正看著他,她坐在那裏,不慌不忙地,溫婉沉靜,就如水一般。他在心裏歎息了一聲。

她比子攸大一歲,可那份溫柔厚重的模樣,讓她看上倒像大了子攸不少。她是他的表妹,他們自幼相識,十二三歲的時候,他還著實眷戀過她。隻是隨後……他漸漸知道自己身上的重擔,幼年的許多心思他都已經忘記了。

“昂哥哥。”蕭吟忽然喚他,那聲音也不像子攸那樣直來直去,而是溫婉甜潤的。

他看了她一眼,忘了回答。如果子攸不能容她,他還是會護著她的,她比子攸,嬌弱太多了。

六兒不知道王爺做什麽會帶著他的表妹回來,那個蕭吟的眼睛裏太有主意,她不放心她。不過她還是硬著頭皮給司馬昂端上一碗湯,“王爺,王妃叫人給您煨的湯,這時候正好喝了,養神的。”

司馬昂點點頭,有些不想看著六兒。昨晚也不知是不是這湯的功效,他睡得不錯。六兒又回說,“王妃前兒見到太醫院的王太醫,那太醫說燕窩最是養氣安神的。結果王妃聽了,可了不得,今天叫外邊鋪子裏送來上好的燕窩,還吩咐廚房要做燕窩鬆子清蒸鴨子、燕窩攢絲鴨子,還有什麽燕窩醋溜熏鴨子。王爺聽聽,您近日裏睡不好,鴨子燕子都遭了殃。”司馬昂想想這倒確實是子攸會做得出來的事兒,忍不住一笑。

六兒也笑道,“可我們小姐的脾氣,我勸是不中用的。還得她回來,王爺說說她,吃頓飯樣樣都要配燕窩,傳出去倒被外邊那起傻子笑話,說咱們王府不是王府,是沒見過世麵的暴發戶了。”

一語未了,管家的大太監夏富貴來打聽王妃回來了沒有,外邊櫃上送來幾箱東西,是王妃給下個月皇後生日上預備的孝敬,想給王妃看看單子,對個數目。又順便問司馬昂什麽時候有功夫,裁縫要來量他的身量,說是“王妃娘娘最近新得了極稀罕的羽緞一匹,已經吩咐了裁縫上的,要給王爺做褂子,說是著雨不濕,最是雨雪天外出時該穿的。”

司馬昂低頭無話,隨口說等閑了再說,夏太監正要出去,可巧外邊人來回,王妃娘娘回來了。

司馬昂心中有些不自在,蕭吟站了起來,臉向著門口,她倒並沒什麽緊張,若說這個王妃,頭半年在皇後宮裏她也見過,沒什麽打緊的一個小丫頭罷了。蕭吟心裏算計著,就算她再能,也不過就是穆家的一個小丫頭——又不是穆文龍,有什麽可怕的。

可等穆子攸就進了門來,蕭吟隻看了她一眼,就不覺吃了一驚,她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擁著,氣質神態都與半年前在皇後宮中所見的那個女子截然不同,那個時候她決計沒有現在這樣一種雍容自若的氣質,難不成那時候她是有心藏奸,所以才在皇後麵前做出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麽。

蕭吟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她一頭青絲並沒有認真梳成宮妝的樣子,隻被幾隻碧玉簪子隨意挽著,發髻上插了一隻金步搖,那精致的小小的鳳偎在她的鬢邊,口裏銜著一串明月似的珠子,隨著她的走動輕輕搖著。

她緩步走來,外邊罩著一件二色金繡的衣裳,腰間係著五色宮絛,下墜著一塊古玉佩,淺金底撒花雲緞的裙逶迤拖地,慢慢行來,並不覺得過於奢華,唯覺雍容華貴。蕭吟心中有些不舒坦,眼前人這一身打扮雖然隨意,可妙就秒在自然二字上了,不要說旁的,隻她身上這些穿戴哪一樣拿出來都不是蕭吟能擁有的貴重奢華,而這些東西,在她那裏也隻是漫不經心的隨意穿搭,就是這份漫不經心,更讓蕭吟心中的不平,她自覺得比子攸更美,卻無福享受那些可望不可即的衣飾、地位,也許還有權勢。

蕭吟看著她走到司馬昂身邊來,她抬起頭,光潔飽滿的額頭驕傲地仰起來,她的目中沒有任何人,那張精致了得的小臉上隻施了淡淡的粉,卻依舊明豔動人。而她的表哥看著她的眼睛,那視線算是溫柔愧疚麽?一直到她在正麵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他都沒轉開視線。

她沒問蕭吟站在這裏做什麽,也沒質問司馬昂任何話,更沒給蕭吟任何拜見女主的機會。她揉了揉自己的肩,根本就沒看蕭吟一眼,隨口說,“這半日乏了,給我揉揉肩。”

兩個穿著不凡的丫頭低眉順目地過來給她捶著肩,先前那個大丫頭又捧了茶來,恭恭敬敬地獻上來。她接過茶來,“夏富貴,你怎麽在這裏伺候著,有事嗎?”

夏太監見問,連忙上來回話。就這麽把蕭吟涼在一邊站著,蕭吟指望著司馬昂開口,可是司馬昂臉上淡淡的,遲遲不想開口。蕭吟杵在當地,看著子攸被那些金奴銀婢圍著伺候,越發覺得自己寒酸得像是連穆家的下三等奴才都不如,連司馬昂府裏的大太監都像是有些不肯正眼瞧她,她心裏那股不平,更變成了憤意。忽然又看見子攸托著茶盞的手上並沒有其他戒指,隻有大拇指上戴了一隻祖母綠的扳指,她還從未見過女子有帶著這東西的,心下很是納悶。



第一卷 第十五章 窈窕淑女


司馬昂看著子攸,她該是已經知道了,所以麵上才這樣淡淡的。可那個在他麵前總略微有些畏首畏尾的子攸已經不見了,她坐在那,似笑非笑,神情清朗,舉止自若,頗有林下之風。他看著她,模模糊糊有些悵然若失。

辦完了夏太監的事兒,蕭吟實在不能等著司馬昂了,她自己向子攸麵前行禮,直接便以“姐姐”稱呼。

子攸端著杯子,慢慢地吃茶,可是胸口喘息的起伏卻越來越快,手指也漸漸有些發抖,她終是沒法子再沉穩下去了,司馬昂在旁邊把這看在了眼裏,可臉色上仍舊看不出喜怒。

蕭吟低眉順目地在地上跪了半日,隻得抬起頭來。子攸轉過了頭去,看著司馬昂,“是你想要這個側妃的,還是皇後指給你的?”

薄如紙的青瓷茶盅被她捏在手裏,幾乎都要捏碎了,她看著司馬昂的眼睛,司馬昂也看著她,沒有回避,沒有曖昧的躲閃,可他沒有回答她。子攸的手在發抖,事到如今她要的已經不多了,哪怕是騙她呢,隻要他跟她說這個側妃是皇後指的,那麽她就看在司馬昂還對她的心還有些憐憫的份兒上,放他們一馬,從此她會走開,隨他們倆的便,而且她還會繼續盡她所有可能地保護司馬昂。

可他沒說話,他看著子攸,隻是緊緊抿著下唇。

六兒撐不住咳嗽了一聲,她終於知道蕭吟為什麽會跟王爺一起回來了,她想提醒她的小姐,這種自討苦吃的問題,何必當著蕭吟的麵兒問呢。可子攸她一向不大在乎別人怎麽看她,她不在乎的人和事,她素來就當做不存在,她是坦蕩蕩的——隻是未必有人信她。

司馬昂終於移開了視線,他根本就不打算回答,子攸快要被他的沉默給逼瘋了,蕭吟看著她,臉上微微露出一絲得意的神色,可子攸根本就沒睬她,她的心思還沒分出那麽多放在她身上,她也不是要人來拜她的人,“你起來吧。”

蕭吟儀態萬方地站了起來,溫柔地退到一邊,子攸沒看出她體態的優雅,隻是覺得她的動作太慢太做作太礙眼了,她隨口吩咐,“夏富貴,你去,把王府西角那個院子收拾出來,讓——”她停了停,像是說話的時候咬住了自己的舌頭,“讓側王妃住在那兒。以後那裏一應的供給分例都比著我屋裏的樣兒給。”

“姐姐不用忙,天已經晚了,還叫人忙忙地收拾房子,我心裏怎麽過意的去呢?”蕭吟笑道,她一來就讓正妃著了這麽大的氣惱,心裏頗有幾分得意,何況剛才司馬昂並沒說她是皇後賜給他的,她便可認為那是司馬昂回護她的意思。便立意要起這個刺兒,而且還要顯得她賢德,“我就住在姐姐這院子裏的廂房裏就是了。”

司馬昂看了看蕭吟,她的眼神也不是昔年那般的單純如水了。這種女人們****的伎倆其實瞞不過深宮長大的皇子的眼,他吸了一口氣等著子攸針鋒相對的回答,等著聽他幼年在宮裏已經聽夠了的女人們隱晦的口角,爭不完的風頭。他看夠了在幽暗的宮廷深處無聲地鬥得你死我活,他早已厭倦了,也厭倦了自己。

可他沒想到的是,“嘩啦”一聲,子攸手裏的茶盅砸在桌子上,砸得粉碎,蕭吟沒提防,被嚇了一哆嗦,子攸張口就是一句,“放你娘的!”她從來就不是什麽窈窕淑女。

蕭吟被嚇住了,她還沒見有女子這樣粗野無禮的,她被人當眾這樣一罵,臉上臊得通紅。

“你以為老娘有礙於禮教,就會裝出一份很願意見你的臉色來嗎?你還想住在我眼前,是想抽空就在這窩裏跟我鬥個你死我活麽?老娘沒那個興致陪你玩。”子攸冷笑一聲,越發惱怒,“罷了,不是我的東西,我也不稀罕,索性你們都給我滾,別再讓我看見你們兩個。”

蕭吟從沒被人當麵給這麽大一個委屈,可是她卻不知道該不該哭,她看了司馬昂一眼,想看他的臉色,可司馬昂沒看著她,他冷著臉抓住子攸的手腕硬生生地把她的手拽起來,不讓她的手掌繼續按在那堆碎瓷片上,血已經從她的掌下流出來,滴在桌上。

子攸從他手裏抽回自己的手,用那隻血淋淋的手從另一隻手腕上褪下玉鐲來,塞回司馬昂的手裏,她要哭了,可是嘴角還是笑的,“我本來想說你既然有了側妃,那咱們就該恩義兩絕了,可我又忽然想起來,你我本就沒什麽恩義。這個,還你。”

那隻碧玉的鐲子,染著鮮紅的血,格外的刺目。

司馬昂緊緊抿著唇,克製地一句話不說,其實子攸希望他給她一句痛快話。哪怕他再像從前那樣說一句冷到她骨子裏的話也好,她也就絕了希望了。可他偏生一句都沒有,像是打定主意非要用鈍刀子剮她一樣。

子攸站了起來,終於懶怠再看他一眼,再為他操一次心了。她為什麽還要為他著想呢?也許他真的愛蕭吟呢,愛得太深了,可以為她生為她死,那她又何苦阻撓呢。

她回了自己的臥室裏,六兒心驚膽戰地給她的手止了血,到底不放心又找了太醫來。子攸卻沒什麽疼痛的感覺,她就那麽在屋裏坐了一夜。

六兒下了幾次狠心,才問她,“小姐,你到底在想什麽?”

“我在後悔,如果蕭吟有了她跟司馬昂的孩子,那司馬昂的死期就到了。我現在看著是成全了他們,殊不知是在害他。我是不是……”

“哎呀小姐,司馬昂要死也是自己作死的,怪不得咱們,你還為了他內疚?小姐把心都給他了,結果呢,還不是被他作踐。”六兒早就咽不下這口氣了。“難道小姐不恨他?”

“總沒到希望他死的程度。”子攸的聲音很低微,快要聽不見了。

“好啊,那你就叫人去把那個蕭吟關起來吧,你看司馬昂會不會希望你死。”六兒惱了,越發說得狠起來,她看不得她的小姐這樣,與其這樣難過,還不如下一劑猛藥讓她清醒過來。

子攸的手哆嗦了一下,“我出去走走。”

六兒嚇了一跳,想拉住她,可沒有她的動作快,“小姐,小姐,四更天你到哪走去?”

子攸沒吭聲,六兒追出門去,可外邊黑漆漆的,子攸仿佛轉個身就不見了。


第一卷 第十六章 射箭


四更天的時候,小姐不見了。

六兒實在放不下心來,帶了兩個小丫頭到各處去找,卻總沒找見。又去問了上夜的人可曾看見王妃出去,隻是總沒人見到王妃。她急得要哭了,硬把管家夏公公給叫了起來。可夏富貴根本就不當一回事,“王妃不見了?甭慌,想是又跳牆頭出去喝夜酒了吧。”

把六兒氣了個倒仰,恨到不行。

四更天時,夜正濃重,司馬昂還站在那座院子的廊下。這是一天中最靜寂無聲的時候,可也不知道是什麽驚起了院子裏眠著的鶴,兩隻鶴忽然撲棱著翅膀舞動起來,又發出一陣驚叫,聽來很有些驚心。

蕭吟已經卸了妝,走到司馬昂身邊,“天涼了,早些進屋安歇吧?”

他回過頭來,她依舊有著似水柔情,仿佛一心希望他能化在她那裏。她知道他的煩悶,卻不說破,微微笑著,“倘或睡不著,不如我來撫琴一曲,聊以忘憂。”忘憂,是啊,外邊的事,她是看不到的,她隻要看她眼前的生活就足夠了,她可以做一個解語花、忘憂草,陪著他醉生夢死……可他已經沒有了聽琴的少年心境。何況,這裏麵已經沒有了簡單的你儂我儂,若不然,蕭吟的陪嫁裏又怎麽會有個月奴。

他離了這院子,慢慢轉到王府的園子裏。

前方有處燭火的光亮,他心頭忽然一暖,便信步向那走去。遠遠地看見了子攸,獨自坐在花樹下,沒拿著燈籠,可身旁卻放著一隻紅燭。他走近了她,站在橋下暗暗看著她,她沒哭,也沒有怎樣,隻是呆呆地坐在那裏。他想起“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不知道子攸是不是取了這個意思。她臉上沒有哀戚,她這樣的人大概不會哀戚,隻是寂寞了,卻又怕向人說。

天色微明的時候,司馬昂終於有了些困意,可還沒走到院門口就見六兒帶著兩個小丫頭正在門口跟翠兒說話。不管翠兒怎麽說他沒在蕭吟這裏,六兒就是不信,氣急敗壞地定要見他不可,翠兒問她是什麽事,她又不肯說。他想到六兒大約是找不到子攸才會來找他,他方才見著子攸離開那橋了,本以為她回房去了。

子攸沒有回房,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走。她漫無目的地溜達著,不知不覺走到馬廄裏,看了看自己的馬,那馬是匹難得的寶馬,子攸用古時好馬的名字喚它,就叫做“躡影”。未出嫁時她天天都要騎著它狂奔,所以她成婚時,它就作為陪嫁被她帶了過來,可這些日子裏她都忍著沒有騎它。她總歸要謹慎些,生怕自己性子太野,被司馬昂討厭得太恨。可現在,都無所謂了。

她撫摸著躡影的頭,它認出是她,焦躁地在馬廄裏踏著蹄子。她慢慢地撫摸著它,自言自語地說“總不出去逛逛,你是不是也悶得病了?”

“我還從沒見過中州的女子敢離馬這麽近。”一個清脆的聲音忽然說道,把子攸嚇了一跳。

子攸回過頭來,一個身量略比她矮些的女孩站在她身後不遠處,雖不十分美麗,可眉眼卻別有幾分味道,站著的姿勢比一般女子要挺拔一些,也敢仰著頭看人,這樣的姑娘,子攸從前見過,卻不是在王府裏。“你從草原上來?你喜歡馬嗎?”

“每一個草原上的兒女都喜歡馬,尊貴的王妃。我是從邊境上被販來的奴隸,我是側王妃陪嫁來的,您可以喚我月奴。”她用草原的方式向子攸行了個草原上最大的禮。

她單膝跪在地上,抬起頭來打量著這個不得寵的王妃,她有著中州女子特有的美麗精致,可是她還是一眼就看得出王妃跟中州女子是有些不同的。月奴還沒想透這不同在哪,就見王妃兩手伸出,掌心向上,微微抬到胸前,那是按照草原的方式來說再標準不過的一個還禮。她站起來,呆呆地看著她,“王妃怎麽知道草原的禮節?”

子攸沒有覺得這有什麽奇怪的,昔年跟著父親,她見過北方民族的使者。她知道如何行禮,父親的姬妾裏有一個草原進貢給皇上的美女,子攸的母親去世的早,那個心地善良直率美麗的草原女人照料了子攸很久,所以子攸甚至還知道他們的語言,她很喜歡北方民族詩歌一樣的口語。

可是子攸今天心境太壞了,壞到懶得跟人多說話的地步。可是這個月奴見了子攸,就像是不想離開了,“王妃莫非會騎馬嗎?我從來就沒見中州的女子獨自騎過馬,在我看來中州的女子隻不過是男人的貨物,男人們喜歡把她們關起來,不許她們出門,不許她們騎馬射獵,宮中甚至不許女人們多笑。這樣的女人生下孩子,再把她們柔弱的性格教給她們的兒子,所以中州的男人們一代比一代孱弱,早就已經失落了你們祖先對英雄的記憶。你們的男人不是用狼奶喂大的英雄,他們不過是綿羊養大的羊羔罷了。”

子攸終於被激怒了,把跟司馬昂有關的東西拋到了一邊去了,“誰說中州的女人不會騎馬挽弓?”

“王妃會射箭?”月奴輕巧地笑了,她終於激起這個王妃的注意了。

“射箭又有何難?”子攸哼了一聲,“倘若你也會的話,不如我們去比試一下如何?隻是不要抱怨現在的日光不足。”

這時候天色已經亮了不少,月奴點點頭,“這樣的光亮足夠了。”

子攸帶著她到了王府裏平素用來騎馬的一處寬闊地方,箭靶是現成的,隻是放弓箭的地方已經落了一層灰,月奴笑道,“王妃,隻怕王爺許久都不碰這些東西了。”

子攸沒吭聲,搭弦彎弓一氣嗬成,一箭偏右,原是她有些手生了,她倒也不著急,再拉開弓弦,一箭正中靶心,再發一箭同樣命中。她放下弓箭,雖沒說話,卻很滿意,這樣的程度,在她所見的大顥貴族子弟中,已經很少有人能做到了。她示意月奴可以射箭了,月奴看了她一眼,這個王妃確實有些了得。

她挑了一張硬弓,拈起三隻箭,子攸吃了一驚,那樣的臂力可是一點不摻雜的,她又看了月奴一眼,明明看起來很瘦弱,如果……如果草原的可汗有十萬鐵騎,不須有更威武的武士,隻要都是她這樣的,那麽大顥……

子攸驅散了那念頭,隻看這個月奴到底要搞什麽名堂,同時射三支箭,難不成三支箭還能同時射中靶麽?若是有一支脫靶,那麽就不算能耐,隻能算臂力稍大罷了。


第一卷 第十七章 不識同路人


黎明時分,王府裏很是寂靜,子攸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也聽得見月奴鬆開弓弦的聲音,還有弓箭破空而出的呼嘯聲。子攸站著沒動,她真不願意相信有人會同時將三隻弓箭射中靶心的紅圈。她看著月奴,月奴的臉上帶著一抹微笑,還不算挑釁。

不過她開口說話的時候,有口音的中州話裏還是帶了不輕不重的譏諷,“王妃是我見過的中州人裏最會射箭的人。我這點微末功夫在草原就算不得什麽了,比我強的人太多了。”

子攸立刻被激得滿腔怒火,子攸的性子,雖然看起來隨隨便便的,平日裏不管是丟了財物壞了東西抑或是被人說了幾句都還可過去,但在她認真的事情上頭,她是從來不肯輕易讓人的。今天遇到這樣的事,就無論如何也不肯輕易認輸。她沒回答月奴的話,又拉起一張弓來,可是卻不知道如何去射,才能贏得月奴,忽地覺得有些技窮。

她的手有些抖,饒是這張弓,對她來說已經是沉了些了,她沒法一直保持準頭兒。可想要她認輸卻也不能,她的額上已經微微出了汗。正在急得不行的時候,身後忽然多了個人,她吃了一驚,就算沒有回頭她也知道那是誰,她拉著弓的手微微有些發抖。

司馬昂的一隻手從後麵繞過來按在子攸的腹上,將她向後拉,“向後些,你們在這麽近的地方比試,即使射得中也沒什麽了不得。”司馬昂說得很隨意,可聲音就在她頭頂,她的手便有些發麻,腳底下不由自主地跟著司馬昂,被他拖到後麵,直走到百步開外。子攸看著箭靶,久不射箭,在這個位置上,她大約隻能保證不脫靶。

司馬昂的兩隻手分別捏住子攸的兩手,低下頭在子攸等高的後頭看著箭靶,子攸手裏的弓隨著他的力道移了方向,瞄準靶心。

子攸的心砰砰跳動起來,這樣能射中嗎?司馬昂的聲音在她的耳邊低低地,“首要的事,是你要相信你射得中,不能讓心跳得太快,手臂要穩,再把你的意識都放在弓箭上,你的目標隻有那塊箭靶,而箭靶本來在你心裏。”

子攸咬住了嘴唇,她學東西的速度一向不慢,現在那塊靶子不那麽遙遠了,天色沒有完全亮起來,所以想看是看不大清楚的,在看的是心眼。司馬昂把穩了方向,“要穩。”

她射出一箭。放下弓箭,汗都流了下來。

這一次輪到先走到箭靶旁邊的月奴說不出話來了,子攸在百步開外一箭把她射在靶上的一隻箭頂了出去,把自己的箭留在了靶上。子攸也看見了,抹了一把額上的汗,她心裏知道那隻是湊巧罷了,而且還有一半的功勞是司馬昂的。不過月奴吃驚地看著她,那模樣,就好像看見了草原上的妖精。

“你回去吧,你主子正在找你。”司馬昂吩咐了月奴一句。

她點點頭,沉默地向子攸行了個草原上的禮,就轉身離開,走了三步,又若有所思地回頭看了子攸一眼。

子攸摸了摸手上的綠扳指,又拿了一根箭搭在弦上,呆呆地看著那隻箭。司馬昂在一旁看著她的發呆模樣,就知道她正在揣摩剛才那一箭的感覺,她的悟性確是很高。“真沒想到你會射箭。”他微微一笑,子攸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咬了咬下唇沒說出話來,又低下眼睛。

司馬昂又拿起一張弓,“以後那個叫月奴的女子再來找你,別讓她接近你。”

“為什麽?”子攸問他。

他沒回答她,沒法回答。“還想繼續射箭嗎?我可以教你。”

子攸點了點頭。他把一張弓交到她手裏,“你用這個就可以了。我聽說軍隊裏有臂力過人的兵士能挽兩百多斤的弓,可那樣的弓多半就沒了準頭兒,隻憑蠻力沒有什麽用。所以隻要拿著適合的弓箭,站在適合的位置上,射中目標,那才是應當的。”

子攸拉滿了弓弦,一箭命中靶心。司馬昂的臉上露出一抹讚許的笑意,子攸看了他一眼就轉開了頭,再拉開弓,心就慌了,放下了弓,第二箭沒有射。司馬昂也射中了靶心,他幾乎拉開弓就射了出去,子攸根本就看不出來他是如何瞄準的。

她有些羨慕他的嫻熟,心思放鬆了些,“我在軍營裏見過一種弩,上麵有機關,所以可由一個人發射,能射到三百米外。”

“我好像也聽說過,”司馬昂也放下了箭,“可惜我不曾見過,你說說那是什麽樣的?若是到了三百米那麽遠,不會成了強弩之末了麽?”

“那確是好東西,我見到曾有人在三百米外用那弩一箭射透了重甲。”子攸搖搖頭,“還有另一種更強些的,隻是笨重了些,要架在馬車上用,一二十個人才能拉開,不過能射五百米。就在武庫那邊,有個弓弩造辦處,是專門做這些的,你若想看也不值什麽,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子攸又射了一箭,“可惜我如果騎在馬上就射不準了。”

司馬昂看著她,眼裏不覺露了一絲笑意,“你還試著騎馬射箭?那若要摔了不是玩的。這麽說你騎術也很好?”

子攸抬起頭來看他,“那是自然,我十歲就會騎馬了。我聽我爹爹說,你也是十歲會騎馬的。”

司馬昂看了她一眼,四目相對,司馬昂忽然轉開了。子攸再拿起一隻箭,司馬昂突然拉住她的手,不讓她再挽弓,太陽已經升起很高了,她也看見自己手上纏著的絹帕上浸滿了血,怪不得覺得這麽疼。她解開帕子,看見手上的傷口才想起昨天的氣,仿佛這才想起她跟司馬昂之間有著什麽糾葛。

她縮回了手,真不知道自己是沒心沒肺麽,還是怎的。司馬昂也微微抿著下唇,沒了話說。這時候偏偏頂頭走過來兩個小太監,“王爺,側……側王妃請您回去。”

子攸半是疲憊半是心酸,腦子裏亂紛紛的終是覺得自己再也忍不住了,她轉身緊走幾步,眼淚淌出來她也沒有抬手去擦,怕被司馬昂看到她那沒出息的樣兒,她更不想拉扯著司馬昂沒完沒了地磨磨唧唧。司馬昂沒搭理那兩個小太監,隻是看著她的背影,平素也常這樣看著她離開王府,可這一次也不知怎的,他忽然跟了上去,拉住了子攸的手腕。

子攸站住了腳,等著司馬昂說話,誰知司馬昂隻是一時想拉住她,這一會兒卻沒了話,子攸甩開了他的手。



第一卷 第十八章 東嶺賽馬

子攸曾想過,世間百種事,那件最能解憂。思來想去,都不該是病酒,她雖善飲,卻不願醉酒哭天,做個貨真價實的窩囊廢。況且,她總覺得她的愁悶都是說不出口的小事,那些小兒女間的事本不該時時記掛著,往常她這樣想想,也就過去了。可她沒想到,這一次,卻是不管如何解勸自己都不能釋懷。一不小心,便覺得心酸,一心酸便想流淚,倒成了平日裏自己最不喜歡的小女子模樣。

所以子攸離了司馬昂,便換了騎馬時的衣裳,牽了自己的馬,獨自騎馬出城去了。

東城門外就是大山,沒有人家,便是做買賣遠行的人多數也不從這裏走,所以東門外那一帶人煙稀少,隻有碧水悠悠,黃葉飄零,東嶺巍然。子攸先舒了一口氣,仿佛一見這碧雲天黃葉地胸膛裏鬱結的愁悶便減了一半。也不僅僅是她,連她騎著的“躡影”都興奮地有些戰栗,這匹草原來的好馬實在是在中原的馬廄裏憋了太久了。

子攸雙腳一夾,“躡影”便離弦的箭一樣衝了出去。子攸微微前傾了身子,她的頭發上隻束了一隻金環,此時被風高高地撩起飄在腦後。她的馬越騎越快,拂麵而過的風更大了些,裹著山林間的樹木和泥土的味道,她的心漸漸舒暢起來,這樣才該是她的生活,就算有些瘋癲,可也是她本來的生活,她真想在這樣的暢快琳琳地大笑出來。

不過在這個山林裏,策馬奔騰的人並非隻有她自己。她早就聽見了另一個馬蹄聲,緊緊追在她的後麵。她沒有回頭,隻是一心向前狂奔,她的馬是極難得的好馬,子攸自信它是萬裏挑一的,在中州的京城絕沒有比它更好的馬。可是跑了一個多時辰,她竟沒能甩掉身後緊跟的人,她真想不出那人到底有怎樣的騎術,這一會兒甚至離她越來越近,那馬蹄聲就緊緊響在她的身後。

她忍不住笑出來,這樣的賽馬,是隻在北邊的草原上才有的。已經有久沒人能跟子攸這樣棋逢對手了,突然遇見這樣的能人,她喜不自勝,一麵調整著自己的身體姿態,一麵興奮地心跳得飛快。可即便是子攸上了心,盡了全力,身後那人還是一步甩不開,反而子攸自己遇到了麻煩。

子攸隻顧著要贏得身後的人,所以故意挑了險僻難行的路,原為與那人比試騎術,可卻忘了她對這一帶雖然熟悉,可那些險僻的路她原也沒走過。這樣穿出一條小路來,路麵平整,她便大意地加快了馬速,讓她的“躡影”用全力奔跑。

不提防身後那人突然大喊出聲,“子攸,看前麵的路,小心。”

子攸聽出他的聲音來就哆嗦了一下,猛然發現前麵有一條稍寬的山體裂縫,剛才她竟沒看到。這樣的寬度馬隻能勉強越過去,但她卻從沒騎馬做過那樣的事,要越過去十分危險。不過眼下馬速太快,即使要冒險停下來也很難,有可能反而會連人帶馬跌下山崖。一瞬間她猶豫起來,眼看著那條裂縫近在咫尺。

“子攸,別停下。”子攸聽見那聲音很著急,她的手心裏出了一層汗,她還從沒聽過他這樣大喊,“別慌,你的馬是好馬,你穩住它,它自然能帶你過去。伏低,前傾,小腿夾緊了。”

子攸咬緊了嘴唇,照著他說的去做,駿馬騰空而起,穩穩地落在地上,繼續向前跑。子攸勒住了馬,呼出一口氣來,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緊張得一直都在閉著氣。

她回過頭看見司馬昂騎在一匹黑馬上也在跳那道裂縫,不過身子沒有她繃得那麽緊,越過來之後勒馬坐直的姿態也很優雅。

子攸沒想到後頭的人會是他,也不知道他為何會來這兒,她看著他,有些懵懂。他也看著子攸,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我這些年騎馬還沒輸給人過,不想竟贏不了你。”子攸忍不住也笑了,這裏不是京城,不是王府,不是穆府,沒有側妃,似乎那些惱人的事便都遠了。可她也不願意再稀裏糊塗地跟司馬昂說話,越說越近,好像他們本來很親近似的。

她笑了笑,便騎馬向前走。司馬昂跟了過去,“你還藏著什麽能耐,為什麽以前總不拿出來?”

子攸還是笑而不語,她已經不對司馬昂報什麽希望了,隻是也不想認真去惱司馬昂,她還不想真的跟他成了仇人,畢竟他沒錯過什麽,他們之間原沒有誰背叛誰。

“前麵有條溪流,下馬休息一會吧,從這裏繞回城可有段路要走。”司馬昂也不在意她的冷淡,又跟她說了一句話。

子攸好久不騎馬了,原也有些累了。那片溪流卻好,邊上開滿了野菊。她從馬上下來,口有些渴,就看見司馬昂拿了個皮囊在溪裏灌水,她又看了司馬昂的馬一眼,才發覺還是常騎馬的占便宜,司馬昂的那些打獵常用的東西仿佛都跟馬鞍是一起的,還有弓箭和箭壺。

司馬昂走到她身邊坐下,她扭開頭不想再看見他。不知道為什麽,他離了京城就仿佛變了個人,仿佛京城裏那個不苟言笑的司馬昂隻是個行屍走肉,而這個荒郊野嶺裏的談笑風生舉止自若的司馬昂才是活生生的,因為活生生的,便越發顯得氣宇軒昂,爽朗痛快。她也越發的想看著他。

他喝了一口水,把水囊遞給她,“我隻有一個,這樣的時候打獵時也是常有——不得已隻好輪著喝一隻皮囊裏的水。你就不要嘟著嘴了。”

“我什麽時候嘟嘴了?”子攸立起了眉,卻看見司馬昂含笑的眼睛,她後麵的話要說什麽都忘記了,隻是小聲嘀咕了一句,“什麽臭男人喝水的東西,我才不要。”

司馬昂看著她發笑,“你翻我牆頭的時候怎麽不記得自己是幹淨女子了?”

子攸臉頰熱了,賭氣接過皮囊喝了幾口。司馬昂站起來走開,子攸以為他惱了,可不一會他又回來了,拿來一根樹枝,用匕首削尖了前頭。子攸有些好奇,便一直盯著看,忽然司馬昂抬起了頭,她來不及轉開眼睛,四目相對,她有些發愣。司馬昂又笑了,“你知道麽,我就是喜歡你一直盯著我看。”

子攸有些惱,她確是喜歡一直盯著司馬昂看,不論是偷偷地看,還是明目張膽地看。可那是司馬昂沒有任何反應的時候,他沒有反應,她便可以繼續看,也不覺得自己盯著一個男子看有什麽可臊的。她喜歡的東西,就算不是她的,她還不能多看看嗎?可被司馬昂說起,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子攸臊得臉通紅。

可是司馬昂突然把樹枝擲進水裏,這舉動太新奇了,她還是忍不住站起來過去看他在插什麽。司馬昂今天的脾氣很好,笑著把樹枝拔出來給她看,尖的那頭插中了一隻肥美的小魚。

子攸忍不住笑了,幫他把魚拿下來,魚在她手裏亂扭,她抓不住又把魚掉在地上,“我隻知道有人釣魚,有人網魚,還沒見有人插魚的。”

“這附近村子裏插魚的多著呢,隻是你沒見過,所以不知道。”司馬昂又逮了幾隻魚,子攸幫他籠了一堆火,他烤魚的手法倒熟練的很,把先烤好的給了子攸,又忍不住揶揄她,“野丫頭自有野丫頭的好處,什麽都會幹,什麽都敢吃。”

子攸到底是女孩子,臉又紅了,惱火地瞪著他。魚已經接過手來了,可是被他說的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他在溪水裏洗幹淨了手,回來拉住子攸閑著的一隻手,那手上的絹帕一定是鬆開過,又被子攸重新係上,所以看著亂七八糟的。子攸想抽回手,解開帕子就看見自己的手上不但有血跡,還有惡心巴拉的傷藥,看著髒兮兮的。他從自己懷裏掏了塊幹淨帕子,硬把子攸的手拽過來,重給她裹上又係好。

“你……你你幹嘛……”子攸吭哧了半句話。

“吃不吃?不吃還給我。”司馬昂沒理她這句話,伸手要拿回子攸手裏的烤魚。

子攸立刻咬了一口,然後送回來,“你還要嗎?”

司馬昂笑得手裏那幾隻烤魚都要掉在火裏了,“天底下怎麽有你這樣的女子。有也便有了,可你這樣的女子,又怎麽托生在公府侯門裏?這也真是我朝的一大奇事。”子攸不理他,慢慢地吃著烤魚。司馬昂笑著看她,她的頭發被風輕輕拂起,頭上隻有一隻紋飾古雅的金環,越發顯得她明眸如水,澄澈動人。一陣風來,他不自覺抬起手幫她撫開被風吹亂擋住眼眸的頭發,她轉過眼來,看著他的眼神裏略有些驚異。

司馬昂有些怕她會問他為什麽,可子攸也沒問,兩個人都安靜下來,聽著潺潺流水,婉轉鳥鳴,像是同樣怕驚跑了什麽。



第一卷 第十九章 野溪當酒


“野溪當酒,這裏比王府要好得多。”司馬昂坐在子攸身邊的坡地上,滿山坡都是黃色的野菊。午後的陽光照得這裏暖融融的,子攸平素是個話癆,今日不說話便被日頭曬得困了,越發不理睬司馬昂欣賞的野意。司馬昂還接著感慨,“重陽近了,王府裏縱然有菊也是無味,還不如在這裏賞這些野菊了。”

子攸看了看周圍,終於忍不住了,“值什麽?你要喜歡就叫人鏟了這個山坡拿回王府去看。”

司馬昂忍不住笑,“你就是故意要煞風景是吧?”

子攸哼了一聲,扭開頭去。

司馬昂看著子攸那匹馬,是好馬,從子攸嫁進來的時候他就瞧見它了,他還疑惑過穆文龍怎麽會用這樣可遇不可求的良馬充作女兒的陪嫁,卻原來它本來是子攸騎的馬。“你的馬叫什麽?”

“躡影。”她有點不大好意思說出這個名字。

“躡影追風的躡影?”司馬昂問她。

“唔。”她含糊地回答了。隔了半天她又問司馬昂,“你的馬又叫什麽?也是難得的好馬。”

“沒起名兒。”司馬昂已經閉上了眼,好像快要睡著了,模模糊糊地回答她,“你給它起個名字吧。”

子攸推推他,“你在這風地裏睡覺會睡出病來。”

“別吵我,你倒有精神,一大早就在折騰,又射箭又騎馬的,我一夜沒睡,這會困了。”司馬昂閉著眼說,“你不是總怕我睡不好覺麽,現在卻困得慌,想是你給我喝得那湯見了效了。”

子攸撇撇嘴,“幹嘛怪在我頭上,我折騰我的,又沒叫你跟著。再說也不一定為我,大概昨晚你的側妃太費你精神也是有的。”

司馬昂聽了笑得受不了,最後還是張開眼睛了,“你這丫頭,雖然出了閣,可到底還是個小丫頭呢。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我說什麽了?”子攸模糊知道自己大概說了做女孩不該說的,可也不大服氣。

“好,你沒說什麽。”司馬昂翻過身來,一手撐了頭,瞧著子攸,“我問你,昨晚從四更天起,你是不是一直就在園子裏那橋上坐著了?”

“你怎麽知道?”子攸的麵頰有些紅,“難不成昨晚你不放心我,也跟六兒一樣到處找我了麽?”

“沒有找,不過倒是陪了你一夜。”司馬昂打了個嗬欠,隨口說,“我還沒見你生過那樣大的氣,怕你一時想不開,若是尋了短見,那你爹爹非殺了我不可。”

子攸愣住了,臉上紅一陣子白一陣子的,剛起來的一點期待又破滅了,滿心裏又是委屈又是氣,司馬昂也看見了,知道自己的玩笑話讓子攸受不住了。她冷著臉就要站起來自己騎馬回城去,司馬昂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她被拉住了,沒站起來,惱火地看著司馬昂。他也正看著她,那雙黑亮深邃的眸子裏沒有笑意,倒有幾分緊張,“是我說錯了。”

子攸沒聽他這樣說過話,結果走也不好,不走也不是,手腕還被他拉著,司馬昂笑了,“我問你,昨晚你為什麽要單點一根紅燭,莫非你也怕那些花睡去,要陪它們麽?你是想起‘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的句子了?”

“陪花?”子攸想了想,“陪它們做什麽?今年謝了明年開,什麽稀罕物麽?我隻是出門時順手拿了根蠟燭罷了,原為它輕便好拿。走到園子裏的時候我想起‘犀角燭怪’的典故,就想坐在水邊,看是不是燈火果然照得出水裏的妖怪來——結果什麽也沒照出來,白坐了一晚上。”

司馬昂愣住了,隨即哈哈大笑,“也對,這才是子攸本色。我竟然白陪了你等了一晚上妖怪。”

子攸扁扁嘴,“誰要你陪我了,誰叫你不去陪你的新娘子。”

司馬昂笑了,有些無奈,又躺回去,手卻還握著子攸的手腕,“偏你是這樣的女子,一句討巧的話不會說。”

“乖巧之人多的是了。”子攸賭氣說。

“是啊,乖巧之人多的是。”司馬昂重新閉了眼睛,慢悠悠地說,“唯獨子攸隻有一個,倒稀罕了。子攸是大拙之人。”

“你敢罵我是笨蛋。”子攸用膝蓋頂了他一下。他閉著眼笑,倒不惱她,手攥著她的腕子也不曾鬆開。子攸忽然發覺司馬昂其實沒有那麽大的脾氣,也沒有那麽冷的性子。

沒一會司馬昂就真的睡著了,子攸看著他的睡臉,其實也不隻一次了偷看他。可以前看著看著總會煩惱,明明那麽熟悉他,熟悉他的每個舉止,每個眼神,熟悉他的聲音,熟悉他慣說的話……可相熟,卻不親近,那是種剜人心的滋味。所幸這種滋味眼下子攸倒都忘記了——昨日她隻顧著生氣絕望,今日她什麽都想不起來了。就這麽也渾渾噩噩地也睡了過去。

沒有錦帳軟床,這一覺睡得卻香甜,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被司馬昂喚醒了。張開眼睛,日頭已經比午後那會兒移開了好遠的距離,司馬昂看著她笑,“總是這麽能睡。天有些涼了,別睡了。要睡回家去睡。”

子攸正睡得糊塗,聽見司馬昂說回家去睡,便迷迷糊糊地說,“讓我再睡會,我哪有什麽家。在哪裏睡都是一樣的。”說完倒頭又要睡,結果硬被司馬昂給拉了起來。

司馬昂又好氣又好笑,“難道真是喝溪水喝醉了不成?”

子攸清醒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司馬昂牽了兩匹馬過來,她拉過來自己的馬,司馬昂看著她翻身上馬,動作輕靈利落,不免臉上露出一絲讚歎的意思。正好被子攸看見,更有些不好意思,本來想說你這麽急著回家是不是怕你的新娘子等的著急了,可是也沒說出口。

迷迷糊糊地跟司馬昂回了城,才進城門沒一會,司馬昂一回身就找不著了子攸,隻得兜馬往回走,一眼看見子攸正在一家小酒館門口拴馬,叫她也不應。沒奈何隻得也過去,跟著也拴馬進門。子攸回頭看見他,不免一愣神兒,“這樣的小地方不是你待得的,你還是趕緊回去吧。”

“你為何不回去吃飯?難道丫頭婆子們還不給你飯吃麽?”司馬昂想起從前六兒說的子攸受的那些氣。

“不為那個。”子攸知道司馬昂想起什麽了,隻是那些個小事她原不在乎。“我餓了,等不得回去吃,想在這裏吃些。”

那邊早有掌櫃的迎上來了,老頭笑眯眯地看著子攸,“我說今日怎麽有喜鵲在窗前叫,原來是貴人來了。這幾日是怎麽了,老也不來吃酒,我家那老婆子天天在家嘮叨,見不到姑娘,惦記得飯都吃不下了,就怕姑娘是病了。我還罵她咧!可今日看著姑娘臉色還真是不好。別是病了罷,可曾請郎中瞧瞧?今日就別喝酒了。”

司馬昂聽這掌櫃的話音像是知道子攸是誰,可他的態度並沒什麽特別小心謹慎,反而他看著子攸那個慈祥勁兒,倒像是對著自己的孫女兒。子攸也沒嫌這個破衣爛衫的老頭逾矩,麵上也是自自然然的,笑著說,“並不曾病了,今日倒也不想喝酒。隻是想吃大娘包的餛飩了,還煩大娘給我包一碗。”

後頭裏屋門口原站著一個老婆子,方才隻是看著子攸一個勁兒的笑,聽了子攸這句話,趕緊一疊聲地說,“這就包。”說著轉身就進了簾子後頭的廚房裏忙活去了。

這會客人還不多,掌櫃的也沒走開,又跟子攸說了幾句家長裏短的話,司馬昂聽著都是些他從沒聽過的話,什麽白菜漲了幾文錢,城外誰家的西瓜甜,說起西瓜又趕忙去給子攸切西瓜。他老眼昏花的不知道司馬昂是誰,但見是跟子攸一起來的,也趕忙敬他西瓜。

子攸看了司馬昂一眼,向掌櫃的說道,“大爺,我這位朋友不慣這樣的地方,他是深院子裏養大的尊貴人,更不大慣吃外邊的東西。勞煩您用幹淨盆子打了水給他洗洗手,再燒鍋熱水,好生洗個杯子,茶倒不必了,他吃不慣,隻要幹淨井水燒好了倒來就是了。”

老頭打量了司馬昂幾眼,見他身上穿得那樣尊貴,便知道是大家公子了,這邊子攸說一句,他就應一聲,子攸說完了,他又跟司馬昂道歉,聲音不是像跟子攸說話那樣的親切隨意,倒謹慎了很多,“公子爺,您到了我們這小店,著實是委屈您了。這地方肮髒了些,不用姑娘說我們也不敢亂給您吃東西。您坐著,我這就給您燒水去。”

說得他好像比個小姐更囉唕了,司馬昂有些訕訕的,“老人家別忙。不用聽她說的,她怎麽樣我就怎麽樣便是了。”

一會兒老太婆端了兩碗餛飩上來,沒跟子攸客氣,倒是向著司馬昂說,“公子爺,您看我們這破地方,怎麽敢招待您這樣體麵的人。這碗筷都是我用熱水刷了幹淨的,公子爺吃慣了山珍海味,且嚐嚐我們這些窮戶孝敬的吃食,也算是換換胃口。”

司馬昂被說得有些尷尬,子攸也拿著筷子瞧他,“這可是你自己要吃的,我本來隻想自己吃一碗呢。你真吃的下去?”

司馬昂接過筷子來,被一老一小兩個女人盯著,吃了他平生在這樣破落小店裏吃的第一個餛飩,其實味道不錯,就是他吃得太急被燙了舌頭,教養太好了又不敢吐,隻得急急地咽下去,狼狽不堪。

子攸“嗤”地一聲笑出來,調侃著說道,“慢些吧,我又不跟你搶。這沒見過世麵的樣子。”

說得老太婆也笑了,司馬昂的麵皮有些紅,看了子攸一眼,又不好說她什麽。再吃一個餛飩,果然味道精妙,比宮裏的還好些。

“好吃吧。”子攸笑了,“你要吃慣了,也願意往這兒跑呢。”

司馬昂還沒來得及回答,窗戶外邊飄來路人的一兩句對話,把子攸氣得臉色發白,連餛飩也吃不下去了。



第一卷 第二十章 酒肆笑談


子攸正看著司馬昂發笑,自己還沒來得及吃,就聽見窗外邊路人的對話。

一個道,“你說的那個人根本就不叫富貴!如今天下最富貴的,當數穆家的女兒,就是如今嫁給王爺的那個。世人都以為天下第一的皇商是穆家的兒子穆建黎,可是我告訴你吧,穆大將軍他偏疼女兒,商號上穆建黎不過就是掛個名號而已。其實裏頭管事的卻是穆家的這個女兒。哎喲喲,你說這諾大的產業啊,每個月貨船一到,這小姐賺來的銀子就能堆成銀山,可她卻是個鐵公雞守財奴。就連她親哥哥想跟她要點錢花,都是難上加難。她哥哥若是逼得急了,她就把賬本給他去瞧,嘿,穆公子是武將,哪看得懂帳,還不是任她去說。”

“有這樣的事?穆家的女兒如今已經嫁給皇子,等皇上萬年以後王爺即位,她可是要當皇後的人。她有什麽使銀子的地方?攢那麽多銀子幹嘛?花不了,難道明兒還帶進棺材裏去?”

子攸在裏頭一句不落都聽見了,氣得手發抖。老太婆也聽見了,氣憤憤地說,“這起嚼舌頭根兒爛了良心的混賬。姑娘您可別聽他們的混賬話,天下哪有做哥哥的跟妹妹要錢的道理,可知天下人總是糊塗的人多,省事兒的人少。若要隻管跟那起糊塗人生氣,隻怕自己還要氣出病來。”

司馬昂聽了這話笑了,悄聲跟子攸說,“老婆婆的話雖粗淺,理卻不錯,旁人識不識得你是何人又有什麽打緊。要知道,倘或你使個小好處,便宜了幾個人,旁人總是容易知道的,可若你的好處太大,也就難讓人知道了,你使得那麽些流民活命,這好處就太大了,所以也難讓人知道你的肝膽——天下事本來如此,何苦認真計較。況且這兩天事情太多,鬧得你也沒怎麽吃飯罷,快吃了罷,老人家年歲這麽大還給你包餛飩,別白放著涼了,倒對不起老人。”

子攸看了司馬昂一眼,他的話很是體貼人情,又帶了三分向著她的私意,她胸中剛起來的惱火也就散了,低頭慢慢吃了起來。司馬昂抬起頭向窗外看了看,說這話的人像是知道穆家根底的,應該是穆建黎的人,他並沒看到人影,隻是心中想到那人既然有這樣的口風,隻怕穆建黎對子攸已經有了些不滿,子攸的性子像是在穆家也要得罪不少人,日後吃虧也是難免。

老婆婆倒是看著司馬昂笑了,司馬昂的神色言語她都見到聽到,分明是小夫妻間的口氣眼神。她呢,雖是個貧婆子,可性子最善,又因為一輩子無兒無女,所以她雖麵上不敢跟王妃攀交情,可心裏卻拿子攸當親孫女看,所幸子攸向來也不拿大,甚或根本不拿自己當個了不得的人物,她對子攸也就越發疼愛,隻是不好意思說出來。今日見司馬昂是這樣英俊人物,待子攸又好,說話又知道好歹,她心裏越發為子攸高興,隻想著他是子攸的夫君,都忘了這個英俊後生日後是要當皇帝的人——倘或她這時想起來,隻怕就嚇破了膽,不敢一個勁的給司馬昂碗裏加餛飩了。

子攸看著他吃不了那麽多餛飩又不好拒絕老人家的為難模樣,低頭一笑,故意的不吭聲不給他解困。

這時間已經是吃晚飯的時候了,外間的門簾一挑又進來一個人。這人一見子攸,眼睛都亮了,也沒細看子攸旁邊背對著他坐的人。“好幾日不見了,這些天可好?”

司馬昂聽了這話,回過頭來,見來人一個二十來歲的書生,相貌生得不錯,一雙眼裏更是神采飛揚,舉手投足間透著風流瀟灑,腳步也輕快,從門口走來,倒像是飛過來的。

子攸也抬起頭來,“陳兄?怎麽這麽巧?確是幾日不見了。還不知你考得如何?”口裏雖然寒暄著,可又看了司馬昂一眼,偏偏陳長卿又沒看出她的臉色來。

“我若不是狀元,至少也能考個探花。如果不然,便是那考官沒眼力。”陳長卿不等人請,自己就在子攸身邊坐下,一是他原沒想到子攸身邊的人會是司馬昂,二是他平素便是個恃才放曠之人,原不把達官顯貴放在眼裏,所以見了司馬昂的衣飾華貴,越發不在意他。

子攸認識陳長卿的日子雖不多,卻早已知道他的才學,也習慣了他的輕狂,因笑道,“這回定能取中。我聽說這次的主考就是賀啟賀大人,他人品端正是出了名的,所以這次取士定然是公正不錯的。”

陳長卿一笑,搖了搖頭,“他也不過就是個蠢人,更何況眼下已經是行屍走肉,自保尚且困難,如何還能擔當選拔天下英才的重任。”

子攸還沒說話,司馬昂微微笑道,“賀大人為官清正海內皆知,倒不知你對他有何私憤,要如此出言不遜。”

陳長卿聽見司馬昂說話,才仔細打量了他,這一看心裏倒微微吃了一驚,眼前人一雙黑亮的眸子深邃不見底,帶著股捉摸不透的意味,那麵上更是輕易看不出喜怒,再看他的舉止態度,雖然著意淡然,卻掩不住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度。再見他坐在子攸身邊,相距甚近,陳長卿素來心思機敏,這時候心頭一動,已經猜出他大約就是司馬昂了。便先向子攸笑道,“我若回答了這位公子的話,必然會衝撞了子攸,可千萬包涵。”

子攸點點頭,她知道他的為人,最是膽大包天,什麽都敢說的,不過書生之言,她原是不大在意,又見這個小店此時已經放下了幌子,不再做外人生意,他愛說什麽狂話也沒外人聽得見,。

老婆婆倒上幾碗水來,司馬昂先端起一碗來喝了,一麵聽見陳長卿說,“賀啟不過就是個沽名釣譽毫無遠見的蠢才,更是個預置司馬皇室於死地,欲毀大顥萬世基業的奸佞之徒。”

司馬昂一口水嗆住,咳嗽起來。子攸瞪圓了眼睛,看著陳長卿,賀啟是朝裏僅有的幾個敢為司馬氏說幾句話的正直長者,她這輩子還沒聽誰這樣說過他,也難怪司馬昂這麽驚訝。子攸順手在司馬昂的背上拍了拍,幫他順氣,他卻瞧見她用的是受了傷的手,一麵咳嗽著,一麵把她的手拉過來,“沒事,子攸。你看看你結交的這是什麽人,還自吹可以考中狀元,我看他便有才,也不過就是個靠吹牛皮說胡話來取笑的東方朔而已。”




第一卷 第二十一章 縱論天下


陳長卿哈哈一笑,“我雖善吹牛,可這回所說的卻並非虛言,也非胡話。賀啟仗著自己是個老臣,與穆氏正麵交鋒,隻不過為圖自己在青史上留個虛名。我聽說連如今皇子的王爺爵位都是他據理力爭向大將軍討下的。別人還以為他仗義執言,鐵骨錚錚,忠於司馬氏,可要我說,卻是蠢不可及——皇子將來若果能順利繼承大統,他要一個爵位有何用?穆氏若不能相容,皇子便有這個王爺爵位也未必就保得住司馬氏的江山。可這賀啟動輒聯名上書,以聲勢逼迫大將軍,其結果卻是,在內大將軍必然以為皇子有一黨,在外百姓隻知道朝裏有個賀啟卻不知道有個司馬昂。哼,如此,還隻是其一。”

司馬昂沒有做聲,子攸卻舒了一口氣,這些話碰到她心裏去了,她原就瞧不上眼那個賀啟,可就是沒有陳長卿想得這麽細,分析的這麽入扣。所以也不敢說,怕說多了,司馬昂反倒要疑心她不懷好意。

陳長卿又說了下去,“其二,賀啟意欲在大將軍領兵打仗之時,率眾文官聯名上折子請求彈劾大將軍。先不說這計劃根本不可行,即便是可行,也該縝密計劃,暗地裏聯絡。可他偏不,偏要搞得盡人皆知。嗬嗬,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此事尚未做定,而天下人皆知,豈不是自討苦吃?況且,大將軍縱然離了京城,而京城防務仍在穆氏一族手裏,別說聖上根本不會準奏彈劾大將軍,就是準了,又能如何?這一場鬧劇不過是幾個腐儒沽名釣譽的行徑罷了。”

司馬昂的臉色凝重起來,這樣大的事,若是連這個一身布衣的年輕舉人都知道,就別怪從前那許多事穆文龍都知道。他原來總是錯怪在子攸的頭上,覺得是她探聽泄露了機密,現在想想,心裏頗有些不是滋味。因回頭看子攸,她正顰著眉,咬著下唇若有所思地聽著,那模樣又有些傻哈哈的。

陳長卿又接著說,“其三,事有大小,有輕重緩急。幾個藩王勢大,已漸成割據一方的諸侯,如今尾大不掉,勢壓中央,此次用兵大將軍也是迫不得已。要知如今天下的太平全是虛景,單說南方那幾路諸侯,誰不姓司馬,誰不是祖皇帝的後代,難道隻有司馬昂一個有資格繼承皇位嗎?他們若亂為王起來,天下就亂了。這也是為什麽穆將軍始終不篡位的原因之一。再有,北方草原蠻族如今已經出了位有作為的可汗,這些年他主持草原各部不斷合並,其內戰消耗漸少,已成崛起之勢。如今北方蠻族如餓狼一般虎視眈眈窺探我大顥,隻要我大顥自亂給了他可乘之機,他便趁勢南下,那時節草原鐵騎橫掃中原,我中州生靈塗炭,四下裏烽煙繚繞,天下便毀於一旦。所以說,如今隻能求穩不能求亂,皇上眼下雖無權,可有京城的一日安寧,就有天下的一日太平。然政令不出天子,也確不是長久之計,如今皇上已老,天下興亡便都在皇子一人身上,大將軍手握重兵對這皇子壓製甚多,因而他若想有所作為,必要緩緩圖之,才是上策。”

子攸這話聽到一半已經喜不自勝,到他說完,她喜的手在桌上一拍,“說得好,就是這樣。”

司馬昂長籲一口氣,胸中鬱結的煩悶竟消了不少,眼前的局勢豁然開朗,“我還不知這位先生的名字。”

陳長卿向司馬昂拱了拱手,“學生陳長卿。”

司馬昂點點頭,“那依先生之見,這個皇子在此種境地裏該如何作為?”

陳長卿笑道,“韜光養晦原是不錯的,可是卻不能僅僅如此而已。穆氏武將出身,不大在意文人,這正是機會。這位皇子應擺脫幾個迂腐老臣的束縛,多結交些文人,要知道天下的輿論就握在窮酸文人的手裏。人不能違背天意,而什麽是天意,天意就是天下人的意願。如果天下人都知道皇子,天下輿論都向著皇子,大將軍就不能輕易殺皇子,皇子就有機會。”

“這是保命的伎倆。”司馬昂笑道,略有些失望。

陳長卿回道,“此時也隻得如此。待將來必然有機會。”

子攸也點點頭,司馬昂看了看她,她像是聽得開心,眼裏又亮得像是含了星辰一般,這些天的陰霾之氣一掃而光,倒像她得了什麽好處似的。子攸是如此女子,他忽然覺得自己太有些委屈她了。又見陳長卿也看著子攸,眼裏倒有三分傾慕之意,他心裏忽而有些不舒坦,勉強笑道,“你如此說話,卻不怕子攸氣惱?”

陳長卿像聽了笑話似的,大笑道,“子攸卻不是那樣小心眼的女子,她從不為別人說幾句話就惱的。”

說得子攸也笑起來。司馬昂心裏不大舒坦,仿佛陳長卿遠比自己更識得子攸,自己倒成了外人了。

子攸轉過頭來看了司馬昂一眼,揶揄的話卻是對陳長卿說的,“等到放榜的時候,倘或名落孫山了,可別忘了到王府裏見王爺去。隻怕他會給你個閑職,隻別嫌小就是了。”

司馬昂向子攸點了點頭,子攸看著司馬昂的眼睛微笑,司馬昂便也微微笑了,不覺把方才的不悅都推開了去。

陳長卿應著,司馬昂不說自己的身份,他也不揭破,彼此心照不宣更能高談闊論。陳長卿有才學,司馬昂卻不輸給他,隻是陳長卿興之所至什麽都敢說出來,司馬昂卻至多隻說半句,這倒並非是性情所致,而是二十年的壓抑生活磨礪出來的習慣。比不得陳長卿初出茅廬無所顧忌,更比不得直筒子話癆似的子攸。不過這卻不妨礙知音的相惜,司馬昂欣賞陳長卿的機變多智慷慨激昂,陳長卿也漸漸覺出來這個皇子不同尋常的睿智,他雖然被壓抑孤立得太久,於外間許多事都一知半解,但卻學識淵博悟性頗高。

掌櫃的老伯見他們聊得興起,又端了酒出來。給他們每人倒上,子攸難得見到司馬昂這樣高興,自己不知不覺倒先喝了一杯,順手拿了酒壺要再給自己倒一杯。不想司馬昂的手伸了過來,捂住了她的杯子。她愣了一下,回頭去看司馬昂,他仍在認真聽著陳長卿說話,臉都沒有側一下。她放下了酒壺,司馬昂也縮回了手,她心裏忽然暖了起來,對著自己的酒杯笑眯眯地發呆,連他們正在說什麽都沒聽清。

從她幼年起,她的爹爹就是三五日才能見一次的,平素裏隻有丫鬟婆子們跟著她混。她既有爹爹十分的溺愛,幼年時又三災八難的,所以眾人隻是一味寵她。再加上她無親母教養管束,婆子便隻顧討好她,哄她順心如意,隻要她不哭鬧了,她們就好在大將軍麵前交差了,又哪裏有人真心管她好歹。丫鬟們雖都跟她好,可卻也都在孩提間,也都不知事,隻有助著她胡鬧的份兒。所以她大些後,略知道些好歹了,便羨慕那些有親娘親祖母疼愛的孩子,可知道羨慕也是沒有用的,也便罷了。

等再大些便羨慕話本裏說的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可那些小姐都是佳人,她雖生得不錯,可性子卻粗,怎麽也精致不起來,心裏也知道怨不得人不疼她。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裏也沒有她跟司馬昂這種複雜關係的,史書裏倒是有,可結尾卻不好。

今天司馬昂不叫她再多喝酒,她心裏就模模糊糊起來,其實她想從司馬昂那得到的實在不多,隻要他偶爾想著自己,也就夠了,就足夠她模模糊糊地心滿意足了



第一卷 第二十二章 拌嘴


司馬昂和子攸離開小酒肆的時候,夜已經深了,臨離開前子攸又跟掌櫃的大伯大娘嘮叨了半日,司馬昂聽見子攸在後頭跟他們說要注意身體,不如雇個夥計不要什麽活兒都自己幹之類的話,這些家長裏短的話他聽得新奇,不覺便微笑了。默默想到,倘或他們不是皇子王妃,隻是這酒肆的鄰居,不知那又是什麽光景。

子攸已經出來了,見到司馬昂在前麵等他,不知想著什麽正在出神,月光下他微微低著頭,一雙眼黑曜石一般明亮。她便走了過去,“你在想什麽?在想陳長卿說的話麽?他雖是個文人,話卻有些道理。雖然狂了些,倒也是文人本色,倘或他衝撞了你,你可別怪他。”

司馬昂一笑,“走了神兒,倒不是在想他說的話。不過這人的確有些意思,改日還該請他到家裏敘談。”

子攸已經上了馬,在馬上點點頭,“好,明兒我就打發人去請他。”

司馬昂也上了馬,聽她說話又笑了,“子攸倒是利落爽快,明兒是你爹爹出征的日子,按禮我要出城去送的。”

子攸歪著腦袋想了想,“是啊,我怎麽把爹爹離京的日子都給忘了。”

司馬昂看著她傻嗬嗬沒心沒肺的樣子忍不住發笑,“總是快些回去歇息吧,你也折騰夠了,可累了吧?”說了催馬向前,子攸也跟了上去。

“是你想快些回家去見你的側妃吧。”子攸哼了一聲,把“側妃”兩個字咬得山響。

司馬昂倒不在意,向她說道,“蕭吟是我表妹,你倒要對她好一些才是。倘或她以後有什麽得罪你的地方,隻要還可恕,你就看在我的麵上,恕了她吧。她雖大你一歲,可終究是深閨裏養大的嬌弱女子,不比你這樣整日家在外頭跑的,你見過世麵,懂得道理,所以倒該拿她當妹妹看才是,多包容她些。”

子攸心裏一陣難受,有些不大相信司馬昂會有這樣的要求,可這話司馬昂已經說出口了,她又能怎樣。再想到司馬昂破天荒地頭一遭陪她一整天,竟是為了提這個要求,心思就都灰了,隨口道,“她是深閨裏養大的,是禦花園的嬌花嫩草,我原是野人,是墳圈子裏長得粗笨大鬆樹。你快把她挪走吧,看我一不小心吃了她,或是我有醃臢氣味熏壞了她。”

話沒說完,司馬昂撐不住已經笑出來了,他是深宮裏長的皇子,總沒聽人說過這樣的話,因笑問她,“你哪來的這麽些歪話?”

子攸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可他在笑,她又沒法說旁的,都說抬手不打笑臉人,何況那人還是司馬昂,她拿他沒法子,他倒像是她命裏注定的克星。

司馬昂看出她又是惱怒又是難過,便忍著笑說道,“你隻知道盤查我,找我的不是。你還不是在外邊跟男子說說笑笑,喝酒談天無所不為,明兒我也惱了,你就真不出門了?”

“那是一樣的事嗎?”子攸呼地氣大發了,“我是為我的心,我總沒去愛別人。”她回過頭來,瞪著司馬昂,就快哭了,卻一眼看見司馬昂聽了這話就笑起來,才知道他原是在逗她這樣說,她氣得回了頭,催馬快走,一徑回了王府。

司馬昂跟著她,她下馬要回院子,早被司馬昂一把拉住手腕,“你若這樣生氣,我就不去表妹那裏,隻在這兒就是了。”

“不稀罕。”子攸甩開他的手,進了院子。

六兒正在廊下,見她回來,連忙迎了出來,“哎喲,小姐,可回來了,這一天又去哪了?吃了飯沒有?”見她一臉怒氣,正要勸慰她幾句,一回頭又看見司馬昂,倒愣了一下。司馬昂尷尬地笑笑,就跟進子攸的屋子。六兒緩過神兒來,趕忙叫裏頭的小丫頭都出來。

丫鬟晴兒端了盤子出來裝果子,笑著悄聲向六兒道,“咱們王妃可真是厲害。你沒見王爺那臉色,跟前兩日比,倒像換了個人似的。”

六兒也笑了,“悄悄的吧,先別把果子送進去。”

晴兒笑道,“我就猜這個側王妃是皇後娘娘硬給的,王爺未必稀罕吧。你看,雖然多了個小老婆,可王爺反而心疼王妃受委屈,這可是因禍得福了。”

“就是說呢,我真是沒想到。”六兒小聲說道,“隻是不知道那邊的那個側妃是不是省事的人,倘或不是,日後還有得饑荒打呢。”

裏邊子攸叫了兩聲丫鬟都沒人進來,隻得在桌邊坐下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也不理會司馬昂。司馬昂在她身邊的椅子上坐了,麵色冷了下來,不冷不熱地發了句話,“你到底要怎樣?已經回了家來,丫鬟婆子們都看著,你還要使性兒,成什麽樣子?”

子攸抬起頭來看了他足半日,才說道,“你是屬猴子的嗎?變臉變得這麽快?”

司馬昂被她損得愣住了,他自懂事以來,行事說話都盡可能的沉穩冷靜,心頭壓的事兒多,與女孩子們說話的時候就少,尤其沒有跟子攸這樣隨性的女子打交道的經驗,愣了半日,又見子攸“切”了一聲,扭了頭,給他一張側臉看,眉眼間變出些不屑來,低聲說道,“誰稀罕你好一陣歹一陣的對我。你不耐煩我,厭煩我,就離了我這裏,去找你那溫柔嫻雅深閨裏嬌養出來的側妃去吧。”

司馬昂雖然長她幾歲,卻還沒有跟女孩子拌嘴的經驗,成婚的日子又淺,還沒領悟到吵架拌嘴這門藝術裏的精髓。子攸雖然看起來是個直筒子似的敢笑敢怒的女子,可畢竟才十七歲,依舊有所有懵懂女孩子都有的彎彎繞繞的心腸。

所以這時候司馬昂就吃了虧了。他站起身來索性要走,子攸惱火地在桌子底下一腳踢倒了圓桌對麵的椅子,恰巧司馬昂走過去,在椅子腿上差點絆了個跟頭。子攸向後縮了一下,看著司馬昂的臉色更冷,知道他必然要走了,心裏便不自在起來。想設法攔住他,又沒什麽辦法,就是有,也知道此刻必定弄巧成拙。

就在這個時候,六兒慌裏慌張地跑了進來。子攸心裏一樂,六兒這麽急著進來回話定然是出了大事了,可憑他什麽事呢,總之司馬昂是要被這事給留下來了。

誰知六兒眼裏卻有些濕潤,“小姐,穆府裏來人傳話,大……大奶奶沒了。”

子攸愣住了,連司馬昂也抽了一口氣,子攸慢慢站了起來,“你說我嫂子死了?”

六兒點點頭,喉頭有些哽咽,“是戌時一刻沒的。”



第一卷 第二十三章 白眼狼


“小姐,您跟王爺坐轎過去吧,可別又騎馬了,這大晚上黑漆漆的,倘或碰著哪就不好了。”六兒幫著子攸換上了素色的衣裳,又不放心地囑咐,“等到了那裏,哭一陣子也就盡了素日的情分了,可別再衝撞了大爺,那個爺也不像小姐的親哥哥,每次見了小姐倒像見了冤家,今日想必他更不痛快,倘或小姐跟他說錯了話那又要吃虧了。這個節骨眼上,隻怕連老爺都不會深管,小姐隻能被他欺負去了。”

“知道了。”子攸向門外看去,司馬昂正在外頭等他,自從知道了他妹妹死了,他就一句話都沒說。他的妹妹是被自己哥哥作踐死的,這是任誰都知道的,子攸心裏既為婉雲傷心,又想到司馬昂這會兒心裏不定怎麽恨自己家裏,便又添了些難受。

“小姐,看過了大奶奶最後一眼就早些回來。”六兒見她要向外走,又囑咐了一句,“跟王爺一起回來,這時候穆府那邊必定是車擠擠馬簇簇的,正亂著呢,黑燈瞎火的沒人管你,倒要受委屈了。”

子攸沒答她的話,在門口看了司馬昂一眼,他也看了她一眼,什麽也沒說,上了前麵的馬車,子攸隻得上了後麵的一頂四人抬的轎子。到了自己家門口,司馬昂已經下了馬車,要跟子攸的轎子一起走進去。子攸在裏麵向外看,門上的燈雖然已經掛上了白的,可門口來往的人卻沒多少。子攸心裏奇怪,掀了轎簾子,提著門口一個管事的名字把他叫了過來,因問他來的人怎麽這麽少。

那人回她道,“因老爺明日要出征,大爺說這邊大辦喪事不吉利,因此隻通知了族中相近的幾家。”

子攸聽了也沒話可說,可是心裏到底不舒服,“告訴宮裏了嗎?”

“告訴了。”那個管家溜了司馬昂一眼,低聲在子攸耳邊說,“告訴了宮裏,可皇上正在景仁宮裏劉貴妃那裏,大爺去報喪都沒得見著皇上。皇上隻說聽憑大爺辦理後事就是了。到皇後那邊兒去,皇後隻說這大奶奶的親娘死的就早,大約都是福小命薄之輩,旁的也沒說什麽。大爺就回來了。”

“什麽?”子攸被氣得越發無話可說,看了司馬昂一眼,司馬昂已經聽見了那奴才的話,臉上已經有些不自在。皇上糊塗,隻知道沉溺女色,皇後狹隘偏私,這些他原都是知道的。

偏那奴才又低聲向子攸說,“大爺還說,原先大奶奶的娘在宮中受寵的時候,皇後的位子差點被廢掉,所以皇後自然不會去管大奶奶的死活。”

“閉嘴。”子攸嚇了一跳,她還真不知道這碼事,怪不得她想把婉雲送回宮裏養胎,皇後就是不準。子攸沒話說了,因她平素就是個好打抱不平的,這會兒已經一肚子氣了,可皇後是司馬昂的親娘,她縱是不滿也不願說出來,何況她哥哥又那樣,她也沒臉說別的。

隱約卻聽見司馬昂歎了口氣,她看過去,司馬昂微微低了頭,像是有些頹意。她放下了轎簾,心裏也難受起來。司馬昂的處境也是難了,從宮裏傳到外間的那些皇上幹的荒唐事兒,即使有一半是真的,那皇上也可配得上天下第一荒淫無度的稱號了。皇後平日裏雖然看著還好,可如果其為人這樣陰暗狹隘,那也就罷了,隻怕一點不能寬慰司馬昂的心。

誰知這樣的爹娘,偏生出司馬昂這樣的兒子,他雖然說得不多,可子攸總覺得他是有心幹事的,隻是爹爹壓製得他也太狠了。照現在這樣子看,隻怕他多說句錯話,都有可能犯了爹爹的忌諱,爹爹就會對他起了殺心。

轎子停在翠微堂的外頭,子攸走下轎來,跟在司馬昂的身邊進去。彼時來的人還不多,不過是本家的兩個親戚。

司馬婉雲就停靈在這兒,子攸想起司馬婉雲平素裏的溫和柔順逆來順受,才嫁過來一年多就不明不白地死了,她就覺得心口裏堵得慌,眼淚忍不住往下掉,她也不顧別人,自己走上前去,掀開司馬婉雲臉上蓋著的白紙,想最後看她一眼。司馬婉雲臉色如生,隻唇上泛著青色,子攸昔年曾跟爹爹上過戰場,見過各種模樣的死屍,因而膽子極大。她看著司馬婉雲唇上的青色,忽然起了疑心,伸手向屍首的眼上摸去。

“子攸。”司馬昂咬著嘴唇,忍無可忍地壓著聲音叫了她一聲,“你在做什麽。”

子攸沒有理他的話,反而低下身子向司馬婉雲的臉上貼近,手又在屍體上亂捏。滿屋子的下人們見了小姐這個樣子,臉都嚇綠了,原本他們就覺得這大奶奶死的蹊蹺,現在見小姐一副中了邪的樣,都嚇壞了,以為是司馬婉雲的陰魂作祟。司馬昂不知道她是怎麽了,隻得上前也去看,不想子攸忽地直起身子,眼淚沒了,隻剩下一臉怒氣,倒把司馬昂看得一愣。

子攸也不解釋,一言不發轉身就向外走。司馬昂見她這勢頭不好,就跟了她出去。見她穿過幾條巷子,走到一處院子裏,頂頭看見穆建黎正在跟一個家人說話。

子攸鐵青著臉一進來,張口就問他,“婉雲是怎麽死的?”

那家人很機靈,見著話頭不好,連忙指一事回避了出去。

穆建黎被問得有些緊張,一見了他妹子,他的臉色就有點發白,不過他是個武夫,或者說還是個混賬武夫,喜歡用點蠻力,不喜歡任何人跟他講道理,“我知道她是怎麽死的嗎?爹明天就要出征了,她要死不撿好時候,真是晦氣。”說著就要向外走

“你還罵她?”子攸氣得手都有些哆嗦,上前一步擋住哥哥的去路,“幾次三番你胡鬧,黑心沒人情,還都算是個人。可你也不能毒死你的結發之妻啊?嫂子她有什麽錯兒?你說啊,你說啊,哪怕你能說出一件來,這事也倒罷了。”

穆建黎被子攸逼得虛汗都出來了,伸手就推了子攸一把,子攸被推得一栽,如果不是司馬昂站在她身後把她擋住,她就被推倒在地了。穆建黎破口大罵,“你可真是那老淫婦生出來的黑心種子,你哪隻眼睛看到是我毒死那死娘們的,是她自己想不開要服毒自殺,還想死在爹出征前一天,全是為了詛咒咱們穆家,你還替她說話?”

子攸本來是氣,一聽見穆建黎罵她娘,止不住哭了起來,一麵哭著,口裏卻不讓人,“你混賬。那毒藥是什麽你當我不知道?我已經看了屍首,分明就是被那種毒藥毒死的。那是咱們穆家的東西,外人哪能知道,哪能拿到?你幹了那樣的壞事,竟然還想推在死人的頭上。人都死了,你還不放過,還要毀謗她。”

穆建黎不成想子攸會知道那毒藥的事,被穆子攸一頓搶白,就被逼急了,狗急跳牆,一巴掌煽過來,打在子攸的小臉上,把子攸打得一栽,子攸被打得愣住了,一邊臉火辣辣地疼。他卻還不放過她,惡狠狠地大罵,“你這出了嫁就沒心肝的雜種,竟然還敢回家來紮毛。你他媽仗了誰的勢?就你身後這個小白臉?我呸。你這老淫婦下出來的小淫婦再說一次是我毒死那個**的,我就打死你。爹要責罰我,我大不了抵你一命。”

說著又一巴掌輪起來,照準子攸的臉又打過去,巴掌輪到一半,忽地動不了了,子攸本來閉上了眼睛,這會張開眼,看見司馬昂從旁邊伸過手來抓住了穆建黎的手,他的手竟掙不開。穆建黎吃了一驚,沒想到司馬昂看起來文質彬彬,竟然有這麽大的臂力。司馬昂到這兒才知道為什麽出門前六兒一遍遍囑咐子攸不要理這個親哥哥,恐怕子攸會吃虧。

穆建黎掙紮開胳膊,他有得是蠻力,見司馬昂替妹妹出頭,就想順勢打他一頓,一麵又罵道,“死丫頭,你不要看著這小白臉眼下回護你,你將來還得靠你哥哥我。要是他掌了權,你就該被拾掇得跟那死了的娘們一樣了。你還在這兒做夢呢!”

子攸顧不上聽他罵人,抓著司馬昂的衣服,想推他出去,司馬昂卻鐵青著臉就是不走。

正僵持著,外邊傳來洪鍾一般的一個聲音,帶著怒氣說,“打打,你們三個小畜生,都打死在這兒才好。”



第一卷 第二十四章 夜涼


外邊傳來洪鍾一般的一個聲音,帶著怒氣說,“打打,你們三個小畜生,都打死在這兒才好。”

穆建黎鬆了手,司馬昂也回過頭來,隻見穆文龍滿麵怒氣地走了進來,他年輕時是大顥最驍勇善戰的將軍,拉三百斤硬功的記錄至今軍中仍舊無人能破。隻不過他跟他那個隻知道好勇鬥狠的兒子不同,他深通韜略,很有智謀——若不如此,又如何能操縱大顥朝局幾十載。如今他年歲大了,可那雙老眼仍舊如從前一般銳利冷峻,隻看了穆建黎一眼,這個大老粗就低下頭,低頭站在一邊,雖有些不服氣,卻不再做聲了。

“混賬東西。”老人嚴厲地盯著自己的兒子看了半日,隻罵了一句,就不想再多說話了。這一個晚上,他始終覺得不舒服,不痛快,當子攸不顧司馬昂在場與穆建黎頂撞起來的時候,他就更有些頭痛,隱約地像是覺得像是要出事。

“爹爹,大哥他……”子攸剛要說穆建黎幹出的好事,老人一聲嗬斥就將她憋了回去。

“你也給我住口。”穆文龍喝道,“這是什麽事?你在這兒跟這個逆子吵嚷得外邊多遠都能聽見。這個混賬東西就是如此了,你還要跟他一般糊塗嗎?”

一句話說的子攸不吭聲了,穆文龍抬頭看看自己那個粗壯身材,滿臉橫肉,行事做派都跟流氓紈絝差不多的兒子,再看一眼自己那個清雅脫俗,極有肝膽心胸的女兒,不覺歎了口氣。在椅子上坐下來,忽然又抬頭看一眼那個司馬家的兒郎,如今才是弱冠之年,神采飄逸,秀色奪人,雖然英氣稍顯不足,卻是個謫仙一樣的人物。這樣的人將來倘或得到機會成長,必定會磨出足夠的堅毅果敢來,那時節他可成為一個了不得的英雄人物也說不定。

穆文龍收回了心思,看著穆建黎,“你剛才罵你妹妹是什麽?”

穆建黎不敢回答老父的話,低著頭也不吭聲。

穆文龍陰沉沉地說,“如果你妹妹是個兒子,我今天就打死你。我先留著你的命,先打你四十板子,給我記住了,要是叫出一聲來,讓旁的人聽見了,就加你十板子。”

“是,兒子謹遵老爺的教誨。”穆建黎甕聲甕氣地應了,“撲通”一聲跪下磕一個頭就出去領板子,氣得穆文龍說不出話來。又抬頭看著司馬昂,司馬昂毫不畏懼地看著他,他忍不住在心裏讚歎這孩子好個眼神。再看見自己的女兒貼在他的手臂上,一手還拉著他的手,心中不免又歎息了一回。

“爹,您別生氣了。”子攸小聲說了一句。

他擺擺手,“攸兒,今天你們就先回去吧。老父也累了,經不起折騰了。”

“爹,”她還想再說點什麽。

“回去吧,丫頭。夠了。”穆文龍疲憊地撐著自己的頭,“你須知道,你也不是事事都能做好,事事都管得了的。”

子攸出了門,滿心的難過,又有滿腹的委屈,忍不住哭起來。她自己一路走,一路低頭哭,也忘了坐轎子,到了門口還傻乎乎的四麵去找自己的轎子,找不見就想走回王府。司馬昂實在受不了了,把她抱上了自己的馬車。他在屋裏的時候已經看到她的麵頰微微腫了,這時候借著馬車外頭掛的燈,想看看她腫成什麽樣了。子攸卻覺得太醜了,捂著臉不給他看,一麵又哭得更厲害了。

司馬昂隻好鬆開她,歎了口氣,似笑非笑地說,“子攸,我可真是天下第一的窩囊廢。”今晚,他的所有心思都灰到了極點。

子攸愣了一下,哭聲都住了,看著司馬昂,“誰說你是窩囊廢了?哪個成大事的人,沒有如此這番經曆。你將來是要當皇帝的,不單是當個皇帝而已,你還會開疆拓土將北方邊境的蠻族趕回草原深處,你還會治理水患,富足百姓,再造一代中興盛世。後代人讀史書時,都會說你是一代雄主。”

司馬昂笑了,還從沒聽過這樣的話,胸中的悲涼忽地被子攸言之鑿鑿的模樣給衝淡了,也不知道怎的,心裏忽然鼓起了希望。馬車還在繼續前行,四周是無盡的黑暗,隻有馬車上這一點光亮。司馬昂看著子攸,低聲問她,“我會嗎?”

“一定會。”子攸立刻回答了他,又想起六兒的話,就補充了一句,“我看人從來都沒有錯過。”

司馬昂笑了起來,他還是第一次這樣跟子攸緊緊挨著,從來不曾絕望過的子攸就像是一簇火,那火也燃到了他的身上。子攸也笑了,兩人卻都不知道為什麽笑。明明是在婉雲去世的這麽哀戚的一個夜晚,子攸還捂著被打的麵頰,司馬昂還帶著被羞辱的憤怒,可兩個人還是微笑了,漸漸笑得更痛快了。

這天晚上子攸縮在床裏,臉上還有些疼,司馬昂躺在她身邊。這是第一次,她待在他身邊,心裏覺得離他很近,她的手挨著他的胳膊,她聽得見靜夜裏他的呼吸。她睡不著,可是司馬昂一動都不動似乎已經睡著了,她轉過身來向著司馬昂,“你拍我。”

司馬昂閉著眼沒有睜開,伸過一隻手在子攸的被子上慢慢拍著。子攸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已經繞過了司馬昂設在身邊的銅牆鐵壁,她不知道司馬昂在想什麽,但她知道即使她這樣那樣隨意地要求他,或者稍微任性一些,他也不會推開他。子攸的額頭慢慢湊過去,頂在司馬昂的肩頭。“司馬昂,婉雲在宮裏的時候是什麽樣子的呢?”

“在宮裏……”司馬昂沉默了一會,“我和那些公主們,各有自己的奶媽宮女太監,見麵的時候不多。”

“宮裏是不是隻有寂寞?”子攸的聲音悶悶地,“婉雲什麽都沒有,就這麽走了。”

司馬昂的手捂住了子攸的眼睛,捂住了她的眼淚,“不要哭。”那聲音不算安慰也不是命令,子攸卻忍不住向他靠近,仿佛隻有在他身邊她才尋得到安寧。



第一卷 第二十五章 行刺


穆文龍大軍出征的日子仍是沒變,雖然穆家並未發喪,朝野裏卻也已經知道下嫁穆家的公主已死的消息,隻是這個節骨眼上,誰也不願意多口。老皇帝親自主持了出征的儀式,隻是皇權旁落,如今這個儀式越發顯得虛了。更何況那個長年沉迷酒色的皇上坐在上麵,虛弱的就像是一攤爛泥,如今也沒有多少精神頭兒主持這出征的大典。不過這倒也符合他的傀儡本色。

與他相反的是,穆文龍站在前麵,精神抖擻,鶴發童顏,反而更有些人中之龍的風采。

司馬昂站在下首第一的位置,旁邊緊挨著他立著一個身形瘦削了些的侍衛,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子攸。這是大將軍出征的大典,按禮製女子是不能出席的,所以她才男扮女裝混在王爺的親隨裏。

穆建黎雖然不隨軍出征,不過自然也是要在這裏送別父親的,方才大典開始之前,他還神氣活現地走來走去,跟這個閑話一會,受那個馬屁一回的。他本來身子就有些矮壯,再特特的穿了一副鎧甲,看著就更像是一隻螃蟹將軍了。司馬昂悄悄地向子攸說,“你哥哥身子倒是鐵打的,昨天挨了四十板子今天他還能這麽精神。”

子攸無奈地笑了,“哪個小廝親兵敢往死裏打他?一般都是做做樣子,打在地上,不過是做給我爹看罷了。不過也倒別說我家裏如此,如今連刑部大堂裏審案子都是這樣。”

司馬昂才恍然大悟,又低聲道,“好像你於這些事務上都通得很。”

“那當然,我是生意人,講究的就是八麵玲瓏。”子攸順口閑扯,忽然看見東南角猛刮來一陣狂風,裹挾著黃土撲了過來。她在人群裏動了動,轉到司馬昂的另一邊去避風。忽然聽見眾人一聲驚呼,她以為有了刺客,趕忙擠出來看是哪裏出了狀況,可也沒見什麽異樣。

“帥旗。”司馬昂看著上頭,低聲說了一句。子攸抬起頭來,一眼看見挑著帥旗的旗杆折了,心裏就吃了一驚,出征的時候帥旗折斷,這可是非常不吉利的事。

那邊穆建黎已經跳出來了,吵吵嚷嚷地責罵那幾個拿旗的還不快去換旗杆,一麵又問眾將出了這樣不吉利的事該如何化解才好,一麵又叫管著禮部的官兒出來卜卦問天,還說要殺人祭旗,鬧得亂糟糟的。穆文龍起先也看著斷了的帥旗發呆,這會兒也不做聲,麵上很是沉穩。老皇上倒嚇壞了,費了滿大勁兒站起來,想要安撫大將軍,一時卻找不到好法子,也不知道說什麽是,隻紮手站在那。

這麵亂作一團,也不知道是禮部的哪個人忽然說興許是因為今天是新科放榜的日子,這邊忙著出兵是衝了文曲星,該請新科狀元出來才得了事。亂七八糟的,穆建黎素來不愛搭理那些文官,不過今天還真就聽信了這句話,吩咐了親兵馬上去把狀元郎請過來。

狀元來得倒挺快,子攸真有些疑心是被親兵綁來的,灰頭土臉地站在文武群臣麵前,連手都微微有些發抖。子攸看了他一眼,不是陳長卿,不過他那脊背微微有些彎的身形,看著也有幾分眼熟。

穆文龍也看著這個瘦弱的新科狀元,讓他到自己跟前來,見他嚇得有些發抖,便和緩地說,“你就是新科狀元?叫什麽名字?”

“學生劉文,見過大將軍。”他雖有些發抖,聲音卻還清楚。

劉文,這名字子攸聽來也有些熟悉。子攸琢磨了一下,忽然想到在酒肆初見陳長卿那天,跟陳長卿一起吃酒的人就是叫劉文。想起了那天的事,也就想起從那天他的言談裏聽著,似乎他是賀啟的人。莫非賀啟此番選拔人才也偏私了?還是這人果然才學過人?

她正想著,前邊穆建黎喝了一聲,“你這書生,怎麽見了大將軍都不知道跪拜行禮。”子攸咬了咬嘴唇,皇上好歹還在上麵,當著皇上的麵要求新科狀元向大將軍行大禮,未免有點太過。她不太自在,看了司馬昂一眼,司馬昂倒能沉得住氣。

那邊新科狀元滿臉慘白,微微發著抖,像是不忍這樣的屈辱。向下跪的時候好像腿有些抽筋,忽然向前倒去,像是要倒在大將軍穆文龍懷裏,那可真夠尷尬的。可事情在這時候突然就急轉直下,驚得子攸目瞪口呆。她看見書生手上寒光一閃,雖然她立即意識到他拿著匕首,可是她怎麽也難以相信一個文弱書生膽敢突然拔出匕首來刺殺大將軍。本來這也是根本不能成功的,子攸在看見他出手的一瞬間還在這樣想,一個書生要刺殺大將軍,那簡直就是場雜耍鬧劇。

可是偏偏穆文龍大意了,他大約是決計想不到這麽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會刺殺他,在他心目中,書生們隻敢在酒杯旁邊誇誇其談,說幾句大話,掉幾滴無用眼淚而已。所以當劉文借著摔倒一刀刺過來的時候,他幾乎沒有察覺,及至刀尖頂上了他的腹部,他才憑著幾十年在戰場上摸爬滾打出來的本能轉了一下身子,用盔甲最硬的部分擋住了刀尖。刀刃滑了一下,插進了身側盔甲的縫隙,劃傷了他的腰,隻差那麽一點點,就傷到了要害。

穆建黎衝了過來,像逮小雞一樣拎起了劉文,作勢就要殺了他。

“慢著。”穆文龍低沉地說,“把他關起來,不要傷他性命。”

穆建黎瞪著眼,“哐啷”一聲把長劍插回去,把那小子狠狠摔在地上,“你們幾個把他綁了。還有你們,還他媽不快去叫太醫。”

“等等,不用去叫太醫,我不礙事。”穆文龍冷靜地說,他抬起頭,陰沉地看著周圍,這場刺殺選擇了這個時機,安排的實在太妙了。皇上,王爺,文武百官都在這裏,一旦自己死了,有心安排刺殺的人隻要登高一呼,情勢登時便可完全倒轉。可這個幕後的策劃者會是誰呢?他看了看皇帝,他已經嚇得癱軟在椅子裏,快要暈厥過去。他又看了看司馬昂,態度沉穩地站在那裏,臉上不露出一絲情緒,好,好個司馬昂,不管這事是否與他又關,他都是個能做大事的人。他看了看自己的女兒,站在司馬昂身邊,捂著嘴,似乎被嚇到了,她應該事先不知道,即使此事是司馬昂做的,她也絕不會害自己的爹爹,一定是這樣的,可如果她因為母親被自己殺死而懷恨在心呢?他又不確定了。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兒子,正耀武揚威地把劉文丟給侍衛,他倒有這個膽子,可他有那個智謀麽?或許有,或許他平時的狂躁的蠢樣子都是故意布散給他看的呢?難道隻有司馬昂那樣諸事不關心就是韜光養晦嗎?

在這麽個時候,他要離京了,卻忽然覺得沒人可以信任。

“父親。”穆建黎在一旁說,“請父親接受太醫的診治,將養幾天,改日再出征吧。”

“不要聲張,”穆文龍低聲喝道,“我的傷不要緊,今天也必須出征,否則軍心會亂。你去那邊叫你的妹妹過來,等會隻用你們兩個送我出城就是了,叫百官們回去,我有話要交代給你們兩兄妹。”

“子攸?她在哪呢?”穆建黎一愣,還以為爹爹糊塗了,子攸一個女子怎麽會在這裏。

“蠢材,自己的妹妹都看不出來。”穆文龍皺了皺眉頭,“就站在司馬昂的身後。”

穆建黎吃了一驚,向司馬昂那看了半天,才看見一身男子裝扮,披著輕甲的穆子攸,心裏也不禁感歎,都說人老眼花,老爹的眼睛倒比他還好使。



第一卷 第二十六章 黑雲壓城


子攸騎在馬上,隨著南征的軍隊向前走。穆建黎在大將軍的馬車裏已經停留了好一會兒了,侍衛們都遠遠地走在馬車四周。爹爹為什麽要分別跟他們兩個談,子攸想不明白。而劉文呢,到底為什麽會行刺父親,到底是他自家的激憤行為,還是有人指使的?如果有人指使,幕後主謀會是賀啟麽?看起來很像。那麽司馬昂有沒有摻和進這件事,如果這件事與司馬昂無關,那麽他事先也應該是知情的。這麽大的事,一旦刺殺成功,是要有後續安排的,賀啟不可能不讓司馬昂知道。而如果這場刺殺成功了,後麵就要有一場宮廷政變,文武百官都在這裏,賀啟若在此時振臂高呼,會有多少人跟著他?司馬昂在那出戲裏又該扮演什麽角色呢?如果他跟這一切有關,她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瞧出來。她希望司馬昂成為皇帝,誰當皇帝可能都比自己哥哥當皇帝更好,但那不是要他殺掉自己的父親。他明明可以等,等到父親百年之後。她有些焦躁。

事發之後,她看著司馬昂,想從他臉上看出答案,她希望他能說幾句什麽,表明自己的清白。但是司馬昂沒有任何表示,那張臉冷得像是死人臉。

她抿起嘴唇,隻覺得越想越冷得發抖。還不到重陽節呢,可這會兒飄了雨,就冷瑟瑟的了。

穆建黎從父親的馬車上下來了,騎上了自己的馬,子攸知道父親下一個要見的人是自己,連忙催馬上前。穆建黎瞪眼看著子攸,扯著大嗓門,“還說今天怎麽帥旗會折斷,全是你這個陰人給衝的。你沒事幹跑到出征大典上幹什麽?死丫頭。”

子攸知道在這個位置上說話,爹爹還是聽得見,她很明智地沒有回嘴。果然穆文龍的聲音從裏麵傳出來,“混賬東西,給我滾遠點,別總尋你妹子的晦氣。”

穆建黎瞪了子攸一眼,“快上去吧,爹等著跟你說話呢。”

子攸下了馬,恭恭敬敬地上了爹爹的馬車。還沒想好怎麽開口,穆文龍劈頭就問她,“你哥哥說這個劉文是賀啟點的狀元,是他的人,你怎麽看?”

子攸低了一回頭,還是說了出來,“科考之前,我見過這個劉文一次,聽他說話的意思,他像是跟賀啟的確有些瓜葛。”

“那就對了。”穆文龍點了點頭,“老夫戎馬一生,臨了差點栽在幾個書生的手裏,真是可笑。”他的眼神分為銳利冰冷,話頭忽然轉了,“司馬昂最近有沒有跟賀啟來往?”

子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賀啟到過王府,隻怕這事兒瞞不了父親的眼線,可她也不願意說有,“我並沒看見,也不知道。”

“那依你看,你的夫君有沒有卷到這件事裏?”穆文龍看著女兒,子攸的手微微有些發抖,穆文龍都看在眼裏,“我什麽都不知道,就隻能說不知道。”

“好,丫頭,你是心裏明白的人”穆文龍點點頭,陷入了一陣沉默,這沉默太久了,子攸在等待中越來越焦急,越來越沉不住氣。

穆文龍一直看著她,忽然微微一笑,“攸兒,我放你在外邊經商,又讓你在家裏聽官員們議事,已經是讓你曆練的夠多了,可你今天經事的時候還是發慌,這可不成。我也不想說你還小,古時候也有女子在十七歲就做了太後的,照樣把得穩朝局。”

子攸像是嗆了風,就突然咳嗽了起來,“爹……咳咳……我好像昨天在外邊待的時間長了,有些著了風寒。”她心裏知道爹爹這話的意思,爹爹這話點得太明顯了。

不過她的小聰明也逃不脫老爹的法眼,穆文龍看著她,沒有容許她把話題轉走,“你哥哥已經去辦賀啟了,如果從賀啟那裏查出司馬昂確實跟此事有關,那麽你該當如何?”

子攸低了頭,好像有隻鬼手擰住了她的心,她盯著自己手上的扳指,仿佛那裏能給她一個答案,“我會按照爹爹的安排殺了他。”

“好,有丫頭的這句話我就放心了。”穆文龍的眼裏這時仿佛才轉出些慈愛的味道,“事情若真到了那個地步,爹希望你想得開。”

“是,爹。”子攸咬住了下唇,快要咬出血來,手指一遍一遍地摸著那枚祖母綠的扳指。

子攸回到城裏的時候,雨下得越發緊了,城門口沒有幾個人,天色昏暗時候,冷雨便添幾分淒涼。

子攸騎著馬慢慢地向王府走,她心裏有事,還做不定主意。有一個人站王府門外,似乎已經守了她很久,她真希望這個人是司馬昂。她勉強笑道,“長卿,我知道你有話,隨我進來說吧。”

陳長卿向她深深一揖,便隨著她進了距離王府大門不遠處,一個平常無人的院落,他沒像往日那樣跟她寒暄玩笑,“方才虎賁將軍帶著人抄了賀大人的家,我來等著王妃,是想打聽王妃要如何裁處此事。”

“長卿是希望我設法保住賀啟嗎?”子攸微微歎了一口氣,“我還沒有賀你今科中了探花。”

陳長卿抬起眼睛,“我隻希望王妃速速殺掉賀大人。”

子攸看了陳長卿足足兩三句話的功夫也沒說出話來,陳長卿卻等不得,“王妃如若不趕在穆建黎審訊之前殺掉賀啟,那麽不論今日發生何事,也不論今日之事到底與王爺有沒有關係,穆建黎的審問結果都不會變——他會修改賀啟的供詞,把幕後主謀的罪名安在王爺身上。王妃,穆建黎他可不想當輔政大臣,他想當的是皇上,這已經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他不會放過每一個能置王爺於死地的機會,王妃先殺了賀啟,這至多隻能引起大將軍的懷疑,卻可以暫時保住王爺,否則……否則王爺絕活不到大將軍回來的那一天,如果穆建黎審訊之後沒有先斬後奏殺掉王爺,王妃隻管拿了我的命去。”

一陣涼風穿堂而過,子攸微微打了個冷顫。

陳長卿也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說得太急了,子攸再能,也不過就是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她確是夠精明,仕途經濟她都通得很,可要讓她去殺人,就未免太過了。可是,“可是,王妃絕不能給穆建黎審訊賀啟的機會。王妃若再遲疑,王爺就沒命了。穆建黎是何人,王妃比外人更清楚,王妃此時若不要賀啟的命,就等於決心斷送天下黎民百姓的命。孰輕孰重,請王妃決斷。”

子攸繃著臉,不知是冷的,還是怎的,那張精致的小臉越發顯得有些青白,她有些想要退縮,她才隻有十七歲而已。雖然平日裏她總是拚命三郎似的向前衝,可這一次她卻隻想後退,可也隻有這一次,她像是真的沒多少退路了。

陳長卿知道此事隻有子攸能了結,所以打定主意今天哪怕是說爛了他的舌頭,他也必須勸說子攸殺掉賀啟,這是唯一能讓這盤死棋複活的法子。他想好了千萬句說服子攸的話,剛要開口,忽然看著子攸的身後愣住了。

子攸從他那副咬住舌頭的表情上,就猜得出誰來了。她慢慢地轉過身來,看著司馬昂,他臉上的冰冷讓她難過的幾乎抬不起頭來。可是她的難受也看在了司馬昂的眼裏,他轉開頭微微歎了口氣。



第一卷 第二十七章 左右為難


“陳兄,請到書房暫且歇息一會。”司馬昂向陳長卿道,仿佛剛才他們的談話,他什麽也沒聽到。

陳長卿笑了笑,倒沒了方才的著急神色,向他施了一禮,“學生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想必其中關礙王爺也很清楚。該怎麽做王爺與王妃自有定論,也無須學生再多言。這就告辭了。”

彼此都是明白人,司馬昂明白他的意思,他也沒必要再說,司馬昂也沒有很留他。司馬昂吩咐下人送客,子攸見他背對著自己,便想後退幾步從院子後頭繞走。沒成想司馬昂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她隻得站住,緊緊挨著司馬昂的胳膊,心卻慌的厲害,模模糊糊地想著今後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站在他身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司馬昂才喚一聲她的名字,子攸“嗯”了一聲,之後兩人便又陷入了沉默。

子攸深深吸了一口氣,遊絲一般的秋雨不斷被扯下,濕了司馬昂的衣角,似乎也濕了他的眼睛,那雙眼裏添了些不能言說的惆悵,子攸說不出話,半響咳嗽了一聲,“是你做的嗎?”

司馬昂搖搖頭,“我……”

子攸擦掉不知道什麽時候流下的眼淚,忍不住笑了一下,打斷了他的話,“不用細說。你說不是我就相信你。”她又停了半日,才艱難地說道,“論理……論理穆家確是欺君罔上,我哥哥這些年幹的事兒,又是罪無可恕……天理不容……隻是我爹終究是我爹,我不願看著你們……嗬,我隻想安心做個商人,將來……將來等到我爹百年之後,你做了皇帝,你必然不願再看一眼穆家的人,那時我就離開京城,安心做個富家翁。嗬嗬,可是這也不過就是我的傻想頭兒,總以為我能躲得了,我都忘記了我畢竟也姓穆,躲都躲不得……”

“我知道。”司馬昂不由得伸手去擦她的眼淚,卻也說不出旁的話,他再也忍不住,突然拉住子攸的胳膊,把她摟進自己的懷裏。今天這樣的情勢,這樣的話說起來,已經像是惜別,隻是沒有陽關折柳的那份安然,這一別,是七分情人的惜別,也許再轉臉見麵就都已是十分的仇敵。

子攸緊緊摟著司馬昂的腰,麵頰貼在他的胸前,徹徹底底地哭了一個痛快,秋雨終是濕透了她的衣服。

她問司馬昂,如果有那麽一天,她敗了,穆家敗了,他會賜她死麽?司馬昂搖搖頭。

子攸笑得有些淒涼,話已經到了這一步,司馬昂就算對她有情,怕是情分也已經絕了。子攸閉上眼,忽然開起了玩笑,“有一天你做了帝王,不要忘了今天的話,我可不想死。我若活著,便很會賺錢,能給你納不少的稅。”司馬昂沒有微笑,他緊緊擁著她,下巴在她的額上細細地磨蹭,到了這個時候他才覺得再沒什麽心鬼拉著他的手不許他抱著他的子攸了。隻是這時候來得太晚了些,也太短了些。

她後退一步離開了司馬昂的懷抱,司馬昂卻拉住了她的手,舍不得放手,“子攸,不管咱們能有幾天,真正做我的妻子好嗎?別淌那個渾水,別理男人之間的那些事,就待在我身邊。”

子攸回握著他的手,她的聲音有些發抖,“可我姓穆,你就真能完全信我麽?”

司馬昂沒有回答,倘或子攸是蕭吟那樣隻會悶在閨閣之中的嬌弱女子,他或許會立即回答,可子攸是這樣一個女子,他沒有話直接答她,他看著子攸的眼神有些痛苦,“別殺賀啟,子攸,我不想你的手染上我恩師的血,不要插手這件事。”

子攸抹掉腮邊的淚水,“好,我不殺他。”

可子攸終是騎馬離開了王府。她不能相信司馬昂對自己的爹爹沒有殺意,她也知道司馬昂同樣不會相信她,她夾在中間,將來不是死在自己家人的手裏,就是死在司馬昂的手裏。隻不過今天她終於知道司馬昂對她有情,這就足夠了。哪怕將來終有半世淒涼,這點回憶,也足可慰藉。她知道自己要幹什麽,也知道自己不在乎司馬昂的信任,那不重要。子攸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爹提醒過她了,可她卻知道自己不是穆建黎,也做不了穆建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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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昏暗時候,刑部大牢越發顯得陰森可怖。子攸在刑部那個繪滿神鬼的院子裏已經站了半日,濕發貼在麵頰上滴下水來,她心緒不寧地仰頭望著屋簷上的獸頭,並沒察覺自己滿身的濕涼。兩個男子從屋中走了出來,一直走到子攸身邊,低語了幾句,子攸點了點頭。這兩人不是穆家的人,他們是子攸自己的人,前三年子攸既在穆府裏當家又在外邊經商的時候,她就留了心,物色了幾個既可靠而又有才幹的人放到外櫃上,曆練了一段時間,專一為子攸打點處理外間的機密事務。

這些人的出身可能各不相同,卻有一個相同的經曆,那就是他們都曾被穆建黎逼迫得走投無路,而後被子攸偶然救下。他們不是穆家的奴才,他們的命是子攸給的,他們隻為子攸賣命。子攸最開始選擇這些人的時候並不為什麽明確的目的,她隻是想要自己的一點力量,在穆家的十幾年,她模模糊糊地知道沒人可以信任。

兩人此時已經拿錢買通了刑部裏的看守,可笑穆建黎自以為他下了嚴令,又派了親兵來,刑部大牢已是針插不入水潑不進。隻是,一則如今這些年朝廷法度已經荒疏,刑部大牢裏隻要是拿夠了錢,等閑的死刑犯他們都敢偷換人,如今這裏雖然關了緊要的人物,可有人出錢隻是探探監,牢頭還是敢做這個主的;二來穆建黎平素裏吝嗇得很,他的親兵也得不到他多少好處,倒是子攸平素手裏漫撒似的,穆府裏出來的人沒得過子攸好處的人不多,因而今天子攸既拿了錢來,隻想見一見賀啟,那些穆府的親兵是不阻攔的,隻想著她本來就是穆家的人,就看了賀啟一眼半眼的又有什麽關礙。

三個獄卒各拿了一把鑰匙依次打開牢房的大門的三把鎖,子攸走了進去,吩咐帶來的兩個人在外邊放風。

穿過牢房門口稍微寬闊些的大廳,就走進一條幽黑的窄巷,再向裏就是關押犯人們的地方。獄卒提著燈引子攸走入窄巷,子攸發覺這條巷子的路麵竟是斜的,子攸算著走路的時間和路的坡度,估計自己已經走入了地下,不覺吃了一驚,原來這刑部牢房竟不是設在地麵的。人說大顥建國之時法度苛刻,看來果然不錯,這個刑部牢房就該是那時造的。

隨著腳下的路漸漸平了起來,牢房也到了,子攸打量著這裏,她能感覺到有微微的風在吹拂,大約這裏是有通風氣口的,但是牢房卻沒有一間能夠接受到哪怕一點點日光,外界一切聲音也都聽不到。走到這裏,就像是跟陽世隔絕了,子攸想到犯人在這裏住上幾日之後,必然會因為看不到黑夜白晝的交替而忘記時間。那麽坐牢的時間在感覺上便會比實際上還要漫長,痛苦的煎熬也會更深重。她不知道當初是誰出主意把刑部的牢房建成這樣的,又不是山大王的私牢,這也夠陰狠了。

想到這兒,她才覺得有些冷。



第一卷 第二十八章 大牢


子攸還沒有想好到底要怎麽做,她的袖子裏平常就掖著一隻荷包,不過裏麵放的不是女孩子們常帶的香餅也不是香雪潤津丹之類的,她放的是穆家獨有的毒藥。她倒是從來也沒想過要害什麽人,不過就是為了真到了危機時候設法脫險罷了。可如今的情形……她的手指痙攣似的攥緊了荷包。

獄卒將子攸帶至最裏邊的一間牢房前,向子攸行了禮,轉身退開。這裏陰暗潮濕的厲害,也不知是老鼠還是什麽從子攸的腳上倉皇跑過,嚇了子攸一大跳。

牢房裏隻有一盞昏暗的小油燈,照著一個不甚清楚的人影。子攸舉起手裏拎著的一盞明瓦燈向裏麵照去,又輕聲問了一句,“賀大人是在這裏麽?”

那團模糊的人影有了動作,慢慢地舒展開,又向前走了幾步。子攸借著燈光看清了人臉,不覺嚇得後退了半步。賀啟的臉不知被誰打了,眼睛青腫的厲害,眼皮隻能張開條縫看著人。他本來身子不高,又有些胖,現在又被打得胖頭腫臉,連眉目都要看不清楚了。子攸雖然素日裏很厭惡這個老學究,可他畢竟是皇子的老師,又是兩朝老臣,為人耿直,德高望重,朝中無人不敬重他,現在竟被人打成這個模樣,子攸有些不忍,連忙放下手中的燈,不教燈光再晃他被打腫的眼睛。

“你是何人?”賀啟驚異地看著子攸。今天賀啟被抓的時候,曾質問拿人者如何不是刑部的人,而是王府的親兵,結果那些當兵的大老粗不同他講理,隻給了他兩拳了事。現在他的眼前還有些花,忽然前麵站了一個明豔無雙的女子,他還以為是錯覺。又見那女子笑了笑,似乎對這個簡單的問題有些犯難。

子攸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個禮,“我是王妃穆氏。”

賀啟愣住了,滿腔怒氣重又湧起,那雙青腫的眼似乎也不願意再看著子攸,“你給我滾,我賀啟是大顥第一忠臣,不屑見亂臣賊子之女。”

子攸緊緊抿著嘴唇,看著賀啟,“賀大人……”

“還不快走,你一個婦道人家,又是王爺之妻,卻在這裏拋頭露麵,難道不知羞恥。”賀啟見她不走,越發惱怒,根本不容許她再說話。

子攸平素就聽不得這些廢話,尤其不知道有人居然能在生死攸關的時候還有心情扯這些爛道理。不過她也知道在賀啟這樣的人眼裏,或許真的是死生事小,失節事大,哪怕火燒眉毛了,忠孝節義也是一絲馬虎不得的。

像賀啟這樣的老怪物,子攸平時恨不得一鞭子抽到天邊去,可是今天境況卻不同了。

賀啟似乎打定主意要把她羞走,拿出十二分的精神罵得引經據典,簡直能湊出十篇檄文來。別說子攸現在心亂如麻,就算在平日,子攸雖然還說得上是口齒清楚,可又怎麽能說得過這個弘學大儒。

子攸深吸了一口氣,忍不住提高了聲音打斷了賀啟的話,“賀大人……”賀啟冷哼了一聲,輕蔑地看著子攸,他已經見慣了穆建黎的畜生做派,原不指望穆家的這個女兒是什麽好教養的,保不齊是個潑婦也說不定。可沒想到的是,子攸深深呼吸了一下,身子放低下去,忽然跪在他麵前,他大驚失色,就算他怎麽嫌憎穆家人,眼前的女子都是如今的王妃,未來的皇後。

“你……”這次輪到了賀啟張口結舌。

“賀大人。”子攸跪在地上抬起頭來,“那些大話我不說,您遠比我懂。我隻說一句,如果王爺這次完了,大顥也就完了。我不為我自己,我也不偏著任何人。你也知道我哥哥是什麽樣子的人,如果他得了天下,天下便再無寧日。所以我要救王爺。說實話我也不知道王爺若是當了皇帝能怎樣,可至少不會像我哥哥那樣禍國殃民。我穆子攸將來也許會對不起穆家,也許會對不起王爺,可是我不願意對不起天下人,我想賀大人也是如此。”

賀啟說不出話來,呆呆地看著子攸,這個女孩子說話直截了當,她說她不偏私,她的話裏也確無私意,她不算有德行的女子,像她這樣的女子在他所涉獵過的《女四書》、《列女傳》裏都不曾記載過,她對自己的哥哥沒有該有的尊重,她對自己的丈夫也不見得有多少敬意,這是不應該的。可他卻說不出話來責備她,呆愣地看著未來的皇後跪在自己麵前,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慌亂,“我……我並沒想到,該如何使王爺免於眼下的災難。”

子攸鬆了一口氣,仰頭看著賀啟,“賀大人,您須得證實王爺與行刺大將軍的事情無關。賀大人……我……冒犯了,我要先拿到你的供詞。若等到我哥哥來審你,一切就都晚了。”

賀啟緩慢地點了點頭,他的眼睛眯得更細了,但是看起來卻仿佛有了光亮,疲憊之態也不見了,他像是又見著了希望,“王妃娘娘,請起來,莫要折煞老夫。我這就給大將軍寫一份供狀,所有一切皆是老夫主使,與他人無關。”

子攸放了一半的心,她原以為賀啟根本就不會相信她的話,“賀大人,可是這樣的話,您就惹了一場大禍事了,我爹會滅您的九族。”

賀啟搖搖頭,子攸以為他會有許多豪言壯語,發些他一貫的慷慨激昂之語,沒想到賀啟什麽也沒說,隻深重地歎了口氣。可就是這樣看起來像個普通老人的模樣,反而讓子攸心裏有些難過,她心裏素日嫌憎這老貨的心都減了不少,子攸本想激他自殺,可那些話她現在都說不出來了。

她慌忙站起來,“我……我去叫人拿紙筆。”

“不必了。”賀啟搖搖頭。“我當寫血書與大將軍,一者說明此事是我一人主使,與他人無幹,二者我還要最後勸說大將軍一回,使他還政於皇帝。”

子攸站在一邊,不敢多說,到他咬破指頭寫完了書信,她才忍不住開口,“賀大人,我爹爹他根本就不會還政於皇帝。權力那種東西,任誰得到,都不會再放手的。我……我始終想問賀大人,您想彈劾我爹爹,那是絕難辦成的事,賀大人不會不知道,可若知道,又為什麽要至自己父母妻兒於不顧,一定要做這樣的事呢?”

賀啟微微一笑,那張平素裏總是冷得可怕的黑臉上竟浮現了些暖意,也許是因為子攸問得話雖有些冒犯之意,可語調卻懇切,賀啟一時似乎忘記了她是穆家的人,而隻當她是個懵懂女孩。

他說得很慢,也隻說了一句話,卻碰進了子攸的心裏——“義之所在,明知不可而為之。”

沒想到賀啟歎息一聲,在牢裏向子攸雙膝下跪,子攸嚇了一跳,就想伸手過去拉他起來,可他執意不肯,雙手托起剛寫完的血書,子攸以為賀啟會說幾句諸如“大顥全在姑娘手上”,“求姑娘設法保全王爺”之類的話,可賀啟什麽也都沒說。就是這份無言,越發壓得子攸心頭沉重。

子攸把那份血書折起,謹慎地收好,“賀大人放心,我當想方設法製約我哥哥,有了這封信,我想不論我怎樣做都能在爹爹麵前搪塞了。”

“王妃娘娘也請放心,哪怕虎賁將軍打碎老夫的骨頭,老夫也不會翻供。”賀啟笑道,那神態倒像是此刻胸中極暢快,“娘娘今天的所為也讓老夫刮目相看。事以至此,老夫本該自刎,以減屈辱。但老夫不能自己一死了之,讓王爺和王妃日後遭人盤詰,老夫會活著做個證人。”

子攸心中難過,如果身份倒換,她是不會像他這樣隨意相信自己的,可這個老人家倒是自家心底無私,看他人便也不肯輕易懷疑了去。這倒叫她有些慚愧,她沒有別的話可說,她想說會盡力保住他的家小,可又覺得像是在撒謊,自己可能根本就做不到。她沒什麽能為這個老臣做的,也沒什麽許諾可以留下,隻能端端正正地向賀啟行個禮。

賀啟還了禮,“王妃娘娘,老臣還有一句話。王妃娘娘真以為此事是老臣和王爺主使的嗎?”

子攸抬起了頭,一雙澄澈的眸子瞪大了,賀啟還沒有繼續說下去,她的心思已經繞著京城轉過三圈了。她的心怦怦跳了起來,越發得不安。



第一卷 第二十九章 秋夜長


“王爺,明兒就是你的生日了,早起還要去宮裏給皇上,皇後請安,今兒不早睡麽?”翠紋從外間進來向司馬昂道。她瞧著司馬昂的神色,知道今日必不去王妃那裏了,“我去給王爺鋪床吧。”

司馬昂閑閑拈著一枚棋子,正在看著棋盤,翠紋不知道若是一個人下棋的話還有什麽意趣。因笑道,“既想下棋,何不去側妃那裏,聽說側妃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呢。”

“明日是我生日?虧得你說,不然我都忘了,明日倘或忘記進宮請安,母親心裏又要不受用了。”司馬昂站起身來,走到窗前,夜雨不知何時停了,卻仍不見秋月,隻剩了天邊寥落幾孤星。

“若說皇後心裏不受用,倒是真的,可也並不為那些小事。正妃始終沒有消息,皇後娘娘已是大不滿了。如今這是還不知道王爺尚未跟側妃圓房,若是知道了,還不定怎麽責罰王爺您呢!”翠紋瞧了一眼司馬昂的臉色,倒不是太壞,便小心說道,“皇後娘娘心裏是很疼側妃的,畢竟是親侄女兒,皇後幾次打發人來問側妃娘娘在這兒過得可好。側妃倒是好人,隻一味替王爺遮掩,所以這邊的這些事兒皇後一概不知,連側妃到府那日,正妃娘娘給她沒臉那麽大的事兒她都沒說。可見側妃的為人也是好可憐見兒的,王爺也該多疼疼她,不要太委屈了她才是。”

“我自有我的不對。可那天子攸的事有什麽可說的,那也不過就是子攸被她的話逼到那了,氣不過罵了幾句而已。子攸的脾氣就是如此,是吃軟不吃硬的,著惱的時候連天王老子都敢罵,可也沒什麽壞心。要知道一般大家子裏的正妻看著雖然寬和,背地裏還不是往死裏作踐小妾,可子攸待她呢,已經夠好了。我聽說她的吃穿用度一應供應都是好的,如今連王府裏當家的權力越發都讓給她了。如果子攸這樣,她還要抱怨,那就是糊塗人了。”

翠紋聽得呆了一呆,有些尷尬地笑了笑,“王爺說得很是,倒是我糊塗了,沒往那裏想。不過側妃之所以在王府裏管家,也是因為正妃娘娘一向在府裏待的時候少的緣故,正妃娘娘每日忙著那些外務,也是分身乏術管不得咱們這裏的事。那些丫鬟婆子連同小廝都沒人管教,不但懶惰不堪使用,而且每每在王府裏聚眾賭博甚或是鬥毆生事,也實在是太恨得人牙癢癢了,若不得側妃管管,咱們王府裏的奴才就太不成體統了。人說家和萬事興,那是再不錯的,咱們府裏和和氣氣的,對王爺也有好處。”

司馬昂沒有再說話,隻看著窗外,他的心思不在這個王府裏,這裏不過是人家穆文龍賞賜給他的局促一隅而已,這裏不像是他的家,倒像是困住他的一個泥潭,囚住他的一個樊籠而已,所以別人越是在意這裏他越是煩悶,反倒是子攸對這裏毫不在意的行徑雖然惹惱了旁人,可倒是投合了他的心思。他以前沒意識到這點,今晚這般風雨欲來風滿樓,倒把他平日的焦躁情緒平複了下去,許多思維也清晰了。誰知卻開始翻來覆去地想著子攸,那個大著膽子口口聲聲說著最喜歡自己的女子,卻是自己最著摸不到的,近近遠遠,猶如水中月鏡中花。

再聽見梧桐葉上三更雨聲,隻覺滿室秋風涼,這夜越發長了。司馬昂沒有困意,便走了出去,不知不覺繞到子攸的院子外邊。裏麵猶亮著燈火,他知道自己不該進去,卻想在院牆外站一時。聽見六兒在罵一個小丫頭,像是小丫頭熬不得夜坐在廊下睡著了,司馬昂便知道必是子攸尚未回來,所以她的丫鬟們秉燭等門。他心裏不免有些擔憂子攸,可也無法可處,這股煩悶抑鬱又比往常更甚。

他慢慢地在王府的長巷裏沒有目的地穿行,這說不出的壓抑就快把他逼得瘋癲了,有時候他甚至希望自己的爵位趕緊被奪走,他寧願去北邊做個戍邊的小卒,哪怕戰死沙場,到底痛快壯烈,強如在這裏做個活死人。

正在心緒煩亂死後,忽地也不知道哪裏傳來女子低低的歌聲,“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司馬昂也不知怎的,呆呆地聽那歌聲,就順著那歌聲走了過去,見一苗條纖細的女子**於湖邊長廊之中。那不是子攸,當然不是子攸,可不知怎的,方才他聽了那歌想起的卻是子攸,而不是蕭吟。

蕭吟回頭,借著廊上懸的宮燈看過來,似是沒想到走來的人是司馬昂,這一眼看過來,竟是盈盈粉淚,似有多少委屈。這一下子,司馬昂盡管想走開也是不成了,他尚未開言,蕭吟已是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一麵哭,一麵嫋嫋娜娜地下拜,“吟兒,見過王爺。”一語未成,又有數點粉淚落下。

“起來吧,表妹,你我原不用這些虛禮。”司馬昂微微歎了口氣。這情景,也不知誰看了能不動情。隻是司馬昂到底是愁緒滿懷,沒有心思在這個上頭。“天涼了,不如回去早些歇著吧,倘或著涼就不好了。”

蕭吟搖搖頭,眼裏滿是淒楚,“妾是薄命之人,別說著涼,便是死了又能如何?”

司馬昂看著她,竟無話可說,半晌歎道,“前年在宮裏見你,聽說你已經與你兩姨表弟訂了婚約,你那表弟我也見過,著實是一表人才。想來在家時候你們是外祖母一起教養長大的,情分也該是好的,為何後來舅舅又把你嫁給我呢?要知道我這王爺也不過就是個虛爵,你不該嫁給我。”何況他這個爵位連同性命明天都不一定還能保得住,如果蕭吟心裏有旁人,他想放她走。

隻是沒想到蕭吟卻像有些惱了,正色道,“王爺怎麽會說這樣的糊塗話,我雖不是什麽侯門閨秀,可也知道個禮。婚姻大事沒個自己主張的道理,我也並不曾與誰親近過,我隻知道遵從父母之命才是正理,兄弟姐妹們不過是親戚情分,我若多了別的想頭,就成了混賬人了。”

說得司馬昂無言以對,想說自己沒有別的意思,可看著她義正言辭的模樣,他又沒了話,剛才他的話似乎確是有些唐突。蕭吟的話是中規中矩的大家閨秀之言,非禮勿言非禮勿視,他無話可說,卻覺得心頭發悶,又想起子攸言談舉止間的任性妄為,無所顧忌,忽而想到跟子攸在一處的光景,無論是氣也罷樂也罷,倒都痛快得很。

沉默了一陣子,司馬昂有些過意不去,“我不過隨便說說,妹妹不用多心。”

蕭吟低了頭,眼中似又有淚,“我知道我比不得正妃。”說是這樣說,可她自覺得自己到底是皇後娘娘賜給司馬昂的,雖然名分是側妃,可卻更該尊貴些。她這樣說原是希望司馬昂勸慰她幾句,這樣她有了台階下,他們也有了話可說。可誰知司馬昂也不知是正在出神還是怎的,竟沒回答她的話,倒像是默認了她比不過正妃。蕭吟的麵上燒熱了起來,好生下不來台。

司馬昂回過神來,“我送你回去吧,已經過了三更天了,實在不該在這園子裏站著了。”

蕭吟也就跟他走了,到了蕭吟的院門前,司馬昂才覺得有些尷尬,進去又不想進,不進去又恐太薄了蕭吟。蕭吟卻最是溫柔知禮的,倒不勉強他,“王爺,您也回去早些安歇吧。”

司馬昂得了這句話便順勢道別,想抽身離開。蕭吟又喚住了他,“王爺,明日是你的生日,我沒什麽可送的,即便是有上壽的東西,一則我料著王爺不稀罕,二則那些東西到底不是我的。唯有針線活計還倒罷了,物雖小,卻是我親手做的,才是我的心意。”

說著她把一物遞了過來,司馬昂接來看,卻是一隻荷包,隻是院門上的燈火有些暗,他也沒看清荷包上繡的花,隻覺得做的十分精巧,便隨手揣進袖子裏,道了謝便要走了。蕭吟有些失望,她本想好好把握住見到司馬昂的這個機會,她不信自己的溫柔如水就籠絡不著王爺,隻是她沒想到這個時機其實並不好,司馬昂根本就沒有心思在這些事上頭。



第一卷 第三十章 壽宴難成


司馬昂自宮中請安回來,六兒正在他平常歇息的院子裏跟誰說話,聽著像是報賬——二百個壽桃,二百束銀絲掛麵,衣服若幹,玉山子兩個,金壽星……

他走了進去,蕭吟也在這兒,見了司馬昂進來,笑向他道,“王爺,這是正妃外邊鋪子裏送來的。”

他本以為子攸在這兒,現在聽了蕭吟的話就知道她並沒回來,連東西大約也都是外間的掌櫃送來的。他略微點了點頭,蕭吟回頭吩咐翠紋,“告訴外邊管事的,用上等封賞來的幾個人。再問著外頭,壽宴準備得如何了?”

翠紋答應了一聲,轉身出去。司馬昂看了六兒一眼,她的眼睛有些發紅,看來是熬夜等子攸的緣故,這會兒看見司馬昂她有些不好意思,做了個萬福,“王妃想是家裏有事,大約……大約馬上就會回來罷。”

司馬昂還沒回答她的話,外邊就傳來亂糟糟的聲音,混著女子的尖叫,把屋裏的人都嚇壞了,六兒也驚訝地向外張望。司馬昂卻知道該來的終於要來了,他沒有亂,也沒有叫人去看外邊是怎麽了,隻是轉身向外,麵無表情地等待著。

院門被人粗魯地撞開,幾個披甲的士兵衝了進來,粗野地叫嚷著,“王爺在這裏嗎?”

蕭吟沒見過這陣勢,看著那些人像是來抄家的,還以為今日就要完了,嚇得癱軟在一張椅子上。跟她的幾個丫頭也嚇得顧不上她了,隻知道要往後跑,卻沒想到院子後頭也進來士兵了,已經把這兒團團圍住。

司馬昂走出門,站在廊下,問那幾個士兵,“你們是誰派來的,為什麽這樣無法無天。這裏都是女眷,你們亂闖什麽?”

為首的兵士看了司馬昂一眼,勉強有了一分恭敬,“我們是虎賁將軍的親兵,王爺跟我們走吧,虎賁將軍有請。”

司馬昂冷冷看著他,沒有開口說話,一股怒氣在他的胸口翻騰著,他就快要再也忍不住了。未來的境況從來都晦暗不明,他已經不願意再受這樣的煎熬,許久以來壓抑的恥辱就要在今天爆發出來,憤怒讓他想不起來這些年忍辱負重到底是要為了什麽,他寧願拔刀相向,隻覺得若能從此了結餘生反倒是享福了。

他的手慢慢移到了劍柄上,不想六兒忽然從司馬昂身後走了出來,撞了司馬昂的右胳膊一下,把他的手撞開了。她仰頭向為首的那個兵士罵道,“你要死了是不是?大爺要請王爺過府去,你就這麽大大咧咧地帶著兵闖進來,你當這裏是那些窮京官的府邸任你們胡闖嗎?”

她跟在子攸身邊幾年了,也算見過些世麵,雖然不知道外頭到底出了什麽事,但子攸一夜不歸,今日又有這個陣勢,便知道定然是情勢危急,隻怕生死存亡就在這個時候。她又知道子攸以前就說過,王爺是絕不能跟穆建黎明著過不去的。她也不及多想,就走了出來。

這個為首的看了六兒一眼,有些猶豫,他旁邊的那一個副手倒有眼力見兒,六兒在家的時候時常幫子攸傳話辦事,穆家不少人都認得這個有些體統勢力的丫鬟,因賠笑道,“這不是六姑娘嗎?怎麽,大小姐今兒還在這邊?我們可是莽撞了。”他們原是聽著穆建黎的口氣猜測今日要廢掉王爺,所以才這般耀武揚威的,本來以為小姐已經早就帶著嫁妝回娘家了呢,不成想在這兒又見著小姐的人。

六兒見他認得自己,稍微放了點心,“你們是什麽東西,就在這兒狗仗人勢了,還有臉問小姐在不在這兒?小姐是什麽脾氣你們當真不知道嗎?小姐要是知道你們在這兒撒野,你們幾個的皮還要不要了?你們王大將軍的故事都忘了?頭年他被小姐打得在床上躺了三個月,如今見了小姐還跟避貓鼠似的。可笑是****了他一個,又起來你們幾個紮毛的。”

幾個兵士都沒了氣焰,那為首的低聲吩咐了幾聲,後麵的軍士都收斂了隊形退了出去,又勉強跟司馬昂賠了禮。司馬昂不覺瞥了六兒一眼,想起那日子攸丟東西都不管任人欺負的樣兒,現在看倒有些奇怪,若真是那樣軟弱好性兒的主子是斷然使不出這樣的奴婢的,六兒定然隻是子攸的影子罷了。再看看幾個兵士立刻垂頭喪氣的樣兒,隻怕六兒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子攸竟然能把穆家的親兵拾掇成這樣,子攸在他心裏未免又添了幾分琢磨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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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人的穆建黎這會正在自家的書房裏生悶氣,一大早他就被穆子攸搶白了一頓,著實生氣。本來想趁著父親和司馬昂都不在,狠狠教訓一頓那個死丫頭,偏生的子攸跟他說話那意思,倒像是她手裏攥著一個什麽他的把柄,就要交到父親那裏去。他有些心虛,倒被她噤住了,隻好拿出好顏色來跟妹妹說了幾句話,審問賀啟那個老蠢材的時候又容許她在一邊旁聽。

可是審了一個早上卻什麽彩頭都沒得著,子攸又在旁邊一聲不吭,隻是拿著筆用她那一筆爛字把他說了什麽,賀啟說了什麽,什麽時刻動了什麽刑詳詳細細地記錄了下來。他問她記個屁啊,她又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他隻得猜測是爹爹在車上跟她說話的時候授意她這麽幹的,所以更不敢輕舉妄動隨意改動口供。

審賀啟把穆建黎審了個筋疲力盡,便說要休息休息,其實是要找人商議。

孟凡義早就在書房裏等著虎賁將軍了。孟凡義是穆建黎一個愛妾的弟弟,又是他的副將,平素裏心機深,膽子又大,跟穆建黎很是投合,可說是他身邊第一等的心腹之人。

穆建黎一進了書房門,就氣哼哼地大罵,一時罵穆子攸胳膊肘往外拐,一時又罵賀啟這個老貨怎麽這麽能熬,為什麽就是不肯承認司馬昂也參與了刺殺事件。

孟凡義連忙給他倒上茶來,“將軍有所不知,那些個文官就好出這樣的硬骨頭。倒是將軍眼下打算怎麽辦?”

“真是麻煩,子攸那個死丫頭看我看得太緊。況且我聽她早上話裏的意思,像是她手裏有一份賀啟的親筆供詞,已經給爹爹送過去了。如果那樣的話,咱們想借著賀啟的口扯出司馬昂來已經不大可能了,便是咱們改了口供,子攸手裏的證據送上去,爹也未必完全信咱們。”

“將軍。”孟凡義笑了笑,湊上前來,“咱們不如這就叫司馬昂來,來了之後咱們照樣往死裏拷問他,不信他一個養尊處優的小王爺能熬得過去,一旦他屈打成招了,小姐也就沒話說了,而大將軍心裏本就猜忌他,到那時候還怕大將軍不想治死他麽?將軍,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德者能居之,將軍可要想好了。眼下老皇帝昏聵無能,統共又這麽一個兒子,等這個兒子一死,他司馬家就後繼無人了。就算大將軍不想篡位,可又把這個皇位給誰去呢?大將軍再疼小姐,可小姐也是女娃啊,不中用的。到那時節,將軍你還怕當不上皇帝。”

孟凡義這一番話說得很合穆建黎的意,他忍不住笑了,心中委實舒坦,可是他又想到了更實際的問題,“可他畢竟是皇儲,打成賀啟那個慘樣,別說太犯眾怒,就是子攸見了也定然舍不得。那丫頭要不鬧個天翻地覆,使出萬般手段阻攔來,我也就不姓穆了。”

孟凡義見自己的話使穆建黎動了心思,他便得意的眼裏都要放出精光來,“將軍要做大事,心就要硬,手就要狠。在穆府裏審司馬昂,外間如何能知道?說句末將不該說的,要不是怕大將軍動怒,咱們就是把司馬昂騙進穆府裏殺了,外頭人又敢怎麽樣?哼,早晚咱們也是非殺司馬昂不可的——這還是後話。如今單說小姐那邊,想來小姐平日裏再能,也不過是仗著大將軍寵溺罷了,如今大將軍不在,將軍您難道連個小丫頭都擺弄不得?”

這話提醒了穆建黎,他心中一陣暢快,如今老頭子不在,他就是京城裏的天,他還怕誰?便拿定了主意,叫孟凡義快些使人去拿司馬昂。

不提防外邊忽然走進一人來,“哥,讓我好找,原來躲在這兒了。”

穆建黎吃了一驚,心頭有些發虛,“妹子來了,怎麽外邊的小廝也不報一聲。”孟凡義那邊一見穆子攸來了,大吃一驚,連忙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子攸自己向一邊椅子上坐了,似笑非笑地說,“誰知道呢,那些小廝想是脫滑玩去了吧。要不然就是聽說咱們這府裏今日替閻王開地獄呢,折磨人折磨得邪乎,所以他們就看熱鬧去了。”

穆建黎心裏有事,聽了這話驚心,就疑心方才他們的話被子攸聽了去了。可他這個人是沒理也要攪三分的人,這會打定主意,隻要子攸拿剛才他們說的事問他,他就立刻命人把子攸關起來。

不想子攸斂了笑意,忽然說道,“我來是想跟哥哥商議正經事的。恐怕刺殺爹爹的事,我那夫君也脫不得幹係,少不得要找來問問。隻是此事爹爹原是讓咱們兩個辦的,今兒早上你也審了賀啟了,功勞別都被哥哥占去,不如審問司馬昂的事就交給我吧。”

穆建黎剛要開口,被子攸止住,“哥哥當然要從旁監督,我若辦得不公,哥哥可以自行審問。”

穆建黎倒沒想到子攸會來這麽一下子,想了半天自己倒也不算吃虧,便嘿嘿笑了兩聲,“別是你那小相公找了小老婆便不疼你,你也惱了他吧?”

子攸也不答話,冷著一張小臉,把穆建黎的玩笑話都凍住了。



第一卷 第三十一章 審訊


司馬昂被穆家的下人引到一處院子裏,這間院子在穆府裏的位置很偏,四周又挨了兩個空院子,做什麽用處就可想而知了。院子外邊站了兩個家人,不過似乎也隻是做做樣子,院子裏邊還有至少十幾個身披輕甲的威武兵士,那才是真格的。

司馬昂走了進去,院門的顏色有些剝落,院子裏也沒有什麽齊整的花木,不過是一院荒草罷了。天有些陰沉沉的,合著這裏的衰敗,更添了幾分壓抑。

正房的台階下麵團著一個人,身上有血跡,像是受了不輕的傷。司馬昂知道這是穆建黎給他的下馬威,緩步走過去,瞥了那人一眼,心中不免有些驚駭,那人滿臉是血,兩隻眼睛都不見了,血淋淋兩隻空洞。司馬昂心中不忍,難免又多看了他一眼,卻忽然看見他衣帶上先帝所賜的玉佩,不覺收住腳,呆呆地站在他麵前,好半日才叫了一聲,“賀大人。”

滿腔的憤怒卻再也抑製不住了,他俯下身托起賀啟,“賀大人,賀大人——”

賀啟雙眼已經沒了,可是一時半刻卻死不了,這會子竟醒了過來,卻看不見司馬昂,一雙粗短的手抓住司馬昂的袖子,嘴裏隻發出混沌的哭號,已經說不出話來。

司馬昂站起身來,賀啟的血已經染了他滿身滿手,他兩步跨上台階,推開門去,卻一眼看見子攸站在門裏。

司馬昂見到子攸的一瞬間,憤怒暫息,微微停了一步,下唇微抿,視線便停在子攸的臉上,像是有些不願移開。隻不過在子攸看來,他的眼裏滿是悲哀憤慨。

子攸沒讓他說話,她喜歡聽司馬昂略微有些低的嗓音,他若開口跟她說話,她可能就要撐不住了。她抬起手臂,手中拿著一隻天青色汝窯的小茶盅,舉在司馬昂的麵前。秋風從破碎的窗裏吹進來,她月白色的寬大衣袖被秋風揚起,司馬昂看著她,衣袂飄飛,眉眼俊秀,此時越發有幾分飄飄欲仙的味道,隻是……

他接過她手裏的茶盅,一飲而盡,嘴角微微帶了一絲冷笑,“這身素衣裳是給我守孝用的麽?”

子攸的身子搖晃了一下,臉上卻露出一抹蒼白的微笑來,隻是這絲笑容並不比司馬昂的微笑暖上多少。穆建黎張著大嘴在一邊呆看著,他本來要看看子攸怎麽把滿屋裏的刑具往司馬昂身上用,現在卻覺得這勢頭有點不對啊,子攸幹嘛一見麵就硬生生給司馬昂一碗茶。“怎麽著?子攸,你心疼他要受苦,打算先把他藥死啊?”

司馬昂沒轉開視線,他看著子攸的眼裏很痛苦,他也沒搭理穆建黎,隻是問著子攸,“你為什麽要把賀啟折磨成個樣子?就因為你覺得是我跟賀大人合謀刺殺你爹,是不是?”

子攸沒有回答,她不能說賀啟的慘境完全跟她沒關係,況且她一直以為言語從來也不能解釋清複雜的境況。

司馬昂笑得很癲狂,“你做什麽不連我的眼睛也挖出來呢?”

子攸把眼淚忍了回去,她忍不住伸出手來拉住了司馬昂的手,她希望司馬昂能明白她的意思,這是唯一救他的方法,可是司馬昂在盛怒之下甩開了她的手,“世上原來真有毒如蛇蠍的女子……”

他的話頓住了,一股說不出的痛苦忽然從五髒六腑間蔓延開來,像是千萬隻蟻蟲在啃咬他。

穆建黎也愣住了,他看見司馬昂的臉一瞬間變得蒼白,汗珠從他的額頭上滴落下來,子攸咬著嘴唇轉開頭,再也不忍心看他。穆建黎明白過來,“子攸,你給他吃了那種毒藥了?”

穆建黎猜出來那碗茶是什麽,那是穆家祖上還是江湖草莽之時便有的幾種毒藥之一,服下之後雖不會置人於死地,可藥效發作後的痛苦程度卻足以逼人發瘋。等到穆家先人建功立業封侯拜相之後,便覺得這一種東西太過惡毒,比天下一切毒藥都要過逾,用這東西太傷陰德,所以就禁止穆家人再用。所存配方也鎖在穆家祠堂裏,隻不知今日怎麽被子攸找了出來。

子攸把那東西用在司馬昂身上也太出穆建黎意料了,他看著司馬昂痛苦得彎下身子坐倒在地,不禁有些幸災樂禍,“子攸,你果然是毒如蛇蠍。哈哈哈哈,司馬昂,你娶了我妹子,別是前世做得歹事太多了吧。”

子攸不去理睬穆建黎,她的眼裏此刻隻有司馬昂,還有司馬昂身上的痛苦,她拚命忍住喉嚨裏的翻騰,“司馬昂,如果你不打算說實話的話,就別想拿到解藥。這麽挨下去,要比賀啟難過的多。”

司馬昂沒有出聲,拚命忍受著全身的痛苦,那痛苦達到頂峰之後便稍稍消退了些,隻是又開始覺得渾身發冷,及至覺得冷到四肢百骸的血流都要結冰了,又覺得炙熱難受,仿佛被人叢冰窟裏撈出來投入了火堆。

子攸還在問他話,他想讓子攸閉嘴,可是他痛苦得牙關緊咬根本就說不出話來,好半日才說出一句話,“滾。”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這痛苦裏忍受了多久,漸漸地眼前昏暗起來,可他還有感覺,還聽得到子攸不住口的說話聲,和穆建黎的笑聲。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可感覺卻還在,他開始覺得恐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毒瞎了雙眼,驀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是子攸。子攸的聲音從他的頭頂傳過來,“隻要你說出實情,你們是怎麽策劃刺殺的,還有誰參與了這件事,我馬上就會給你解藥,這些痛苦都會消失,隻要半天功夫你就會恢複到平日裏的模樣。”

恢複到平日的模樣?他聽進了這句話。痛苦讓他的所有感覺都比平常更敏銳,他摸到子攸手上濕漉漉的汗水,痛苦讓他攥住了子攸的手,子攸又說了一句話,“就算你不相信我,我也從不撒謊。”

從不撒謊,司馬昂的心思忽然動了一下,半天功夫,他鬆開了子攸的手,子攸是不是在告訴他這碗毒藥對他沒有什麽實質的傷害。

可是徹骨的疼痛讓他忍不住嚎叫出來,聽起來就像頭將死的野狼。子攸嚇得後退了一步,連穆建黎也皺了皺眉頭,司馬昂看起來就快要不行了,他還從沒見過有那個活人能有那麽青白色的臉。司馬昂終於倒在地上似乎失去了知覺,他身上的衣裳已經被汗水濕透了,穆建黎嗤笑一聲,“一個半時辰了,真是能忍。再挨一會兒他不會尿出來吧?”

這句話換來子攸一個冷冰的眼神,穆建黎有些不大敢看子攸的眼睛,現在子攸的臉色蒼白的跟司馬昂差不多,倒像受刑的人是她。

子攸冷笑著看穆建黎,“如何?便是審問了王爺,也不露一點傷痕,外間的官員們絕難發覺。”

“還是妹妹聰明。”穆建黎不大受用地說了一句。

“哥哥看這刑罰比你那套讓人斷胳膊少腿的酷刑如何?”子攸追問了一句。

“差……差不多。”司馬昂的慘境讓穆建黎也沒法睜著眼說瞎話。

子攸蹲下身摟住司馬昂,把手裏的一丸藥塞進他的嘴裏,“這已經到底了,哥哥你也不想王爺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裏罷。爹爹不在這兒,倘或王爺死得不明白,京城可是要亂的。”子攸說得冷冰冰的,可是背著哥哥,她的眼淚已經出來了。

“哥,現在此事可以了結了吧?”

“嗬,既然妹妹心疼自己的夫君,那還有什麽可審的了?”

“你倒會說。”子攸憤憤然轉過頭來,“人已經這樣了,你還說你沒審?既然這樣,就快把你藏在府裏的那個劉文找出來,我倒要這樣審審他,看他如何說。”

穆建黎道,“妹妹說晚了,那人昨日已經亡了,還有什麽可說的?”

子攸冷笑道,“死了好啊,要是不死,還不知道會咬出誰來呢?”

穆建黎幹笑了兩聲,心頭琢磨著這個丫頭到底還知道什麽,口裏卻不敢再往前趕了,“妹妹這是說什麽呢,我可聽不大懂,既然審也審了,就趕緊送妹夫回府吧。明兒我親自去給妹夫賠罪。”

說完便揚長而去。子攸咬著嘴唇,再也忍不住眼淚,她推了推司馬昂,可是司馬昂躺在她懷裏,死氣沉沉得沒什麽反應。她哭著在司馬昂的額頭吻了一下,“我也沒辦法。可咱們情況已經這樣了,再壞下去也沒什麽了不得,頂天也就是一死。你放心,今天你若死了,我就陪你去死,定然不叫你一個人孤單了。我是壞人,我是蛇蠍心肝,大不了那世裏我下地獄去。”

子攸哭了一會,司馬昂還是沒有知覺,她開始害怕這藥不像說的那樣會在幾個時辰以後自行消解,她又給司馬昂吃了一丸保命解毒的藥丸,可也不見他醒來。她回頭想叫外邊的人,可外間的人都被穆建黎帶走了,一個也不剩。子攸想扶起司馬昂,可是他太重了,她又拖不動他,這會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直逼得子攸哇哇大哭。



第一卷 第三十二章 得失半點不由人


司馬昂醒過來的時候,還是覺得頭微微地疼,卻是已經好得很多了。他張開眼就看見哭腫了眼的丫鬟翠紋,便知道自己已經回了王府。他慢慢抬起一隻手,還是覺得有些乏力,“我是怎麽了?王妃呢?”

翠紋原是太過著急,這會聽見司馬昂問,才忙忙退下,讓蕭吟到前麵來,“王妃在這兒守了王爺一夜。”

司馬昂抬起眼睛看見蕭吟走過來,也是哭得帶雨梨花一般,想要說話,可是喉頭哽咽又說不出話來。司馬昂便要坐起來,她連忙上來扶著,“王爺,您回來的時候,臉上連一點血色都沒有,真要把我們嚇死了。”說著一麵又哭起來,轉開頭自己拿帕子拭著淚,翠紋在那邊也跟著重又哭起來。

“我不打緊。”司馬昂推開了她,勉強自己坐住,“誰送我回來的。”

翠紋忍不住搶在蕭吟前頭說道,“是正妃娘娘送王爺回來的,她叫人把王爺抬回來,扭頭就走了,真不知人心是怎麽長的?奴婢不怕雷打,說句奴婢不該說的話,正妃也真是白生了個好相貌,心卻比石頭還硬。”

司馬昂一張臉上冷冰冰地沒有表情,翠紋便有些怕,自從司馬昂醒來,他的神色就不對,從前司馬昂隻是麵上有些冷,卻並不能使人害怕,可如今司馬昂眸子裏的那份清冷,讓她有些不敢跟他對視。

蕭吟也流著眼淚向司馬昂道,“妾不懂外邊的事,隻是這穆家怎麽這樣壞。”一麵低頭拭淚,沒看見司馬昂扶著床沿要站起來,司馬昂的腳落在地上就有些發虛,身子晃了一下差點跌倒。翠紋連忙過來扶住,蕭吟忙止了眼淚也過來攙扶。

司馬昂推開他們兩個,“我沒那麽虛弱。”兩個都不知道該答什麽,司馬昂又問,“子攸回她房裏了?”

半天翠紋才點點頭,“想來是吧。不……不大知道。”

司馬昂便又站起來,作勢向外走,把翠紋給嚇住了,“王爺,您還是別去招惹他們穆家的人了。”

司馬昂沒有理會她的話,仍要向外走,沒想到蕭吟一步上前,跪在他麵前,拽住了他的衣角,“妾知道王爺是對正妃娘娘還不肯死心罷了,王爺是想去問她是什麽心意,對不對?”

她仰起頭來看司馬昂,司馬昂緊緊抿著下唇,一張臉上已經有了些微的怒氣,可是她沒有放開手。“王爺您好糊塗啊。妾求王爺從此死心,哪怕正妃娘娘再好,她終究姓穆,那便是不中用的,王爺細想,難道她能為了王爺去殺她爹不成?”她心裏有些猶豫後麵要說的話,可這是什麽時候了,要斷了司馬昂跟子攸的情分隻怕就在這一糟了,她再不用殺手鐧還留在什麽時候呢,“王爺,您若不聽勸告,妾隻能入宮去見皇後。”

司馬昂冷森森地看著蕭吟,口裏帶了一分冷意,“表妹,你想拿母後來壓我?”

蕭吟攥著司馬昂衣角的手微微發抖,她還是頭一回有些怕司馬昂。

翠紋見了這個情勢,便也走過來跪在司馬昂的麵前,“王爺,王妃不是要拿皇後壓著您,她是沒法子才這麽說的。可王妃前頭的話原是不錯的,王爺您就聽王妃的勸吧。”

司馬昂長長歎了一口氣,向後坐在床上,“見了又能怎樣,也罷了。你們都起來吧。”又說道,“明日叫齊烈進來。”

翠紋嚇了一跳,齊烈本來是宮中一個老侍衛的兒子,自幼常跟司馬昂玩在一處,如今還是在司馬昂的王府裏當個管著王府侍衛的小頭目,平素裏司馬昂要找他,那都是要出城去打獵。翠紋便道,“天爺啊,這連站起來都費勁,明日難道還真要出去打獵不成?罷了,王爺,等身子好了再出去也不遲。”

司馬昂卻不再跟她們多話,“我乏了,倒茶去罷。”蕭吟和翠紋也不再說那些話,生怕招出些沒意思來,一主一仆隻管忙著伺候。

那邊子攸確實是在王府裏的,正在屋裏抱著六兒嚎啕大哭。六兒被她弄得沒法子,開頭還好言相勸地哄她,這會實在耐不住性子了,“小姐,這一陣子一陣子的已經哭了一宿了,你要哭到什麽時候是頭兒啊?你倒是哭也該到王爺臉麵前兒去哭啊,你沒瞧見側王妃又抓乖獻好去了麽?”

“那不一樣,我怕我是這輩子都不敢見司馬昂了。”子攸抓著六兒的袖子,還是隻管哭,“我也不是伶俐人,那時候隻能想出這樣的法子。”

“小姐你還不伶俐?你要說你不伶俐,那猴兒都不敢說自己伶俐了。”六兒也顧不上什麽小姐奴才了,“什麽都敢給姑爺吃,那要是真把他毒死了,你打量著怎麽著呢?我猜你必是也要喝了那藥隨他去罷?小姐,你這可真是有肝膽夠義氣,虧你是個女子,你要投生是個男子,你都敢翻了天。”

“別人都說我也就罷了,你是知道我的人,你還來說我。”子攸哭得抽噎,“我有什麽法子?要是讓哥哥審他,他要不把司馬昂的腿打瘸,手打殘,那都算怪了。要真那樣了,就司馬昂那氣性兒,他還能活嗎?”

“你可真是應了那句話了,‘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唉,行了,小姐,再哭就要把自己哭壞了。”六兒輕輕拍著她的背給她順氣,“打聽消息的小丫頭不是說了嗎?王爺醒了,什麽事兒都沒有,還說明兒要打獵去呢?姑爺沒事兒,你總該放心了吧?”

“他雖然醒了,可這輩子肯定都不肯看我一眼了,他一定恨不得把我食肉寢皮。”子攸還是哭著,小丫頭倒上茶來,被她不小心碰翻了,倒燙了她的手。

氣得六兒回手就打了那小丫頭一巴掌,“小蹄子,這麽熱的茶你也往上端?等會我再揭你的皮,還不快拿敗毒的傷藥來。”小丫頭灰頭土臉地趕緊去找藥。

子攸又抽噎著問六兒,“你聽真了?他要去打獵?他不要命了?”

“姑爺要做什麽誰勸得了?”六兒把床上揉亂的床鋪又平整好,“小姐,你好歹也歇歇吧。姑爺也真是瞎鬧,這會兒身子骨不結實的時候還要打獵?哼,這倒好,姑爺在那邊鬧,你在這邊鬧,我看你們真該在一處,就對著鬧好了。真是的,不是冤家不聚頭,這都是哪世裏造的孽啊?”

子攸被她的話氣得翻身麵向裏躺著,卻還是抽泣著。

六兒歎口氣,“我看你也是白心疼姑爺,倒給那側妃一個賣好的機會。我勸你幹脆借著這個勁兒,早點丟開手算了。什麽好男人似的?也就外頭生得好些,平日裏滿臉冷得要死,笑也少,話也少,木訥蠢笨,可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了。也就是小姐你拿他當個寶貝吧。可話說回來,小姐,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哪沒有啊?幹脆咱們修了他,樂的在外邊自在。我聽說先時的羅安公主便是如此,人家養小妾,她養男寵,那又怎麽樣呢?”

子攸嗚嗚哭著說,“再說這話,我就把你嫁給三條腿的蛤蟆。”

六兒一麵憋著笑給子攸換了條絹子一麵說道,“得了,還作孽不夠多麽?我算看透了,男人沒一個是好的。我就服侍小姐,一輩子也不嫁人,樂得幹淨省心,饒是像小姐這麽牽腸掛肚的,可是要了我的命呢!”

子攸也哭累了,六兒便拿旁的不相幹的話開解她,子攸方漸漸平複,累得睡了過去。


第一卷 第三十三章 狩獵


齊烈與司馬昂雖然少年交友,但是卻不大能算作一對知己。司馬昂沉默寡言,深謀遠慮,齊烈卻心胸坦蕩口無遮攔。他少時憨頑,及至長到成年,武藝高強,為人豪爽,越發像是個很有肝膽的武夫,司馬昂雖寡言,但酒後也曾評價過他是樊噲一樣的人物。後來司馬昂這話傳到穆文龍耳朵裏,樊噲是什麽人啊,穆文龍聽了如何能不在意,齊烈險些就因為司馬昂的這句話而丟了性命。

不過自從司馬昂大婚,齊烈便不曾跟司馬昂出去打獵,也好久沒好生跟他敘談一番了,這回見麵齊烈又大大咧咧地說起話來,司馬昂卻淡淡的,隻聽不說,齊烈便覺得不痛快。司馬昂微微冷笑,又說起那段往事,齊烈也沉默了。

“就因為那天我吃了酒,多說了一句話,就差點斷送了你的命。”司馬昂站在窗前,廊外無人,他望著外頭的梧桐樹影,像是有些感歎,“你說,我如何能不謹慎。”

齊烈答不上來,他看著司馬昂,從小自己就是他的伴讀,可自己讀書不好,隻喜歡打獵,好在司馬昂那時還是少年心性,他們打獵走馬,無所不為,那時是何等的暢快。還記得那個時候的司馬昂,也是大說大笑的,雖有憂愁時候,卻也不多。如今的司馬昂麵容冷峻,沉穩內斂,而這次見他,越發覺得他臉上連原來那絲笑影都尋不見了。

“聽說那次大將軍要殺你,是子攸救了你。”司馬昂抬起頭,天上又扯下雨絲來,這秋雨看來是連綿不絕了。

“是,那時候王妃還沒出閣。”齊烈聽了這話,又鼓起興來,在他看起來,王妃很是仗義,很合他的脾氣,倒是更像少年時候的司馬昂。“那時候我被穆建黎召進軍營,他正要動手殺我的時候,王妃娘娘趕了來,拿三顆這麽大的夜明珠換了我的命。王妃娘娘又把我帶回大將軍府,跟大將軍說我曾救過她的性命,還說我隻是個憨直之人,又說了好些話,我也記不清了,後來硬是說動了大將軍,就放了我。”說著又笑,“王妃娘娘這一向可好?”

“你曾救過子攸的命?”司馬昂微微皺起了眉頭。

“那還是一年前,我爹沒了,我送我爹的靈到南邊,安葬在我家的祖墳。”齊烈說道,司馬昂點點頭,他還記得那回事。齊烈接著說,“回來的路上,經過一片僻靜的竹林子,恰好遇見一夥人追殺一個小姑娘。這樣的事兒我哪看得下去,就順手把這姑娘給救了,又把她護送到有人煙的地方。當時她也沒說她是誰,我見她性子隨和,不像個拿腔作勢的公侯小姐,哪想她會是穆家的女兒。”

司馬昂端起茶盞,子攸確實不像個公侯小姐,但是卻很像穆家的女兒。他沒喝茶,又將茶盅放了回去,“是什麽人要殺她?”

“嗬,說起這個才是奇事。依我看,追殺她的人雖然都訓練有素,可是武功卻一板一眼,倒像是……倒像是宮裏的蠢才侍衛。”齊烈雖然直言說了出來,不過還是向窗口掃了一眼,生怕有人聽見。

“宮裏的?”司馬昂有些驚訝,脫口而出,“宮裏的侍衛不是都由虎賁將軍管著麽?難道是她哥要殺她?”

“誰知道了?”齊烈搖搖頭,“要說王妃他們那一對兄妹,可真不像是一個爹爹生養出來的。王爺,聽說你昨日也著了虎賁將軍的道兒了?”

司馬昂沒有回答他,“齊烈,咱們也好久沒打獵了。你聽外頭的風聲,大好的秋天,正該出去遊獵才是。”

“正是呢,原是王爺今年新娶親,我隻當王爺舍不得王妃,所以沒敢來催王爺去打獵。”齊烈素來看不出眉眼高低,也不屑跟奴才們打聽主子的家長裏短,所以什麽都不知道,也就什麽都敢說,司馬昂倒也不跟他計較。他又問司馬昂,“那咱們這回怎麽個玩法?”

“還是扮成京城裏尋常富貴公子的模樣,帶一二十個人悄悄出去便是了。”司馬昂一語未了,便有小廝進來回話。

“王爺,王妃送了兩個人過來,說是給王爺做侍衛的。”

司馬昂微微抿了嘴唇,半晌才說道,“帶進來吧。”

小廝出去了,一會功夫又領了兩個人進來。兩人進來便規規矩矩拜見了王爺,倒不大像穆府裏出來的人那麽浮躁魯莽。

司馬昂打量了他們幾眼,一個大約十七八歲,細瘦身子,不知怎麽的小小年紀便一臉倦容,隻是他眼珠偶然一溜,便泄露了眼底的精明。

另一個人大約三十歲上下,站在地上便習慣性地挺直了腰杆子,臉上的表情有些木,可那雙眼也是亮的。司馬昂微微冷笑,頭前兒那個小的,他還真看不出是什麽來路,可這個年歲大些的一看身姿氣度,便知是行伍出身,隻怕是穆建黎從兵營裏調出來的。

“叫什麽名字?”

那年紀小些的見王爺問,便先開口,“小的叫柳葉。”

另一個又行一禮,極沉穩有分寸,“回王爺,小人叫劉舍。”

“哪個舍字?”司馬昂問他。

他一躬身,“回王爺,舍得的‘舍’,無舍便無得的‘舍’。”

“名字倒有趣。”司馬昂說了一句,微微皺了眉,底下像是還有話要說,可劉舍等了半日,司馬昂也隻是說,“既然你們是王妃送過來的,就跟我一道去打獵吧。”

兩個人都應了,又見過了王府侍衛的頭兒齊烈,齊烈是憨直之人,想不到這兩個人在這兒是不是穆府裏有別的用意,他隻是覺得人多更有趣,便問他兩人武藝如何,騎術如何,兩人雖然都謙虛了一番,但聽起來也都該是不錯的樣子,齊烈便更高興。

臨要走了,齊烈又想起來,“王爺,咱們這一出去,要個把月才回來罷,王爺不去跟王妃道別麽?”

司馬昂冷著一張臉,翻身上馬,齊烈這才覺得自己仿佛說錯了話,趕忙招呼後麵的侍衛都跟著上馬。

其實這時候子攸並不在王府裏,她兩天沒吃東西,想來想去也沒有什麽可吃的,便又走到了她常去的小酒肆那裏,要了一碗餛飩。從那窗裏,看著司馬昂帶著一隊人,都騎著高頭大馬,帶著弓弩箭矢、獵狗飛鷹,從街上呼嘯而過,奔城門去了。

她抬起頭視線追隨著司馬昂,隻是逆著陽光很快就看不清東西了,眼睛又被陽光晃得流出眼淚來。她擦掉眼淚,再看街上,隻有熙熙攘攘來來去去的人,哪裏還有司馬昂的影子。



第一卷 第三十四章 夜宿

落日西垂在群山之間,蒼茫的山野間一隊人馬追逐著鹿群,為首的是個英姿勃勃的年輕兒郎,他的手指放在唇邊,呼哨一聲,天上追蹤著鹿群的雄鷹跟著發出尖利的鳴叫,像是在呼應著他。距離那群鹿越來越近了,他搭箭拉弓,“嗖”得一聲一支羽箭飛出,正中一頭鹿的咽喉。身後滿臉大胡子的侍衛頭兒齊烈發出暢快的大笑,一聲粗獷的吆喝,後麵幾個侍衛離開馬隊,向另一個方向縱馬而去,依據地形從側翼向鹿群包抄。

他們這些天打了不少野物,論起多少來,還是司馬昂獵獲的最多,其次便是子攸送來的侍衛裏麵那個叫做劉舍的,齊烈倒退居了第三。不過劉舍為人很是厚道,人品也穩重,因而齊烈雖然被比了下去卻也不以為意,反倒是真心敬服劉舍的弓馬技藝高超。

這天獵了鹿,時候已經晚了,劉舍畢竟是這隊人馬裏年紀最大的,也算是最知道好歹的人,便跟齊烈計較著該早點找個下處休息,不然又要讓王爺露天睡在野地裏了。不料另一個子攸送來的侍衛叫柳葉的,卻是個年紀最小,最淘氣愛玩的,因為今日射獵又沒勝過劉舍,心有不甘,便在那邊慫恿著司馬昂再獵一會。氣得劉舍在他身後,猛地給了他的馬一鞭子。柳葉的馬受了驚嚇,忽地竄了出去,等他反應過來,“啊——”地一聲尖叫,人馬已經竄出去好遠了。

身後齊烈跟一幹侍衛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被司馬昂回頭嗬斥了一句,“你們都笑什麽?”幾個人立刻不出聲了,卻低頭憋著笑。平素裏這個小子就好生事,可是他畢竟是王妃的人,司馬昂的侍衛都不願意招惹他,隻有同樣是王妃那邊過來的劉舍敢管一管他,他一般也知道自己不對,所以也還算是對劉舍有幾分懼意。

前麵去探路的侍衛回來報告,說那邊再向前走就上了官道,再走一會兒便路過一處山坳,裏麵有個極大的莊子可以歇腳。這一眾人便向那裏去,走了不多一會,就有一個孩子在路邊大哭。

司馬昂勒住了馬,劉舍知道司馬昂想問那孩子是怎麽哭了,便要過去。柳葉連忙拉住他,嬉皮笑臉地說,“你聽,深山裏也沒個人影子,哪跑出個孩子來哭得這麽慘,別是妖精吧。你等著,我去問他。”

沒想到司馬昂已經一眼看到那穿得破破爛爛的孩子抱著頭死羊,羊頭上還插了根羽箭。司馬昂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回過頭來惱怒地問這群侍衛,“是誰把這孩子的羊射死了?”

這冷麵王問完了,半晌沒人敢吭聲。司馬昂又問了一遍,柳葉垮著臉出來,“剛才我跑到這裏來,黑燈瞎火的,我沒看清,還以為是……鹿。”

“去問那孩子是不是住在前邊,送他一程,等到了他家,再去多賠他父母些錢。”司馬昂冷著臉看了看他,轉頭向劉舍吩咐,劉舍應了下來。柳葉自己理虧,已經先下馬來,去哄那個孩子。

這麽耽誤了時間,等到了那山坳裏的莊子外頭,天已經黑透了。

司馬昂抬眼看這莊子所在的地方很是險要,進莊隻有一條路可走,兩邊的大山向裏很是陡峭,根本無從尋到下山的路。不知這裏的先人是否是在亂世中來到這兒的,這地方可說是一處易守難攻的關隘,尋常的強盜土匪怕是不大能襲擾到莊裏的人。

他們一行人走到近前,見這莊子的外牆十分高大,是用黃土夯實的,建得很是結實,不過這會莊門還開著。

柳葉一見了這莊子就皺了眉頭,“不對啊,王爺,這地方不對啊?”

劉舍見他說話太過隨便,深恐他激怒了司馬昂,便給了他一個眼色,可他愣是沒看見,“王爺,這莊子外牆像是新夯過,很是結實,可見這莊子裏的人很是小心謹慎,可天都黑了,怎麽他們大門反不關上?”

劉舍卻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大約這裏離京城不大遠,天又剛黑,即便不立即關門也不打緊。”

柳葉咧嘴笑了一下,那模樣像是牙疼,“你生長在京城裏,大約是沒出過門兒吧?自然不比我這樣天南地北瞎轉悠的知道的多。哼,天子腳下又怎麽樣呢?如今天下,賊盜蜂起,哪有什麽太平景象,你若親眼見了就知道了,本分小民若不謹慎小心,哪有活命的可能。”

劉舍瞪了他一眼,生怕他的話讓王爺不自在,“柳葉,你混說什麽?你沒見這放羊的孩子還沒回家呢麽?這門自然是不會關的。”

柳葉聽了再看一眼坐在自己前麵的一個孩子,“也是啊,你這孩子也有些不對,天這麽晚了你怎麽還在外邊放羊?”

這一句話終於提醒了司馬昂,他又看了看那孩子,大約已經是**歲大小了,可這一半天任柳葉左哄右哄他隻是不肯開口說話,兩隻眼睛卻滴溜溜地亂轉,似乎機靈得很。司馬昂的鷹已經回來,雄赳赳地站在他的手臂上,一般的孩子都很怕這類猛禽,就算這孩子特別膽大,可看見鷹立在人的胳膊上,至少也該覺得好奇才是,熬鷹是貴族子弟的事,貧民小戶的孩子該是沒見過的,可方才他從天上叫下鷹來的時候,那孩子隻是掃了他一眼,倒像熟視無睹似的。

司馬昂看著那莊子黑洞洞的大門,也不知怎的,心頭模模糊糊有了些不祥的預感。這時候門裏很遠的地方忽然遙遙地有了一團燈籠似的光,柳葉懷裏的孩子一見那燈火便扭來扭去地掙紮,非要下馬不可,柳葉剛把孩子放在地上,他就向前跑去,司馬昂看著他進了門也不知向哪邊一扭,人便不見了。

那燈籠的光更近,司馬昂不再向前走,心中已經知道今晚一定是要出事的,便勒住馬,靜待變故。

司馬昂觀察眾人,齊烈等人都是宮廷侍衛出身,武藝雖然高超,可就是打獵走馬還比較在行,他們的責任往往為得是維護皇家體統,所以他們在京城中養尊處優的時候很多,其實並無實際應變的能力,所以都未覺得到什麽異常。隻有劉舍和柳葉兩個與眾不同,不動聲色地擠開其他人,待在他左右,其他人打了幾天的獵,風餐露宿的,已經沒了力氣,都蔫頭耷腦的,顧不上向王爺殷勤,見他們要擠到王爺身邊來,也就隨他們了。

劉舍在左邊,微微歪了嘴角像是在冷笑,右手已經按在劍柄上,也不知怎的,司馬昂竟覺得他周身都殺氣騰騰的,忽然領悟到此人必然不是侍衛,而是真正上過戰場擒過賊砍過人頭的角色。至於柳葉,平素那慣常的一臉倦容都不見了,整個人變得神采奕奕的,甚至向前半個馬身的位子,似乎對門裏的東西急不可待了,整副模樣甚至有些像嗅到獵物的獵狗。

門裏那隻燈籠更近了,司馬昂已經能聽見燈籠後頭的腳步聲,隻有一個人?司馬昂皺起了眉頭,再細聽,也隻有長風吹動莊子外頭無邊秋草的聲音。



第一卷 第三十五章 嫌隙難避



司馬昂走了,子攸便覺得日子索然無味,從前司馬昂雖說也不能長伴她左右,可好歹她時不時得能在司馬昂麵前晃晃,討討他的嫌,招他兩句罵,再還兩句口角。雖說不好過,可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日子,也算是聊勝於無。

如今司馬昂卻走了,焉知不是一輩子不回頭呢?子攸歎了口氣,在紫檀木的榻上翻了個身,窗外竹影婆娑,廊下掛的籠子裏的鸚鵡突然撲棱著翅膀,尖著嗓子叫道,“王爺,王爺。”

子攸忽地坐了起來,想了一想又重新躺下,幹脆閉了眼睛。六兒打外邊進來,見她睡在風地裏便說道,“小姐,這都什麽天了,還開著窗子睡在那涼東西上,看睡出病來,可不是玩的。況且早上才睡醒,怎麽又躺下了?難得雨停了,今兒天好,小姐不出去逛逛麽?才外頭櫃上使喚人來說,這幾日陸路過來的貨該到了,可還不見到,也不知是什麽緣故。”

嘮叨了半日,子攸隻是不答話,閉著眼睛,似是已經睡了過去。六兒剛洗了帕子,便隨手一抖,帕子上的冷水滴在子攸臉上,倒把子攸嚇了一大跳。翻身起來,“小壞蹄子,你作死麽?越發縱得你厲害了,仔細我當真吩咐管家打斷你的腿。”

六兒出去晾帕子,隔著窗笑著說,“誰叫你裝聾作啞。你什麽時候為這些個小事打過人,說得我也不信。”

子攸走過去趴在窗上,向外說道,“什麽你呀我的,我可是你主子,隻管這樣嘴裏有無天日的,被人家聽到又要說我的丫鬟沒教養,連我也沒臉。”

“罷了,小姐你什麽時候會為這些事覺得沒臉?”六兒晾完了帕子又走進屋裏來,“小姐自己不是也愛幹些個沒臉的事兒?你又何曾做過一日淑女。你不想出去也好,要我說你也該收收心,少管那些混賬男人的閑事,憑他們鬧去罷,本來不論將來誰當權誰得勢,難道還能少咱們一碗飯吃不成?可是如今卻好,操碎了一世的心,人家呢還不領情不道謝的,反而因此忌恨小姐。小姐且自己撥撥算盤看值當不值當?你隻一味癡心,可除了我,誰又心疼小姐一分一毫。小姐,您以後可少管他司馬昂的死活,您可該抽身退步了,別好不好的把司馬昂和大爺都得罪了,連老爺都對您起了疑心,那咱們可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沒天理了,連丫鬟都欺負我。”子攸沒話說了,扁著嘴坐在窗戶根底下的玫瑰椅上,“我本來心煩,才說你一句,可你呢,骨碌出一車話來回我。”

六兒搖搖頭,給子攸倒了茶來,“小姐又說這話,難道我說的就不對?明明是你自家的心病,怕被人說,所以一般我一說起王爺,你就理虧,人就軟了。外人聽了不知道,又要說穆家的小姐在外邊剛硬,在家裏連個毛丫頭都能把她降服了。”

“好,好,那我從今兒起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憑他什麽事我一概不管,兩眼一抹黑什麽也不看,多一句話我也不聽也不說,總行了吧。去把我前年做到一半的那個香囊拿來,老娘我要做針線了。”

“小姐,不能說‘老娘’。”六兒又囑咐了一句,可也知道是白囑咐,“小姐那香囊都做了三年了,如今早不知道壓到哪裏去了,這會兒要我到哪找去啊?”

“成日家就知道說那些多餘話,你是我的丫頭,正經該你管的事你倒不管了,連我的東西都放不見了,明日還說嘴呢。”子攸鼓起嘴來,轉過頭去生氣,“我統共就做了那麽一個東西,還被你放不見了。”

“祖奶奶啊,誰知道那東西你還要啊。”六兒隻得翻箱倒櫃地去找,隨口說,“小姐,你那個香囊做得像隻蛤蟆,我知道那原是你前年心血來潮做了要送給王爺的,可我那日見了側妃送給王爺的那隻荷包,真精致了得,別說比外頭買的強,我看就連如今宮裏的繡娘也比不得她做得精巧。”

六兒回過頭來,一眼看見子攸憋著嘴,知道自己說錯了,連忙把話轉開,“得了,不就是一隻香囊麽,什麽好東西呢,真要沒了也就罷了,小姐還至於要哭了,也忒沒見過世麵。”

說得子攸又笑了,“你就慪我吧,死蹄子。找不出那個香囊來,可仔細你的皮。”

六兒見不找不成,隻得叫進來幾個小丫頭,一通開箱子打包袱,折騰了大半個時辰,總算是找出來了,還是子攸前年做的活計,瞧著也不過才有三分香囊的意思。六兒又趕緊過來幫子攸撚線,可子攸捏著香囊足看了一盞茶的功夫,才紅著臉問六兒,“這……下一針可在哪繡才是呢?”

六兒隻得教她,沒兩下她又煩了,六兒忙給她找理由罷手,便看看窗上的滴漏,“都這時候了,已經過了晌午了,早該擺午飯了,怎麽還不見他們送過來?小姐,我叫人去催催,這起懶鬼,不催就不動彈,倒餓壞了小姐。”

正說著呢,兩個老婆子已經抱了食盒進了院子,外頭小丫頭連忙接著,六兒也走了出去,子攸抬起頭從窗戶向外往,看見六兒一揭開兩隻提盒的蓋子就變了臉色,便知道是出了什麽事,搖搖頭,懶得出去管。

耳朵聽著六兒在外邊發脾氣,“這飯菜都餿了,這也是給人吃的?”

那婆子卻不大懂事,隻拿眼瞧著六兒,“這是外邊廚房給的,他們拿來就是這樣,難不成是我在路上拿壞了不成?姑娘惱了就去跟外邊廚房上的人叫喚去,隻管尋我們的晦氣我們如何擔得起。也沒見姑娘這樣蠍蠍螫螫的丫鬟,裏邊正經主子還從沒說我們一句,我們倒是伺候姑娘這樣二層主子的人?”

六兒氣得說不出話來,子攸聽見婆子給六兒沒臉,自己也不好還坐著不動,隻得走出來,那幾個婆子見王妃出來,隻得勉強嚴謹些。

子攸向那食盒裏看了一眼,無精打采地說了一句,“以前也曾這樣,被王爺說了你們幾次才好些,如今又這樣,難道是王爺走的時候留了話給你們,叫你們作踐我,想把我趕出王府麽?”

那婆子向子攸做了個萬福,“王妃娘娘,這些話您要說跟王爺說去,要麽就去問外邊廚房,這我們如何擔得起?”

六兒氣得不行,待要發作兩句,又怕這婆子真叨登出別的惹子攸不高興,隻得忍著氣勸子攸,“王妃娘娘,王爺不是那樣的小人,斷然不會如此的,您可別歪派了王爺。我這就叫小廝去外頭酒樓裏買飯菜去就是了,或是咱們幹脆叫些人來,在咱們這裏頭另立一個小廚房。”

子攸微微笑了笑,說話的模樣很是和氣,“這婆子我看著卻眼生,是什麽時候到王府的?”

那婆子見這個正牌王妃說話和氣,便將她認作軟弱之人,大模大樣地說,“奴才是側妃娘娘的陪房,剛來王府不久。”

“原來是這樣。”子攸點了點頭,忽然低頭咳嗽起來,六兒連忙過來看她是怎麽了。

不提防外頭慌裏慌張地跑來一個才總角的小廝,進來就喊“小姐,小姐,不好了,小姐的馬瘋了。”把六兒嚇了一哆嗦。

子攸的臉色倏地變了,也不再理會這些人,一把推開擋在眼前的婆子,急匆匆奔著馬廄那邊跑去。六兒嚇得有些六神無主,她知道子攸愛馬,愛如至寶,往日在家時候沒有一天不騎她那匹“躡影”馬,可如今……

兩個婆子差點被子攸推倒,這會看著子攸的背影撇嘴,還以為這穆家出的王妃有什麽了不得呢,屁大點事就這麽慌腳雞似的,真是上不了高台麵。



第一卷 第三十六章 劉家莊


門裏那隻燈籠更近了,司馬昂已經能聽見燈籠後頭的腳步聲,隻有一個人?司馬昂皺起了眉頭,再細聽,也隻有長風吹動莊子外頭無邊秋草的聲音。

劉舍有些沉不住氣,催馬上前,便想率先進到莊子裏一探究竟。不想柳葉低聲向他說,“別走。現在你是侍衛,不是在軍前爭功。這會你衝什麽鋒,隻別離開王爺左右才是正理。”話雖如此說,司馬昂卻看到他的右手指在左手背上輕輕敲著,顯見得也已經急不可待了,隻是硬按著。

劉舍卻被他的話點醒,勒住馬護在司馬昂的身邊。

柳葉煩躁地轉過頭來,向司馬昂道,“王爺,出來的是一個人,沒有什麽武功,可能就是一個普通的莊戶人。”柳葉見司馬昂並沒問他是怎麽知道裏麵這人沒有武功的,便以為司馬昂不信他的話,剛要解釋幾句,司馬昂抬起手示意他安靜。柳葉愣了一下,隨即聽到身後草叢間悉悉索索的聲音,不禁有些慚愧,他隻顧著盯著門裏,竟沒發覺他們已經被人包圍了。再看一眼司馬昂,柳葉心頭有些驚異,總是沒想到這個王爺竟然這麽精明。

門裏的人越走越近,腳步拖遝,呼吸間喉嚨裏還發出呼嚕呼嚕的雜音,好半天燈籠才到門口,柳葉發出一聲失望的嘀咕聲,舉著燈籠的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老漢,在京郊這一左一右,如他這般衰老的莊家漢,隻怕找不出一萬來也有八千。

老頭舉高了燈籠,看著外邊這一隊人皆衣飾華美,容貌偉岸,又騎著高頭大馬,便嚇得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大約以為是天兵天將突然降臨。

司馬昂溫言道,“老人家,請問這裏是什麽地方?我們是京城裏出來打獵的,天晚走到這裏,想在貴莊借宿一宿,不知道老人家能否行個方便,我們情願多給銀兩。”

劉舍有些不解王爺為何明知這莊裏有古怪,還要在這兒借宿,要他說,還不如幹脆掉頭到荒郊野地裏睡一宿呢。

那老頭半天才明白過來,連連擺手,“不敢,不敢。我們這是劉家莊,莊稼人本分,留人住宿不過給人行個方便罷了,怎麽敢要客人的銀兩。”

齊烈見這老頭很知道好歹,便下馬過來問他,“老頭,我們這麽多人,你這莊子住得下麽?你這莊子誰說得算?”

“啊?哦,住得下,住得下,我們莊院空房子多得是。”老人說著慢騰騰讓開路,往裏讓他們,“這個莊子是劉員外家的,我們都是他的莊戶,現下天已晚了,不便去驚動他老人家。可劉員外是個大善人,往常我們也常留錯過宿頭兒的路人在莊上,想來就算我做主留下你們,他便是知道了,也不會怪我。”

“如此,便多謝老人家了。”司馬昂在馬上說,一麵看了柳葉一眼,柳葉心領神會,嘴角邊嘻嘻一笑,跳下馬來,跟在老人身邊,“老人家,您老腿腳不穩,我是年輕後生,我來替你拿著燈籠。”

劉舍這時候也看出來王爺是有意要探一探這裏邊的虛實,見柳葉在防備著那老人,自己便更謹慎地守在王爺身邊,一步也不敢離開,精神也是十二分的緊張。

莊子裏邊這會黑漆漆的不見燈火,好在是大月亮地兒,不至於什麽都看不見。柳葉便問那老人,“老人家,您這莊子裏怎麽連個燈火都沒有,還靜悄悄的,難道你們莊上人都住在莊子的大後頭,所以看不見麽?”

老人憨厚地笑笑,“小娃子,你穿的這麽體麵,定然是城裏的公子。你哪知道我們鄉下人的習慣,我們都是日頭出來起床,日頭落了便倒頭挺屍,這會兒大夥兒早就睡下了。我要不是去尋我那出去放羊還沒回來的小孫子,我也早睡了,還能省些燈油錢。”

這話說得倒也不錯,司馬昂聽了卻笑了笑,他雖然是個生在深宮中的皇子,可也並不是個呆子,隻怕因為他生在隱憂重重的宮闈之中,心思反而還要較外間人更細密一些。這些年他出來遊獵,多有投宿在農家的時候,莊稼人睡得早確是不假,可難道村子裏的雞鴨狗牛也都睡死了不成?竟一聲也沒有,這莊子著實靜得古怪。

老人將他們引到莊子裏的一處院落中,上麵三間正房,兩旁又各有兩間廂房。老人又點了一盞燈,“就住在這裏吧,這處人家的小子前些年出息了,考中了探花,入朝為官去了,他們合家上下都跟著兒子進京享福去了。這裏就這麽一直白空著。”一麵說,一麵顫顫巍巍地拿著笤帚去掃那炕上落的灰,司馬昂便命侍衛去替那老人打掃,叫老人歇著說話。

老人又道,“請公子在這歇著罷。請公子的隨從們到廂房去睡,這裏地方雖小,可炕卻極大。隻是我們鄉下人窮,拿不出好的招待眾位爺,請爺們擔待著點。小老兒這就去給爺們找些鋪蓋來。爺們今晚隻得將就一宿了。”

一麵說,一麵慢慢地行禮告辭。又搖搖擺擺地出了門去,司馬昂瞧著他出了門,又是一拐,便沒了蹤影。

柳葉走了過來,向司馬昂報告,“真是奇怪了,我才試探了他一下,他像是確不會功夫,可這莊子卻處處透著古怪。”

眾人拴馬的拴馬,打掃的打掃都不理論,以為那孩子又在玩了。獨獨齊烈聽了愣了一下,“柳小子,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咱們把爺領到賊窩裏來了不成?”

柳葉白了他一眼,“你知道什麽,我從十歲就在江湖上飄,自然見得比你多。我說這裏古怪,這裏就是古怪。”

齊烈是司馬昂的侍衛頭,平素為人仗義豪爽深得底下人的敬愛,眾人聽了柳葉搶白他,都漲起火來。何況那個柳葉這些天來實在討人厭的緊,眾人久已嫌棄他既囉唕又愛搶尖兒,這功夫就有兩個侍衛走過來,想要借機教訓這小崽子一頓。

劉舍見幾個侍衛麵上神色不好看,像是要揍柳葉一頓的模樣,便挺身擋在柳葉前頭,柳葉生得瘦小可憐恐怕打不過那幾個侍衛,雖然他嘴賤了一點,可劉舍也還是不想讓他吃虧。他向司馬昂的幾個侍衛一拱手,“兄弟,王爺還在這呢,罷了吧。再說柳葉年紀小,不要跟他一般見識。就看在這幾日一個鍋裏吃飯,一棵樹下睡覺的情分上,丟開手吧。”

可柳葉偏不肯就坡下驢,哼了一聲,“無知的家夥,小爺難道怕你們麽?”

劉舍氣得回頭罵他,“小崽子,王爺還在上頭呢,你算什麽‘爺’?”

柳葉皮笑肉不笑地做了鬼臉,氣得幾個侍衛大罵,就要上來打架。

不想司馬昂忽然低聲嗬斥了一句,“噤聲。”幾個人不敢莽撞,柳葉見了他幾個敢怒不敢言的樣子,不禁要拍手笑起來,可是忽然愣住,習武之人耳朵異常靈敏,更何況柳葉這樣多少有些內功修為的人,他呆呆地立在當地聽著外頭極輕微的腳步聲,又抬頭狐疑地看了司馬昂一眼,他似乎也在諦聽。柳葉頓時滿腹疑惑,如果王爺隻懂打獵,耳朵斷然不會靈到這個地步,比方說這些個侍衛就並未聽到,這麽說來,難道這個王爺也會些高深的武功嗎?這可怪了,來之前王妃可沒跟他提過,他還以為王妃要他來保護的是一個窩囊廢天潢貴胄呢!



第一卷 第三十七章 身若桃李心蛇蠍


子攸急跑到馬場去,隻見自己的馬已經掙脫韁繩,瘋了一般地在馬場中狂奔,時而兩足著地高身立起,時而四蹄狂刨,像是被惡鬼附身,不住地折磨它似的。子攸生性豪爽酷似男兒,平素愛馬如命,這一會見了這個情景心疼難過自是不必說了。也顧不得別的,就要上前。

六兒也跟著過來了,一見著馬就知道勢頭不好,連忙上前想要拉住子攸,可是哪裏還拉得住。她眼見著子攸衝過去,奮力拽住馬韁繩,那馬大約還是識得她的,見了她便狂躁稍歇,子攸趁著這個功夫飛身上馬,緊緊摟著那馬的脖子。可那馬到底不能平靜下來,沒一會兒便隻管狂跑亂踢著,把六兒嚇得尖聲大叫。

子攸的眼淚流了出來,她不知道自己的馬是怎麽了,開始隻以為它是受了什麽驚嚇,便想像當初馴馬時一樣,騎在它身上不住地吆喝拍打它,想讓它平靜下來。可是今日這馬的狂躁不似往常,這一會兒口吐白沫,似乎連子攸也不認得了,拚命要把她從背上甩下去,子攸有幾次都差點跌落馬背。頭上插著的一支玉釵掉落在地上,被“躡影”馬的鐵蹄踏得粉碎,子攸的長發散開,隨著馬的劇烈跳動在腦後狂亂地甩動飛揚著。

“躡影,躡影,你是怎麽了?”子攸口中喃喃地說,眼淚滾在馬背上,人卻死死地待在馬背上不肯下去。

六兒急的叫人上去幫王妃拉住那馬,可這裏隻有一幹太監小廝,並沒有會武藝的侍衛,那些下人們別說不肯上去解救子攸,就算他們想去,如今也沒有那個能耐。

眼見子攸在馬上已經待不住了,若這會兒摔下來,定然要被馬蹄踩得沒命,六兒急得要暈過去了。猛然間見到一個女孩也跑進馬場,衝著子攸的馬直衝過去,六兒並不認識那女孩,卻見那女孩手中白光一閃,像是拿著利器,她趁著馬跑過她身邊的一瞬間,猛的把刀捅進馬腹。

躡影馬長嘶一聲,聲音竟是淒涼悲鳴一般。

那女孩就是月奴。馬雖依舊在奔跑,可狂態卻頓時緩了不少,子攸借著這勢頭向一邊側身,滾下馬去,倒在地上時手指觸地,錐心地疼了起來。子攸也顧不得,爬起來趕緊去看她的馬,那馬竟然在前麵收住了腳。她以為它好了,便喜不自勝,跑過去摟著馬脖子還想安慰它,卻一眼看見它肚子上的血口,和流在地上的一長灘血,不覺大叫一聲,後退兩步坐在地上,隻覺痛徹心扉。

那馬在臨死時候似乎終於神思清明了,再嘶鳴一聲,膝蓋屈倒在地,將馬頭伸進子攸的懷裏,子攸再看它時,已經死了。

這躡影馬跟了子攸三年,子攸未嫁之前,人馬朝夕相伴,刷馬喂料都是子攸親自去做。及至子攸嫁了之後,不好天天到處騎馬,也是時時來馬廄這兒陪它。現在愛馬突然死了,那心疼自是難以言說。

子攸呆看了躡影馬半日,忽然摟著馬頭,仰天大哭起來,直哭得渾天黑地,任六兒怎麽勸說她都聽不見。忽然抬起一雙淚眼,想清了前後,厲聲問道,“是誰殺死我的躡影馬的?”盛怒之下,子攸也不辨好歹,隻想殺了誰去給愛馬殉葬。

月奴過來跪下,“是奴婢月奴。”

六兒有些慌了,她心裏是不怪月奴殺馬的,那是情勢所逼,死了一匹馬總比讓子攸繼續處在危險中要好。

“好,那我就殺了你。”子攸說著就從懷裏抽出一柄匕首來,六兒以為子攸不過是氣話,可一見子攸那眉眼,便知她已經氣極了,子攸是個從小就有殺伐決斷膽量的人,這說是穆文龍教出來的也好,說是她自個兒娘胎裏帶出來的也好,總之這個殺手,隻怕子攸是敢下的。

六兒擔心真鬧出事來,她知道自己拉不住子攸,便跪在月奴前頭擋住她,“小姐,您就饒了她吧。你……你叫什麽來著,快給小姐磕頭,快點。”

月奴真的磕頭下去,口中說道,“王妃娘娘,您的馬中了毒,即使不是用刀殺死的,也必然會毒發身亡。”

“胡說,我的馬怎麽會中毒?你又是怎麽知道的?”子攸盛怒之下,哪裏肯信她的話,隻以為是她的狡辯之詞。

月奴連磕了三個頭,“王妃娘娘,您的馬確實中了毒,奴婢知道,是因為……是因為那毒是奴婢下的。”

子攸愣了一下,眼裏更是閃出火來,不過卻不再一味要殺她了。六兒也嚇了一大跳,回頭問她,“到底是怎麽回事?”

月奴向前三步,膝行到子攸身邊,“王妃娘娘,側妃前日問我,遊牧之民有沒有什麽藥,能讓馬瘋癲,奴婢不知側妃用意,就告訴了側妃娘娘,確實有這樣的藥,咱們王府的花園子裏就有一種紫花,開得極盛,那花在人是無害的,可是將它研碎了混進草料裏,馬吃了就會發瘋,狂奔而死。側妃……側妃就叫我守著馬廄,打聽王妃娘娘要騎馬出去的時候,就把那花先喂馬吃了。奴婢知道,知道,知道側妃是想叫娘娘被摔死,可又……又……不敢不聽她的話,上午奴婢去王妃那打聽著今日王妃不出門了,就去告訴側妃說王妃要騎馬,然後來給馬下了藥。原想……原想藥死馬跟側妃交差了事。卻不想……不想……”

子攸氣得已是發抖,月奴卻忽然拉住子攸的手,“王妃娘娘,您的小手指……”

六兒還沒從月奴那駭人的話裏醒過神兒來,這時候聽見月奴失驚打怪地大喊,又嚇了一跳,剛要嗬斥她,忽然看見子攸的左手小指最上一截歪成一個古怪的形狀,登時嚇壞了,“這是怎麽了?”

子攸自己隻覺得手指錐心地痛,可方才又是氣又是心痛,根本沒在意自己的手,這時候看著手指,才發覺異樣。月奴心裏卻清楚,向六兒道,“姐姐,王妃的手指骨折了,快叫太醫來。”

六兒慌了,回頭四下裏看,冷不防看見側妃帶了人遠遠地站在馬場的門口看著裏麵。六兒也不理睬她,隻叫小廝快去太醫院,把那幾個好的太醫通通都請來。卻不道側妃來王府的日子雖淺,卻有些手段,王府裏上上下下的人,多是被她拿下了馬的,她把那幾個小廝看了

一眼,他們就明白了,說是去請太醫,可出了門就四處去逛。所以六兒這邊接二連三的叫小廝去請太醫,太醫卻遲遲地不到。把六兒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月奴心裏已經明白是怎麽回事,她向著子攸說道,“王妃娘娘,您知道,我是草原上來的人,我們那裏沒有幾個郎中,可我們又是一年到頭活在馬背上的,平時免不了摔得傷筋動骨的,所以我們多少都知道一點救命的醫術。現下等不來太醫,王妃娘娘敢讓我試試嗎?”

子攸沉默不語,六兒卻惱了,“你這死丫頭,你瘋魔了不成,還想給王妃治病?你們草原上的人都是風裏來雨裏去的,生得自然結實,娘娘這樣的萬金之軀,是你能混治的嗎?”

子攸卻止住她,向月奴道,“罷了,就是你來吧,誰又能比誰金貴多少?我也在軍隊裏待過,知道這樣的情形必須馬上把骨頭正過來。”

月奴抬頭打量了子攸一眼,眼裏有些敬服之意,按照草原的禮節規規矩矩向她行了個大禮,“王妃娘娘如此信我,我必不負娘娘。”

她輕輕抬起子攸的手,細看這骨頭錯位的程度,“王妃果然是有膽量的人,中原的這些人裏,我隻敬你一個。今日又見你愛馬如此,真是難得,王妃的馬是我害死的,假若我將來能活著回到草原,我當為王妃找一匹好馬。卻不知王妃的這匹馬叫什麽?”

六兒見她不急著治療,隻管這樣雜七雜八的說,正不解其意,子攸被分散了心神,剛要開口說話,月奴猛地一扳子攸的手指,子攸痛得尖叫一聲,連六兒也被嚇得叫出來,再低頭看,子攸的手指已經被正回了原位。

子攸雖然痛得冷汗直流,大口喘息,可卻知道已經無妨。

六兒也終於叫來一個穆府陪過來的侍衛,吩咐他親去請太醫來,一麵極力安慰子攸,硬把子攸從馬屍旁邊拽開,請回了房裏。太醫來過之後,又是一陣忙亂。一時側妃蕭氏又過來請安,自為子攸雖惱,可抓不到她的把柄,又能把她怎麽樣呢,便是她說給王爺去聽,王爺也未必信——此時她還不知道月奴已經說了實話。

見屋見子攸看著她冷笑,便又有些怯了,強自鎮定起來,勉強笑著向子攸請安。子攸也是一笑,忽然道,“何必惺惺作態,不如打開天窗說幾句亮話。”

蕭吟溫婉笑道,“姐姐是說什麽?我卻不知。還請姐姐言明。”

“我若在這時候說你兩句重話,你自然得空就去學給司馬昂聽是不是?”子攸直接便說出來,蕭吟見她越發連王爺的名諱都叫出來了,知道她已是無可忌諱,心裏便又忌憚她的權勢,又惱她這副不肯存些城府的輕狂樣。

子攸看著她的臉冷笑,心裏卻忽然恓惶,想來果然該是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自己無論如何小心,反正都進不到司馬昂心裏去,又何必在乎了呢?想來,自己心中有司馬昂,那是自家的事,司馬昂心裏沒她,那是他的事。這樣想著,今日之盛怒,不免便轉成了灰心絕望,越發隨性說出來,“我不妨明說了吧,我是看在司馬昂的麵子上,今日就饒過你。你也不用再狗仗人勢天天做耗,我要想拾掇你,根本用不著費心機繞彎。你給我記著,倘或再有一次這樣的事被我發覺,我不管司馬昂如何疼你,我就有本事叫你立刻離開王府,滾到天邊上去。你如不信,可以一試。這話你隻管去回司馬昂,他愛怎麽想都隨他。”

這一番話說得蕭吟臉色煞白,不知道子攸說的是真是假。還要再說話,子攸已經開口了,“六兒,叫小丫頭們進來擦地。”

羞得蕭吟滿臉通紅,也說不得別的,隻得退了出去。這天晚上,她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宿睡不著覺,思來想去地琢磨子攸的話到底是嚇唬她,還是怎的。可也沒琢磨出來,本想要麽弄死子攸,要麽把她擠出王府,可是從此以後她便不大敢做的太明顯,而那邊子攸卻不再顧及自己是不是太招搖了,直接另立了內廚房和賬房,後來甚至連私用的倉庫都有了。從這以後子攸並底下人的吃穿用度都不用官中的,外邊櫃上來給子攸送銀子送東西也直入子攸自己的賬房。

可這下就苦了蕭吟了,王府的一應開銷不小,單靠王爺的俸祿銀子十分有限,司馬昂又從不管這些閑事,蕭吟隻好自己苦力支撐,沒多久就覺得疲憊不堪,難以維持。她沒了錢使,下邊人便不大服帖她,幾次三番的王府裏鬧出幾件不大不小的難堪事讓她沒臉——此是後話,暫且不提。

如今隻說,子攸的正房這邊。蕭吟雖然走了,可六兒心裏有數,已經開始防備著蕭吟,也不叫月奴再過側妃那邊去,生恐那歹毒女人害了月奴的性命,叫丫鬟婆子給月奴收拾一間下房住了。自己帶著兩個丫鬟服侍子攸吃藥,知道子攸因為愛馬暴亡哀傷不已,便不住地解勸。

一時天色昏暗,已經到了晚上,子攸覺得有些倦了,喝了藥便獨臥在床上,隻是手指疼得睡不得,又想起她的馬來,便又哭了一會,漸漸方有些困意,正模糊睡下,猛聽到院子裏又吵嚷起來。

子攸煩惱地起身問是怎麽了,六兒已經舉著燭火進來,點了兩盞燈,又拿了子攸的披風過來,一麵低聲說道,“小姐,陸路那邊的貨沒了。連運貨的人都沒了,說是快到京城的時候遭了強盜了,跟貨的人隻有一個逃回來報信,這邊才得知道。外邊幾個掌櫃的都來了,在外頭小書房裏等著小姐裁奪。”

子攸聽了這話,隻覺得心口忽悠了一下,也不知是急得還是起得猛了,“哇”地一聲把方才吃的藥全吐了出去,“什麽?那些貨都沒了?”

子攸那匹貨裏並不僅是她買賣上的東西,還有爹爹為了這次打仗,從南邊兩個富省強征來的稅銀,就為得是怕在路上被強賊發覺,才混在她的貨裏送來,她還特意囑咐了一路上不許打出穆家商號的名字,隻求不要樹大招風,要穩穩進京才是。誰知竟還是出了事,隻不知眼下可如何是好?

六兒因見子攸的神色不比往常,便問她那貨是否金貴,這一次要虧多少錢。

子攸坐在床沿上出了一會神,隻是不答。半晌才緩過神來,像是在跟自己說話,“丟了就丟了吧,眼下要把貨找回來才是正理。我這就去見見在京城裏的江湖英雄,打探一下,是哪裏來的人把貨劫走的。”

六兒聽說,連忙手腳麻利地幫她穿衣梳頭,一麵又吩咐小丫頭叫外邊伺候的太醫再去煎藥,定要子攸重新喝了藥再走,可子攸也顧不上喝藥,急急忙忙地走了。



第一卷 第三十八章 交手

司馬昂忽然低聲嗬斥了一句,“噤聲。”幾個人不敢莽撞,柳葉見了他幾個敢怒不敢言的樣子,不禁要拍手笑起來,可是忽然愣住,習武之人耳朵異常靈敏,更何況柳葉這樣多少有些內功修為的人,他呆呆地立在當地聽著外頭極輕微的腳步聲,又抬頭狐疑地看了司馬昂一眼,他似乎也在諦聽。

若是按照柳葉的江湖規矩,現在他該是運點內力,將聲音送出,對一對切口,問一問這是哪條道上的朋友,可如今他是司馬昂的侍衛,是官家,官家自有官家的行事規矩,所以他也樂得看司馬昂的那群傻侍衛等一會不知所措。

柳葉的這番心思算計司馬昂是不知道的,不過他卻也知道今天定然是闖進了賊窩。他平素被穆家壓製著,不得已隻能悶在家裏,練幾下劍,塗抹幾筆字畫,以韜光養晦保全自己。可這樣的日子他早就挨夠了。如今難得遇到這樣詭異的地方,以他的少年心性,如何不闖?

更何況他手下的這班侍衛,都是他親自選拔訓練出來的,他心中其實有個算計,想著若有機會,便要把他們放出去做將軍,將來自己若有機會立一番事業,他們就是中流砥柱。隻是,他們眼下也都年少,雖然弓馬嫻熟,熟讀兵書,可到底未曾經事,還欠些火候。如今有這樣的機會,正該讓他們曆練一下,他從旁觀察各人的表現,品度哪一個更能臨危不懼,哪一個更有大將之才。

再說,若能順手鏟除一個賊窩,那於國於民也都是好的。

司馬昂看了看眾人,此時有十幾個擠在這裏,另有十個在外頭。這是鄉下人的房子,外頭寬敞,屋子裏卻狹小緊迫,司馬昂便尋思一旦情形有變,屋裏不易施展開,倒叫人家連窩端了。因而叫手下人都過來,他說道,“柳葉年紀雖然小,話卻不錯,咱們已經進了賊窩。”

這些侍衛都嚇了一跳,前些日子確有謠言說這條路上如今不大太平,有一起心狠手辣的強人,專在黑夜裏偷偷砍人腦袋,挖人心肝。這時候聽王爺說入了賊窩,便都想起在京時候的這些謠言,如今夜黑風高,身處荒郊正對了流言中說的情景,因而頗有幾個人,麵露悚然之色。

司馬昂微微一笑,“你們這些人,無論是皇親貴胄的子弟,還是平民百姓的兒郎,沒有哪一個不是本王親自選拔出來少年英傑。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你們雖然還未得機會到戰場上大顯身手,可如今也正是為民除害的大好時機。這些人為害鄉裏已有些日子,連官府都拿他們沒法子,我久欲蕩平這些賊人,因而今次才帶你們尋到這裏來,可這莊子依據山勢而建,著實易守難攻,所以才變法走到裏麵來,剿滅這個賊窩。”

眾人聽了這話,才知道王爺是要領著他們擒拿強盜,畢竟這些人都是二十幾歲的少年郎,聽說要做這樣的大事,又都振奮起精神來,不似方才那般慌亂萎靡。

柳葉卻張大了嘴,看看司馬昂,又看看劉舍,劉舍聽了這話,麵上露出一絲微笑。柳葉便湊到劉舍身邊,悄聲問道,“果真如此?他真早就知道?反而是來拿賊的?”

劉舍連忙一扯柳葉的衣襟,叫他閉嘴。劉舍是真刀真槍打過仗的人,深知孤軍深入,四麵楚歌之時,最重要的便是鼓舞氣勢,將士才能以一當百,才有衝出重圍的可能。倘或像方才那樣自家先餒了,便是定要全軍覆沒,必死無疑。小王爺雖是沒上過戰場的深宮皇子,倒似是深諳此道,如今不說自家掉了陷阱,倒說是來剿滅賊盜的,硬是把守勢給說成了攻勢。

他又打量起司馬昂來,見他高昂著頭,神情俊朗灑脫,口中又說了些激勵侍衛的慷慨激昂之言,不但司馬昂自己不似平日裏那謹慎持重的陰沉模樣,而且隻幾句話便使得群情鼎沸,萬眾歸心。劉舍心中暗暗感歎,這小王爺倒真像個難得的將才,雖然不似穆建黎那般強壯勇猛,但這般審時度勢的能力卻遠在虎賁將軍之上了。

這裏便有侍衛建議要立即打出去,抄了強人的老巢。

司馬昂卻深知這裏地形複雜,且自家在明處,敵人在暗處,萬不能那般輕舉妄動,因而說道,“不可,此時唯有以逸待勞才是上策。齊烈,我近日裏新製的那兩個陣,也該趁今日演練演練才是。”

齊烈應聲領命而出,眾侍衛也跟了出去,就在莊戶院子裏擺開了陣,又有五人上了屋頂,尋到隱蔽之所,準備了弓箭,以為策應。

柳葉從沒見這樣新奇的玩意兒,踩在門檻子上隻管瞧,隻見那些侍衛排成些看不清楚的形狀,便問劉舍,“這是幹嘛?演習樂舞麽?”

劉舍也在看那陣,他早年也讀過兵書,又在軍隊裏曆練過,因而看了那些侍從湊出陣型來,便知道裏麵蘊著極高妙的兵法,倘或用在千軍萬馬對陣之時,隻怕還會更顯優勢。隻是他雖熟讀兵書,卻從未見過此陣,料想是司馬昂在家時候自行編製出來的,心下又是驚歎。再轉頭看小王爺麵帶微笑,穩操勝券的模樣,便又添了些敬服。心道,想不到他原是這樣英雄豪傑模樣,那就怪不得主人家那飛揚跋扈的小姐能瞧中他了。隻是此時屋外似乎已經被人團團圍住,卻遲遲不肯攻進來,想來大約是見他們都會些武藝,又有弓馬,因而也不大敢輕舉妄動。

司馬昂卻吩咐齊烈,多點火把,將院門打開,猛然將火把擲出。果然門外一時有了幾聲“哎喲”,想是圍在外頭的強盜躲閃不及,被火把掃到。擲出的火把沒有熄滅,照亮了原來待在黑暗中的人影,看來來的人還不少。

外麵的人似乎著了惱,畢竟都是江湖中的草莽之人,哪有兵士那般的肯受人製約,這時候便有十幾個膽子大,性子粗的,也不等頭領下令,便闖將進來。自恃懂些拳腳,有些武功,哪裏把朝廷的武將放在眼裏。

誰知他們闖進門來,王府的侍衛竟隻顧排著自己的陣型,不肯上前迎敵,先進來的幾個隻好衝殺過去,哪知這些侍衛立時便動起來,這幾個人竟像淹進了大水裏,本來雙方人數也該差不多相當,這時候幾個強賊卻隻覺得身前身後都是人,再動手又發覺這些個侍衛並不像一般的朝廷武官那樣隻會弓馬不懂拳腳。隻一會功夫,十幾個人竟全數被放倒。

司馬昂自幼便待在宮中,既不用像一般男子那樣整日背誦四書五經以求博取功名,穆文龍又不肯給他找些名士大儒教他治國之策,可他卻偏偏聰敏好學,因除了啟蒙師傅之外再沒人對他指點約束,他便雜學旁收無書不讀,甚或連奇門遁甲五行之術他都有所涉獵,因而這套陣法其中包羅的玄機自是不少,才能以弱勝強,克敵製勝。隻是這裏頭的門道,哪裏是一般武人能了悟的。

隻是這些強盜也不肯服氣,這次又衝進來二十幾人,小小的院子裏擠了三四十人,卻也就是極限了。司馬昂手下的侍衛訓練有素,在齊烈的號令之下,臨危不亂,那些江湖草莽進了院子之後卻亂作一團,甚或還有舉刀胡砍,傷了自家人的。

隻是這些人裏卻有一個武功略強些,腦子也清楚的,不跟那些侍衛纏鬥,直衝出陣去奔著齊烈舉劍便刺,埋伏在屋頂的侍衛三箭齊發,這人終是有一箭未躲過去,射在手臂上,劍也落在地上。齊烈掄起猿臂一拳打在那人臉上,把那人打暈過去。

司馬昂露出一絲微笑,想到這莊子裏能有多大,大約也就能住下一百多人吧,隻管這樣衝殺進來,來一個沒一個,這夥強盜可是徹底要敗了。

不過這些強盜的首腦也並不蠢,第三波不信邪的人剛衝到門口,就聽見外頭一聲嬌叱,“都給我站住,你們這些蠢材,還不給我退後。”聲音清脆婉轉,可那些莽漢卻如聽見鬼號,戰戰兢兢地退了出去。司馬昂也不知怎的,竟想到了子攸,站在台階上呆了一呆。

院門外走進來一個白衣女子,腳步甚輕,右手提一柄寶劍,進了門也不與那些侍衛爭鬥,足尖輕點,縱身躍起,自侍衛頭頂掠過,月影之下,身姿曼妙,真如仙子嫦娥一般。屋頂的侍衛見她奔王爺而去,連忙射箭招呼,可都被她輕輕避過。柳葉在司馬昂身邊不覺出聲讚歎,“好輕功。”

女子的劍尖直指司馬昂的麵上,作勢便要刺來,誰知司馬昂卻微微含笑地站在原地看著她,不躲不避。

柳葉手中一枚暗器揚起,那女子連忙回劍格開,柳葉已經擋在司馬昂前麵。那女子便向柳葉怒罵道,“竟然用暗器暗算一個女子,你好不要臉。”

柳葉嘻嘻一笑,“你又不是我姐姐,也不是我的小媳婦兒,我做什麽讓著你,不能暗算你?”說得那女子更加氣惱,他趁機一掌向那女子打去,他身法靈動,掌法亦是飄逸迅捷,隻見他衣袖飄飛,卻瞧不清他的來去之勢。

劉舍便喝一聲彩,柳葉更加得意,著意賣弄,把那女子逼退了三步。

司馬昂也點點頭,想不到柳葉年紀輕輕,功夫卻這樣好,聽他說話行至也是江湖中人,並非是穆家軍的人,想來大約原先是跟子攸的,而非穆建黎。隻不知子攸這小丫頭是在哪裏尋來他這麽厲害的人物,又能收為己用,著實不易。想到子攸,再看一眼麵前女子,司馬昂不免有些自嘲,方才竟會將她認作子攸,嗬嗬,子攸又怎會三更半夜地在這裏現身。思來想去,柳葉已經與那女子過了二三十招了,柳葉竟不能取勝。



第一卷 第三十九章 白衣女子


柳葉已經與那女子過了二三十招了,竟不能取勝。那女子年紀大約二十幾歲,雖然比柳葉年長,可畢竟是女子,柳葉並不想下死手,隻想依著江湖人的法子,逼得她認輸也就罷了。誰知那女子卻不給他留情麵,越是爭鬥劍招越是淩厲,劉舍已經沉不住氣了,想叫柳葉不必憐香惜玉,趕緊了結了算了,卻聽見司馬昂在一邊“啊”了一聲,他瞥了司馬昂一眼,總是不知道王爺到底在驚訝什麽。

那邊柳葉本想三招兩式料理了這女土匪,誰知竟不能,這會兒急了。他本已看出這女子的劍法玄妙,像是得自高人傳授,隻是她年紀不大,又是女流,修煉的還不到家。這時候便瞧準了她的破綻,避開劍鋒,突地竄到她的身前,凶悍淩厲地連出三掌,皆向著那女子的要害過去,那女子連忙揮劍化解,誰知柳葉的武功路數本來就虛虛實實飄飄渺渺,那女子本來猜到他的第一掌的虛的,誰知他的第二下同樣是虛的,大驚之下算準了第三掌必定是實的,誰知竟然也是虛的,右手揮掌,左肘撞出,她的右臂一麻,手中長劍不知怎麽的已經握在他的手裏。

她呆呆地看著他,隻覺得方才那幾下實在是眼花繚亂。

柳葉退後一步,手裏拿著寶劍,頑皮地嘻嘻一笑,朝她吐了吐舌頭。他本來已經十七歲了,可是身材又瘦小,性子又頑劣,倒像是個十三四歲的淘氣少年。

那女子卻陰沉著臉,“上官縝那個混賬是你什麽人?”

柳葉一聽她問,忽然變了臉色,“哎喲,”了一聲,似笑非笑地說,“你這凶婆娘眼睛還挺毒,怎麽瞧出我的武功跟上官縝是一路的?”

那女子還想再問,但見柳葉嬉皮笑臉的德行,便知道再問,他也不一定會說,自己倒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討了沒趣,“把我的劍還給我。”

“還給你?”柳葉失驚打怪地問了半句,又自己答了下去,“不行的,誰搶到就是誰的。再說你這劍也真不錯。”說著豎起那劍隻管瞧,“嗯?這裏還有個縝字,上官縝是江湖中有名的風流大俠,你定然是看上了他,所以才把他的名字刻在自己劍上的吧,你個女孩子,竟然單相思男子,好不羞啊。”

一句話說的那女子登時大怒,兩彎柳葉眉立了起來,想反駁,可她心裏本來有事,再說也知道這些事越描越黑,自己若是接了口,那小子還不一定要接著說什麽。

司馬昂在一邊卻又看了柳葉一眼,他才知道柳葉從那個人那裏來,他還記得中秋夜裏同子攸喝酒的那個上官縝。也不知怎的,心裏就有些不痛快。

隻不過那女子被柳葉奚落,比他更不痛快。這時候也不再跟柳葉多話,一掌向柳葉劈來,柳葉身法輕靈,隻一轉身便輕鬆躲開,袍袖一拂,那女子便覺得一股不弱的內勁直奔麵門而來,連忙向後一躍,勉強避開。

柳葉哈哈大笑起來,他在家時是最小的一個,很受眾人疼愛,人人都讓他三分,所以他也不覺得眼下欺負女孩子有什麽不妥。哪知道正在笑呢,司馬昂忽然伸手過來,他雖然一愣,但也不想把手裏的寶劍給司馬昂,便想躲開司馬昂的手,誰知司馬昂的手指無意似地在他的手背上一磕,他竟沒能避開,被這一磕之下,手便軟了三分,使不上力氣,司馬昂已經把寶劍接過去了。

“別鬧了,跟一個姑娘家爭什麽。”司馬昂低聲嗬斥了他一聲,他吐吐舌頭。司馬昂揚手把寶劍丟還給那女子,“既然你想按照江湖規矩一對一的來,就去請你父親來,你這門功夫本來厲害得很,可你練得還不到火候,不是我這侍衛的對手。”

“侍衛?上官縝的人什麽時候開始給官府當狗了?你又是什麽人?”那女子拿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司馬昂一番。

柳葉愣了一下。連劉舍也看著司馬昂,司馬昂直接便叫那女子的父親出來,竟像是知道這女子的底細,既如此,何以方才進莊的時候不說?不過柳葉隨即想到司馬昂多半是從那女子的身法招式上看出來的,隻是那樣的話又說不通了,為何江湖中人的武功路數,自己看不出來,這個養尊處優的小王爺倒看得出來?再想到司馬昂從他手裏奪走寶劍的那幾下身手,又像並非是誤打誤撞的。莫非這家強盜跟皇室頗有淵源?柳葉自己在那便瞎想,卻聽見司馬昂回答那女子。

“你隻要去跟你爹爹說,我是司馬昂,他就知道了。”司馬昂並沒提自己的王爵,說得很是謙和。

誰知那女子聽了之後,又立起兩彎細眉,似乎更加惱火,“啊,你就是穆子攸那個死丫頭的丈夫?”

聽得人都是一愣,齊烈卻惱了,“你敢侮辱王妃,真是罪該萬死。”

柳葉心裏也惱,他皺起了眉,口裏倒沒齊烈那樣的官話,有心要羞辱這個刁蠻的女子,隨口便向齊烈扯謊道,“齊大哥你不知道,這女子前年在江南碧翠堂茶樓裏碰見過王妃,她見王妃生得好看,心裏便不服氣,找來三個小乞丐,拿刀逼著問她跟王妃誰生得更好些。那三個小乞丐都是丐幫的好漢,寧死不屈,都說咱們王妃生的好,她就惱了,硬是割下三個小乞丐的耳朵,因此得罪了丐幫,如今滿天下的乞丐都在追殺她呢,所以她就跑到這地方躲著做女土匪來了。”

眾人見他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雖然不知是真是假,卻知道天下女子的性情大抵相同,見了麵總愛互比相貌,他說的也合些情理,又覺得好笑,便都忍不住發笑。

那女子滿臉漲得通紅,惱得更甚了。隻因她原是見過子攸的,所以才跟子攸有些過節,她也確實問過上官縝她與子攸誰更美,如今她以為柳葉當真知道這段故事,才會編造了那一段話來打趣她。再加上她心裏也知道,子攸容貌之美,勝過自己十倍,又看見司馬昂轉開視線,似乎也在忍笑,心裏邊惱得就大了。冷笑道,“總是穆子攸的下人嘴賤,我便先殺了她的丈夫,叫她也難受難受。”

不由分說,揮劍便向司馬昂刺去,這一劍來得又快又狠,直奔司馬昂的心窩,竟是要一劍斃命。此時齊烈站的位置尚遠,柳葉本是孩童心性,此刻正在開懷大笑,哪裏把自己的手下敗將放在眼裏,等發覺不妙時已經遲了。隻有劉舍搶上前揮刀要擋開那一劍,但他畢竟是武將,長於馬上作戰,並不慣這樣的近身功夫,方才他見柳葉勝得容易,隻道是那女子武功平平,並不知道那女子的劍法實實是武學大家所創,看似簡單輕巧,無甚花哨,實則是返璞歸真的上乘武功。柳葉年紀雖小,但習武的天分極高,功夫又是得自名家親傳,江湖上許多比他多習武一二十年的人也未必勝得了他,所以他才瞧得出那女子招數中的破綻,可劉舍卻做不到這一點。

他舉刀想擋開那一劍,刀劍相碰的一瞬間那女子腕上微動,劍尖繞著刀刃一挑,輕輕巧巧地把他的刀撥開了,這一下四兩撥千斤的招式實在是精妙非常。

劉舍一攔不中,那女子的劍尖仍舊向著司馬昂的胸口直刺過去,她一臉的殺氣,倒是非要司馬昂死不可的。



第一卷 第四十章 故人相逢


劉舍一攔不中,那女子的劍尖仍舊向著司馬昂的胸口直刺過去,她一臉的殺氣,倒是非要司馬昂死不可的。

誰知司馬昂身子微微一晃,她也看不清他身形是如何動的,自己的劍就擦著他的胸前滑了過去。她自負自己武功不弱,雖不及與上官縝使一般功夫的小子,但若想要對付司馬昂則綽綽有餘的,話說回來,天下誰不知道姓司馬的都是廢柴?所以她根本就沒有給自己留後招,就算她有所防備,那也是防備著柳葉的方向,怕自己一劍殺了司馬昂,他來為主報仇。哪成想這一劍隻劃破了司馬昂的衣服,並未傷到他一絲一毫,反而留了個大大的破綻給司馬昂,此時隻要司馬昂給她來上那麽一掌,隻怕她就要吃虧。

柳葉也看了出來,這一下雖然變起倉促,但已是有驚無險。內行看門道,適才司馬昂那一躍已經給柳葉看出身法來,雖不知道他是哪哪門哪派的功夫,師承何人,但總之他的身手該是不錯的。所以柳葉驚呼一聲之後便哈哈大笑起來,也不上前援助,“王爺,您是真人不露相啊,竟藏著這麽一手。”

司馬昂倒沒乘勝給那刁蠻姑娘拍上一掌,避開也就算了,麵上微微一笑,氣定神閑地問道,“也不知我的夫人如何得罪姑娘,竟使得姑娘這麽大的氣惱。”

那女子白了司馬昂一眼,若說穆子攸到底如何得罪她了,倒也沒什麽值得拿出來說一說的大事,但她平素裏刁蠻成性,隻要讓她不痛快的人,她都惱恨得很。當下也不答言,也不謝方才司馬昂的相讓之意,揮劍就刺,劍劍都直奔司馬昂的要害。

劉舍剛要上去援助司馬昂,柳葉伸手扳住了他的肩頭,他愕然地回過頭來,看到柳葉搖搖頭,“她打不過王爺。”

劉舍一愣,回頭看過去,果見司馬昂左閃右避躲開那女子的劍鋒,實在躲不過處,不得已也抽出劍來。這一下子,柳葉又呆住了,他已經跟那女子纏鬥多時,對她的這路劍法已經熟悉,這會兒看見司馬昂的劍法,竟同她一模一樣,隻是一樣的劍法被不一樣的人使出來效果不同罷了。這套劍法到了司馬昂的手裏,竟然像是陡然增了幾十倍的威力,劉舍也瞧出來了,如今才知道這劍法的厲害之處,暗暗僥幸那女子練得火候不到家,不然方才自己那一擋可得不到什麽好果子吃。

柳葉還在糊塗,“啊,劉舍,我聽說有極聰明的人,天下武功隻看過一遍就會使,難道王爺是這樣的人?”

劉舍搖搖頭,“那怎麽可能。”心裏已經知道王爺跟這女子的師父必定有些淵源。

那女子一見司馬昂出劍,道理路數完全是自家功夫,著實吃了一驚,況且司馬昂又遠勝於她,她下一招要如何全在人家的預料之中。鬥不到十個回合,司馬昂猛然把她的劍挑飛。這已經是今天的第二次長劍離手,把她氣得怔在當地,恨不得死過去,便向司馬昂怒喝道,“你這個狗王爺,快殺了我吧。”

司馬昂不及開口,院外傳來一個男子的爽朗笑聲,“王爺,手下留情。”

司馬昂露出一絲笑意,還劍入鞘,看著門外快步走來一個青衣男子,年紀大約三十歲上下,濃眉大眼,身材高大。他滿麵含笑地疾步走進來,也縱身從那些侍衛頭頂越過,落在司馬昂麵前。抬手向司馬昂就是一拳,這一下把劉舍和柳葉都看愣住了,誰知司馬昂舉起手掌輕輕鬆鬆迎了他這一拳,握住了他的拳頭,兩人哈哈大笑。

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司馬昂一番,才問道,“王爺,這一向可好,這些年不見,我好生惦念。”言辭之中雖缺了許多恭敬,倒頗多懇切之意,司馬昂點了點頭,也並無責備之色。

齊烈笑著走了過來,“鍾無風,我當是哪跑出來的短命強賊,原來是你小子瞎了眼。竟然連主子都敢打劫。”

那男子聽了他的話哈哈大笑,倒像是被他罵得通體康泰,“齊大哥,你也在這兒,我真是瞎了眼了。”說著走過去,跟齊烈抱了一抱,“咱們幾個,當日在宮中是如何地好,真如親兄弟一般,誰知如今要見一麵竟然這樣難。”又叫外邊的人都撤下去,再治酒席。

齊烈也有些感慨,歎了口氣,忽然又想起來,“你怎地這樣混,見了王爺,也不知道見禮,想是在外頭野慣了吧。”

那叫鍾無風的聽了,一拍腦門,“可是呢,我見了王爺光顧著高興了,竟忘了禮數。”

一麵說一麵要跪下去,被司馬昂拽了起來,“得了,這裏又不是宮裏,倒是師傅在不在,我該去見他。”

鍾無風歎一口氣,“自那人自縊,我爹爹離開京後便是萬念俱灰,唉,竟然看破紅塵,出家了。去年我們兄妹還見過他老人家一次,如今隻知道他出海雲遊去了,哪裏知道他的去向。”

司馬昂似乎沒想到會如此,歎口氣,也沒話說。

原來鍾無風的爹爹從先帝時候起便是宮廷侍衛,武功頗高,為禁衛軍中四大侍衛之首。他當年本是江湖遊俠,因得罪了一個大仇家,這才想到了大隱隱於朝的法子,幹脆當起了宮廷侍衛。此人在宮廷之中一藏就藏了數十年,精研各家武功,以求能勝過仇家,誰知那仇家不等他出山便被別人毒死了。他了無牽掛,無處可去,便繼續在宮中潛心修煉武學,竟然頗有心得,自創了一套掌法,一套劍法。

有一次他舞劍之時被幼年時的司馬昂所見,司馬昂一見之下,羨慕至極,便欲學他的劍術。他本是宮廷侍衛,教習皇子武藝也該是分內之時,他又見司馬昂本性聰明悟性又極高,便幹脆將自己所創的武功傾囊向授。其子鍾無風是司馬昂的入學陪伴,他同時傳授二人武功,誰知司馬昂學得的功夫竟反在他親子之上。

隻是後來生了許多變故,他獲罪於當今皇帝,皇上要將他滿門抄斬,司馬昂念及與他有師徒情分,又與鍾無風情同兄弟,便提前將這消息告知了鍾無風,這一家連夜逃出京去,從那以後便不知所蹤。今日這一見實屬難得。

司馬昂想起當年許多舊事,也頗多感慨。其他人雖不知端的,但見幾人的情形,也知是舊友重逢,便都立在一邊不過來打擾。

鍾無風歎了幾口氣,又想起自己的妹妹來,“王爺,這是我的妹子鍾莫雨,原先一直在姨媽家,是被姨媽養大的,慣得不成樣子。莫雨,過來給王爺賠罪。”

那女子勉強走過來向司馬昂做了萬福,卻不肯出聲賠禮。鍾無風惱了,罵了她幾句。

司馬昂也不在意,“無風,許久不見,今夜你我與齊烈三人,也不必拘禮,還像從前那樣,咱們一醉方休。我跟齊烈還要聽聽你和師傅這些年的經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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