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離開快一年了,她辭世前眼睛已看不見了。記得一次給她讀我寫的《偶然》,讀完後她忽然認真地問我,那個女孩現在怎麽樣了,我告訴她:“這是我小說中的人物,這個李偉也不是我自己。”現在,再次將原作整理一下,發表在這裏以紀念我媽媽。
《偶然》
生活中有太多的偶然,這些偶然組成了一個個故事,即便是偶然的故事也可以回腸蕩氣、令人難忘。
我叫李偉,一個幾乎俗的不能再俗的名字,也不知當初爹媽是怎麽起的,上網一查,全國竟有260980個重名。今年27歲,人如其名,長了一個極其普通的身材,混在人群中就找不到,有人說我近看有點像電視劇《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可像誰不好,偏偏像那個眼角微微上吊的胖子。
我是眾多混跡在北京IT行業中的一員,像許多IT人員一樣,工作沒個準點,一旦靈感上來,就會放下手中的任何事情,全身心地投入到設計之中。運氣、靈感加上努力,進公司後不到兩年,竟在著名外企蘭德公司中混到了項目經理。
雖然在公司的工作午餐中,男女同事常在一起講些渾段子,相互打趣,偶然也在網上隨便注冊個男名、女名瞎聊一氣,但這大把年齡,不怕您笑話,還沒正正經經地談過一個女朋友,手提電腦算是我大學畢業後的唯一忠實伴侶了。
總部設在上海的蘭德公司在中國的業務發展很快,在北京、上海、廣州、成都、沈陽、武漢均設有分公司。公司每年都會在聖誕節舉辦一次全國經理會議和聖誕夜宴會,會議無非就是總結經驗、獎勵先進、規劃未來。由於我一月前剛剛晉升了項目經理,便有了資格參加在廣東高爾夫度假村的會議。
我的女人緣就在這裏開始了……
廣州的高爾夫度假村與市區有一段距離,乍從繁華的都市來到這幽靜的地方,立刻有一種超然世外的感覺。清晨,天還有點涼,漫步在微微起霧的球場周圍,從一年的緊張工作中停下來,呼吸著沒有汽油味的清新空氣,看著工人們在精心地護理著草坪,感覺特別好。
三天的會議,總是在上午開會,下午自由活動,然後正餐,晚間就是娛樂時間。
我的老板是一高爾夫球迷,因此每次開會,不管在哪個城市,都會選在有高爾夫球場的度假村。每天下午,老板都會跟美國總部來的VP們打一場標準72杆的18洞,看他們邊走邊聊放鬆開心的樣子,我漸漸體會到高爾夫球的魅力,即社交、又休閑鍛煉。
其他同事則流連於遊泳池、表演廳、桑拿、蒸汽浴、水療浴池和健身中心。
我一人獨處慣了,又是第一次接觸高爾夫,便興致勃勃地在高爾夫練習場上練球。
練球場是一大湖,內有若幹標尺,專門練習開球,從球落水後激起的水花,你能判斷球擊打多遠。我猜想水底一定是一漏鬥型水泥麵,當你打完你手邊的球後,按一下按鈕,便有一筐濕漉漉的球升上來。
一下午練習下來,還蠻有進步,竟然球擊中的次數越來越多,也擊打的越來越遠。
第二天下午,天下起蒙蒙細雨,我午飯後,休息了一下照舊來到練習場,開球的地方有房簷罩著,雨淋不到,空氣卻比往常更加清新。
昨天我在3號位上打的不錯,我又要了3號位。場上人不多,4號位是一位姑娘,9號、10號位是兩位不認識的男士。
到三號位時,我先做準備活動,以緩解昨天打球時的肌肉酸痛。身旁是一身淡黃運動衫的女孩,在認真地打球。我邊活動邊端詳了一下身旁的女孩,她長得十分小巧,大約1米6的個子,應該不足90斤,膚色略顯黝黑,特別不同的是,別人都將運動衫蓬鬆地放在外麵,而她卻緊緊地紮在運動褲裏麵,每打兩下球,都會再將上衣向運動褲裏掖一掖,顯得腰身特別的突出。
她大概感覺到什麽,便轉過頭來,見我側身斜對她做準備活動,向我一笑,並開朗地打招呼:“Hi!”大概因為皮膚略黑,一雙清純、略帶微藍白眼球的大眼和滿口潔白的牙齒格外引人矚目。
我反而有點窘,靠著在公司和女同事打情罵俏練就的臉皮,立刻穩住神,答道:“Hi,您好!”接著不無恭維地說:“你球打的好遠,與你的身材不相稱。我是初學者,能不能教教我?”
她笑著說:“消遣我,沒見我也在打練習場嗎?”
我故作鄭重地講:“我雖然是初學者,但在電視上看過不少老虎伍茲打球。你們擊球的動作很像。”
大概被我忽悠住了,她讓我打下球,好幫我糾正動作。
我昨天打出了170碼的成績,便有心展示一下,在瞄準幾次後,使足了全力將球擊出,球一個高弧線向180碼飛去。還未容我得意,右上背部肌肉一陣劇痛,臉上立即滲出了冷汗,我知道一定是拉傷了,隻好坐在靠牆的連椅上。我想這次出醜出大了,為不讓自己太窘迫,盡量保持著一點笑容,但我知道,那笑容一定很苦澀。
她關心地過來,問能否幫助我,我懂點推拿,便指導她幫我按壓幾個穴位,我坐在連椅上,她半蹲著賣力地幫我連揉帶按壓,大概過了十幾分鍾,疼痛漸漸地緩解下來。
看她滿臉是汗,知道她的按揉必定十分賣力,我趕快掏出紙巾,請她坐下擦汗。謝過她之後,我們開始聊天,她告訴我她叫羅曉馨,從成都來,她堂哥是我們公司售後服務部的羅曉明,開會時順便將她帶來玩。問她是不是休年假,她說她沒工作,看她年齡在二十二、三歲,便好奇地問她為什麽沒工作。她有些閃爍其詞,說離開哈工大後,沒有合適的工作,就這樣混了。
“你在家做什麽?”我好奇的問。
“女人嗎,當然是逛街、購物、電話煲唄,但我有一非常耗時的事情,就是寫作。”
“看不出,你學理工的,會愛好寫作。”我很驚訝。
“我小時候是很喜歡文科的,但家長之命,不準學文,說那沒出路,就學理科了。其實,現在網上寫手很多,你自己注冊個博客,寫著寫著,很快也就成為網絡作家了。你看,我在網上才注冊了一年多,已快出書了。”
“看不出我麵前的是一美女作家。”
“再笑話我,就不跟你說了”她佯作生氣狀。
“不開玩笑,都寫些什麽?”我不無好奇的問。
“什麽都寫,日記、遊記、生活瑣事、詩歌、讀後感等等,想到什麽,就寫什麽,最近我在整理以前的作品,準備出一本網絡書,書名就叫《指縫間滑落的時光》”。
之後,她將她的博客網址給我,她告訴我,她的筆名叫瀟湘妃子。我問她為何用這個筆名,她告訴我她喜歡讀《紅樓夢》,更喜歡那個才華橫溢、那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林黛玉,所以給自己取名為瀟湘妃子。話語之間,眼中閃現出一絲憂鬱。
我心頭一緊,很難想象這樣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孩子,竟然會有這樣的眼神。那憂鬱的眼神一瞬即過,曉馨立馬恢複了開朗的個性。她鼓勵我也開個博克,加入她的論壇,進入她的好友圈,她告訴我,即便不發表什麽作品,在網上交些朋友,聊聊天也是好的。我不好意思讓她知道我在網上瞎聊的事情。
曉馨說:“你知道嗎?你看起來很像《紅樓夢》中扮演賈寶玉的歐陽奮強。”
我笑了笑,未置可否。
隨後,她說:“既然你長的像歐陽奮強,我便將自己過去注冊的另一筆名怡紅公子送你。”
我問她為何注冊了不用,又為何給我,她說她就想占住這個網名,不想讓哪個臭男人隨便注冊了去,壞了她瀟湘妃子的名聲,說我長的像賈寶玉,自然應當歸我了。看她那認真的樣子,我在想她這是哪來怪念頭啊。
我們繼續聊天,話題從文學到藝術,從政治到經濟,從家政到社交。她知道的很多,文學功底也深,我終於明白她為什麽會熱愛寫作。
天漸漸地暗了下來,我們不知不覺聊了很久。我很少有機會和一女孩子單獨聊這麽長。風從她那邊吹過來,我嗅到些淡淡的清香,我暗想這香氣是否與她的名字中的馨有關呐。
“想什麽哪?”她問道。
我收拾住心猿意馬,看看表,已接近晚飯時間。笑著對她講:“你看,我們這是‘指縫間滑落的時光’。”
她也笑了,說:“你也許不信,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跟一個男孩麵對麵說這麽多話,我真的很高興,跟你聊天非常放鬆,謝謝!”。說話中,眼裏閃爍著不知是興奮還是愛意的光。
“謝什麽?”我剛答道。
“卸胳膊、卸腿。”隨後便是一串爽朗的笑聲。
我心中忽然一動,我過去沒有單獨跟女人這麽長談過,怎麽,這也是她的第一次?旋即想到天南海北,人各一方,笑著說:“我也很愉快!”
當天晚上我就登陸到曉馨的博客,看了她不少的文章和詩。她的文章清新、活潑、流暢。但詩寫的多情、纏綿、幽怨,跟她的個性很不像,倒像《紅樓夢》中的林黛玉。
我本身也喜愛文學,大學和讀研時也號稱是文學青年。平時愛閱讀,喜跟同學天南海北的胡侃,也寫點歪詩。曉馨的熱情感動了我,便決定也在網上一試。
我先用她注冊的怡紅公子的名字寫了一首小詩,送給她,算是她的網絡書《指縫間滑落的時光》作題頭:
小時候 / 老人對他說 / 手指縫大時 / 會有財富漏過
一生裏 / 他認真地 / 保管著錢財 / 卻不留神 / 讓時間 / 從指縫中滑落
寫完後,心中在想,如果我是怡紅公子,那我的金陵十二釵在哪裏?她又是哪一釵?林黛玉?細細想來,除了較黑,眉宇之間還真有點陳曉旭的影子。
第三天,上午開完會後就匆匆地離開了,走的很急,未能跟曉馨道別。好在現在網絡方便,日後交往不成問題。
自那以後,每天我都會用些時間,跟她網上聊天,我們寫一些詩,在各自的博客上發表。我發現,她在網上公開跟帖時,喜怒笑罵,個性張揚。但在跟我個人間的對話中,卻常有黯淡的情緒。公開、私下完全是兩個人的感覺。逐漸感覺她性格上與林黛玉的相似,文采好,但看世界悲觀。一次,她在歎黛玉中寫到:
草露霜寒 / 雨如煙 / 秋夢係江南 / 輾轉中 / 又回少小庭院
時歎運轉 / 寄人簷 / 將心亂 / 和淚黛玉強顏
瓣落紅殘 / 風如剪 / 春瘦難從前 / 飄舞處 / 隻餘香魂一點
常恨春短 / 易褪顏 / 追爾遠 / 葬花黛玉當年
隻緣於靈河三生石畔/絳珠草的那份情緣
你的澆灌/值我一生的眼淚奉還
酬了那三世情緣/再回離恨天
讀過她的詩,能感覺到她內心的悲涼,和對世事的灰暗,我便寫了一首《追春》送她
漂落的花染紅了江麵 / 隨水東逝的並非殘瓣 / 是它不相信春會走遠 / 便乘著浪花將春追趕
我希望能用這首詩鼓勵她,使她的人生觀能更陽光一些。
一次,我問曉馨,如果有半瓶水,你是認為那是半瓶子滿,還是半瓶子空,她說那是半瓶子空。這是一個常用的心理測試題,從她的答案中,即可得知她對世界的負麵看法,我開始跟她講我是如何正麵看待事物的,並試圖讓她理解:人的生活態度,常能決定人生的命運。
我發現曉馨的心情受天氣,事件發生的影響很大,甚至我看到第二天成都的天氣預報,如有大雨,就肯定她第二天心情會不好。如果有天災、人禍時,她的情緒也會不穩定。
我也愛讀《紅樓夢》,並讀過數遍,每讀一遍,就多一層體會。難怪傳說毛澤東曾要求高級幹部多讀幾遍《紅樓夢》,認為《三國演義》要讀三遍,而《紅樓夢》要讀五遍方能讀懂其中含義。我也不知自己讀過幾遍,在與曉馨交往後,又重讀了一遍,並在博客上發表了:
為情所贅 / 為情所累 / 撕不開 / 碾不碎
一夢紅樓知滋味 / 醒來時 / 隻餘枕邊淚
人生真情有幾回 / 淚非不輕彈 / 隻換作酒醉
不知是否因為這首詩觸動了她,漸漸地感覺到她對我的依戀,盡管從未挑明,但知道我們間的距離感越來越小,彼此的心在相互靠攏。我們交換了手機號,時常通通電話,偶然也來個電話煲。
情人節的前一個周三,我出差來到成都,本以為三天能完成的工作,因技術原因,要拖到下周末。
周末沒事,我打電話問曉馨能否盡一下地主之誼,帶我吃吃玩玩。她說沒問題,羅曉明出國了,她自然樂意幫我。
我們先來到成都的杜甫草堂,裏麵小橋、流水、梅園、竹林交錯,景密但不堆砌,另有春梅,夏荷,秋菊,冬蘭可賞。
曉馨帶來了她寫的詠梅蘭竹菊四首步韻的【五絕】 梅蘭竹菊
梅:花蕊迎新歲 / 臨冰蕩舊塵 / 凜寒獨笑傲 / 恬淡傍柴門
蘭:幽穀蘭心素 / 纖纖不染塵 / 盡收天地氣 / 靜逸遠豪門
竹:嶺壑山巒地 / 迎風鬥野塵 / 氣節生就在 / 不肯入宮門
菊:安忍百花沒 / 隨秋入世塵 / 何需依富貴 / 自在飾荊門
看來她是有備而來,詩中可以讀出她的清雅脫俗,不媚富,不嫌貧。我想這樣的都市女孩不多見了,過去接觸過的女孩,多伴有嬌驕二氣,論收入,講名牌,追星,俗不可耐。
在杜甫草堂柴門前,我感到了都市難以找到的寧靜。暗想:“如果有一天我能不在職場上打拚,不再為錢而工作,這樣的環境,將是我最佳的歸隱之地。”便有感而發,寫下了:
心中留一片淨土 / 搭一間茅屋 / 種幾簇斑竹 / 焚一隻香爐 / 合著山野的清風 / 將世俗放逐
晚上,我們在成都的鯰魚一條街吃魚,紅白兩大盆,我吃的是大汗淋漓,甚是過癮,曉馨隻挑一點豆腐,並未吃多少。
我躊躇一陣後,試探著問曉馨,能否跟我一起過情人節,她眼睛一亮,說沒問題,她知道一很清靜的咖啡屋,是理想的情人節去處,我直慶幸這次出差會有這麽多意外收獲。
情人節是星期三,晚七點,我們相會在科華北路的咖啡屋。曉馨又穿了那身淡黃的運動衫,在她到達時,一個八九歲的女孩,拉著我褲腿說:“先生,小姐長的這麽漂亮,你不送她玫瑰嗎?”街上許多年輕女人都抱一束束紅玫瑰花,盡管我覺得有些滑稽,但看到那孩子期待的目光,我也就買了一支黃玫瑰。
進門時她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告訴我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收到玫瑰花,並問我為什麽買黃玫瑰,我告訴她,因為她穿黃色的運動衫,這樣對比小,不會顯得忒傻,且黃色代表淡雅和華貴。
入座後,我打量了一下咖啡屋,確如曉馨所言,這裏清淨、淡雅,暗暗的光線下,台角的那人用薩克斯輕輕吹出了幾分憂傷。
“為什麽隻喝咖啡,而不跟我共進晚餐?”我問道。
“現在很多人俗不可耐,用晚餐的價格來判定愛情的深淺,我可不希望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我覺得情人節應當是溫馨的,兩個人靜靜的呆在一起,沒有俗人俗事打擾,最好開車到郊外,在沒有燈火的地方看星星,在流星劃過的時候,默默許個願,那才是自己的情人節。知道嗎:倘若俗塵能遠避,自然長伴便成仙。你不也想:找一片淨土,將世俗放逐,嗎。”
“我們的想法很接近,我也喜靜不喜熱鬧。要不然,我們也不會在練球場上相遇了。你說,我們算不算情人?”
“你想算,它就算。”曉馨說著,眼睛和嘴角露出一絲狡猾的微笑。
“那就算。”我一陣高興。
“你知道情人節的來曆嗎?”我問道,曉馨搖搖頭,我接著說:“我上網查過,傳說有一叫瓦倫丁的小夥子,因反抗羅馬統治者對基督教徒的迫害,被捕入獄,並在公元270年2月14日被處死刑,行刑前,瓦倫丁給典獄長的女兒寫了一封信,表明了自己光明磊落的心跡和對她的一片情懷。自此以後,基督教便把2月14日定為‘情人節’。”
“想不到情人節背後還有這麽淒婉的故事。真可惜,林黛玉在死前,也未能收到賈寶玉的一個確定的表白,她死的真不值。”
我盡量忍住,不去笑她將自己活到林黛玉的陰影中,但心中總感覺她不應當這樣。
分別時,我們擁抱、接吻。曉馨囑咐我,不要將我們間交往的事告訴羅曉明。我跟羅曉明幾乎沒有工作交往,不太熟,也不願將私人情感摻入工作中,既然她有這樣的要求,自然答應了。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又一個多月過去了。一天,看到曉馨的博客上的帖子:致怡紅公子
想你 / 敲打心鉉的是 / 房簷緩緩的落滴 / 唱和思念的細雨
想你 / 長流不息的是 / 山間條條的涓流 / 淌過夢寐的小溪
想你 / 閃現腦海的是 / 夜空深深的沉寂 / 縈繞思緒的軌際
想你 / 塗抹不掉的是 / 夢中點點的回憶 / 便是惆悵的聚集
想你 / 眼前升起的是 / 烈焰紅紅的晚霞 / 漂到纏綿的聖地
讀後我作答:致瀟湘妃子
一湖清涼 / 凝聚起愛的華光 / 淡淡餘香 / 讓心蕩起了雙漿
些許迷霧 / 豈能將愛心阻擋 / 愛的方向 / 自有指路的月亮
潮的增長 / 倍加深愛的力量 / 情歌化作 / 聲聲不斷的激浪
第二天,忽然收到一個陌生的號碼,一接是曉馨的電話,說她已在北京機場了,讓我去接機。離下班還有一個多小時,我趕緊放下手中的活,跟老扳請假,開車去機場。
在接機廳前,她上來就給我一大擁抱,見她大包小提的帶了一大堆行李,我問:“怎麽,要在這紮下去了?”
“不歡迎嗎?”
我把幾個拉杆箱放到車上,笑著說:“哪敢,去哪裏?”
“去你家”她回答的是那樣的幹脆,四川辣妹的風格盡顯,但她馬上帶著一臉的壞笑跟上一句“要是不方便的話,也不勉強”。
事情來的太突然,我有點不知所措,在網上、電話中,我們從來沒討論共同生活的事情,即便寫些情詩,也都比較含蓄。突然她提出到我那去,是否意味著什麽,借宿?同居?一連串的問題,但既然她提出來了,我一個北方大男人,也不能太小氣,即來之,則安之,先帶回家再說,便帶她來到租來的單元房中。
我住在離北京機場不遠的萬科城市花園中,環境不錯,兩室兩廳,由於出差較多,且無事先準備,房間裏淩亂不堪。進門後,隻好打趣說:“知道嗎,有一天小偷進到我家一看,說真倒黴,這家剛被偷過。”
她看了看,說:“還能挽救,圍裙在哪,我來收拾。”
“先休息一下吧,不早了,我先叫點吃的。”邊說邊打電話點了四個川菜和米飯。
等我叫完菜,她問:“我們在哪吃飯?這堆書和文件中嗎?”
我看了看,除了臥室的床是整潔的,各處都堆滿了東西,桌上根本沒有能容下四個菜的地方。
我忙給她圍裙,跟她共同打掃起衛生來。房間裏亂歸亂,但不太髒,我們不足二十分鍾就清理完畢。清掃完畢後,樓下餐館的菜也送來上來。
我問曉馨喝酒嗎?她說喝紅酒,恰好,家中有兩瓶紅酒,我們就邊吃邊聊。她對樓下川菜館的菜大加批評。憑良心,我覺得這家川菜館味道算不錯的,跟在四川出差時吃的也不遑多讓。
曉馨酒下的很快,第一次跟她吃飯,不知她酒量,隻好讓她隨意。一瓶酒喝完後,見她的眼睛已不象以前那樣靈動了,正想勸她少喝點,她忽然流下了眼淚。我是最看不得女孩子流淚的,忙給她拿紙巾,並問她怎麽了。
她邊抽泣邊問:“你知道寄人籬下的痛苦嗎?你知道嗎?”還未等我回答,她已從傷心的抽泣變為撕裂的嚎啕。我趕緊抱著她安慰到:“好了,怎麽啦?別這樣。”心中在想:“我的天,這不是在說我吧?我這麽熱情,怎麽會讓她有寄人籬下的感覺了?”
幾分鍾後,她漸漸地平靜下來,開始講述她的故事。
曉馨自小父母雙亡,四歲起就跟她叔叔一家生活,她叔叔便是羅曉明的父親,他們一家四口生活還算安定。在她九歲那年,羅曉明的母親去世,半年後,她叔叔再婚,又過一年,她叔叔的第二個兒子出生,她的厄運便從此開始。
先是曉明的繼母讓她負擔幾乎所有女人的家務,洗衣、做飯、看孩子、換洗尿布等等。後是曉馨的叔叔因為家庭開銷大,工作壓力重,開始疏遠她,甚至一度想讓她輟學。在曉明的不斷懇求和她保證不耽誤做家務的承諾下,才勉強供她繼續讀書。
這樣,曉馨白天上學,放學後就不停地做家務,甚至做一點編織的散活,貼補家用。看著別人家的女孩子,像公主一樣被寵著,而她家,長疼,幼嬌,她便是中間的那個受氣包。冷言冷語,指桑罵槐,惡語相加,甚至打罵對她來說是家常便飯。每到夜深人靜,她便偷偷地掉眼淚,想她那印象很淺的父母,想象自己跟親生父母共同生活的景象。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她考入哈工大。選擇哈爾濱上學是為了離家遠一些,那四年裏,曉馨用各種借口逃避節假日回成都,她說,那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時候,她像生活在世外桃源。
但在大四那年,她叔叔病重,曉明出國進修,嬸嬸長年身體不好,堂弟小,又是從小寵壞的小皇帝,任何家務不做,曉馨隻好休學,在家照顧叔叔。嬸嬸不斷地提及養育之恩,那種壓抑的心情又隨著現實回到生活中。由於家庭負擔太大,休學一年多後,隻好肄業。上次廣州相會,也是因羅曉明因她照顧自己的父親太辛苦,作為補償,硬拉她去的。
由於自小生活環境的關係,曉馨比較自閉,敏感,自我保護意識很強,周圍發生任何不好的事情,她都會聯想是不是她的錯。在男多女少的工科大學,竟然三年多沒有交上男朋友。
我除了默默地傾聽,偶爾也會在她間斷地敘述中間安慰她一下。當她講完之後,長長地抒了一口氣,像是放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
大概是旅途勞累、喝酒加上情緒的變動,平時上網能到一兩點的曉馨,十點多洗漱後就要睡了,睡前囑咐我不要讓羅曉明知道她在我這裏,然後她倒在臥室大床一邊,便沉沉地睡去。由於事先也沒確定好關係,我隻好先在客廳的沙發上將就一晚。
第二天清晨,迷迷糊糊地感覺到有人在親吻我,睜眼一看,曉馨在我麵前,她笑的是那麽祥和,眼中再次閃爍出在高爾夫球場時見過的光,跟昨晚判若兩人。
我站起來,跟她擁抱、接吻,我感到順她舌尖流過來的液體,甜甜的、香香的。
然後我們坐在沙發上,她一臉歉意地說:“昨晚真謝謝你了,我羅裏羅嗦地說了一晚上,煩了吧。”
“沒什麽,有苦不向朋友傾訴,向誰傾訴?”我坐起來說。
“你真好,我沒有了父母,叔叔、嬸嬸又對我那樣,曉明雖然對我好,但你是唯一能願意讀懂我的人。大概是緣分和命運,將你這個怡紅公子和我這個瀟湘妃子連在了一起。”她將頭枕在我腿上,深情地看著我說。
靠的太近了,陣陣清香從她身上傳來。我看著她那清澈的眼睛,便彎下身繼續與她親吻,她的溫情和我們的親吻,使我身體也起了反應。
小馨應該是感覺到了,她坐起來拉著我手說:“我們去臥室吧。”
歡樂過後,我摟著她,靠在高高的靠枕上,心中一陣迷茫:“進展太快了,加上在廣東、成都,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也不超過四十小時,雖然有網上和電話中的交往,她是什麽人?我們將來會怎樣?為什麽會這麽輕易地把她第一次獻出?難道這就是情緣?”
見我麵有疑惑,曉馨反到灑脫地說:“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都會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任,關係處到哪算哪,還不知能活多久,想那麽多幹嗎。” 她頭在我胸前輕輕地磨擦,說:“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你嗎?你是第一個肯聽我嘮叨的男人,不管是網上、電話中還是昨天晚上。你可能不記得了,第一次我們交談時,你說過在我歡樂的笑聲後麵,似乎有著憂鬱,那時,我就知道你是能讀懂我的人。”
我笑笑未回答,人還沉浸在剛才的愉快和迷惑中。
她用手撫摸著我胸前的皮膚說:“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時,我問你為什麽你皮膚這麽白,你是如何保養的,你說,用西施蘭夏露,說的是那麽嚴肅,我還信以為真,說那可是治療腋嗅的,你然後告訴我你在開玩笑,有時真不知道你那句話是真的。”
看她那多疑的性格又上來了,我看著她眼睛認真地說:“我日常是很喜歡開玩笑,但生活態度卻是很認真的。”
“但願我們能長久。”曉馨的眼裏又一次流露出幽怨的眼神。
說實話,每次見到她的那個眼神,我心中都會一顫。
那天是周末,曉馨讓我帶她去家樂福買了許多菜和調料,其中許多是我不熟悉的。
周一下班,當我回家上樓後,還沒等我掏出鑰匙,門便輕輕地打開,曉馨穿著整齊地站在門口,看著到處收拾得整整齊齊,餐桌上備好的幾道精美的川菜,家的溫暖油然升起,我一把將她緊緊地摟在懷裏,那一刻,我強烈地想要有個家。
難怪她抱怨樓下的川菜不好,她做的川菜果然是一菜一味,味味不同。我印象中的川菜就是麻辣,火鍋、水煮魚、辣子雞、麻婆豆腐等等。但她做的四川泡菜:鮮香、脆嫩、微酸;八寶鍋蒸:酥香甜糯、爽口不膩;口袋豆腐:菜湯白而濃、豆腐嫩而鮮,不一而足。長年單身,不是吃小餐館打發,就是用熟食糊弄,我現在真是大享口福。本以為她的烹調手藝是常年在叔嬸壓迫下鍛煉的結果,一問才知,她剛畢業於川菜學習班,握有二級廚師的證書。
一天,我做了一北方的藕合,而她用川菜雞皮慈筍的方法,做了一道肉片筍尖。看到藕的一個個小孔,便用藕出一對聯的上聯:藕生心眼,請她對來。見她苦思的樣子,心中在想,我偶然生一心眼,就把她難住了,正暗自得意,誰知她指著那盤肉片筍尖對道:竹長骨節,對的是絲絲入縫、恰到好處。
我吃飯有看書的習慣,飯好後我很自然地抄起一本《神雕俠侶》,邊喝酒、邊看。曉馨說:“吃飯時看書不好。”我答道:“詩書養氣,是以詩書常在手。”她稍一頓,劈手把酒從我手中奪去,然後對到:“酒色傷神,原應酒色少上心。”
我還不知她這麽會對聯,驚奇地看著她。見我盯著她看,曉馨問:“我怎麽了?哪兒不對嗎?”“你很漂亮。”我順口恭維她一句。
她說:“看什麽,吃飯,光看能看飽嗎,要知道:秀色可餐難果腹,光看能把你餓死上西天。”她到反過來出一對聯讓我對。我想了想,有感觸地對到:“西方極樂不開心。”我說:“好,不看書了,還是吃飯吧,餓到西方極樂世界去,確不是一件開心的事。”她聽後,眼中又閃過一絲憂鬱,我心中又一顫,便開始默默吃飯。
從曉馨來後,每天我去上班,她便在家上網。下班後,我會第一個衝出辦公室,以從未如此急迫的心情地往家趕,畢竟,家中有人等待的日子是很美好的。
這樣平靜和舒心的日子過了近兩個月。5月13日,傳來陳曉旭因乳腺癌病逝的消息,這件事似乎像是晴天霹靂,對曉馨打擊很大,幾天中,她除著迷樣地收集有關林黛玉、陳曉旭的文章、照片、音樂和多媒體放在她的博克上,幾乎不做其他事情,人也消瘦了許多。我很奇怪,即便她把生活中的自己跟林黛玉聯在一起,甚至連飾演林黛玉的陳曉旭,也看作她生命的一部分,也不至於有這麽強烈的反應。一段時間她很低沉,她的話題總是圍繞著《紅樓夢》、林黛玉、陳曉旭,似乎不能自拔。
一天晚飯後,曉馨心情煩躁、坐立不安,大約九點多鍾,忽然問我能否陪她到外麵透透氣,我當然沒問題,便將車開到二環路,找一合適的地方停下後,開始跟她一起散步。
見曉馨不想講話,我也就不打破這種沉靜,就這樣我們默默地走了很久,每過一個過街天橋,她都會停下來,跟我擁抱、接吻,像是怕失去我一樣,我預感到會有什麽事要發生。
當走上東四十條的過街天橋,曉馨站住了,橋上幾乎沒有行人,她開始凝望著橋下川流不息車流,然後轉過臉,看著我眼睛,告訴我她也患有乳腺癌,她在確診後,給家人說去哈爾濱學校聯係複讀,就偷偷來到北京,出來後,為不讓她家人找到她,便將電話號碼換了。她講述的異常平靜,就像在說他人的故事。
驚訝之後,一下子,曉馨為什麽來北京、更換手機號、不讓跟她家聯絡、急迫的初夜、對陳曉旭的病故反應如此之大?這一連串的疑問,全部解開。
我開始安慰她,並勸她去治療,還將我小時鄰居張大媽乳腺手術後,好好地活了幾十年的故事講給她聽。我告訴她,我有個中學同學在北京人民醫院工作,她答應我明天跟同學聯係後,第三天跟我去醫院檢查,安排住院治療。
我們談了很久,曉馨顯得很平和,完全沒有了這幾天的消沉和煩躁。後來她說她渴了,指著橋下路邊的小賣部,讓我去買點喝的。
當我拿著兩瓶綠茶往回走時,我抬頭一看,麵前的景象讓我驚呆了。
曉馨站在橋的護欄旁,身子向外探出,雙臂張開,如同電影《泰坦尼克》女主角溫絲萊特,風吹著她的裙帶上下輕舞,路燈下,她雙目緊閉,麵帶微笑。
我心頭一緊,一種不祥的感覺直逼腦海,忙扔下飲料,疾步向橋上竄去,上橋後,生怕驚嚇到曉馨,躡手躡腳地走到她身旁,當我從後麵抱住她腰時,感到自己背上的冷汗已將T血衫濕透了。
曉馨轉過臉來,笑著問我:“水呐?”
“啊,看到你招手,我以為你找我,就先回來了。”我急忙掩飾地說。“我們走吧,水,我們回家的路上再買。”
“那好吧,多好的夜晚,剛才的風吹的好舒服,本來想多待一會,既然這樣,我們回家吧。”
第二天,我聯係好同學,約定明日帶她去就診。
下班回家時,曉馨未像平時一樣給我開門,開門後發現曉馨不在,屋裏清潔的一塵不染,她做好了一桌四個川菜,跟她第一晚我叫的四樣菜相同。我打她電話,她的電話卻在關機狀態。
我各處尋找,發現了她留在梳妝台上的信:
親愛的:
我走了,像一片雲,無人知道會飄向哪裏。
我不想接受那個事實,手術、化療。知道嗎?頭發、乳房,那些都是女孩子最珍愛的東西。我寧願香消玉殞,也不願讓世人見一殘缺不全的我。
我很幸運,真的,要比林黛玉幸運多了,她至死都留有遺憾,而我,在你那裏得到了圓滿。自古紅顏多薄命,我雖早於陳曉旭離開人世,但比起林黛玉,已多活很久,我知足了。謝謝!我已經得到了很多,我不應該再奢望什麽。
我走後,希望你找到能伴隨你終生的薛寶釵。
又:請不要將此事告知我家人,我不希望讓他們再次為我擔心。
看完信,我急忙登陸到曉馨的博客,見她發表了一首五絕:吊陳曉旭
紅樓一夢去,黛玉幾時歸 。了卻塵俗事,禪音自伴隨。
這是曉馨博客中的最後一首詩,她博客上除有關林黛玉、陳曉旭外的所有文章和帖子都被她刪除了,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回答她的博客裏的留言,那個幽怨的、抑鬱的的她,消失的無影無蹤。那個打情罵俏、喜怒笑罵皆文章的瀟湘妃子也杳無音信。
曉馨走了,帶走了我的一片真情,帶走了我的初戀。我久久地不能釋懷,眼前不斷地浮現出,二環路立交橋上,那個風中佇立的女孩,那微笑,那條風中飄蕩的裙帶。為了寄托我對曉馨的思念,我寫下了:
風中的那條飄帶 / 卷起一縷溫情 / 柔柔向我飄來
風中的那條飄帶 / 飄舞無數精彩 / 使我難以忘懷
風中的那條飄帶 / 掛著一絲憂鬱 / 不帶任何悲哀
風中的那條飄帶 / 氣度高雅純潔 / 難以言語表白
風中的那條飄帶 / 便是我一生的 / 那份真愛
我相信她還會登陸我的博客,遠遠地關注著我,我也會不斷地在那裏呼喚她,我希望,有一天,曉馨能看到這首詩,從死亡的頹廢中走出來,再奇跡般地出現在我麵前。
用了你的“卸胳膊,卸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