櫥嫚因為破壞批鬥大會被造反派當場扭送去了派出所,好在她出身好,先減去了一半的罪過,再加上她為自己辯解說:蕭連升其實是青島解放的大功臣,是打入敵人內部的地下革命者,若沒有他撮合國共兩黨的和平談判,青島不可能完好無損地回到人民手中,咱們青島市民應當吃水不忘挖井人,不應當做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最起碼應該正確評價為中國人民解放事業做出貢獻的人,給蕭連升應有的曆史地位,而不是不分青紅皂白,簡單粗暴地拿他當作反動派、階級敵人對待。
此事可大可小,大到可以是蓄意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為階級敵人的反攻倒算公開撐腰張目;小到可以是家庭矛盾,當眾教子不當。派出所的辦事民警恰好是櫥嫚學生的爸爸,盡管此人對櫥嫚尊敬有加,可也不敢私作主張,他趕緊去市府作了一番調查,特別約見了一位當年參與談判的青島接管委員會的負責人,幸運的是,此次談判的來龍去脈當年也已詳細記錄在案。
人證物證事證俱全,事實清楚,無懈可擊,造反派們亦無話可說,櫥嫚在派出所待了幾天後被無罪釋放,她回到家中見到蕭豔婷,娘兒倆抱頭痛哭,櫥嫚抽抽嗒嗒,又委屈,又自責,道:“對不起娘,都是櫥嫚兒不好,沒把蓮兒教育好,白瞎了個好孩子,還害得您跟著受牽連,遭此奇恥大辱,我替她給您賠罪”,說著,她膝蓋一軟,就要跪下。
蕭豔婷趕緊將櫥嫚拉起,道:“閨女,娘不怨你,要怨就怨老天爺不公,人這一輩子吃多少米、遭多少罪早有定數,該來的,誰也甭想躲,誰也躲不過。”
櫥嫚淚眼望著娘,這才注意到,她已將那半邊頭發剃去,戴了個帽子遮掩光頭,櫥嫚不忍,心頭酸澀難當,她央道:“娘,蓮兒不懂事,求您原諒她。”
蕭豔婷歎了口氣,道:“唉,說原諒就見外了,都是自己的骨肉……蓮兒骨子裏是個好孩子,隻可惜,人在是非漩渦中,哪兒還由得了自己?時代的潮流浩浩蕩蕩,順流而下才是明智的選擇,曆朝曆代,逆流而上之人有幾人能得善終?”
櫥嫚想著,當年為給蓮兒一個合法身份,達源執意要娶有孕在身的自己,因此虛耗了他自己的青春年華,他還為著蘇浩然欺淩蓮兒,冒著被關進去的危險將那小子狠狠教訓了一頓,再看看蓮兒如今的言行,明明知道那小子什麽德行還與之沆瀣一氣,有能耐外邊使去,窩裏橫算個什麽本事?!看看把娘給糟蹋成什麽樣兒了,我,我這跟養了頭白眼兒狼何異?
櫥嫚心裏悔恨交加、愧疚難當,她憤然道:“早知如此,當初我幹嘛還要把她生下來?如今害得全家不得安生。”
蕭豔婷斥道:“荒唐,何故遷怒於蓮兒?與她何幹?沒有蓮兒,你以為我會躲得過那天的批鬥?修行靠自己,各人的業債各人自己背。”
想起那天的批鬥會情形,造反派們肆意施暴,看眾們助威叫好,更有蓮兒助紂為虐,櫥嫚餘恨未消,道:“未審先判,殺人誅心,較之無道暴秦,有過之而無不及。”
蕭豔婷抹去淚水,長舒了口氣,意味深長道:“罷了,今兒八月十五,咱娘兒倆安安靜靜、開開心心過個節,我給你哥烙了兩張蔥油餅,今早逛了好幾個菜市場,沒買著蛤蜊,倒是遇上墨鬥魚了,我做了個湯,另外,我給自己包了點餃子,是我最愛吃的三鮮餃子,犒勞一下自己,難得我今兒心情好,想通了,放下了,再也沒有心理負擔了。哦,沒有鮮蝦,也沒有蝦米,我放了點兒了蝦皮充數。”
櫥嫚心酸,道:“娘,您看看,我在裏麵待得忘了日子,把過節這事兒給忘了,要不,我出去稱斤您愛吃的桃酥回來?”
蕭豔婷擺擺手,攔著她:“吃不著了,錢能省點兒是點兒,手頭留著點兒備個萬一,達源不在家,少了進項,你嬸娘那邊,看病吃藥不能耽誤,都是錢。”
桌子上的那台老掉牙的座鍾“當當”敲了八下,蕭豔婷歎了口氣,明知沒有答案她還是要問:“嫚兒啊,你哥今年還不回來?都19年了,他會不會忘了娘?”
櫥嫚安慰她:“娘,哥最愛吃您做的蔥油餅了,饞貓鼻子尖,沒準兒聞著味兒,他馬上就進門呢。”
蕭豔婷道:“都說心誠則靈,我這不算心誠,怎樣才算心誠?我很小的時候就到了青島,爹娘的印象很模糊,我就記得我娘親總挨打,被我爹打,被我爺爺奶奶罵,她受了委屈就摟著我掉淚,哭都不敢大聲,後來不知為什麽,家道中落,他們把我賣了,跟我說,要送我去一個有錢的人家去享福,臨別時,我娘親跟我說:等她死了以後,她會來看我的。我那時候小,不明白她啥意思,心想:人都死了怎麽還能來看我”,她哽咽說不下去,頓了好一會兒才道:“我死了以後,也會去見你哥的,我們母子人間沒有緣分聚首,天上沒人管。”
櫥嫚淚如泉湧,道:“娘,咱開開心心過節,不說這個。”
蕭豔婷道:“你別攔著,我就說這一回,以後娘哪天去了天上,你一定記得把我的骨灰撒到大海裏,沒準兒我漂阿漂,漂到台灣去見你哥。”
櫥嫚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蕭豔婷拿起筷子大吃起來,道:“明早還要拉我批鬥,我吃飽點兒,有力氣,也壯膽兒。”
這裏我應該說明一下,蕭太太覺得再也見不到兒子了,也不知他生死,她看得淡,也死心了,親孫女那個德行,留著骨灰對別人也是個拖累,不如幹脆就走個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