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尚未用早膳,黃氏便把兩個兒子叫到跟前兒來坐下,商量過年的事情,她臉色陰沉,看樣子心情卻不好。
“我昨晚整宿沒睡好,一直尋思著,今年還要不要請老爺回家來過年。不請吧,怕他不安生,又給我托夢來;若是請他吧,日本人把著出城的路口,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萬一日本人看著哪兒不順眼,起點什麽是非出來,一大家口人還怎麽過年?!”
仲軒沒吱聲,叔軒搶先道:“娘,往年都是請爹回家過年的,今年若是改了規矩,隻怕他老人家先不樂意了呢。”
黃氏心裏為難:“我也是這個意思,怕冷不丁地鬧這一出,他不習慣,可又覺著,日本人不講道理。”
叔軒建議:“娘,要我說不如咱就在這院兒裏請他老人家吧,非常時期,一切都得從簡。”
仲軒沉思了一會兒,對叔軒道:“這些年來,爹他老人家一直都在護保佑咱們,楊家如今買賣興隆、財運亨通、子孫滿堂,咱可不能因為來了日本人就不恭敬他老人家了,雖說眼下咱有些困難,但禮數斷斷不能少。”
“哎我說二哥,你這是怎麽個意思?”叔軒一聽就不樂意了,他心裏窩不得委屈,就把腦袋歪向楊老太太,而眼睛卻似乎是在看著仲軒,目光依舊飄忽忽地不牢實:“娘,您倒是給評評理兒,我啥時不恭敬爹了?哪回他老人家不是我親自去請的?”
黃氏道:“三兒,你二哥沒有要責備你的意思呢,要我說,今年就在附近請他吧,他若不樂意,自管找我來說,噢,你們多備下點紙錢打發他,祭品也從厚。嗐,這麽多年了,他隻會欺負我一個。”
有了娘撐腰,叔軒趁機又道:“娘,我都三十出頭了,這家裏,是不是也該聽聽我的意見了?”
“那當然”,黃氏點頭,又問:“咋了?”
叔軒道:“娘,家裏大小六間鋪子,怎麽也應該有我一份兒吧?生意上的事情,一直都是二哥一手把著,我連個摻言進語的機會都沒有,您老還總抱怨兒子我不長進,先不說我這心裏頭的感覺,就說是學習吧,我也得有個機會才行啊。”
黃氏“嗯”了一聲,轉頭又跟仲軒說:“三兒說得也是,他在家閑著無事,隻會逗弄土蚱,白白浪費了肚裏的學問,不如讓他跟你學做生意,你們兄弟倆合手,勢力總是要強些。”
仲軒“哦”了一下,不置可否,叔軒趁機道:“二哥,那我就先從賬目上學起吧,這些日子鋪子裏沒生意可做,正好,你可以在家教教我。”
黃氏點頭附和,“這主意不錯”,忽然想起那些蟋蟀來,她不免又要責備他:“隻是,你先把那些個小蟲伍的都給我弄走,我聽著那些土蚱吱吱叫喚就堵得心慌。”
“娘——,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嘛”,叔軒好言哄她:“我不就是閑來無事,逗弄逗弄幾個活物麽?總強其我出去吃喝嫖賭吧?我若是跟老大那般踢騰,再帶個窯姐兒回來,您還不得把我也一遭給趕出門子去?”
“呸!”黃氏啐了一口:“你咋就跟他學?!我們楊家被那個婊子害成這樣,你還嫌不夠?”
仲軒道:“娘,我昨兒個在匯泉見著永泰裏姓蕭的了,我估摸著,大概是被她認出來,便過去跟她打了聲招呼。”
“噢?你跟那個臭不要臉的說什麽了?”
“也沒多說什麽,就是勸她把永泰裏賣給咱,我許給她雙倍的價錢。”
叔軒一聽先不樂意了:“憑什麽給她雙倍的錢?!問過我了嗎?”一著急,他那雙眼珠子愈發活泛起來:“永泰裏本就是咱楊家的產業,讓她白白使用了這麽些年,空手套白狼、坐收租金這等好事兒讓她攤上了,不知感恩也就罷了,居然還恬不知恥地賴著不走了。雙份兒的錢?哼,咱沒趕她大街上睡去,就已經夠仁至義盡的了,憑什麽還要給她雙份兒的錢?!救濟窮人還能落個樂善好施的名聲呢。”
黃氏沒理會老三的話,問仲軒:“那,她同意了沒?”
“噢,尚未。”
“為什麽?哪個婊子不貪錢愛財?是不是,你沒把那層意思講透?”
仲軒道:“也不是,我看那蕭氏倒也有幾分骨氣,不似我以往的想象。”
叔軒從鼻子裏出了一聲氣:“二哥,八成是那女人在你麵前說了什麽中聽的吧?那種女人要是有骨氣,哼,我大頭衝下,倒過來走。瞧瞧咱家老大,啊?他若不是被那個狐狸精給迷住了,三天兩頭回家來找別扭,咱爹還至於走那麽早?”
叔軒提起老爺的死,黃氏愈發氣悶:“三兒,你倒是說說你的看法。”
“要我說,咱接著把那官司跟她打下去,看誰能耗得過誰!”叔軒往前傾了傾身子,道:“日本人不是來了麽?正好!趁著眼下這亂哄哄的當口,咱把永泰裏給收回來,省得夜長夢多。”
“怕是沒那麽容易,市裏的法院那不都判了不準上訴了麽。”
“法院算個屁!現在,就連市府都歸日本人管了,更何況一個法院。”
叔軒不服氣,伸手指著永泰裏的方向:“噢,她姓蕭的能拜得到神仙,難道說,咱楊家的男人就都是些酒囊飯袋、廢柴窩囊廢?我還偏不信,就憑咱兄弟倆在青島港上混了這許多年,還找不到個比她的靠山、勢力還大的人物呢!不說別人,就拿吳先生來說,他幾十年前就在日本國留洋,青島港上做生意的日本人也不老少了,就算這裏麵沒一個是他的朋友,憑他那一口流利的日本語,還怕交結不到個把的日本朋友?”
“三弟,你這是什麽話?!日本人禽獸不如,咱豈可與他們犯來往!”見叔軒越說越不像樣,仲軒的臉色漸漸變得難看,忍不住斥他:“永泰裏乃我們楊家的家事,我不想假借日本人之手,做下些違心的事情,遭後人恥笑。這事,到此為止,你休再提起!”
“瞧瞧,二哥你這又是怎麽說話呢?跟我較真兒頂個屁用?!有本事你找日本人明著鬥去啊,話說回來了,你鬥得過人家麽?”叔軒被二哥這一頓教訓,也不樂意了:“咱中國人窩裏鬥了這些年,遠處的不說,就說自打民國建立以來吧,軍閥混戰、派係林立,他們哪個為咱百姓想過?還不是各自占山為王,撈盡好處,啊?日本人怎麽了?誰能讓我過上好日子,我便擁護誰。”
“你,你這不是有奶便是娘麽?!”
叔軒一邊低眉清理著指甲,一邊慢條斯理地反駁道:“得得,你也甭跟我急眼,說那麽難聽幹嗎?空話、大話誰不會說啊。我倒問你,大清帝國是咱漢人的天下嗎?漢人不也蓄發留辮了二百來年兒?咱爺爺的那塊牌匾還是清人給題的呢。再說眼前,青島港通埠才幾十年,德國人來了又走,日本人走了又來,老百姓的日子還得照常過不是?我也沒見誰先上了吊去。”
仲軒惱怒:“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這麽點道理難道你都不懂?枉你讀了那麽多的聖賢書。”
叔軒倒沉住了氣,幹脆將手指頭抬起來,擱眼前清理起來:“嗬嗬,你也甭急著教訓我,難道,你還覺得自己比我強不少?日本人來了,咱楊家就不要做生意了?要做生意,就難免要跟日本人打交道,既然要跟日本人打交道,那就不能既做婊子又立牌坊”,他轉頭又楊老太太:“娘,是這個理兒不?”
叔軒向來口齒伶俐,這下,仲軒被他詰問得無語以對,漲紅了臉,憋了半天才道:“難道,為了錢,我們兄弟連一點點羞恥心都不要了嗎?!”
“嗬嗬”,叔軒輕蔑地一笑,在清理好的指甲上“呼——”地吹了長長一大口氣兒,才道:“哼,羞恥心?管多錢一斤涅?該感到羞恥的不應該是你我吧?咱兄弟倆最多不過是想著發家、守業罷了,政府裏有些人,恨不能連國家也賣給了日本人呢。”
見仲軒被駁得啞言,叔軒暗自得意,不禁又逞起口舌之能來:“二哥,別忘了,咱爹可也是留過東洋的呢,難不成,你要連他老人家也一遭教訓了?”
“你!”仲軒張口結舌。
黃氏見倆兒子在自己麵前喋喋爭吵,喝斥道:“成何體統,你倆都給我閉嘴!各回各的屋去,少在我跟前害我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