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沒有以往的豐盛,接連好幾天了,幾乎頓頓都是白菜、蘿卜熬粉條當主菜,這時候,除了孩子們,誰還敢報怨什麽?快到年下了,街上、集市上,本該熱熱鬧鬧、喜氣洋洋的,可眼下,除了寒冷與往年沒有絲毫分別外,餘外的好像都別扭著來。
太陽照舊東升西沉,隻是,白天的寂寥和黑夜的冷寂,使得日跟夜在人們的心目中似乎暫時少了些區別。
天雖寒,取暖的炭火卻燒得節約,屋裏也跟著陰冷。秋禾喜歡洋派的家具用器,屋裏的火炕早就被她找人給拆了,換作了新式的鏤著花鳥的鐵床,就連裏間孩子們睡的也都是改良過的木床。
叔軒兩口子安頓下了孩子們,也早早地就鑽被窩裏,靠攏著相互取暖。秋禾身上的肥肉厚嘟嘟地實在,好象風刀子再利也不會穿透她的皮肉一般,她哈出來的氣,也總是那麽暖烘烘的,或多或少帶著一些激動和火氣。
她道:“哎,東屋當家的可真會做人哦,老的麵前,他是個孝順體貼的兒子,就是外人眼裏,也隻見楊家的二爺在主事兒。瞧瞧,飯桌上他那作派,說的那叫人話?!擺明不把你放眼裏麽。他有個屁本事?不就仗著癡長你兩歲,擺的什麽家長譜嘔!老爺子活著時偏心待他,現在老的沒了,他倒還真托起大來,這家裏可不是隻他一個男人,哪兒能就他一個說了算嘔。”
老三家這兩口子對撇子,看問題向來一致得驚人,偶爾有那不一致的時候,叔軒也會自覺向太太的觀點靠攏:“唉,老爺子死得早,二哥早早就跟著吳先生學做生意,我倒好,白白上個洋學堂,等到大學畢了業,什麽都耽誤了。”
“咋叫什麽都耽誤了?現在接手難道還晚了不成?書哪兒有白念的?你認那麽多的洋碼,不比他學問高?!”
“光認幾個洋碼頂個屁用!如今做生意得用腦子、鬥心思,二哥一貫膽小,做事循規蹈矩,要在以前勉強還行,眼下,日本人這一來,樣樣規矩都得改。不說別的,就說這進貨的渠道、出貨的走向,還有,什麽貨做得、什麽貨做不得,裏麵的講究大著呢,就他那個呆子能懂這些?!他若有能耐,永泰裏還至於現在還在人家手上?”
秋禾連聲附和,忽然想起什麽來,就用胳膊肘子捅了捅叔軒:“老二連肚子裏的腸子都曲裏巴拐的,腸蟲進去了都難免迷路。我猜,他八成懷裏揣著什麽見不得光亮的鬼吧?”
“怎說?”
秋禾翻了下身子,緊貼著他:“哎你說,咱家的鋪子大小開了六間,老二每月才給咱二百來塊大洋使用,到了年下,不管豐年歉年,也就幾百塊的紅利,夠幹什麽用的?他一手把著賬本兒,連你都不給看,心裏沒鬼才怪呢,不行,趕明兒你還得跟他說去,是賺是賠,咱心裏頭也得透個亮。老太太還能有幾年活頭?將來她一走,咱不能兩眼一抹黑兒啊,都是楊家的嫡子,家產至少得平分。這年頭,親兄弟也得明算賬,醜話先說下、醜事做頭裏去,免得日後大家為錢財抓破臉。”
“這個麽,自家兄弟,二哥還不至於吧?”
“你咋就跟棵樹似的,隻長年輪不長心眼兒?”秋禾不樂意了,撇著嘴,“嘶嘶”地出氣兒:“瞧瞧你這窩囊樣兒,這種事兒還少見了?就說我那仨親兄弟,為了點家財,我爹墳頭上的草還沒發呢,妯娌們就打得不上門兒,兄弟們也是形同陌路。別看你二哥成天磨磨嘰嘰的,說話、辦事沒個痛快勁兒,心眼兒可都別在腰眼兒裏了,你二嫂,那也是個肚裏長牙的主,別看成天悶不吱聲的,誰知道她葫蘆裏裝的什麽藥。”
叔軒對二哥獨攬大權也心懷不滿,說起這些來,他沒法不認同她的看法:“嗯,回頭我找他說去,這家不是他一個人的,憑什麽隻他自己說了算?!”
“另外,老爺留下的那個博山香爐,還有那些個字畫、古董,聽說裏麵還有鄭板橋的真跡呢,咱得存著個心眼兒,不能讓老二給獨吞了去。”
“他敢!”叔軒雙眼一瞪:“鋪子裏的事我不摸門道,家裏的東西我可眼睛雪亮,有老太太在,我不跟他一般計較,一旦老太太走了,我可沒那麽好欺負。”
秋禾還是有點不放心:“哎,老太太那個白金鑽石胸針,我看好了嘔,你得想辦法給我弄來,我本來就不喜歡穿旗袍,若再沒件像樣的首飾裝點一下,就更上不了場合了。”
叔軒道:“咳,就那破玩意兒有什麽好稀罕的?我給錢,你自個兒買去,一下子買倆。”
“哼,錢?在哪兒?上牙碰下牙,你說得倒輕巧。知道老太太那個胸針值多錢嗎?你出得起嗎你。”她偶爾撒撒嬌的時候也還是可愛的,至少叔軒眼裏看得到女人身上特有的一份酸兮兮的醋味兒。
他在被窩裏輕拍她那飽滿著油水的肚皮,安慰她:“你等著,等我掌管了鋪子,保管你想要什麽咱就有什麽。”
可是,她的可愛才隻持續了一小會兒就倏地一下不見了:“先不說以後了,哎,明兒給我點錢,小的們的壓歲錢還沒著落呢。”
“啊?還沒到月底呢,怎麽就沒了?要多少?”他似乎已經習慣了她這樣的轉變,因為他的太太的要求一向是合情合理的,他得想法兒滿足她。
“是沒到月底,這不是趕到年下了麽,先給二十!”
她說得幹脆,讓他不好拒絕,可他心裏畢竟還是有點不痛快的:“是不是,最近又輸了不少?”
秋禾也不開心:“你說這日本鬼子鬧得,連個年都不讓人過好。前些日子我是輸了不少,可最近這兩次手氣旺得很,你看看,日本人這一來,連個麻將都打不成了,我還指望著,借著好時氣兒趕緊翻本兒撈回來呢。唉!婦道人家,活著不就這麽點兒樂趣?”
叔軒聞聽此言甚是讚同,他腦子還沒想好該怎麽說,心裏的話就直接出了口:“不打了也好,你個牌架子,向來輸多贏少。”
“呸,還好意思說我!你糟踏的錢還少麽?”秋禾沒好氣兒地啐他一口:“你倒是先給我戒了鬥土蚱(蟋蟀)再說,一鬥上土蚱,什麽都不管不顧了。你說你,幹點兒什麽不好,啊?一個大老爺們兒,偏去伺弄那些玩意兒,回頭我把你那些小祖宗們全都給拿去喂雞,看你還怎麽鋪擺。”
為那幾隻蟋蟀他二人沒少起齷齪,叔軒心知太太做事向來雷厲風行,經常手比嘴還快,他若不想得罪她,就得趕緊拿出點男人的風度來:“別、別,我的姑奶奶哎,您還是接著打麻將去吧,輸倆錢兒沒事兒,姑奶奶您開心就好。”
見她呼呼直喘粗氣,叔軒實在放心不下:“我那匹‘黃頭’可是個地道的寧津土種,行話說,‘白不如黑,黑不如赤,赤不如黃’,那家夥別看塊頭不大,那牙口,還有那卷須,一看就知是個厲害的凶主,別說是十塊大洋,就是二十塊也值,嗨,豆腐價買的肉,劃算,太劃算了!等到明年秋裏,我拿去跟卜二爺的‘咬不死’鬥,不信我的‘黃頭’咬不死它。”
一說起那些黑乎乎的小蟲來,叔軒難免跟剛抽了一袋大煙似地興奮,快趕上個繞舌的婦道人家一般嘮叨。秋禾不愛聽這些,轉過身去,粗粗地丟下一句:“不早了,睡吧。”
叔軒在背後輕輕戳她脊背,細聲道:“哎,天怪冷的,明早起來,別忘了先給‘黃頭’溫溫箱哦。”見她沒吱聲,他這才安心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