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蕭太太樓上樓下奔忙了好一陣子,千方百計、左說右勸,終於鼓動了二、三十個婆娘孩子一起去參加次日日軍入城的歡迎儀式,可沒想到的是,自家的兒子卻不聽支派。
蕭豔婷坐在椅子上,嗨喲嗨喲地直哼唧,她抬起一條腿來,把腳架在另一條大腿上,用手不停地揉搓酸脹的腿肚子。
連升道:“母親,您這麽積極,也不怕人家背後戳您脊梁骨。”
蕭太太被兒子說得臉上掛不住:“瞧你這孩子,說什麽呢?!我這不也是沒有辦法麽?你以為我願意人前拋頭露麵啊,還不是被逼無奈。”
“還是您自己樂意的,又沒人拿槍逼著您去這麽做。”連升皺著眉,心裏不滿:“不去不就行了?又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您還鼓動別人也跟著一起去,不嫌丟人現眼呐。”
蕭豔婷被他說得結舌,忽地把腿放下,斥他:“還輪得到你來教我做人的道理?!”
連升梗著脖子:“日本暴軍明明是侵略我國,燒殺搶掠、無惡不做,我們不去沙場與他們拚死拚活,苟且偷生也就罷了,為何還要簞食壺漿地歡迎他們?!”
“死有什麽難?!難道,世上隻有為國捐軀的人才可以稱得上是英雄義士麽?要我說,苟且偷生,還不如死呢。”蕭豔婷又反問他:“芸芸眾生,莫非你是要每個人都去為國家赴死就義?”
“我可沒這麽說。”
“嗬,那就是了”,蕭太太冷笑一聲,又道:“既然不能,不去死的這些人就要想辦法活下去!保存住民族的血脈,把文化傳承下去,以圖東山再起,這才是國家的根本大計。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曆史,國家被外族侵略過多少回?!可是,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亡了嗎?遠的不說,就說這滿清入主中原,大清帝國攻城略掠地、拓疆擴土,到頭來又怎麽樣?大好江山最後還不是歸於了我們漢人?世上萬物輪回,自古無有恒久不變的事物,日本軍盛極必衰,我等黎民百姓,為國家保住命脈,不被滅種,便是盡了本分。”
連升抬高聲調:“可是,我四萬萬同胞至少要活得有骨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倭寇入侵,致蒼生塗炭、山河蒙塵,我等若束手就降、不戰而退,與鼠輩牲靈之為又有何區別?!”
“螻蟻尚且惜命,何況人類?!血性魯莽、有勇無謀,隻能拚得一時痛快,無謂犧牲,於國、於家,又有何益處?”
連升的臉漲得通紅,脖子上的青筋在一突一突地跳:“功名一時、氣節千載,大丈夫餓死不吃嗟來之食,與其在人家胯下受辱,不如浴血疆場。”
蕭太太見他情緒亢奮,幾近嘶喊,便歎了口氣,低聲道:“唉,有哪一個人,憑著自己國家的主人不願做,喜歡去做那亡國的奴才,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啊。我,能跟日本人拚命去?還是你?我活了半輩子,除了你那早去的爹,今生隻你這一個親人,你若再沒了,我還依靠誰去?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國家這麽大,人民這麽多,難道非得讓我把全家的性命都犧牲了出去,才算是為國盡忠守義了嘛?不說別的,眼下,國民政府不也遷都去了重慶?韓主席(山東省主席韓複榘)、沈市長(青島市長沈鴻烈),哪個不比人民跑得還快?日本人還沒影兒呢,他們早都撤到了安全地帶。他們這些文官武將,食國家俸祿卻不思報效國家,憑什麽要我等升鬥小民在前麵抗戰禦敵?!”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是啊,帝王將相、官宦匹夫,各司其職、各盡其責,此為國家之大幸。你乃一介學生,就當孜孜以求學問,以圖日後報效國家,眼下還輪不到你去衝鋒陷陣。”
連升回道:“國家的恥辱,民族的災難,我就是不做漢奸、賣國賊!”
“哼哼,做漢奸、賣國賊?你夠資格嗎?不要義氣用事好不好,國家的大人物們在苟活,為何卻要我們這些升鬥小民們去舍身?能伸能屈方為大丈夫,韓信屈胯下之辱,方成就萬世功名;司馬遷苟活發憤,世上才有了名垂千古的《史記》。”
“國人都像您這樣,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遲早會滅亡!”連升堅持道:“反正,不管您說什麽,我明天就是不去,誰愛日後成就王侯功名誰去,我管不著。”
蕭豔婷見一向乖順的兒子,忽然變得違拗不馴,本也沒想為難、逼迫他,可是,一想到院裏的一眾老少難免攀比、打退堂鼓,陳處長那邊不好交代,自己以後的日子更加艱難,不禁心酸得落起淚來。
“你想做啥就做啥,不想做啥就不做啥,你替我想過哪怕一丁點兒沒有?你隻會站著說話不腰疼!我一個寡婦,為了維持家業,長年操心受累,你又有何德何能,每日可以衣食無憂,還能去學堂念書識字,啊?我辛苦養育你長大,如今你翅膀硬實了,眼裏便沒有了我,這些都是你從古聖先賢的教誨裏學來的嗎?”
想起自己的委屈來,她不禁淚水漣漣:“你怕丟人,難道說,我就不怕?!怕,又有什麽用!”
連升背過臉去,心中鬱悶氣結,可又不想讓母親難過,便不再作聲。蕭太太見他不發話,愈發感到挫折,想起自己的無助、無奈來,不禁放聲大哭,從根上開始,把楊家人的冷漠一直到連升的不聽話,又一一數落了個遍。
連升實在受不了娘的嘮叨,悶聲進了自己的房間,蕭太太對他無計可施,心中愈發悲憤,話也說不出,隻是嗷嗷地掩麵痛哭。
“娘,別難過了,明天我跟你去”,櫥嫚拉著蕭豔婷的衣服,輕輕道。
蕭太太止住哭,抬眼看著她:“是不是怕娘為難?”
“娘,您不是說過,忍辱才能負重嗎?”
“你,你,唉!”
這個女娃娃體貼懂事,咋就這麽招人疼呢?想起親生親養的兒子都瞧不起自己,更不用提別人了,蕭太太不免心酸得淚如雨下,她摟著櫥嫚,道:“嫚兒啊,你可真是我的親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