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福嫂跟著姐姐一家逃難去了鄉下,留下櫥嫚跟隨幹娘暫住。蕭豔婷答應過元福嫂,給她留著她的房間,半年不收租銀,其實,就算蕭豔婷收回這間房,這個時候又有誰會來租房呢?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在她來說,留住櫥嫚在身邊便是個安慰,至少兒子連升不會有性命之虞。
然而,盡管蕭豔婷打算得不錯,卻疏忽了一樣細節。
這日晚飯後,連升與櫥嫚坐對桌複習功課,櫥嫚拿著毛筆在練字,一個虎字練了好多回,可總可寫不出那個氣勢來,她央連升:“哥,你來幫我看看,我怎麽總覺著寫得不對勁兒,可又瞧不出毛病來。”
連升過來,站在櫥嫚的身後,端詳了一會兒她寫的字,建議道:“要我說,你不要用米字格來寫這個虎字,換成九宮格試試?米字格比起九宮格來雖然簡單,也易於掌握,但對於這個虎字,用九宮格能更好地發揮它的生動活潑的氣勢。”
“你說得要容易些,我做起來可要難很多”,櫥嫚歪頭看著他,將手裏的筆遞給他:“那你來幫我寫一個吧,我照著描。”
“還是我來帶你寫吧。”
連升不去接那筆,卻用手握住櫥嫚的手,在那宣紙上寫起來,邊寫邊講解:“噢,你要順勢入筆,上筆終了時要順勢帶下,而下筆則要自然承上,使得點畫之間,筆斷而意連,就象這樣子,鉤挑出鋒。筆畫不可過於平直,注意腕力的運用,疾徐提按,使轉變幻。如此,效果才能靈動流暢。”
連升放開櫥嫚的手,問她:“怎樣?”
櫥嫚看著那字,道:“哥,你的確寫得好哎,聽你這麽一說,我有點兒明白了。”
連升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定,又道:“還有,字要寫出自己的特點來,無論秀美還是雄強,古樸還是稚拙,隨意揮灑,盡情抒發,才能寫出生動流暢、不僵滯死板的好字來。”
蕭豔婷手裏拿著一本明清小說,正津津有味地在閱讀,她本未注意到這倆小人兒的舉動,連升的這番言行,讓她心裏幽然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天哪,我怎麽,竟然忘記了馬先生的再三叮囑。
想起十年前,劈柴院“十卦”馬先生所言,桃花仙子既是連升的救護神,也可是他的克星,隻要他倆有夫妻之實,甚至哪怕連升動了念想,他都會有性命之憂。
這不是引狼入室嗎?!
蕭豔婷的心猛地一收,她不寒而栗。雖說連升隻不過剛及“誌學之年”(15歲),可他身上流著其父風流多情的血,再看櫥嫚,雖才十齡女童,卻已出落得秀麗文雅,加上她聰穎靈慧,性格溫柔沉穩,隱隱可見其日後的勾人心魄之魅力。
蕭豔婷年輕時乃縱欲濫情之人,深知這男女之情,勢如雪崩海嘯,真要來時,哪裏還阻攔得住?她不免覺得害怕,便無心再讀手裏的書,隻想著如何才能防患於未然。
“連升啊,就你肚裏的那點墨水兒也敢指教你妹?櫥嫚兒還在練習書法階段,最應該的是借鑒前人的好字,而不是隨心所欲地創新發揮。什麽叫作練字,你懂嗎?就是要不斷地臨帖,誰不會走之前先學會了跑,啊?!好了好了,你管好自己的學業,櫥嫚兒我自會教她,不用你來操心。”
蕭豔婷不緊不慢地說著,口氣冷冷地,帶著點威脅,櫥嫚聽不出,隻道她是在責怪連升不夠資格指導她:“連升哥說得很對,他這麽一講,我倒覺著比先生講得還透徹呢。”
蕭豔婷看著櫥嫚,一臉的嚴肅:“櫥嫚兒啊,你也不小了,以後不要總纏著你哥,他將來出將入相、安邦定國,首先要修身立命。還有,男女有別,授受不親,古訓不能不遵,古禮不可違忤。”
連升見娘亂扯些四六不靠的道理,不開心:“娘,我不過是教妹寫個字而已,怎麽能聯係上那麽多?”
蕭太太扭頭斥他:“你插的什麽嘴?!這些年來,我辛苦供你讀書,就是想讓你成為一個胸懷鴻鵠大誌、品德高潔之人,將來才好為國家貢獻才力。瞧瞧你這輕浮樣子,不好好讀書,眼裏隻有鶯鶯燕燕,成何體統!”
連升不服氣,回她:“讀書有什麽用?!日本人一來,學校都不開了,校長前日發下話來,說是以後要增加日本語課程,我堂堂中國人,在自己的國家裏,憑什麽要使用倭國的語言?!”
“呔!越說越不像話!謹言慎行,君子聖賢之道,此乃古今常理。眼下是非常時期,人之言行更加不易,非過即不及,你若信口開河,必然惹禍上身,就算你有淩雲壯誌,日後怎能施展?好好讀你的書,日本人總有離開的那一天,不勞你來操心這些。”
連升反駁:“‘百無一用是書生’!國家有難之時,男兒隻當奔向沙場,建功立業,保護婦孺不受外族欺辱。古人亦雲:‘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大丈夫頂天立地,寧做戰場鬼,不為亡國奴!”
“呸!你給我住嘴!”
蕭太太把手裏的書猛地往桌上一拍,她被兒子的這番爭辯氣得渾身發抖,隻怕這個要命的小祖宗腦子一熱,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來,若連兒子都沒了,自己下半輩子還指望誰去?成天為他活得提心吊膽的,生不如死,這日子還怎麽過?!
她心中悲憤,一時想不出什麽道理來跟他理論,便號啕大哭起來:“你爹死得早,我,我就守著你一個,你若是再不珍惜生命,讓我可怎麽活,啊?!不如我先死了去,省得日後被你活活氣死。”說到傷心處,不免捶胸頓足,涕淚俱下。
櫥嫚嚇得有點呆,去拿來條潤濕了的毛巾給幹娘拭淚,細聲安慰她:“娘,別難過了,哥也是一時氣話,您別往心裏去啊。”
蕭太太透過好似被霧靄彌著的淚眼,看著這個可人疼的女孩兒,心裏充滿了酸澀的苦水,倏然想起來馬先生的囑咐,便對她愛怨交織,可這些隱諱的話兒又怎能說得出口?她心中不免愁悶難當,就又捂著臉“嗚嗚”痛哭起來。
連升見娘傷心得厲害,便過來在她麵前跪下,低頭輕聲道:“娘,孩兒知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