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開花（二）

（故事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江文到美國是第二年七月份。波士頓的夏天不能算熱，但偶爾的炎熱也在情理之中。江文正好遇上了連續一周超過92度的高溫。趙誌明租下的房子是半閣樓，沒有空調，熱得蒸籠一樣。水土不服的江文躺在床上，拚命睜大眼睛不讓自己睡著來倒時差。到了下午三四點，整個房間連同身下的床和江文自己，都像泡在蒸汽四溢的開水裏一樣。江文每一次艱難的呼吸，就把更多的熱量，連同各種異味，一同帶到身體裏麵。臥室外麵是廚房，做完了飯剩下的油煙味鬱鬱的飄進來，殘留在垃圾桶和水槽裏麵的飯菜殘渣在令人窒息的高溫中，也開始發散出一陣一陣若有若無的餿臭。 “跟我去學校吧！”趙誌明說，“學校裏麵有冷氣，還可以上網，你就沒那麽難受了。” 那個時候，趙誌明還沒有汽車，江文隻好跟著他從家裏走到學校，然後虛脫在半路上。好在趙誌明結實，一口氣把她背回了家。把江文往床上一放，都來不及叮囑幾句，趙誌明汗都顧不上擦就往學校去了。江文一陣心酸，知道怨不得丈夫：老板是中國人，過去吃了些苦，認定自己的學生決不能比他當年幸運，又是個助理教授，正在拿終身職位，理所當然的變本加厲，恨不得讓他們連上廁所的時間都能省下來做實驗。這幾天江文來美國，趙誌明或者去得晚點，或者走得早些，雖然不過個把小時，老板的臉色就已經不好看了。周日傍晚趙誌明不用工作，趁著涼爽，江文跟丈夫去買菜。一路上難得碰見一個行人，不時有一兩個小孩穿著旱冰鞋，或者踩著滑板“嘻嘻哈哈”的擦身而過。周圍住的多是黑人和墨西哥移民，三三兩兩坐在前廊乘涼，孩子在自家院子裏打著籃球。江文和趙誌明從他們門口走過的時候，他們便投射過漫不經心的注視，有時也會拉長了聲音衝他們叫一聲“哈羅”。幾個小孩對著他們一陣齜牙咧嘴的叫“Chinaman”，見他們沒有反應，膽子大的還追了幾步，放大了聲音怪笑著。雖然江文還不明白什麽是“Chinaman”，但看樣子也知道不是好話。可是兩個人隻是埋著頭，充耳不聞般飛快走開。路邊的雜草長得比膝蓋還高也沒有人修理，淹沒在草叢中的房屋顯然有些年紀，一幢一幢緊緊地靠在一起。白色的、黃色的油漆斑駁的脫落著，門窗因為生鏽和年久失修而無法恰當的關閉起來，隻好歪歪斜斜的順其自然。江文一直不曾好好地看過自己住的地方，但憑著女人的直覺她知道不會跟眼前看到的有太大區別。趙誌明說再走幾步就到超市：“有化妝品：我看過，有美寶蓮。”他頓了頓，“而且，還有冷氣，很涼快的。” 江文點點頭，眼中有了一點期待。轉過彎，一條暗綠的河突如其來的出現在江文眼前。河水並不清澈，但是兩岸卻是植被茂盛，襯得河水蒼綠、沉靜。河裏的幾個石礅上，停著幾隻安靜的海鷗，旁邊一群野鴨子悠然自得的遊來遊去，在遠些，兩隻天鵝孤傲的搖曳生姿。天邊晚霞緋紅，夕陽的一點餘暉映得水天相接的地方金雲燦燦，波光粼粼。江文看得有些發呆：“這麽近就有條河？” “是查爾斯河。我倒忘了，每天都看到的，就不稀奇了。其實你平時一個人可以過來看看。” “蠻多蚊子吧？”江文不置可否的說。 “嘀…”背後一聲汽車喇叭。趙誌明扭頭，是秦坦，駕著新買的佳美，極瀟灑的把車刹在他們旁邊。“哪兒去？順路帶你們一截？” “勝利超市去逛逛。”趙誌明讚美的打量著秦坦的車，“新車好啊，有錢人。” 秦坦微微一笑：“巧了，我也去，上車吧！不過先接個人，不介意吧？” 趙誌明“嘿嘿”笑著：“有順風車還不好？” 秦坦從觀後鏡裏看了江文一眼：“嫂子吧？趙誌明給介紹下。” “哦，這是秦坦，生物係的。跟我一年來的。我老婆江文。” “江文？跟演電影的薑文一樣？” “不是，長江的江。” 冷了一下場，秦坦問：“嫂子還在倒時差吧，臉色不太好。” 江文淡淡的“哼”了一聲。趙誌明用力的拍拍車裏的真皮座椅：“新車！就是好！多少錢？” “兩萬來塊吧。新車也有不好的，我這種新手開起來心裏沒底兒。”秦坦打著燈停在街口，小心的看著過往車輛：“別招我說話，你們聊著就好。” 車轉出路口，街景陡變。兩邊是小巧精致的商店，天未黑盡，霓虹已亮，倒也有些燈紅酒綠的意思。 “這條是主街，這一帶就是市中心了。”趙誌明說。 “這是圖書館，那個是市政大廳，美國小城市的市中心就這樣了。”秦坦搖搖頭。車再轉過彎，立刻又是另一番景色。主街上的喧嚷拋在背後，眼前是幢幢整齊的樓房，紅磚百瓦的掩在綠樹之中。秦坦把車趴在一幢樓房下，掏出三星手機，小巧摩登：“喂，下來吧！” 片刻，秦坦轉身說：“她聽說嫂子在，請你們上去坐會兒。” “好啊，我還沒看過這裏的房子呢。”趙誌明答應。下車，秦坦熟練的按響門鈴。 “哈羅，誰在那邊?”大門的對講機裏傳出女孩脆脆的聲音。 “秦坦。還能有誰？” “哦！”大門“嗒”一聲開了。二樓一個房間的門微開，透出暖黃的燈光。 “進來吧。”秦坦推開門，“不必脫鞋，理她們的講究呢！” 這是兩室一廳的公寓，天花板簡單的吊了頂，牆壁是柔和的奶黃色，地板是錚亮的硬木，客廳裏麵複古風格的吊扇緩緩的轉著，房間裏涼爽卻自於空調。 “來了？”人未到聲先至，“這邊這邊。” 秦坦笑說：“怎麽請人進廚房？” 瘦小的女孩，清新的淡妝，灰色網球裙，藍色平底鞋，脖子上一根1928的複古項鏈，修剪出層次的頭發染成金棕色，五官平淡，看著卻十分舒服，頗有些人淡如菊的好處：“趙誌明，你好。”她先招呼一聲，“我叫任若菊，嫂子進來坐。” 趙誌明輕聲告訴妻子：“她是秦坦女朋友。” 廚房桌上，燃著一個三色蠟燭，散發著水果的香甜。幾個高腳凳圍著吧台。 “不好意思，莫然剛才放她去黃石的錄像給我看，弄得客廳一地電線，她在收拾。” “你們喝什麽？”秦坦打開冰箱。若菊伸手指住他：“司機先生，你就啤酒免談。”然後轉身問，“咖啡、檸檬汁、冰水、啤酒？” 她想了想，走進客廳，很快出來說：“莫然打的西瓜汁，怎樣？” 江文說：“你們不喝橙汁？我家喝橙汁，比較天然。” 若菊輕笑。秦坦把西瓜汁倒在細長的玻璃杯裏，說：“她們自虐，喝檸檬汁減肥，那叫一酸。每周還非到勝利超市買，別的地方不賣，可見多麽不暢銷。這西瓜汁是純天然的，我保證，下午親眼看到莫小姐打的。” 若菊坐在江文身邊，微笑說：“有我們莫然在，濃縮果汁進不了這個門的，放心。” “這個蠟燭不錯。”江文說。 “妍基蠟燭。莫然是四川人，川菜好吃，可做菜的油煙極大，我們用這個壓味道，挺管用的。” 江文點頭：“勝利超市有嗎?” 秦坦端過幾杯西瓜汁，一邊坐下一邊說：“香味蠟燭是一定有的，但未必是這個牌子。他們是在專賣店買的。莫然是她室友。”最後一句是專門說給江文的，非常體貼。若菊看了一下微波爐上的時間：“我去催一下莫然。” “不用，不急，我們也沒事兒，她有人聊天，還好些，免得時差倒得辛苦。”趙誌明忙說。客廳鋪著一張暗紅圖案的仿羊毛地毯，家具都是租了拖車到外州的宜家買的，若菊和莫然喜歡宜家的簡單和便宜，學生適用。兩個人都瀟灑，不願意用二手家具。莫然跪在地上繞著電線。她跟若菊不同，素麵朝天，頭發胡亂綁起來，一件寬鬆的白色短袖體恤，袖口往上挽了兩圈，藍色的阿迪達斯短褲，踩一雙紅色的人子拖鞋，即使隨便，仍然漂亮。 “就好。”莫然燦爛一笑。若菊如玉石，溫軟潤滑，深藏不露；莫然像鑽石，棱角分明，鋒芒盡現。 “你，”若菊歎口氣。 “怎樣？” “該出去打個招呼。” “你請來的，我也要敷衍？” “都是以後要見麵的人，不要敷衍？” “不過見麵點頭的交情，何必敷衍。”莫然站起來，“好了，我換件衣服。” 從臥室出來，莫然換了一件祖母綠的純棉貼身背心，白色的百慕大短褲，金邊翡翠用一條紅線掛在脖子上。頭發在腦後高高綁成馬尾，紅色湯米背包斜背著，腳上是一雙銳步休閑鞋，也是紅色，白色船型襪微微露邊。莫然的顏色鮮明強烈。 “久等。”莫然衝若菊和秦坦吐吐舌頭，才對趙誌明和江文點頭算招呼。她與江文擦身而過的時候，江文留意到莫然手腕上的寶路華手表，棕色皮革表帶，金邊表盤，中性秀氣。這是江文當留守女士時的成果，大小品牌看得了熟於心。 江文躺在床上，覺得若菊他們過的生活跟自己如同天上人間。良久，她在熱得不透氣的黑暗中說：“秦坦怎麽買得起新車？” “他爸是雲南一個小城市的市長，姐姐在這邊定居幾年了。” “哼！原來如此。”江文覺得一切都在自己意料中。 “不過他是中科大畢業，自己考出國，拿獎學金的養活自己。” “嗬，那車也是他自己養出來的？”江文鼻子裏麵噴著冷氣。沉默片刻。 “那個任若菊呢？” “她啊，人還行。” “她怎麽住那麽好的房子？” “那房子一個月1500塊，她出700，莫然出800。一般單身學生都應付得起，隻不過大多數中國學生不舍得。” “她家裏呢？” “普通人。她媽是下崗的，她有時還寄點錢回去。” “她那麽個花法，還有的寄啵？” “不是還有秦坦嗎？”趙誌明在黑暗中笑起來，“其實秦坦是她從以前的室友邢澗澗那兒搶的。” 剛到美國時，秦坦跟邢澗澗交往，大家心知肚明，就差挑明。中秋中國學生聚會，邢澗澗很出風頭，秦坦就先送若菊回宿舍，若菊沒帶鑰匙，兩人便坐在外麵聊天。結果邢澗澗回來在房間裏麵聽得一清二楚，據說兩人聊得非常投機。第二天，邢澗澗跟秦坦攤派：“你一日三餐都在這裏吃，可是我們究竟是什麽關係呢？我到底是你什麽人？” “朋友啊。” “什麽朋友？” “普通朋友。” “是嗎？那麽你回家再考慮一下，我們究竟是什麽朋友。” 過了兩天，秦坦再碰到邢澗澗時，就說：“我考慮過了，覺得我們就是普通朋友。” “好吧，既然這樣，請你不要再到我那裏吃飯了。” 秦坦一笑置之，很快就和若菊出雙入對。究竟為什麽秦坦要選擇若菊放棄邢澗澗，猜測很多，卻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外人所能知道，不過如是。夜還是熱而黑的。 “那個莫然什麽來頭？哎唷，傲慢得都不正眼看人。”江文閉著眼睛也能看到莫然冰冷的臉。 “還不是讓家裏跟男朋友慣的。她剛來的時候，人還沒到，她男朋友的包裹都寄了幾個到學校。她男朋友不願意出國，又不放心她，就成天打電話，有錢嘛。” “你什麽都曉得呀！” 趙誌明神秘的笑笑：“久了你就知道了，中國人的圈子就這麽大，什麽都傳得特別快！” 轉載請聯係作者。Contact: [e-mai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