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珍藏著一張與恩師夏承燾先生的合影。照片中那位慈祥和靄的白胡子老人,就是被譽為“一代詞宗”的夏承燾教授。與之合影的是他的兩個學生,其中半蹲的是我。今天,望著這張照片,一團沉甸甸的師生情結油然而生。
1982 年7 月23 日 ,我由於參加中國寫作學會舉辦的寫作講習班,第一次到北京。在中國藝術研究院深造的老同學周育德來火車站接我。我和他是杭州大學中文係的同窗好友。兩人多年不見,互訴衷情,格外親熱 。
往北京師院報到、住下之後,我即去看了天安門和人民大會堂等雄偉建築。
第二天,我就要育德陪同去探望夏先生。路上,他告訴我,夏先生久病,現住在北京衛戍區醫院診治。走進住院區,心想:不知夏先生住在哪個房間?育德一抬頭,正巧發現夏先生和夫人站在三樓往下眺望,就喊了一聲“夏先生!”。夏先生看到了,笑著招手讓我們上樓。
我有二十多年未見到這位敬愛的老師了。 1957 年 7 月至 1961 年 7 月,我在杭州大學中文係求學。當時,夏先生為我們講授古典文學。他雖年近花甲,卻青春煥發,一身朝氣。在隨同學赴農村勞動期間,還作有《下鄉八首》,如其二雲:“不是搴旗草檄才,下鄉意興尚豪哉。竹鞭在手如軍令,將得一群鵝鴨來。”建國十周年時,夏先生在全校師生大會上表示,要努力爭取成為一個共產黨員,為共產主義奮鬥一輩子。當時我心為之震撼,曾作《老教授的心》一首,寄《東海》雜誌發表。此詩在“文革”中雖被誣為“歌頌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毒草”,我卻始終不悔。因為,在我們莘莘學子心目中,夏先生是位一貫追求進步的教授,他富有愛國心和正義感,刻苦治學,待人謙遜,無論修身還是治學,均為我輩楷模。
今天,我再一次看到夏先生,他已 83 歲高齡,滿頭銀發,麵容清瞿,但目光明亮,精神頗好。然而,由於十年浩劫期間深受迫害,加上高血壓等疾病,手腳活動不便,需人攙扶。
育德告訴我,前段時間探望夏先生時,他的右手不聽使喚,無法寫字,據說是低血糖造成的。此次見到,師母吳無聞先生說,那還是血壓高的影響。經過醫生一段時間的精心治療,現在病情好多了。
夏先生問我在哪裏工作,我答道:“湖州,嘉興師專。”他聽了高興地說:“湖州是個好地方,疆村是那裏人。”我知道,疆村是清末著名詞人朱孝臧的號。師母說:“你們湖州王一品筆莊有人來過信。”又問:“到湖州怎麽走法?”我回答:“從杭州或上海乘汽車、坐輪船都可以,夏先生年紀大了,還是坐輪船來得平穩,最好秋天去。”師母說:“很想去看看湖州,不知道他身體行不行?”夏先生望著老伴,麵帶微笑。我想,夏先生必定是想來湖州一遊,再看看太湖山水,重吟詠一番“十年喚我苕溪月,一笑相篷笠澤春。萬裏各為窮海客,扁舟今是五湖人。”(張勃《吳錄》:“五湖為太湖之別名。”)說不定又會有多篇詩詞佳作產生呢。
夏先生問我幾歲,我慚愧地說:“虛度年華,已經 46 了。當年聽您講課時才 20 出頭。記得 1961 年春,中文係應屆畢業同學委托我編輯《初陽集》,夏先生曾特意為我們寫了兩首語重心長、詩情濃鬱的絕句。我和同學至今還記得呢!”夏先生聽了,微笑著頻頻點頭。我問師母,那兩首詩不知有沒有收入夏先生的詩集?師母聽了即去壁櫥裏拿出一本書——夏先生創作而由她作注的《天風閣詩集》,翻了翻說,這是本選集,沒有收全。她隨即把書交給夏先生。
夏先生問我:“什麽號?”我說:“學生沒有號,隻有名字。”他於是在這本詩集的扉頁上揮毫寫下“廣德同誌 承燾奉”七個字,送給我。我激動地接過書,連聲說道“謝謝”。
捧書在手,看著老師遒勁的書法,我心中竟然萌生了一種貪欲:何不趁此求夏先生留下一幀墨寶呢?於是我拿出一個本子,問師母:“能否請夏先生重寫一下題贈給我們的那首詠青竹的詩?”師母笑著點點頭,就從案頭書下取出一張宣紙,說:“這裏有折好的宣紙。”她把紙鋪在夏老的麵前。隻聽她背一句,夏老寫一句,傾刻間,紙上現出:“雲棲一徑足幽尋,數子能為浩蕩吟。我愛青年似青竹,淩霄氣概肯虛心。”又回頭問了我的名字,書下“廣德同誌兩正”,孰料當他寫自己的姓名時,才寫了“夏承”,竟寫不下去,問老伴:“燾”字怎麽寫?師母笑道,“壽”字下麵四點。他聽了點點頭,繼續寫好名字,又寫下“八十三歲”。寫畢看了看,反複說著:“寫得不好,不好,像小孩子寫的。”
我得了這件墨寶,異常高興;又對育德說:“今天若不是有你在場,我回去對其他同學說起夏先生竟會一時忘了‘燾’字怎麽寫,他們肯定不會相信。”
至於夏先生的謙遜,我是早有深刻印象的。記得夏先生指導我們治學時說過:“評價一個人或一個作家,要實事求是。”並且轉過身在黑板上一筆一劃寫下:“不實之諛,甚於惡罵”。從此,這八個大字就銘刻在我的心上了。
而他對自己更是如此,愈有成就愈加謙虛。夏先生從 1918 年擔任教職,一生研究中國古典文學,於唐詩宋詞造詣極高,學術論著與詩詞作品質高量豐,在國內外享有很高聲譽。老來體弱多病,他卻在師母的協助下,連續出版了《瞿髯論詞絕句》、《域外詞選》、《夏承燾詞集》、《天風閣詩集》等著作,並與唐圭璋教授一起主編《詞學》叢刊。即使在病房裏,他的案頭也堆滿書籍,幾上疊著文稿。在治學的道路上,他數十年如一日,從未有絲毫的懈怠。
8 月中旬,我見到老同學張滌雲,他聽說我不僅獲得了夏先生的贈書,而且還得了一件墨寶,羨慕得很,即要我陪他去看望夏先生。第二天( 8 月 17 日),我們在前往醫院的路上,特地買了幾斤又紅大的桃子。在麵呈夏先生時,我們祝老師長壽。夏先生笑著點點頭收下了。這回,張滌雲帶了相機,師母為我們和夏先生攝下了上述那張寶貴的合影。
臨別時,夏先生要送書給張滌雲,師母說:“真不巧,書剛送完,我給你寄好了。”不久,張滌雲就收到了夏師母寄來的有著先生題款的贈書。
彈指間三十年即將過去,那年陪我去探望夏先生的周育德,是國家級有突出貢獻的專家、教授,曾任中國戲曲學院院長多年,和我跟夏先生合影的張滌雲也成為浙江教育學院教授,而我在夏先生和其他師長、親友的勉勵下,也成了湖州師範學院中文係教授。如今則都是退休老人。
睹影憶舊,飲水思源。我又憶起夏先生 1961 年夏天題贈給我們畢業同學的另一首詩:“風船打漿共歌呼,萬柳雙堤白與蘇。鵬背他年回首看,花光紅處是西湖。”那年探望夏先生回來,博聞強記的周育德回憶此詩後,特地書寫在我的一個筆記本上,使我得以留念。
夏先生後來雖然未能躬臨湖州,但到 1985 年,他接到湖州建造碧浪碑廊征集書法作品的專函時,不顧 86 歲高齡,仍然創作了一首《浣溪沙》:“岸柳斜風碧浪船,騷人墨客有新篇,高歌圓綠一湖天。載雪苕溪憐白石,傾杯霅水憶張先,自來吳分最多賢。”詩作表達了他對湖州的相思深情。“碧浪”當指湖州勝景之一的碧浪湖,古今有許多名人皆創作詩文吟詠;“白石”指詩詞大家薑夔(一一五五?~一二二一?)。孝宗淳熙年間,他客居湖南,結識蕭德藻。蕭以其兄之女妻之,攜之同寓湖州。居與白石洞天為鄰,因號白石道人,又號石帚。其詩詞均自成一派。詩格秀美,為楊萬裏、範成大等所重;詞尤嫻於音律,好度新腔,繼承周邦彥詞風,在當時和後世詞人中有較大影響。晚年自編詩集三卷,已佚。今存《白石道人詩集》、《白石道人歌曲》、《白石詩說》等。夏承燾先生著有《薑白石係年》。而張先( 990 - 1078 ),字子野,烏程(今湖州吳興)人。為北宋時期著名的詞人。曾任安陸縣的知縣,因此人稱 “ 張安陸 ” 。天聖八年進士,官至尚書都官郎中。晚年退居湖、杭之間。曾與梅堯臣、歐陽修、蘇軾等遊。善作慢詞,與柳永齊名,造語工巧,曾因三處善用 “ 影 ” 字,世稱張三影。“吳分”指湖州。如今人們來到湖州南門外的“碧浪碑廊”,就會找到刻有夏先生這件手跡的碑石。佇立細品,可以認識夏先生對詩詞名家和湖州名勝之淵博知識和深厚造詣,更能夠感受他對湖州這個文物之邦的熱愛深情。
麵對夏先生和我們學生的合影,吟讀他書贈我的墨寶和詩集,寄贈湖州的詞作,遐思往事,不禁感慨萬端。
夏先生早已於 1986 年 5 月 11 日仙逝。 1961 年畢業於杭州大學中文係的我輩學生也已年愈古稀,此時唯有寄希望於年輕學子和後代文學愛好者,務必銘記一代詞宗夏承燾教授的殷切期望:“我愛青年似青竹,淩霄氣概肯虛心。”為中華民族複興和文學事業繁榮做出應有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