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女在墨爾本市區的精英女校上學,爲了她不必每天六點就起床坐一個半小時的火車去上學,我們賤賣了95%的家具,從郊區的大房子搬進了城裏的公寓。住了一年多,嫌噪音太大,又找到了一個更大、更安靜的公寓,開始籌劃搬家。原本有二輛車,一輛是豐田科羅拉(Corolla),極其省油,另一輪是豐田克魯格(Kluger),是個油老虎。原來住的公寓有二個車位,新的公寓隻有一個,再加上老婆在城裡上班,離住處一趟電車五站就到了,所以決定賣掉油老虎。這克魯格是2013年花四萬三千澳幣買的新車,隻開了五萬公裏。我花二十五刀清洗了外麵,又花好幾個小時擦淨內部並打了蠟,然後放到臉書上,標價二萬五千刀。
因爲要價高,應者寥寥。最後來了一對白人夫妻,提姆和凱莉。提姆是個技工,因爲疫情的關係剛剛失業。標準的白人家庭,掙錢不多,但在量入爲出的範圍內仍然過著體麵的生活。他們祖祖輩輩就這樣體麵地生活,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好,不覺得自己比有錢人低人一等,也沒有消尖了腦袋去致富的衝動。兩口子把我的這輛車裏裏外外看了幾分鐘,開了一圈,然後把價格砍到二萬三千五百,就成交了。這是個相當好的價錢。凱莉說他們買前要顧一個汽車修理專家對車進行全麵檢查。我說沒問題。凱莉給了我五百刀定金,然後就分手了。
回家後沒一個小時,收到了凱莉一個短信,是一個截圖,二萬三千刀全款付清。我很差異,回短信說:“Wow!You have a lot of faith! Thought you wanted to check it before you buy?”(哇!你真有信任!你不是要先查了再買嗎?)
凱莉回答:“我看你是一個很誠實的人,所以我想儘快把事情搞定。”
二天後凱莉顧的技工仔細查了車。然後凱莉給我發了個短信,說技工檢查結果是前輪需要矯正,而且早該維護(service)了。確實有一年多沒有維護了,因爲疫情爆發了,我們都在家工作,上次維護後就沒怎麽開過。
於是我糾結起來了。
凱莉已經交了全款,完全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本錢了。不要説隻查出這麽點兒問題,就是查出引擎或傳動係統有重大故障,我仍然可以不退一分錢,因爲這是二手車,二手車就允許有問題,她主動付全款就意味著交易完成。沒有如何書麵協議說查出問題後我必須退款或者負責修好。
但正是因爲她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本錢了,我才覺得必須要讓步。可惡。如果她此時沒有付全款,我就沒必要讓步了。
我出國二十多年,完全接受了西方的價值觀。西方價值觀裏有發源於基督教的“慈悲”(mercy)和發源於騎士精神的“不乘人之危”,就是對敵人也不例外。比方説,你和你的死敵約好了下周一在廣場上用手槍決鬥。在中國文化裏,如果你能在這個周末買通對手的僕人將他的手槍破壞,決鬥時他的子彈飛歪了,而你把他一槍斃命,你很可能會因老奸巨猾、足智多謀而名揚天下。但在西方文化裏,你看見對手的槍壞了,你應該說:“咱們改日決鬥吧,等你找到一隻好搶再説。”
於是我對凱莉說:“首先,最壞的結果是我全額退款給你。我保證:你隻要提出,我立即退全款給你。所以你不要擔心,儘管和我爭論。”
然後我才爭論說:“你買的是二手車,二手車就會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我不覺得我有義務解決這二個問題。”
凱莉說:“沒問題,你不修沒問題。我仍然對這個交易非常滿意。我什麽時候可以來拿車?”
我回答說:“你等等吧。因爲你對我那麽信任,我要報答你的信任。我把車維護了你再來拿吧。”
於是我在一家口碑好的汽車維修厰花三百八十刀進行了全麵維護。幾天後凱莉和我約好了在維修廠交車。分手時她遞給我一個禮品袋,裏麵是一瓶紅酒和一盒巧克力,說:“非常感謝你!提姆沒有工作,你幫了我們大忙。你是個好人。你太太和女兒真幸運!”
我心裏暗笑:“等你和他們兩個聊聊你就知道了!”
幾天後發現我忘了拿掉黏在那輛克魯格擋風玻璃上的高速路收費感應器。我告訴凱莉,幾天後她寄來一個小口袋,裏麵有感應器和五刀紙幣和幾十分的硬幣,是我忘在煙灰缸裏麵的硬幣。她特地在一張紙條上說:“原來都是硬幣,我給換成了五刀的紙幣。”
我提前一個多月就在一個澳洲最大的網上顧人的網站“Airtasker”上發佈了搬家的任務。所有在平臺上的搬家公司都能看到,他們可以各自報價,而我則可以比較不同公司的口碑和價格來決定選誰。澳洲搬家公司都喜歡搞一個把戲:他們按小時收費,告訴你大概需要八個小時。你一算,還可以,就成交了。等他們來了,就慢慢地搬,結果拖了16個小時才搬完,你就多花了一倍的錢。
於是我就在我的任務介紹中說:“我會列出我所有的家具和很多照片,我保證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的東西。你必須給我一個死價,不論你花六小時還是十六小時,就這個價。”
我在任務介紹裏把所有家具列了個清單,詳細到每一把椅子,又把家裏所有的方方麵麵拍了二十九張照片。
有十幾個搬家公司報價,從五百刀到一千八百刀。有一個老闆叫穆罕默德的搬家公司報價700刀,不是最低,但口碑最好,有八十多個評語,平均是4.9星。於是我就選了他。
搬家前一天我買了二十多個半米見方的紙箱,把家裏除家具外的雜物都裝了箱。算的真準,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恰好裝滿。
搬家那天上午九點,穆罕默德手下的二個人開著一輛大卡車準時抵達。我給他們看了所有的家具和封好的紙箱。他們沒說什麽,就開始裝車。到了中午,包括鋼琴、床墊在內的大家具都上車了,領頭的那個比較兇的人過來跟我說,那二十多個紙箱是額外的,不在報價之內,要麽他們不管運這些紙箱,我自己另行搬運,要麽另加二百刀。
我心裏頓生反感:“我明明在任務裏麵説好了,這是固定價,無論如何不可以加價,你們答應得好好的。”
他們說我列的家具清單裏麵不包括這二十多個紙箱。
我說我的二十九張照片裏麵顯示了大量的除家具之外的雜物,而且每一個家庭都是這樣,都有廚具、書籍、衣物等等。他們是專業搬家的,如果他們不能肯定照片上的雜物是否需要他們搬,他們應該事先澄清。我根本不知道會有人不需要搬家公司管這些雜物,因爲我每次搬家都需要搬家公司來搬這些雜物。
但他們堅持加價,否則不管紙箱。
我說,明天清潔公司就來清潔這個公寓,後天我就得交鑰匙,所以今天這個公寓必須搬空。我現在隻剩下一個小小的豐田科羅拉,連一個紙箱都放不下,我怎麽自己搬?你們在我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本錢的情況下要挾我,非常不道德。“這裏不是印度,這裏是澳大利亞。你們這樣做會毀掉你們的生意。”
二個人和穆罕默德用他們自己的語言通了一通話。領頭的那個說:“好,我們不管了。我們把你的家具卸下車,放在馬路牙子上,我們就走。”
很明顯,他們不知道或者不信奉我所信奉的“不乘人之危”的騎士精神。
我報了警,警察說他們的行爲雖然不對,但沒有犯罪,不屬於警察的管轄範圍。
我隻好讓步。穆罕默德也不想鬧大。討價還價的結果是我加價100刀,但穆罕默德的條件是我必須在卸貨前付款(平臺的規矩是是在完工後才付款)並留一個五星評語。整個爭執過程中那個不凶的人一直在用手機錄像,於是我也用手機錄下了我和穆罕默德的這段對話。
以後的搬家過程倒沒有什麽波折。搬完了,我已經不生他們的氣了,因爲看他們搬了一天也挺辛苦的。
本來這件事就完了。但幾天後發現我們的咖啡桌的一條邊被他們嚴重劃傷了。於是我就在平臺上聯係穆罕默德,說我這個咖啡桌是一個好牌子,當初花了400刀,但用了這麽多年,也有很多細微的劃傷,所以他賠我七十五刀就行。
如果穆罕默德態度好,拖延一下,耍耍賴,我也隻好作罷。我一個小時收客戶150刀,為這75刀,我犯得上去投訴、打官司嗎?
但穆罕默德回了一大篇,列舉了我一大堆罪狀,說我威脅毀掉他們的生意,試圖賄賂他們(那天我說,“我每次都會給我顧的人一百刀小費,我太太剛才出去就是去取錢了,但你們這種要錢的方法太不道德。”),等等,說他已經把這一大堆罪狀向Airtasker平臺提起了投訴。
我回答說:“我本來不打算做什麽,既然你已經就搬家過程向Airtasker提起了投訴,那我向平臺回應一下你的投訴,你自然不會介意咯?”
穆罕默德沒有回應。
過了二天,我又給他發了一條信息:“穆罕默德,我強烈建議你在我投訴前解決這件事。請相信我,這對你最好。”
這又是西方文化的一部分:當你勝算在握,在給對手致命一擊前,你要退一步,給對手一個機會。
但他仍然沒有回應。
又過了幾天,我終於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於是我給Airtasker寫了投訴信。在簡單敘述了事情經過後,我說:
“就算是雙方對當初的協議有不同的理解,他們是專業搬家的,澄清可能的誤會是他們的責任,不是顧客的責任。”
“但我退一步。假設他們沒有澄清的責任。那麽,在那天早上,在他們開始裝車之前,我給他們看了所有需要搬的東西,包括那二十多個紙箱,如果那時他們提出異議,不論是要求加價,還是拒絕執行而離去,我都不會怪他們。每個人都允許犯錯誤。我自己就經常犯錯誤。”
“但我再退一步。或許那二個搬家的人稀裏糊塗。儅我給他們看紙箱時他們沒有想,等把大家具裝完,車快裝滿了,才意識到還有二十多個箱子和很多家具還沒裝,得跑第二遍,感覺報價太低了,於是要求加價。沒問題。還是那句話:每個人都犯錯誤。但他們是犯了至少一個錯誤才走到這一步的,所以,當我拒絕加價後,隻要他們還有起碼的職業道德,隻要他們不是惡棍流氓,他們就隻有二個選擇,要麽把活做完,要麽把家具放回我的公寓然後走人。儅他們威脅把我的包括鋼琴在內的家具扔在馬路牙子上,他們就越過了紅綫。任何一種生意,在澳洲的任何一個角落,都不應該被允許這樣做。沒有然後商量的餘地。”
平臺經過幾天的調查,給我發了一個郵件,告訴我他們把穆罕默德在平臺上的生意關閉了。接著穆罕默德與我聯係,賠了我130刀。
我相信穆罕默德在和白人顧客打交道時絕對不敢這麽做,否則他不可能成爲Airtasker上口碑最多最好的搬家公司之一。他大概見多了華人,都是好欺負的,嚇唬一下就軟了,沒想到這次遇到一個硬茬兒。
不論是凱莉還是穆罕默德,相信他們對華人的印象都會從此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