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曆的朝鮮戰爭-作者:劉家駒
1950年秋,解放軍開進了為金日成將軍火中取栗的朝鮮戰場,更名為中國人民誌願軍。大槍小炮換了蘇式裝備,吃穿用有剛成立的共和國做大後方,本應不再像國內戰爭時期那樣發愁了,可戰場上卻依然出現斷糧。武裝到牙齒的聯合國軍擁有製空權,開戰三個月,我軍投入的運輸車給打掉了一半,僅靠800輛車供應幾十萬大軍打仗,要把戰略物資運送到三八線,都是晝伏夜行,再揮軍南下三七線作戰,就隻能用我軍的傳統戰法:武器,不增加一槍一彈;吃的,每人自帶7天幹糧(炒麵)。這種不要後勤的遊擊,美國人嘲笑我們是一星期的戰爭,一個戰役何止打7天啊!彈盡糧絕還得拚死拚活地持續作戰,每到饑荒時刻,紅軍時期培育的流寇思想,就會得到“光大發揚”,我軍所到之處,掘地三尺,鑿壁搗牆,打翻壇壇罐罐尋找口糧。
我經曆的朝鮮戰爭第五次戰役,是從1951年4月22日開始的,到6月10日結束,曆時50天,中間隻給我們補給了一次幹糧,就是說有36天缺糧!我們生存憑借些什麽?有人說是我軍思想政治工作的巨大威力,我說是人在死裏求生時本能的發揮。
戰役一開始,我60萬誌願軍迅速突過三八線。別以為我軍攻勢如破竹,美國人為了拉長我們的補給線,有意不和我們對著幹,他們駕起四個軲轆跑,我們放開兩條腿追。7天就追到了離漢城10公裏的漢江北岸,絲毫未受損失的敵人知道我們開始餓肚子了,他們在漢城外圍的預設陣地上組織起重兵阻擊,想把我軍拖個精疲力竭,再收拾我們。
我所在的野戰醫院,一上戰場總是尾隨先頭團救治傷員。先頭團在漢城邊上激戰了一天一夜,指揮員看到糧袋光了,進不了城了,趕緊下令回撤。這天拂曉,我們醫院竟懵懵懂懂地還在往前闖,炮彈不停地在身邊炸響,槍彈在頭頂上呼嘯亂飛,要不是夜幕,我們就會撞到敵人的槍口上了。院長一接到後撤的命令,掉過頭就帶領我們百十人撒開兩腿,一氣跑了10多裏還未停歇。我領著挑夫班急追快趕,還是要掉隊三五裏。
我的本職是文化教員,一上戰場,既不能提槍打仗,又不會救死扶傷,教導員分工我跟著司藥老呂管理挑夫班。挑夫班有10人,10副挑箱裏裝的是醫藥、手術器械和敷料布疋。老呂主管醫藥用具,隨用隨取;我分管埋葬死人,凡抬到醫院的傷員不治身死,由我指揮挑夫們進行掩埋處理。挑夫都是軍法處輕判的犯人,有開小差抓回來的,有槍走火傷人的,有奸汙婦女未遂的……都給發配來以苦役代刑罰。教導員對我和老呂有特別交代,說他們都是沒改造好的解放兵,又犯了罪,要處處警惕他們的不軌行為。
教導員的忠告我毫不懷疑,戰役開始以來,已通報過好幾起戰場報複殺害幹部的案件,都是這幫人幹的。每天行動,我和老呂都帶有一支20響,一前一後盯住他們,休息時也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特別憂心的是挑夫班長。大前天,部隊追到漢江邊,先頭團團長吳彥生給敵人冷炮襲擊犧牲,屍體送來醫院交我處理。按規定,團以上幹部犧牲不得就地掩埋,要拉回國葬在沈陽的烈士陵園。我讓挑夫班長給我三丈白布裹屍,他很不情願地從挑子裏取出一匹布來,用右手食指和拇指牽住布頭的一角,左手沿布邊拉動到左肩胛,丈量了10次,是10公尺的量。我說,他是個老紅軍,還是你的團長,再給他添加一丈吧。他臉上泛起慍色,嗤的一聲撕下他剛量好的布扔給我。我壓住火不和他理會,趕緊給死者包裹。包完頭部四肢,還要給死者包全身,翻身時我讓挑夫班長幫忙,他氣呼呼地說:“我幹不了!”我隻好讓隨擔架來的吳團長的警衛員搭個幫手,才給死者全都裹上白布,填了一份犧牲鑒定書插在死者身上,又從公路上攔住一輛送彈藥返回的卡車,送走了死者。這時我自然對挑夫班長生產生了警覺:他仇視自己的團長,也會仇視我們,說不定什麽時候會來一次報複,捅我一刀,或撂下挑子遠走高飛!
撤退中的美軍
二
緊急轉移,雖然醫護人員沒有多少負重,身上隻攜帶一個救急大包,一張雨布,一把挖防空洞用的小鎬,但長距離的跑動還是大都支持不住,開始三三兩兩的掉隊,像是一群潰退的散兵遊勇。挑夫的擔子都有五六十斤,雖慢下來好幾裏,可他們的耐力良好,肩擔閃閃悠悠,前後還能相互照應,消除了我防範他們借機逃跑的疑慮。
此時,一個人在我前頭一瘸一拐地跑著,突然“咣當”一聲摔倒了,一聽“啊呀”的叫聲,是個女孩子。我疾步上去扶她,是護理員小馮,她痛苦地躺在地上,我怎麽也拉不動。老呂從後麵趕來,給她包紮了膝上破皮的傷口。她緩過勁,撐起身來走了幾步,突然轉過身回到摔倒的地方,抽出背負的小鐵鍬,猛力地砸了幾下那塊絆倒她的石頭,飛濺的火星伴著她的憤怒:“你是混蛋,你欺侮人,你是帝國主義……”她那稚氣的動作和罵聲,讓我心底泛起陣陣酸楚:一個剛從城市走向戰場的小家碧玉,承受戰爭的苦難比我們男人沉重得多!她不想走了,蹲下來放聲大哭,還苦苦哀求說:“我一天沒吃東西了,例假也來了,實在是走不動了,你們先走吧。”饑餓正瓦解她的意誌。我急了:“你別犯傻了,這是什麽時候,我帶著你!”
挑夫班長停下來,放下肩上的挑擔,打開箱子,取出半袋炒麵。他是個有戰場經曆的人,視糧食如生命,這是他的“庫存”。他摘下腰間的瓷碗,從袋裏挖出一碗來,又從箱裏撕下一塊包裹死人用的白布給包上,遞給小馮,什麽也沒說,挑起擔子趕路了。像上天賜了一把靈芝,小馮抓起炒麵拚命往嘴裏填塞。等她吃完最後一口,我才拽起她來,牽住她的手說“快走”!
我的腹內空空,周身乏力,支撐自己身體的力氣都快沒有了,還要顧及小馮。小馮身體本來就纖弱瘦小,加上饑餓,每跑一步幾乎都要我全力牽動。我的胃開始翻滾,不住地湧動酸水,從口裏鼻腔往外冒,又苦又澀。老呂見我難受嘔吐,上來悄聲告訴我說:“不要吐,咽下去,那是膽汁,膽汁沒有了,生命也沒有了。”我聽他的,一口口往回咽,喉管像火燎一樣難受。
天亮了,我們終於趕上了大隊。醫院人馬已分散在一條山溝裏隱蔽,休息待命。我把小馮拉到護士長跟前,這個1946年就入伍的山東老兵,圓睜兩眼,光火了:“好個小馮啊,還讓人牽著手回來,為什麽不讓人家背著你!”我從護士長疑神疑鬼的眼神裏感到冤枉,我和小馮相識有半年,從未正兒八經地說過話,相見僅是點點頭,這牽手是出於關愛伸出的援手啊!我無法和這位法海式的女人爭辯,隻向她作了一番自信無鬼的解釋,算是交了差。
離開小馮時,我發現她眼裏流溢出一股感激之情。她沒有說話,隻是傻傻的望著我。我走開了,腦子裏一直映現著她那副傻傻的眼神,手心熱乎乎的,一種逆反效應從心底猛烈升起,身上出現了異樣的感覺,但絕不會是那種“樸素的無產階級感情”。
我回到挑夫班。老呂正在柘樹叢下召集挑夫訓誡:“……你們別以為是我們吃敗仗了,我們的撤退是把敵人放進來打,你們中誰有幻想,誰要趁機開溜,我絕不手軟,堅決執行戰場紀律……”這是老呂天天都要做的功課。挑夫都埋著頭,似聽非聽,隻有挑夫班長不時抬眼望望老呂,眼裏有股凶光在閃動。等老呂講完,我和顏悅色地安排大家分散休息。
挑夫班長靠在一棵鬆樹幹上,兩眼半睜半閉地養神,他對小馮的同情讓我產生了好感,我走近他,勾下身問他累不累?他睜開眼沒有表情。我討了個沒趣,轉身要走,他叫住我,說:“我箱子裏還有半袋炒麵,都給你。”他起身要去打開箱蓋,我忙製止他:“我不能要你的,我還能堅持,你幹的是力氣活,沒有你們,醫院什麽事情都做不成。”他的臉上泛起一絲笑意,我馬上坐下來唐突地問:“你是哪年的兵?”他答:“在淮海戰場給提溜過來的。”“你還當過班長?”“現在是犯人。”“為什麽犯事?”“沒改造好,思想反動,與人民為敵。”他的話有真意,有嘲弄,心氣仍是不平。我說:“犯法是指強奸的,行凶的,你講了兩句怪話就問罪,是怎麽回事?”“我說的都是真話,還是人家傳來的。”“你說了些什麽?”他目不轉睛地注視我好一陣,似乎看到了信任,才說:‘朝鮮男人褲子不大褲襠大,房子不大炕大,國家不大惹的事大,金日成肚臍眼不大心眼特大’……這些順口溜誰都在講啊,我一說就不得了啦,我是個國民黨啊!還說我思想反動,帶壞了一個班,軍法處判我是思想犯,發配到這裏來勞改兩年。”
各種傳言的蔓延,不及時處理,將會渙散部隊鬥誌,可為什麽不是批評教育,動不動就給他判刑?我問:“你為什麽不申訴?”他麵無表情,說:“能申訴嗎?共產黨<一貫正確。”這家夥膽子夠大的,帶著枷鎖還敢揶揄。我怕引出他更反動的話來,想起我在給他團長裹屍時他那付凶相,問:“你們團長怎樣?”“是個老共產黨,”他平靜地回答,“他老是把我們這號人看成敵人。保衛股抓我那天,他站在一邊訓我,說我侮辱朝鮮人民領袖金日成,是破壞了國際主義精神,反動透頂。說真心話,我還感激他呢,我要不給逮起來,還得上到最前線吃槍子。現在,我到了福地,雖比一般人苦累,但保住了命,即使傷了,這裏有醫有藥,能得到及時救治。打仗啊,就圖個活命!”
簡短的交談,我對他的了解有了點清晰度,但不能勸諭他,更不能教訓他,他是個有自尊的人,隻能和他和平共處,共生共存。我要他好好休息,就起身找老呂去了。
三
老呂在一處深深的茅草窩裏蹶著睡了。我沒驚動他,靠近他躺了下來,渾身骨頭像散了架,饑腸轆轆的。倒頭便睡。不知睡到什麽時候,突然我的身軀給人搖動:“快起來,他們都走了!”我睜眼見是老呂,呼地爬起來四下張望,太陽正下山,天上有架偵察機在低空盤旋,遠處轟鳴的炮聲依然不斷,四野空寂。我不知所措地問:“怎麽辦?”老呂說:“這是挑夫班長的報複,故意不叫我們,快走呀,追他們去!”
我倆跑出了山溝,前方的山巒上有一片森林,我們以為醫院大隊人馬已轉移到那裏隱蔽。飛奔過去一看,這裏生長著參天大樹,林木陰森,似進入絕境,強烈的恐懼感令人渾身發冷,我們不放棄,冒著膽向林間深處搜尋。走了一程,路麵開闊起來,腳下出現了一條寬敞的神道,盡頭約50米處是一座廟宇。我們疾步過去,上到台階,便是大殿的正門,門楣上有“大成至聖”四個金字,是座孔廟。高大的殿門是敞開的,透過幽幽的光亮,見到殿堂中央有一尊孔夫子站立的塑像,頭上有冕,身著飄逸的彩色袍式官服。我們小心翼翼進到殿內,老呂走在頭裏,他一到孔子像前,虔誠的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戰爭在這一帶拉鋸了近一年,韓國人崇敬的孔夫子都得不到祭祀,老呂的祈禱更不濟事。我上去拽他趕快離開,說:“孔聖人幫不了我們的忙,快走吧。”說話間,我發現供桌上堆著供品,很雜亂,滿是塵垢,想尋些吃食的欲望驅動我上去胡亂翻找了一陣。果品大都腐爛,我看到一隻木盆中有塊打糕,是朝鮮人用蒸熟糯米放在木臼裏砸出來的,我們稱它“糍粑”,已長出一層長長的白毛。揭開黴衣,露出潔白的糯米茸來,我用手指拈了一小塊放到嘴裏,很硬,硌牙,像嚼骨頭渣子,咬了幾下,軟了,無異味。我興奮地抓起打糕,約斤把重,剝去皮層,揪了一半給老呂,我們急忙退出了大殿。
太陽快落山了,我判斷出北方,邊咬著打糕又開始小跑。我倆上氣不接下氣直跑到入暮時分,發現我們後麵上來了一支小分隊。我驚呼:“是敵人!”路旁已找不到隱蔽的地形地物,我倆隻得站在路邊聽天由命。老呂是老兵,沉住氣說:“是自己人就合夥走,要是敵人就束手就擒。”他們過來了,突然傳來一聲:“前麵是誰?”一聽是自己人,我緊張的心情鬆弛下來,老呂答話:“是師醫院的。”對方大步過來一人,在離我們幾米遠的地方站定,似乎辨清了我們的麵目,才把端在胸前成戰鬥狀態的衝鋒槍送到身後,問:“你們是掉隊的?”我說:“是掉隊的。你們也是?”對方說:“我們是二支隊二營收容的。”我心裏湧起一股熱浪,命懸一線時刻碰上救星,感激話正要出口,一個幹部模樣的人過來了,用手電在我們臉上晃了晃,驗明了正身,命令式地說:“你們跟著走。”他側過頭對剛和我們打交道的戰士說:“三班副,你帶著他們。”小分隊從我們身邊走過,11人,還有一個韓國人,50多歲,杵根木棍,是帶路的。
副班長說:“你們倆跟在我身後,拉開距離。”
萬籟俱寂,隻有腳下的沙沙聲。正行進間,走在我頭裏的老呂停下來附在我耳朵上說:“你看!”我緊張地抬眼望去,夜暗中,副班長正用手捋下一把路邊小樹上的樹葉,放到嘴裏。我知道,他已饑不擇食了,一種報恩之心油然而起,我幾步就走上去從袋裏取出我剩下的打糕,掰下一半給他。他三下兩下就塞到嘴裏,隻說了聲:“快走吧。”口氣和緩多了。他悄聲告訴我:他們的任務是保障大部隊撤退的安全,警惕敵人的跟進,又不讓有任何人掉隊,帶隊的是營的參謀。我跟在副班長身後,保持著五六米距離行進。恐懼已消除,可我的打糕馬上沒有了,我學著副班長,從路邊小樹上摘下幾片嫩葉放到嘴裏嚼了兩下,苦味滿口串,幹嘔了好一陣。我想起入朝前教導員的談話,要我經受住黨賦予的生死考驗,吃大苦、耐大勞……我還是個正被改造的小知識分子,要脫胎換骨,起碼還要三年五載的磨難曆程。
四
已入午夜,前麵出現幾點星火,在星光下能影影綽綽見到一座村莊的輪廓。小分隊在路邊停了下來,參謀派人到村子裏去搜索,看看有沒有人掉隊。沒多久,派出的戰士回來了,參謀問詢了戰士幾句,就帶領我們進了村,來到一家院落。房子裏閃爍的火光透出窗戶,參謀推開了房門。我看到坑中央正燃起爐火,兩個戰士圍在火盆邊翻烤著苞米,兩支步槍扔在一邊。參謀對他倆發話:“你們是哪個單位的?”大個子戰士停下他手上的撥火棍抬起頭來:“二支隊三營的。”“為什麽不趕隊?”“餓得走不動了,天亮再走。”“你們現在就跟我走!”參謀在下達命令。“十多天沒睡覺了,睡一覺再走,”另一個瘦瘦的戰士回答,說話慢條斯理的,很油。“敵人很快過來了,你們必須馬上離開!”“我們又不是新兵嘎子,你別唬人了。”“你們想不想走!?”“你想幹什麽?我們在國民黨那邊還沒人敢逼我們呢。”大個子說話更傲氣,說完,把扔在一邊的步槍拉到自己身邊,似乎在顯示他的自主能力。聽得出,這兩人都是解放兵,戰場的曆練給了他們天不怕地不怕的膽氣。參謀發出警告:“你們究竟走不走?”瘦瘦的戰士說:“走不走我們自己決定,用不著你來給瞎子點燈。”參謀火了:“你們想當俘虜?”大個子說:“當就當唄,無非是第二次解放!”參謀氣得“砰”的一聲猛力關上房門,退下台階來,一揮手說:“我們走!”剛走出院落,參謀回過頭來,叫:“三班長!”一個敦敦實實的戰士走到他跟前,參謀吩咐說:“你帶著小李馬上去處理了他們!”參謀轉身領著我們出了村,上到路口,突然間,從我們剛離開的那家院落傳來幾聲叫罵,接著兩聲槍響。我毛骨悚然,心像重重地壓上了塊石頭。
我們又開始行進。腳下是一條牛車路,路麵坑坑窪窪的,本來就繃緊的神經還得全神貫注盯住地麵,生怕稍有不慎摔倒爬不起或走不動,就得吃槍子。班長帶著那個小李回來了,快步從我身邊通過,那黑森森剛開過火的衝鋒槍,成了我加快步伐的動力。肚子又開始饑餓了,步子卻是疾速的。
拂曉前,我們來到一處山埡口。兩側的山頭上一支殿後的部隊正在構築工事,清晰的鎬鍬撞擊聲,在夜空中傳得很遠,他們在準備迎擊跟上來的敵人。我意識到已到達安全地帶了。參謀停下來用手電看了看手中的行動路線圖,走過來對我和老呂說,現在已進入三營的阻擊線,他的小分隊已完成任務,要從另一條小路下去歸隊了,那裏是他們營的集結地。參謀要我們徑直往前走5公裏,就是支隊部的位置,到了那裏就可以打聽到師醫院所在地。
我倆表示了感謝正要走,參謀叫過三班長說:“把帶路的老鄉帶到背靜處去解決了。”我一聽驚恐了,老呂忙轉過身到參謀跟前求情說:“放了他吧,他帶路我們才走<出來的。”參謀提高了嗓門,說:“你放走他,敵人跟上來就不會放過你,這裏不隻你和我,還有上千人的安全!”他急迫地命令班長:“帶走!”那個韓國人,見班長在推搡他,其勢又洶洶,已意識到什麽,喊叫開了,班長連推帶拉地把他弄到不遠的一個小溝邊,我不敢看……槍聲響了,子彈像穿過我的心髒,我全身發出陣陣的顫抖。
五
天光大亮,我和老呂終於回到醫院的新營地。這是一座被炮火摧毀成瘡痍般的村子,一個坑洞,一處斷垣,一間塌房,都有我們的人在藏身,他們把身體蜷曲成一團呼呼睡去。老呂是黨員,組織觀念強,他領著我去找教導員匯報掉隊的事。教導員正在地邊的一個土坑裏弓著身子睡覺,老呂叫醒了他,向他報告了我們掉隊趕隊的經過,教導員張著惺鬆的睡眼說:“你們活著回來就不錯嘛。”話語是冷漠的,也許正在為自己的生死存亡憂心忡忡,已見不到戰前他那種“政治工作的活力”了。我裏有幾分悵然:戰爭把人情都扭曲了,你死了,如同工作調離,你曆險歸來,就像出趟差回隊,一切都平淡無奇,生生死死的此時此刻,黨的關懷麻木了,人的相憫相惜已不如動物的群體。
我找到了挑夫班。他們正蹲在一間半塌的牛棚裏,有的靠著牆在睡覺,有的圍在炊事班的灶前捉虱子,我清點了人數,9個。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問:“你們班長呢?”幾個挑夫都抬起頭望著我,感情是漠然的。半晌,一個挑夫用怪怪的聲調說:“跑啦,沒走多遠,你快去追吧。”他麵對灶火的臉上似笑非笑的,聽得出,這是在調侃我。我平靜下來,問他們一路的情況,沒人答理我。
醫院已斷炊,炊事班在這裏支鍋升火,隻為大家燒開水。這場戰役一開始他們就不再造飯,現在沒幹糧吃了,燒水隻是盡職盡責給大家補充水分。挑夫班長來了,手裏拎著一袋鼓鼓的東西,到了灶前,他提起麻袋就往鍋裏倒,我一看全是老百姓當柴火的老苞米芯子,盛了滿滿一鍋。不多會煮開了,苞米芯在鍋裏熱氣騰騰,幾個挑夫迫不及待地用樹枝各自撥出一個來托在手上吹著、啃著,還把捉住的虱子也放到嘴裏,拌著苞米芯吃。他們都當過國民黨兵,吃虱子是常事,從不畏懼什麽回歸熱的傳播,還認為是以血還血,既增加營養,也懲治了虱子。他們圍住火堆,把脫下的內衣內褲翻來覆去地找,嘴裏接二連三地在咬虱子,卟哧卟哧的,像吃五香豆,咂巴得有滋有味。人常說:虱子多了不癢,此時,我身上卻開始反射,感到虱子在爬動。我也脫下衣褲收拾起來,捉住的虱子,不像他們放在嘴裏,而是扔進火堆,捉一個扔一個,實在太多了,我就抓住襯衣的領肩往火爐裏使勁抖動,火堆裏立刻閃現出一片火星子,發出了劈啪炸響,我感到一種愜意。
六
剛開始享受心情的緩和,棚子外麵響起一陣急促的哨子聲,有人高喊:準備出發!是管理員的聲音,我的神經又繃緊了。馬上穿好衣服,叫起躺在牆角的挑夫,挑夫班長把鍋裏的包米芯子撈起兩個來塞給了我,說:“你太斯文了,他們都在搶著吃,你為什麽不動手?”我感激地向他點了點頭。他讓一個挑夫和他一起,把一鍋包米芯子拎到路邊,給醫護人員分發,一人一個。院長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說:“好樣的,你在立功贖罪。”挑夫班長麵無表情,木木的,像是很不願意接受這種讚譽。
出發了。醫院不是班排連的編製,各自招呼自己的小集體,稀稀拉拉啃著包米芯子上路了。這是第一次白天行動,說明情況是緊急的,誰也不顧及饑餓疲憊,步子再沉重也要咬著牙關跟進。路邊有人倒下了,後麵上來的人不扶也不問,無所顧忌地從他身邊走過去。我們醫院年輕女同胞多,腳板上都是泡摞泡,行動起來痛苦鑽心,有的邊走邊哭,老兵罵罵咧咧,拽著推著催她們趕路。
太陽剛升起,傳來口令:人人要戴防空圈。我弄來些帶葉的樹枝,紮成一頂偽裝帽扣在頭上,很大,像個鬥笠。敵機果然來了,四架油挑子(美F86佩刀式殲擊機,翼下有副油箱,我們稱它為“油挑子”),它們發現了目標,直朝我們前麵一支正行進的步兵分隊俯衝掃射,還扔下幾枚炸彈。炸煙起處,有人倒下,更多的人四處狂奔。等我們走到飛機襲擊過的地點時,傷員已抬走,留下兩具屍體,死者渾身是血,鞋襪已被人扒走,胸襟是敞開的,腹腔已開裂,白花花的腸子突露出來,腸的破處都是些草團子。女同胞捂住嘴扭著頭快步通過,我們到死者跟前,挑夫班長放下挑子,蹲下來看個究竟。他扒拉開腸子,把一隻手伸進死者腹腔裏去摸了一陣,退出手來,整個手臂都是殷紅淋淋的血汙,用力甩了幾下,對我說:“心肝都沒有了,肯定給他們掏走了。”我不解地問:“這是怎麽回事?”他說:“人打死了,人肉不好吃,人的心肝要比豬羊身上的細嫩。”“你吃過?”“吃過,戰場上沒吃的就得吃死人身上的,什麽都要會吃,何況這是好東西啊!”這個來自國民黨的老兵,身處絕地,他有自己生存的法則。
我小的時候,常去刑場觀看刀砍槍崩犯人,人們都爭著去弄些死人血回來辟邪。我也去弄過一回,劊子手剛砍下一個大煙販子的腦殼,我們一群孩子奔過去用草紙或小銅錢蘸上鮮血,拿回家壓在床頭。挑夫班長說吃人的心肝,讓我不寒而栗。戰爭,人性就得退到動物的地位。
七
日以繼夜的強行軍。天天蹲山溝,在一堆草邊,一棵樹下,刨個坑蹶著就睡。肚子裏沒有食物支撐,每邁動一步如同背負三箱彈藥一樣吃力。人人都形容枯槁,麵帶菜色,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像一具具活僵屍。人在絕處都有求生的欲望,連路邊的小草也給連根拔起,抖抖泥就放進嘴裏。老呂煮了一飯盒灰菜,倒去苦水,我倆分享,算得上一頓美食。我們在一條山溝停下來歇息,他把我帶到溝口一處斷壁殘垣的村落裏去找吃的。韓國人早就把食物藏進了深山老林,這裏還是不斷被人梳篦,仍然有好幾十個戰士在村裏村外東尋西覓,奮力翻著刨著,盼望能撈到一口吃的。
我跟著老呂在一處殘房中撬開坑石,腦子裏不斷出現幻覺,仿佛每掘開一塊石板,都有一缸白油油的大米。一次次希望又一次次失望,我們已別無所求,隻有不惜餘力才能活命。正刨著,見幾個戰士圍著一個坐在房前台階上的韓國老人說話,老人背靠殘壁,閉著眼。戰士說的是半通不通的朝語,一個戰士像是認定他坐的台階下有隱藏的東西,就抓住老人的手臂拉扯,老人強著不動,幾個戰士一齊上去提起老人的胳膊腿,硬是抬出了十幾米,放到一個草堆上,回頭就掄起鎬頭,砸碎了台階的石板,露出一道陰溝來。一個戰士急忙臥下身去掏了一陣,拉出一個草包,這是朝鮮人盛的稻子。旁邊的兩個戰士伸手拎住草包的一角,提溜出來,那個掏的戰士又<伏下身軀,不一會又拉出一包來。這時,周圍正在搜尋的十幾個戰士蜂擁而至,七手八腳撕開兩個草包,稻穀散了一地,都忙不迭地脫下衣服褲子,把稻子往自己的衣褲裏撥拉。我和老呂眼熱了,也脫下軍裝擠進人堆奮力哄搶,好不容易都弄得三四斤,如獲至寶。生怕被再來的人奪走,我們抱著軍衣包住的穀子轉身跑到一處殘牆下,找來兩塊坑石,抓出一把穀子放在石板上,再壓上另一塊石板搓磨開了。磨了一陣,揭開石板,吹去稻殼,撿出了一把米粒,急不可待地塞進嘴裏,又抓出一把稻子來磨,邊磨邊嚼邊咽,忙活了個把時辰,吃下了有斤把的生米。一股青香味在口腔裏久久回旋,恐慌情緒抑止了,剩下的稻穀我用塊布包起來係在腰上,找了個草多的地方,美美地睡開了。
半夜,炊事員來傳信息,說一支隊的幾個連隊從山上的洞裏搞到了不少糧食,要挑夫班去給他們說說,弄些過來。挑夫班長從睡夢中驚起,帶著挑夫班就向山上奔去,我和老呂怕他們出事,緊跟在他們的後麵。在半山腰,一個班的戰士正抬著兩個草包下山,挑夫班長來了精神,三步並兩步地衝了上去:“站住!放下,這裏是我們的地盤。”走在頭裏的是個老兵,可能是班長,他毫不示弱:“誰規定是你們的地盤?”“是我的規定。”挑夫班長舉了手中的扁擔。那個像班長的老兵,呼地從身後把衝鋒槍順到胸前,拉動了槍栓,說:“你想找死!”他身後的七八個戰士放下抬草包的扛子,端起了槍。挑夫們也高舉扁擔,眼看火並一觸即發,老呂慌忙舉起雙手連連往下壓,高喊:“都放下!出了人命誰都活不成。都是自己人,我的意見二一添作五,和為貴,你們留下一包。走人。”對方沒吭聲。我站出來曉之以情:“我們是醫院,傷員多,大家都在挨餓,總要給傷員留下一口吃的吧?”我不由分說地招呼過來幾個挑夫,扛上一包就下山了,那個班長明知遇到了攔路打劫,又鬥不過我們一夥不要命的,氣呼呼地愣在那裏。
回到營地開包,全是苞米,炊事班熬出了兩鍋半稀半幹的苞米粥,全院每人都分得兩碗奪來之食。
八
我軍的緊急轉移,不是北撤,而是揮師東向,到中線地區尋機殲敵,這是彭老總的新部署。我們是6月12日到達三八線上重鎮華川的,在那裏補給7天的幹糧。
補糧那天,我們醫院的大隊人馬是半夜開進兵站的。在一個山坡的樹林裏,每人用自己的麵袋盛了9斤炒麵,裝袋時都迫不及待往嘴裏填,像是盛宴。腮幫子、鼻子上都粘了一層香噴噴麵粉,一咳嗽像是嘴裏噴出一朵蘑菇般的雲煙。沒有水,全是在幹咽,我一口氣吃了兩碗,多少天來一直貼著脊梁的肚皮鼓起來了,挑夫班長警告我:“千萬不能喝水,喝了就要膨脹,撐死你!”我打嗝都小心翼翼地護著肚子。
挑夫班長在求生存上比誰都精明,他不知從哪裏得到一個令人驚喜的信息,說在另一處山溝裏還有一個特供站,專給機關首長提供高級食品的。他領著挑夫班和我去了,到了溝口,有哨兵守衛。一個幹部模樣的人站在路邊大聲問:“哪個單位的?”挑夫班長理直氣壯的大聲回答:“九二〇司令部的。”九二〇是軍的代號,因打砸搶的名聲讓人生懼,對方沒敢再問,放我們進去了。進溝約百十米,溝的兩側出現了十多個貨堆,堆上蓋的都是青草,還能辨出袋裝的米麵和箱裝的蔬菜副食,有不少人正在領取。挑夫班長從一個貨堆裏拖出一箱來撬開一看,全是豬肉罐頭。大家相機行事,都拖出一箱來砸開,急切地脫下褲子就往裏裝,我裝了二十多筒,用皮帶收緊褲腰,又紮緊褲腳,碼到脖子上就急匆匆往回走。沒人攔,沒人問,奔出了溝,心裏像得了唐僧肉一樣興奮。挑夫班長力氣大,扛了兩整箱回到路邊,他一人一筒分給了醫護人員。醫生高興得撫摸著挑夫班長的手,女同胞就舉手敬禮致謝,挑夫班長笑嗬嗬的像是在給大家授勳。我突然想起了小馮,跑到護理班,悄悄塞給她三筒,剩下的我又給了挑夫班長和老呂,我留下了三筒。
路上,我問挑夫班長:“你為什麽不給自己留下幾筒,是不是為了立功受獎?”他說:“我絕不承認我有罪,也不需要立功。他們都餓成了皮包骨,還要搶救傷員。”我說:“你的心腸太好了。”他說:“我在國民黨當了八年兵,升了班長,再艱苦,我的班從來不會餓肚子的。人要結善緣啊,上天就會保佑你。”
九
五次戰役進入第二階段,我軍以3000人的代價,打開朝鮮中部的屏障加裏山,切斷了洪楊公路,在小平川圍殲了美軍第三十八團。
此時,擔任後續部隊的三支隊剛翻過加裏山,在一條衝積溝裏隱蔽待命,給敵人發現了,15個炮兵營萬炮齊發,打得這個團人仰馬翻,傷亡2000多人。我們的醫護人員都投入了搶救,跟隨先頭團的副師長、作戰科長和團參謀長,也被炮擊犧牲,屍體抬來交給我處理,我讓護理班守屍。挑夫班裏有個叫小李子的犯人,見到死者中有武參謀長就哭開了。他告訴我,成都戰役時,他是俘虜,武參謀長那時是營長,給他們動員說:“我們是為窮苦百姓打天下的,你們願跟我們打老蔣的,就掉過槍口,不願的就發給三塊大洋,走人。”他留下了,還打了一仗,傷亡了幾個剛過來的弟兄。武參謀長很仁義,給死者挖坑壘墳,用木板寫上墓牌,還給他們家寄去烈士證。小李說話時很帶感情,兩眼淚花花的。挑夫班長感動了,他打開挑箱,倒出裏麵所有的紗布繃帶,說:“白布沒有了,就用這些來包好他們。”邊說邊動手,我們三人把三具屍體裹了個嚴嚴實實。天下起小雨,小李子拿出自己的雨布給屍體蓋住。
挑夫班長感動地說:“人心是肉做的,誰對我好,我也會用十倍的恩情報答誰。小李判的罪是報複殺人,他的排長罵他打他,他無法忍受屈辱,槍殺排長未遂,他是個懂得恩仇的漢子。”挑夫班長的感言讓我領略:帶領他們,無需用階級鬥爭的思維,就是一個“仁”字。
晚上,我去攔了一輛送彈藥返回的車,把三具屍體送上了車。回過頭,身邊已無幹糧了,我又忙著去找吃的。
小平川是一個村莊,村前有一片開闊地,美軍一個營在這裏被全殲,到處是屍體,一百多頂帳篷東倒西歪。這裏早就被戰鬥部隊打掃戰場清洗過了,我在死人堆中翻找了半天,最大的運氣是從一具死屍的腰上拽下來一隻鋁質飯盒。我又沿著洪楊公路搜索,發現一輛美軍的中型吉普翻到有六七米深的溝底。我下到溝裏一看,車身已變形,渾身血汙的駕駛員僵直地橫躺在座椅上,兩條腿懸吊在車門之外。車箱內空空的,尾箱鎖著,我用石頭砸開,裏麵僅有一隻木箱,我輕輕托出來,最大的擔心是偽裝炸彈。敵人知道我們都是些餓鬼,把爆炸物製成如打火機或罐頭之類食品來誘殺我們,我曾用過美軍飛機上撒下的傳單擦屁股,肛門紅腫流血,痛苦了好些天。這次,我倍加小心地把木箱抱上公路,從路邊拾來一根長約30米的電話線,一頭捆住箱子,我從另一頭拉著在公路上奔跑。沒有聽到箱子有動靜,我仍不放心,回頭又抱起箱子扔到路邊的坎下,趕緊伏在地上,隻傳來啪的一聲,箱子開裂了。我爬起身向下望去,見溝底散落一地的餅幹,我欣喜不已,下到溝底,把餅幹裝進破箱扛回營地。
老呂打掃戰場先我回來,他從炊事班弄來一隻大盆,把他撿回來的十多聽罐頭煮了一鍋,稀稀的。我忙把剛弄回來的餅幹全倒了進去,想讓挑夫班的人來共享我和老呂的成果,熬了一會,我迫不及待用瓷碗舀了半碗,不顧滾燙,就放到嘴邊吹著喝著。剛喝兩口,就嚐到一陣難受的苦澀味,呲牙咧嘴對老呂喊道:“不能吃,毒藥!”老呂也驚愕了,他用手指醮上放到嘴裏品了品,也吐了。我趕緊去找來郝軍醫,他是白求恩大學來的,懂英語。他拿起老呂開過的空罐頭看了看標識和文字說:“不是毒藥,你們拿回來的都是人家的戰傷用藥,你看,這是沙發米德,我們也在用嘛。”老呂臉紅了,他是老司藥,臉上露出難為情的樣子,說:“怪我沒認真看,饑不擇食了。”
我後悔不已,撿來的一箱子餅幹全報廢了。
我們又開始後撤了,傳來的命令是十萬火急。美國人摸準了我們的補給已斷線,他們不再像戰役第一階段那樣不敢尾追,這次竟放心大膽地撒出了五個先遣快速縱隊,從我們6個軍的戰鬥分界線楔入,用坦克開路,迅速深入到我後方,俘虜了我們一個師(第180師)。我們兵團的20萬大軍陣腳亂了,撤退已無序,滾滾人流都爭先恐後擠在一條公路上逃命。實在跑不動的,就倒在路邊呻吟,叫罵,公路邊的溝裏,幾付遺棄的擔架上,傷員呼天喚地哭嚎,誰也顧不上誰。我的體力嚴重透支,困倦已極,跑動中連連摔跤。我突然想起挑夫班長擔子中有鴉片,我要他放下擔子,給我弄出一小塊來。我用紙卷起,點上火,猛吸了兩口。煙氣實在難聞,又滿嘴苦澀,咳嗽不止,走在我身後的老呂上來警告說:“這是生煙啊,止痛用藥,你要吃死的。”我驚恐地扔掉煙卷。挑夫班長遞給我一盒萬金油,我摳了一點抹在太陽穴上,涼涼的,神誌開始興奮了,從路邊拾來一根樹棍拄著。挑夫班長讓我揪住他挑擔上的繩子跑,還要我閉上眼,果然我神情懵懵的,兩耳已聽不見周圍馬嘶人叫,兩條腿成慣性邁動。
迷糊中有人在我身後推了一把,說:“前邊有匹騾子給飛機打死了,趕快去看看,搞點來吃。”我一聽是大好事,跌跌撞撞地跟著老呂向前奔去。果然,公路邊大約有三四十人擠成一團,有吵嘴的,有打架的,我和老呂怎麽也擠不進人堆。我轉著圈找人縫,終不得逞,老呂眼尖,說:“你看,一條腿。”我從老呂指處發現從一個戰士的兩腿間露出了一隻騾蹄子來,老呂抓住騾蹄子又拽又扯,怎麽也不得手。我上去用頭頂住那個正搶奪的戰士的屁股,幫老呂合力拽住蹄子搖晃了一陣,也無能為力。突然我身後伸進來一雙大手,左旋右轉幾下,猛力地一頓,扯出了騾子腿,我回頭一看是挑夫班長。老呂用雙手緊緊抱住騾子腿起身便跑,幾個擠不進人堆的戰士像見到希望,跟在老呂身後緊追不舍。老呂跑下了公路,在一條小溪邊停下來,等我上去一看,他扔在地上的騾腿上白淨淨的,幾乎沒一點肉,幾個追來的戰士失望地掉頭走了。
老呂不死心,說:“哪怕敲骨吸髓,我也要吃上幾口。”他從身上取出一把小刀來,在骨頭上刮著,真給剔下了幾塊薄如紙的軟組織,他興奮地說:“不錯嘛,還有點油水。”我從腰間取下鋁質飯盒,把他刮下的往盒裏裝。我又找來一塊尖棱的石塊在騾腿骨上刮開了,刮了半個時辰,已盛了半飯盒。老呂拾來些幹樹枝,我支上飯盒,點上火熬了起來。剛開鍋,我的喉嚨裏像伸出了手,迫不及待地端起滾燙的飯盒倒出一半,狼吞虎咽地喝開了。突然想起挑夫班長,我向老呂建議給他留一些。我們各自勻出一半來,我提著飯盒拚命趕上隊,遞給還在跑動的挑夫班長,他怎麽也不要,說:“還是你留下吧,你再不增加營養,真要倒下了。”他話語真誠,有情有義--誰說他是罪犯呢?
我又想起小馮,把剩下的騾肉湯端到她跟前。她患了夜盲症,護士長用一根繩子牽引著她,跟在護理班的班尾,那纖弱的小腿,舉步似千斤,口邊流著涎水。她一見我捧著半盒熱乎乎的肉湯,兩眼淚花湧動:“你真好!”護士長回頭來一見是我,那雙冒著火的眼睛變得和睦了,善意地向我點了點頭。我永遠記住了這充滿人性的一瞬間。
我們真像拿破侖從莫斯科的大撤退,千軍萬馬不成列。人們擠著擁著,吵架的、打鬥的,亂成一團。路的兩側,有人坐著,有人躺著,分不清是死是活。一個戰士坐在公路邊的一塊石頭上,雙肘抵住膝蓋,手掌托住腮,兩眼睜開,安詳地望著每個行人。他死了,沒有倒下,像一尊雕塑。人們走過都要敬佩地向他注目致敬。我和挑夫班長走到他跟前,默立良久,挑夫班長用沙啞的聲音對我說:“他了不起,人都死了,還為我們送行。說不定有一天,我也會像他一樣,為你們送別的。”
十一
已疲累不堪的敗軍經兩天兩夜急行軍,到達了北漢江,江橋已給美國飛機炸斷,一個工兵營正在伐樹搶修,大部隊都給堵在江的南岸。這是一條獨路,一邊是絕壁,一邊是臨江的懸崖。禍不單行,我們的後方華川,已給美軍快速縱隊占領,開設在那裏的兵站醫院給連鍋端了,4600傷員和300醫護人員都成了人家的戰利品。從華川到眼前的江橋有30多公裏,敵人坦克正迂回過來斷我們的後路,我們已派出一個營去阻擊。
滾滾人流,前不見頭,後不見尾,我們醫院擠在中間。突然間,護士長在人群中高喊:“快給我們讓路,前麵有傷員,我們要去搶救!”她帶領幾個老女兵在前邊不住地喊著、衝撞著,有牲口擋路,女兵們就掀翻了馱子,還把一輛大車推下了懸崖。飼養員破口大罵,女兵們出語更凶:“閉住你們的P嘴,你挨了槍子,老娘不會給你堵洞!”一路衝衝撞撞到了橋頭,江橋中段的桁間已整體斷裂,修複它恐怕要等到天明。炮彈在江岸附近爆炸,彈片在頭上橫飛。此時,護士長又發了神威,她振臂高呼:“女同胞們,不要等待了,趕緊趟水過河!”她縱身先跳下水,女兵們緊隨其後,接著呼呼啦啦地一幫人馬都進到河中,炮彈在河水中升起水柱,求生的人不顧一切撲向對岸。
步兵分隊都跟著下了水,一時間,北漢江上像開鍋的水餃,幾千人在水中撲動。地麵上,敵人的坦克炮在不住點地轟擊,夜空掛滿照明彈,飛機臨空一撥接一撥,狂扔炸彈,激起無數水柱,織成了一道高高的水牆,死的傷的都讓水衝走了,越過死亡線上岸的,就驚呼狂叫,像是慶幸他們的活著。
我們醫院徒涉過江,一些不會水的女同胞站立在江岸,急得直叫喚。挑夫班長突然一聲喊:“我們班都放下挑子,背人過江!”他帶頭背上哭叫聲最高的小馮,撲撲啦啦遊向河心,挑夫班的都背上人跟在他身後。他們一連來回背了三趟,醫院終於突破了封鎖線,人都上到了北岸,院長馬不停蹄地又急速帶領大家繼續突圍。他們走了,我和老呂停下來等挑夫班--他們背人過河後,又返回南岸搬取自己的挑子。
他們回來了,我清點人數,9人,少了挑夫班長。我問:“你們班長呢?”一個挑夫抓住兩副挑子哭開了,說:“他把挑子交給我了,說不過來了。”老呂驚恐地火了:“為什麽他就不過來?他想幹什麽?”挑夫們都悶不吭聲。半晌,挑夫小李子高喊:“還不趕快走,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此時,江岸上黑壓壓地堆滿從水中爬上來的人群,嘈雜的呼叫聲響成一片。我催老呂快走,老呂氣呼呼地挑起挑夫班長留下的那副擔子,領著我們融入了潰逃的人群。
在路上,小李子告訴我,班長交待,他箱子的半袋炒麵是留給我的。我問小李子:“他為什麽不過來?還說了些什麽沒有?”小李子說:“我們回去搬箱子,他對我們說:‘你們都是有妻室兒女的人,還要顧家,就好好接受改造,活著回去。我什麽也沒有了,我走了……’”
到了後方休整。教導員在總結會上說:“這場戰役,我們醫院冒著敵人炮火,忍饑挨餓,收治轉運傷員3700多人,有17名同誌為保家衛國在戰場上獻出了寶貴的生命,也出現了叛逃的……”
挑夫班長被定性為叛逃者。
我心目中他卻是一個沒有過河的卒子。
據說,改革開放後,他回到大陸老家開辦了一家糧食加工廠。
30年後,我出差去南方,順便探望了小馮,她逃過了戰爭的劫難,幸運地隨夫轉業走進了東方大都會。她已是一個事業單位的人事處長。也許是對戰爭傷痛的感懷,她特地做了一席豐盛的家宴款待我,一再囑咐:“要吃飽啊!”
這場戰爭的殘酷性遠不止讓人析肝吐膽的饑餓。我軍遭到慘重損失的真實人數官方一直沒有公布,誌願軍副司令員洪學智在他的回憶錄後記中隻說了一句話:“犧牲了幾十萬同誌。”前些年,彭德懷的老秘書王亞誌給了我一個具體的數字:在抗美援朝戰爭中,我誌願軍負傷、陣亡、病故、失蹤、被俘,共為978122人,占入朝作戰總人數190萬人的51.5%(這一驚人的數字還經民政部門在全國普查核實過)。
表演戰爭
1952年秋,祖國赴朝慰問團來到金城前線。一天,營部通知我,說慰問團有個代表要見我。什麽人?傳話人說不清楚。我知道這支慰問分團來自四川,肯定是家裏人帶來囑咐,我喜出望外,跟連長打了個招呼,一氣跑了十多華裏來到師部。慰問團住在師部附近的一條山溝的小坑道裏,我見到要見我的人。他是四川省的勞模,我哥哥當年的車工徒弟,我叫他喬哥,現在已是所在絲廠的車間主任,分管動力部。他果然帶來我父母的問候,好長時間沒寫信回家了,他們都牽掛我的死活。
代表團成員將分頭給部隊作鼓舞鬥誌的報告,談家鄉的新氣象、新麵貌。喬哥是搞階級鬥爭的積極分子,他悄悄告訴我重慶的肅反大逮捕,一夜就抓了七千人,鎮壓了好幾百。他的絲廠廠長肖淵也給槍斃了,肖是留日的,有繅絲專業技能,槍斃他是有人說他是日本特務。他夫人收的屍體火化未燒盡,連肉帶骨頭的裝了兩壇子運回浙江老家。
喬哥還告訴我一件高興的事,慰問團帶來一台川劇的折子戲。最有名的演員都來了,醜角有周企何,旦角有陳書舫,他們在四十年代就紅遍川南川北。過去,我在家就聽老一輩人經常談起他們的軼事,遺憾的是從未見過他們的演出。
第三天,師裏安排我們山炮營觀看慰問團的演出。地點在離陣地後方十多公裏的一片樹林裏,這裏有高大的落葉鬆,足以掩蔽500多人的活動。慰問團為我們師一天要演兩場,演出時是高度的戒備,場地四周設有防空哨,敵機一來就鳴槍示警,同時,安排了慰問團和部隊疏散的路線和防空地域,還專門有一個高炮營保護。
那天聽完代表報告,喬哥又坐在我身邊陪著我觀看演出。第一個節目是周企何的《花子罵相》,花子嘲弄官僚,體現了古代的階級鬥爭,周扮演的花子罵得痛快之極,四川方言幽默,看得觀眾滿堂喝彩。第二出是陳書舫的《秋江》,她把尼姑陳妙常思凡的心境演得纏綿又細膩,直看得人回腸蕩氣。第三出是《小放牛》,由青年演員曉艇、曉舫(陳書舫的女兒)載歌載舞的用舊調新詞讚美四川改天換地。鄉音鄉情喚起我們思念之情,激動地把手掌都拍痛了。最後一出是《八仙過海》,表現何仙姑、呂洞賓等仙人和蝦兵蟹將大打出手,劇情說明書上說,誌願軍就是八仙,打敗侵略者的法寶就是全國人民作堅強後盾。喬哥興奮的告訴我,這出戲得到七團團長的百般讚許,他對慰問團表示,他的七團要打一仗給慰問團看,邀請代表們到前線觀戰!
我一聽十分欣喜,七團團長是川南人,1938年隻身跑到陝北參了軍,他的鄉音未改,鄉情更濃烈。我說:“好啊,讓你們看看我們是怎麽用真刀真槍打美國鬼子的,你回去夠你擺一輩子的龍門陣!”
看戲歸來,營長把各連排以上幹部留下。營長隻說了幾句:我們準備配合七團二營五連打641(我們給敵人陣地的編號),每連彈數是240發,還有喀秋莎連、炮41團的一個105火炮連和我們協同,炮火準備時間是明天上午9時。給慰問團的表演戰鬥和部署就這麽簡單。
我們已和敵人對峙近一年,敵我陣地犬牙交錯,像這樣的小打小鬧,每個月要打好幾回,我們稱之為“擠”陣地,來來回回的爭奪,目的不隻是爭地盤,而是誘殺敵人的有生力量。比如攻打641,我們已打過好多次,無需作多大準備,說打就打,有現成的射擊諸元,最大的準備就是炮彈數量。我回到陣地,連長分配給我們排60發炮彈,隻需10分鍾就可以打完。
我從喬哥那裏知道,慰問團要來觀戰,觀看的位置肯定是在我們陣地後麵的龍鳳山。龍鳳山山勢突兀,又居高臨下,可以看到敵人一線營壘的全景,山上有師的前進指揮所,團指揮所和我們營的炮兵觀測所。我還打聽到,師團都安排人給慰問團做現場解說。我在電話裏要求營長也安排我,營長知道我在慰問團有親人,滿口答應。
第二天,我提前來到龍鳳山我們營的觀測所。等了半個時辰,慰問團一行在師警衛連的護衛下爬上山來了,他們有12個代表和8個演員。據說,來的人都經過嚴格政治審查的,他們分成7個小組,到炮兵觀測所來的三位代表,自然有喬哥。
山上的指揮所都是土木結構的掩蔽部,活動麵積小,隻能容下三到五人,原值班的和通信人員都撤走,瞭望孔有30-50公分寬,可供三人觀望。師領導擔心不夠,還讓工兵連在附近又構築了幾個臨時觀察所備用。我們的觀測所有一架20倍的炮對鏡,一個代表往鏡裏瞧時,興奮的喊開了:呀呀,敵人從工事裏伸出來的槍都看見了!
我向他們三人介紹了敵我態勢,這場戰鬥用多少炮彈打,多少人攻。他們仨聽得新奇又新鮮,傻傻地張著嘴。更讓喬哥感動的是,他在家鄉見我時,我還是個娃娃,現在已是帶兵的排長了(其實還是見習的),表揚說:老弟呀,你像個官了。
我把炮對鏡對向攻擊目標641,還給他們配了兩個望遠鏡。我一邊講解,一邊給他們指示目標。這是一條橫向拖長的山梁,641是山梁中段隆起的山包,麵積約百十平米,美軍隻用一個排依托水泥工事在防守。我們攻擊部隊從我方的610陣地出擊,順山梁到641約400米距離,為了給慰問團觀看清楚,攻擊路線和戰鬥隊形,全都選擇在麵向我們的斜坡。三位代表聽我的介紹,已急不可待,巴不得馬上看到敵人灰飛煙滅。
到各觀察點的代表都已在掩蔽部就位,山上出現了一片難耐的寂靜,等待我們的炮火準備。9時整,龍鳳山左側喀秋莎陣地的炮火首先響起,這是蘇聯二戰後期發明的多管火箭炮,一個齊射同時打出64發,給敵人以突然襲擊。兩分鍾之後,百炮齊鳴,千百發炮彈從龍鳳山前掠過,肉眼都看見彈丸在空中飛行,無以計數的小黑點,很像蜂群出巢,帶著尖利的嘯聲撲向敵人的陣地!霎時間,641山頭上彈著密布,一簇簇煙柱衝天而起,接著傳來地動山搖的炸裂聲,火光閃爍,石塊泥土在硝煙中上下翻飛,三位代表看得興奮的跳起了腳,嘴裏直叫:啊呀呀,真了不得,了不得!
火炮的射擊還沒停,我步兵一個排從617陣地出動接敵。等炮火延伸,步兵排加快了前進的速度,邊衝擊邊用手中槍射擊。當他們離敵人陣地不到100米時,突然從殘存的工事裏一挺輕機槍複活了!攻擊的先頭班倒下了,跟進的一個班給打的往坡下翻滾。我的心沉了:我們使用了比過去打641多兩倍的火力,為什麽還不能徹底摧毀敵人工事?很快,團的82炮連進行火力支援,打了五分鍾,敵人機槍啞了。五連的又一個排很快向641靠近,剛接敵到150米左右,敵人從642陣地上撲下來一個班,手中全是衝鋒槍。過去,敵人是不敢白天反擊的,為什麽今天竟敢出來碰硬?我們的第二個排也給突如其來的增援火力打得趴在坡上。炮火不能支援了,因靠敵太近,怕誤傷自己人,就這樣僵在那裏,都用自己手中武器對射。這時,我發現這場戰鬥的指揮者在一塊石頭邊上正揮動手臂,不一會,後麵上來一挺輕機槍,臥在他身邊不住點的向641陣地射擊。敵人大都趴在殘留的工事、塹壕或彈坑裏頑強的對我進行阻擊。機槍打了一陣,絲毫不能掩護步兵前進。
我突然想到,過去我們“擠”陣地,都是多路攻擊,敵人總是措手不及,惟獨這次是專為代表觀看,僅選擇一個光禿禿的山坡,而且還是單一的路線在出擊,隻為看,不為戰,把戰士生命當了兒戲。
敵人開始在我進攻道路上進行炮火攔阻射擊,五連全暴露在山坡上挨打。在岩石邊的指揮員已無能為力了,我看到他把掛在胸前的一隻小羊角號放到嘴裏,我雖然聽不到號聲,但我能猜度他是在下達撤退的號令。果然,上去的兩個排連滾帶爬的退下來了,隻剩下十幾個人。
山梁上沒有槍聲了,戰鬥已停止。我們的三位代表都長歎了一口氣,他們沒見到消滅一個敵人,看到的是自己人死了一大堆。他們惶惑的臉上似乎都是在責怪自己,不該來看一場用生命表演的戰爭。
我安撫他們說,失敗是兵家的常事。喬哥保證說,我們回到四川不會亂說的。
七團團長在戰場上培養了爭強好勝的脾性,這次卻在祖國親人跟前大丟了麵子。送走慰問團,他火冒三丈,要懲處指揮戰鬥的二營副教導員。團長之所以用他,一是年輕,二是四川人,如讓代表們看他打了勝仗,會給四川人增光添彩的。可惜他辜負了團長的期望,隻能讓他上天國去反省。他命令身邊的趙參謀,去二營執行他的處決命令。
趙參謀到二營,把副教導員五花大綁拉到一個山溝裏,舉起手槍對向他腦後勺,問,你還有什麽話要說?副教導員已淚流滿麵,說“我對不起祖國,對不起團長!我不知道該怎麽打這一仗--團長是要我表演啊!排兵布陣都是你們來製定的,我的失職是沒有拿下陣地。”
趙參謀的心顫動了,這場戰鬥是他和團長來二營部署的,團長還特別指名要副教導員代連長指揮,自己也有重大責任。他慢慢放低了槍口,回過頭對跟在身邊看他執行死刑的營長和教導員說:“你們給他鬆綁帶回去,等候發落。”
趙參謀沒直接去找團長解釋他不執行命令的原因,即使他敢去,也會嚐到苦果。他先找了慰問團副團長,請他出麵幹預。這位副團長是從部隊轉到地方的,他和我們師政委交換意見時說,責任不在基層,不能再用幹部的性命去抵償這場戰鬥的損失,希望槍下留人。
副教導員給保下來了,撤職任副指導員。回國轉業回四川,在一家大廠做保衛股長。
多年後,我見到已是某步校教研室副主任的趙參謀。舊事重提,他說,這明明是團長好勝喜功,不惜人命,自己下不了台,還諉過於人,要那個副教導員給他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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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老兵憶朝戰:救了金家,留下禍根
YUFAN HUANG, JANE PERLEZ
2018年7月25日
去年7月31日,病重多年的劉家駒去世了,他活了86歲。去世前劉家駒和老伴住在北京西三環一個解放軍幹休所,他的很多鄰居都和他一樣,是參加過朝鮮戰爭後又在總政治部工作過的老人。對於他們來說,朝鮮並不是一個隻存在於新聞裏的神秘國度,而是一個會喚起戰爭慘痛記憶和強烈情緒的符號和印記。
盡管朝鮮局勢似乎已經隨著金正恩和特朗普的會談暫時緩和不少,但目前朝鮮去核化的前景,以及朝鮮去核化的意願依舊不明朗。而雖然中朝領導人在三個多月內曆史性地三次會麵,雙方或許都很難忘記,就在一年以前中朝之間圍繞聯合國製裁問題交惡,甚至公開論戰的局麵。中朝關係的起伏也讓中國國內激起了更多爭論:朝鮮是中國的戰略資產還是戰略負擔?60多年的那場讓中國損耗巨大的抗美援朝,今天來看是否還有意義?如果朝鮮再次麵臨戰爭,中國是否還會出兵?
過去十多年裏,這樣的爭論在曾經參戰的誌願軍老兵,包括誌願軍後代中一直在持續,而劉家駒則是公開批評者中最為嚴厲的。他自我堅持的“講真話”收獲了很多人的支持,也受到了很多左派人士的激烈謾罵。但他沒有動搖。他堅持說這是一場為了金日成“火中取栗”的“侵略戰爭”,“我們中國人給他挽救了半壁河山,也留下了禍根。”
劉家駒1931年生於重慶,1949年重慶解放後,還在念高二的劉自願參加了12軍35師軍幹校。1951年,20歲的劉隨部隊入朝參戰。入朝初劉任文化教員,管理挑夫班,負責一所野戰醫院的屍體掩埋工作,後加入炮兵營任副排長。劉家駒經曆了傷亡慘重的第五次戰役,成百上千的中國士兵在他眼前被美國人的現代炮火吞噬。這些戰地記憶也一直伴隨著他。
1954年回國後,劉家駒隨12軍駐紮江西,後負責12軍軍史寫作,也包括12軍在朝鮮的相關行動。1972年劉調往北京,加入總政下屬的解放軍文藝雜誌社,接觸各時期的黨史、軍史和黨政軍各界人士。而在90年代初,出於自身的經曆和個人興趣,劉開始研究朝鮮戰爭,並在閱讀了蘇聯關於朝戰的解密檔案後,對戰爭看法出現很大動搖。
劉家駒在1991年退休後加入《炎黃春秋》,從事軍史寫作,後成為雜誌副主編。劉的軍史寫作涉及林彪和朝鮮戰爭等話題,也以其與官方史料的背離而知於公眾。例如,他在走訪了近百名知情人後,認為林彪在1971年“九一三”外逃事件中是無罪的。而他關於朝鮮戰爭的寫作中較為人知的一篇是2000年前後在網絡上發表的《我經曆的朝鮮戰爭》,文章細節所體現出的戰爭殘酷令人吃驚。比如因為補給嚴重缺乏,一些挨餓的中國士兵甚至隻能吃屍體的心肝度日,而一些餓得不願連夜趕路的前國民黨士兵被就地槍決。
一直被稱為“鮮血凝成的”中朝關係早已不像往日那麽緊密。隨著平壤方麵在核導開發上不斷提速,兩國的分歧也在去年達到頂點,甚至關於60多年前的這場戰爭的本質——究竟是中國保衛了朝鮮,還是朝鮮保衛了中國,中朝兩國官媒的說辭都開始出現對立。去年5月,朝鮮中央通訊社再次發表了一篇針對中國措辭嚴厲的署名文章,不僅批評北京方麵“隨波逐流”參與製裁朝鮮核導發展屬於“卑鄙做法”,還表示北京方麵應該向朝鮮戰爭以來,朝鮮站在反美第一線為維護中國安全作出的貢獻表示感謝。文章稱,“一些中國政治家和媒體人,應首先搞清楚曆史的本質後再來理論。” 而在此後的回擊中,《人民日報》海外版則寫道,“這完全是對中朝關係乃至東北亞格局的顛倒。如果不是金日成要統一半島,半島怎麽會爆發戰爭?中國卷入其中,付出了幾十萬人的生命,引發了中美長達20年的對抗,甚至使兩岸問題擱置至今,中國承擔了朝鮮當年‘任性’與妄動的大部分成本。”
那是中國官方曆史上少有地在公開場合與朝鮮進行論戰,並承認朝鮮戰爭是由朝鮮發動,而非相反。中方對這段曆史的敘述往往隱去金日成發動戰爭的部分,而是強調中方是在聯合國軍迫近中朝邊境後,才出兵參戰。盡管在過去幾個月裏,兩國領導人又重新開始歌頌“中朝傳統友誼”,但長久以來雙方對這場戰爭,以及對兩國關係在根本認知上的差異卻已經暴露無疑。
去年6月,在劉家駒去世前不久,圍繞朝鮮和抗美援朝的問題,紐約時報中文網對劉進行了采訪,以下是劉的口述,內容經過編輯與刪減。
1951年,自降落傘落下的盟軍士兵和設備
問:今天回過頭來,你怎麽看朝鮮戰爭?
答:我要告訴你我現在的狀態很不好,半條命。但麵對一個非常現實的國際問題,和我本身的親身經曆,我應該要麵對你們,應該要說,不說就沒有機會了。你們譴責這樣一個國家的領導人,我非常讚賞。過去在國外把朝鮮形容成一個流氓國家,我不讚成這樣的提法。因為這包含了2300萬朝鮮人民。這些人民很純厚,他們不懂得搞政治上的詭計,整個的所謂流氓,是金家祖孫三代的作為。
我認為朝鮮戰爭是我們在為金日成火中取栗,結果遭到了很大的失敗。我們出動了一共195萬人,結果傷亡98萬多人,其中陣亡36萬。這跟我們國家公布的數字不一樣,我們公布的死亡人數才18萬多,少了一半。關於陣亡的確切數字,這是我戰後從洪學智的傳記寫作組那裏得到的信息,他是誌願軍的總後勤部長,一個很公正的人,當然這些數字最後沒有出現在他的那本傳記裏。
另外我們在宣傳上也誇大了美國人的傷亡。我們說美軍傷亡有39萬多人,這是根本沒有這個事。華盛頓前麵有一個石碑,8000多人的數字,每個人都有姓名(紀念碑上的8177人是屍體未尋獲的美軍士兵姓名,包含在其36516名陣亡士兵之中——編注)。我們就不敢搞這種靖國神社的東西,不敢跟全國人民公布我們傷亡98萬多人。
蘇聯解體之後檔案向世界公開了,毛澤東、斯大林、金日成相互的電報,隻要你調出來一看,他們怎麽出兵、用兵,支持金日成發動這場戰爭的都很清楚。這個大背景全世界都承認,這是事實。但是朝鮮人不承認這場戰爭是他們發動的。我更氣憤的是,朝鮮50年代後就開始反我們,在國內清除親華的延安派,清除莫斯科派。在這政權的博弈中間屠殺了一批人。
朝鮮昨天到今天一直在罵我們。他們現在竟然把這個矛頭指向我們,重新編造曆史,說美國人本來是來打中國人的,借用了朝鮮的土地,把他們的壇壇罐罐打爛了,讓他們蒙受了幾百萬人的損失,所以中國人應該報恩,不應該和美國人勾結在一起,不讓他們搞氫彈、導彈。我說本來這場戰爭道義上你朝鮮就是失義的,我們支持了你,你至少不能夠忘恩負義吧?
關於誌願軍墓地的問題我也要說。我的鄰居是總政聯絡部的,大概十年前,他就被派到朝鮮調查誌願軍埋葬的狀況,去了兩三次,就是現在看到朝鮮他們搞了20個大堆(墓地),但裏麵究竟有沒有我們的人、有多少也不清楚。
同樣人家韓國,人家是一個被侵略的國家啊,看看他們給我們歸還的誌願軍烈士遺骸,人家做的那個遺骸的木箱子多麽的莊重。我們一看到啊,臉上無光啊!羞愧!我們打過去侵略了人家,人家從道義回過頭來尊重我們。
我認為朝鮮戰爭是在斯大林的指導下,毛澤東的參與下,滿足金日成吞並韓國的野心發動的戰爭,這就是我的結論。我們中國人給他挽救了半壁河山,也留下了禍根。
問:能不能談談你了解到的這場戰爭的一個大致過程?
答:60多年前,朝鮮和韓國不斷地發生邊境上的摩擦,摩擦大量是金日成挑起的。1950年6月,金日成發動了一場大舉進攻把韓國的軍隊趕到釜山,9月,16個國家組成的聯合國軍出動了。中國派出了2個師保衛朝鮮,但是頂不住對方十幾萬人,節節敗退,退到鴨綠江邊。金日成搞了個流亡的班子,跑到我們丹東。
接著我們出動了4個軍,發動了第一、第二和第三次戰役,打到三七線附近。
這場戰爭我們在軍理、戰理上是不足的,離現代化差距很遠。美國人手裏有很多“二戰”後還沒使用的新式武器,都投入到朝鮮來了。而我們是剛從國民黨的手中接過了的一般的武器。麵對一個強大的現代化的軍隊,我們的差距是相當大。美國一個師就擁有將近140門的火炮。我們的一個師,就隻有一個山炮營,都是口徑很小的山炮,差距可想而知。
另外,朝鮮戰爭中美國人占有空中優勢和海上優勢,導致我們往前運輸非常困難。我們部隊隻背了七八天的糧食,打一場戰役沒有了,隻能跟著挨餓。第一、第二和第三次戰役裏敵人不知道我們的現狀所以他們節節敗退。但他們清醒過來之後,就是我們節節敗退了。
緊接著毛澤東堅持要打第四次戰役。我們糧食供應不上,戰士穿的還是夏天的衣服。第四次戰役一開始我們處在劣勢,戰士凍死、餓死兩萬多人。又由於我們弱點的暴露,聯合國軍大膽還擊,又把戰線打回了三八線以北。這時候我們從國內又組織了10個軍的部隊,進行第五次戰役,結果這又是一場慘敗。第五次戰役裏我們一個師7000多人被俘,這是在國內戰爭中從來沒有過的現象。
接著我們就在三八線附近打防禦,防禦了一年,然後打上甘嶺戰役。這是一場再較量,打了43天。打到最後談判還是互不讓步,但當時我們國內的經濟已經非常薄弱,幾乎財政收入的50%都投入到戰場,我們也沒有決心再打了。打了我們不會得到勝利,就接受了美國人的條件,即俘虜遣返6000多人。在戰場上我們又打了一個夏季戰役,奪回來一些土地,就以此分界,這就是今天的朝韓分界線。
問:你在《我經曆的朝鮮戰爭》一文中對戰爭的殘酷有很多細節的刻畫,能不能和我們再分享一些你在戰爭前後個人的遭遇?
答:我是文化教員,不會用槍,進入戰爭沒有別的話給我幹,就分給我帶了個擔架班。我的任務是掩埋進入醫院的死者,埋死人。抬進來,死了就歸我管,外麵死的不歸我管。這是一個野戰醫院,隨部隊流動,部隊在前麵作戰,醫院就跟在它的後麵,下來一個人包紮一個,搶救一個,往後麵送一個。死人就就地埋了。
我跟你講最殘酷的五次戰役。我們投入戰場之後一直把美國人趕到了漢城邊上,美國人很聰明,不跟我們較量。他用四個車軲轆跑,我們用兩條腿追。(追不上)我們隻能被迫撤退,撤退回來到中線打第二階段。這時候上麵給我們的任務是拿下加裏山,切斷洪楊公路,殲滅美二師。我們就在一天一夜之間,真的拿下了加裏山,但部隊傷亡真的太慘重了。
加裏山是朝鮮中部很突出的一個高山,在三八線南邊一點,敵人在這個地方已有準備,布置了障礙,鋪設了地雷。我們是強行進攻,幾乎是踏著地雷在前進,天上飛機在輪番轟炸,十幾個炮兵群支撐了一道一道的彈幕阻止我們前進。
到了加裏山的腳下我們換了一個團來攻堅,這個團幾乎用了整個團的生命,3000多人,把我們擺上了山頭。攻山的那個晚上我是做入院登記,我們就守在野戰醫院的門口,搞了個燈,一有人送進來,姓氏名誰哪個單位,快得很。一晚上我們三個人,大概不到10個小時,記下來1500多人。
我們還沒有占領山頭的時候醫院就要轉移了,緊跟先頭團。這個團是沿著一個衝積溝上山的,沿途那個傷亡慘重啊,現在心裏想起來都難受。我們有個小電筒,照了一下,看到(屍體)人疊人,人挨人,一堆一堆的。夜間因為看不見,敵人就拿機槍和炮火各種封鎖。我們就是用生命拱上去的。後來我們院的領導還要我們做個工作,說既然你們沒法掩埋,就薅一把草,把那些戰士的遺體蓋個臉。因為白天部隊上來,看到這個慘象會喪失鬥誌的。
我們就是這樣子,踏著自己戰士的屍體爬上了山。到了山頂我到現場一看,敵人隻有一個營在堅守,隻留下了兩具屍體。你就可想而知這場戰爭的傷亡比例了。他們以極小的傷亡造成了我們一個師幾千人的傷亡,阻止了我們的前進。後來我在韓國的軍事材料中間發現,敵人在這裏做了多少準備啊,路障、掛雷搞了十幾天。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還是攻上去了。
這正是我們的弱點,我們的信息判斷有問題。一開始我們判斷山上是偽七師,後麵打上去了知道是美二師,根本不知道敵情。我們的指揮是混亂的。彭德懷當時下的命令,要我們到中線附近作戰,吃掉敵人六到七個師,你看看他嘴巴多大!我們根本不知道部隊在哪裏。
我們執行命令非常堅決,一天一夜不折不扣的拿下了加裏山,切斷了洪楊公路。殊不知配合我們伏擊的27軍沒有到位,我們把敵人攔住了,攔下了幾十輛坦克,200多輛卡車。可是敵人跳車就跑了。
切斷洪楊公路之後,戰鬥剛停,我到戰場去看了一下,我們打死敵人500多人,俘虜了一個連。這是我們全部的戰果。後麵我們的《人民日報》吹,說我們俘虜了5000多人,誇大了10倍。
就在這個時候,又一場慘劇搞到我們的頭上。我們的一個後備團,因為從加裏山插到洪楊公路,又是一個衝積溝,我們這個團隱蔽在這個衝積溝裏麵備戰。美國人發現了他們,結果16個炮兵營打我們一個團。炮轟了三個小時。
結果我們去搶救啊,傷亡2000多人!完整的屍體我們把他擺到溝中間來讓擔架運走。但胳膊、腿、碎骨,我們去撿了,就拿紗布包上,一卷一卷地塞到石頭縫裏,就算是把他們安葬了。但我們心痛啊!我們的人犧牲在異國他鄉就是那麽一個下場,屍首不全,我們收拾了整整兩天兩夜。為什麽我說殘酷,那個人啊,大白天奇形怪狀地死在你的麵前,這裏一個腿,那裏半個胳膊,那裏半個腦袋,我們都一個一個把它包起來,你說這個工程,這是人啊!不是牲口啊!
中國河口展示的毛澤東和金日成的合影,攝於2013年。
問:戰後你的思想是怎樣發生轉變的?你還回過朝鮮嗎?
答:朝鮮戰爭結束,我到誌願軍當時還在朝鮮的總部的展覽館,去參觀。他們專門從上甘嶺537.7的高地上切了一塊土地,厚30公分一平方米,拿去做展覽。結果發現這一平方米上麵有2300多塊彈片,裏麵大多都是人的碎骨和樹的枝叉。你就可想而知,當時這塊土地上一平米要落下兩個炮彈,人還能生存多久。
我戰後沒有回過朝鮮,不是不想回去,是沒條件回去。回部隊就整個搞部隊建設,現役軍人也不讓你去。我當然想回去看一看了,那是我戰鬥過的地方。但是沒有機會。
當時我還對這些事情也沒有什麽怨恨,當時什麽都不知道。那是若幹年後,我進入軍史之後,我各方麵調看材料才了解真實的曆史情況。但打仗的時候沒有那個感覺。當時我就是當兵,抗美援朝,很英雄那種勁兒,我有國際主義精神。但蘇聯的材料一公布,我們大失所望,悔恨,為什麽要參與這場戰爭?我們受了欺騙!
問:你有和其他老兵交談過這些情況嗎?他們怎麽看?
答:我這個院裏麵就有很多老兵,這些人在一種意識形態的固化下麵他們不講真理。隻要說打老美,他們就說正確。他們把朝鮮當成一個不聽話的孩子。前幾年,我們院裏麵舉辦過“抗美援朝六十周年”紀念會,我在紀念會上發表了一通譴責金家父子的言論。結果有好多人圍攻我,說我反動。現在好了,他們現在對朝鮮的這種表現終於有了認識,對朝鮮的態度有了轉變。他們現在每天都在外麵議論,現在我們國家的輿論也開始左右他們了,你看看前不久朝鮮發表的講話罵中國的,這是多強烈的反應啊。
當然關於原子彈大家意見還是不一樣,他們很多還是覺得大國能有原子彈,為什麽小國不能有?這不是欺負人嗎?他們不懂國際條約,現在他們討厭朝鮮不是因為原子彈的問題,而是這個國家在根本道義上就是流氓行為,尤其是這些領導人的行為,攻擊中國,顛倒曆史。
問:你覺得你對朝鮮這樣的情感在老兵裏麵是少數嗎?
答:這個情感還在發酵,往外擴散,現在對朝鮮的這種看法有越來越多的人同意,包括社會上的人。
2018年6月,北京,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和朝鮮領導人金正恩在人民大會堂。
問:中朝雖然互相成為盟友,但雙方的軍隊聯係並不像西方的軍事聯盟那麽緊密,你們當時兩個軍隊的關係是怎麽樣的?
答:我故事說不完。我們一入朝,朝鮮人民軍就不讓我們兩支軍隊經常聚集在一塊。我們這支軍隊的民主程度很高。經常開民主生活會,給領導提批評:打仗不行,多吃多占,表現不好。但他們不一樣。我就見過幾次,他們一個班長帶著一個兵去老百姓家收稻草,他們那個班長就在旁邊不幹活,遊手好閑。在我們這裏別說一個班長, 就是營長、團長照樣要幹活。有一天,我行軍打前站帶著一個班走在前麵,一個朝鮮軍官也走在一塊。我們吃的很隨便,自己弄自己吃。但他發現一個老百姓屋後麵有一盆蒜,綠油油的,那個軍官毫不客氣端過來就給人家吃光了。他們和老百姓關係就這樣。老百姓在旁邊看著心疼啊。這麽一個簡單的東西就反映了他們的軍民關係。所以他們就不想讓他們的部隊和我們接觸,怕受影響。
我們當時也就看不慣他們的軍官。他們的軍官,穿著靴子、呢子衣服,雄赳赳氣昂昂的,一遇到講話,喔唷,就和朝鮮現在的廣播員一樣,咕嚕嚕那種訓斥,很討厭,沒有親切感。
第二個故事就是,聯合國軍仁川登陸後我們去了兩個師,113師、114師。這兩隻軍隊都是東北成長的,在延邊成長,跟著林彪,本來朝鮮人就多,後麵我又換了一批朝鮮人進去,最後就把他們留給了朝鮮。現在是朝鮮的五軍團、六軍團。60年代之後他們在這裏麵凡是幹部中間親華的就一律排斥,你看看他們做的這些事情吧。
問:當時怎麽想到寫《我經曆的朝鮮戰爭》這篇文章?
答:我知道很多人認識我就是通過這個文章。我是在網上發表的。我當時寫這個是從我們軍史的角度考慮的,我們國家意識形態占主導,軍隊的軍史黨史隻準講六個字:光榮、偉大、正確。凡是負麵的東西一律不能見諸報刊。所以我覺得我寫這個有意義。
發了之後我收到很多電話,支持的人也很多,也有罵娘的,不過那是少數。很多戰友也聯係我,他們並不反對我的事實,隻反對我離開了黨的基本的東西,他們說:“老劉啊,你不要幹這種事了,共產黨待我們不薄,有吃有喝,你幹嘛呀要反黨亂軍?”
但是我89年退休走出了軍隊之後,進入了《炎黃春秋》。《炎黃春秋》這一幫老人之前是跟著毛澤東的,但他們最先站出來反對毛的路線,有理有節。他們敬告我:“講真話。”這就是我的出發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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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家駒:我在部隊裏的性見聞
1949年,劉鄧大軍挺進大西南,西南軍政委員會在重慶成立,城市的社會秩序由我當時服役的12軍實施軍事管製。
工商業很快得到恢複,山城的風貌依然花團錦簇,香風習習。從山溝溝裏走來的老軍們,一見重慶的女娃兒標致,心旌搖蕩,物欲泛起,紛紛打發了小腳的,不識字的,臉上有皺紋的老妻,換得年輕貌美有文化的新婦。一時間,老幹攜少艾,雙雙出入商店、戲院、公園、餐館,其樂融融。老百姓厭惡當今的陳世美。最為惱怒的是西南軍區政委鄧小平,他認為,拋棄糟糠之妻的幹部是思想墮落,作風腐化,是資產階級的俘虜。他把城市比作染缸,城裏的女人比作糖衣炮彈。為了“防糖彈、拒腐蝕”,他抓住“張唐事件”做典型,向全區幹部敲響了警鍾。
“張唐事件”的張,是張柯崗,12軍宣傳部長;唐是唐平鑄,12軍政治部副主任。張把自己的小腳老婆換成隨軍名記者曾克,唐把沒文化的發妻休了,娶了個大學生。鄧拿張唐開刀,是他倆都是表率軍隊的高級政工幹部,警示全軍最具有震懾力。與此同時,12軍還有48位師團級幹部給老婆換了屆,都遭到了同樣嚴厲的懲治。
在12軍召開的黨委擴大會上批鬥張唐,有人哼起剛在部隊傳唱的一首歌:“什麽最可怕?享樂又腐化;什麽最可怕?驕傲又自大;什麽最可怕?功臣自居,自私自利,到處抓一把……”這首歌是柯崗寫的詞,時樂濛譜的曲。批判者哼罷,指著柯崗問:“歌詞是不是你自己在批判自己?”柯崗辯解說:“我不是腐化,我隻是改變了自己的愛情觀念。”當時,老軍們對自己的婚姻離異,就像撤換戰鬥不力的部屬,無須通過法律,僅向上一級的組織部門備個案,然後給女方所在的縣、區、鄉政府發封函,憑借軍隊的大章和本人職務,沒人敢站出來說不。
最不服氣的是張柯崗,我是他的部屬,見麵就聽他牢騷滿腹,說毛澤東不要賀子珍找了江青,連組織手續都沒有。鄧小平找的卓琳,是雲南宣威火腿廠老板的女兒,成分那麽高,自己就批準自己,我們為什麽就該當刀頭肉?
柯崗的憤然遭到鄧小平更為嚴厲的處置,脫下他的軍裝,打發到重慶市文聯爬格子。
鄧小平還把“張唐事件”提到了鞏固政權的高度。他責令軍區所屬的文工團隊,大演“李自成進京”以教育部隊。這出戲的劇情來自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說闖王率大順軍攻進北京,不愛江山愛美人,僅因死活愛上陳圓圓,把剛到手的新政權很快丟失。鄧的目的是借古喻今告誡部隊,要是像李自成一樣為女人而敗落,就會退回太行山打遊擊。在他的倡導下,由中共中央作出部署,在全軍開展了轟轟烈烈的反腐學習運動,從800萬人民解放軍中清理出數以千計“被糖衣炮彈擊中”的幹部。我記得,我們的一位副師長持不同“政”見,他在一次批判會上放聲大罵:怎麽怪“糖衣炮彈”呢?都是你偷雞摸狗的,管不住自己的雞巴,瞎戳亂戳,自作自受!
二
無情鬥爭是我軍教育人的一貫方式。我參加過好幾次反腐批鬥會。那時,我剛從軍幹校畢業,分配到師野戰醫院當文化教員,教導員很器重我,每次黨支部開會批鬥“腐化”幹部,都要“擴大”我參加做記錄。在我的記憶裏最讓人驚心動魄的一次批鬥,是一對男女護士暗戀引發的(當時隻有年滿28歲的團級以上幹部才有資格戀愛結婚,而他倆都是副連待遇)。一天晚上,他倆在護理值班室幽會,關了燈,一群好事捉奸的“誌願者”待機破門而入。亮燈一看,隻見他倆在床沿上正襟危坐,絲毫看不出有任何床上動作。捉奸的都是些老資格,絕不願無功而退,為了取證,他們不由分說把女護士摁在床上,扒掉褲子,脫下褲衩,拿到批鬥會上用手電筒照著給大家展示。一個很有成就感的老護士還喊著:“大家都好好看看,褲衩上有塊精癍!”——是真是假誰也無法判定。此時,與會者群情激昂,口號聲起,高呼:“要老實交待!”“回頭是岸!”“不交待滑不過去!”上台批判的人無不破口大罵:“不要臉!”“丟人!”“破鞋!”……我的心靈震顫了,他倆的命運很可能是開除軍籍、黨籍或是降級降職(護士降下來做護理員)。幸運的是,掌握政策的教導員手下留情,別看他主持會批的調門高,處分卻很輕,倆人都隻給了黨內警告處分。
“防糖彈”教育在全軍上下產生了巨大的威力,人人自危。醫院的女同胞多,我和她們都熟識,低頭不見抬頭見,卻從不敢單獨和她們中的誰多說幾句,若有事要交談,一定要找個正直的黨員陪著做見證。我處處注意那些監督男女作風的積極分子,她們都和我關係不錯,經常如數家珍一樣,告訴我一些女同胞中的風流軼聞,如誰有主了,誰正待字閨中等組織分配,誰曾因腐化受過什麽處分,有多少幹部住院是來點秋香的……
戰鬥部隊對男女之事的管理更是嚴格,授受不親成了戒律。在城市,霓虹燈下的哨兵們拒絕女人身上散發的香風,硬要說那是資產階級腐蝕軍人的毒霧。執勤戰士要是多看了女人幾眼,在晚上的班務會上,準會受到大家的嚴厲批評。重慶街頭有個戰士巡邏,見一對男女勾腰搭背,他端槍上去用刺刀挑開兩人依偎的身軀,還罵人家是資產階級的腐化作風!
三
朝鮮戰爭爆發後,我們軍入朝參戰,“性”聞依然不斷,並開始“國際化”。
殺雞儆猴是我軍最令人生畏的紀律處分。比如,我們進入朝鮮作戰之前,一個在解放戰爭中獲得戰鬥英雄稱號的連長,對他的房東婦女施以非禮,強奸未遂,在萬人誓師大會上被當眾槍斃。入朝行軍,部隊大都住宿朝鮮人家裏,凡是對朝鮮婦女動手動腳的,一律就地處決。我還參與破獲過一起案件,一個工兵連長來住院,趁月黑風高,奸殺了一個護士。臨刑前,警衛連的戰士讓他自己挖好坑,並躺下試試長短寬窄,問他合不合適,槍斃時,讓他跪在坑邊,排長用20響點著他腦袋說,記住,二世為好人。槍響,腦漿像散花一樣迸出,排長一腳把他蹬進坑裏。
軍紀嚴酷無情,卻難以製服人與生俱來的性本能。我們在朝鮮作戰一年,常和朝鮮群眾朝夕相處,男女之事,屢屢發生。軍法不再用殺人警示,“犯罪”一詞也更名為“生活作風錯誤”,處罰他們通常是放到機關的挑夫班,師的擔架連,團的運輸隊,以苦力代刑懲。“當兵三年,老母豬當貂嬋。”在朝鮮戰場的第三個年頭,軍人的性饑渴如臨大旱,全軍腐化已逾千人(有的是班、排“集體作業”),法罰更難責眾,凡屬通奸的,都交給本單位組織和行政酌處。
朝鮮戰爭第五次戰役失利,我所在的有五萬人的軍傷亡近半,很快從四川補來兩萬翻身農民。我們這些入伍已兩年又經曆戰爭考驗的學生兵,從機關、後勤抽調到連隊充當戰鬥骨幹,我到炮團山炮連任見習排長。
團長是用大刀片子殺出來的紅軍幹部,外號“老捶子”,人正直無私,就是滿口髒話,念念不忘女人。入朝前,因拋棄老妻從副師長的位置降下來,新婚的女孩懼怕戰爭,別他而去。團長三天兩頭向組織科要女人,組織科從醫院給他找來個護理員小紀。小紀是重慶人,和我一起參軍的。開初,組織科找她,以入黨提幹為餌,她一聽說團長是犯錯誤的,又沒文化,年紀已47歲,怎麽也不答應。師政委動了大駕,左勸右說,要她“工農化”,壓服了小紀。小紀提出交換條件,不幹護理,政委馬上拍板,調炮團當民運幹事。
婚後的小紀,心情老不快,見我就數落團長,說他動作粗野,張口就罵人,在全團大會上講話都帶性,什麽“屌雞巴”、“操他娘”之類的。團長還有個特點,開黨委會也要講葷故事。他講的都會在全團流傳,其中一個我記憶最為深刻——
抗日戰爭中,他已是連長,他們連的衛生員,喜歡給住地的閨女、小媳婦看病,總說人家下身發臭是長了蛆。姑娘們不諳事,嚇得要求他給治,他要女孩子把褲子脫了,說能把蛆給掏出來。他也脫了褲子,拔出他的寶貝就徑直往裏捅,捅了一陣,拔出來給女孩子看:我已經給你把蛆搗爛了……小媳婦都懂,有人報給了村的婦女主任,婦女主任要大家抓騙子。她們逮住衛生員,也扒下他的褲子,婦女主任找來把剪刀,正準備剪下他的寶貝,村長知道了,趕來製止,婦女們仍氣不過,找來幾條麻繩,把衛生員的小雞子係上,提溜著送到了連裏……故事有挑逗性,成了大家經久不衰的龍門陣。
四
我在炮兵連還兼任團支部的副書記(書記是副指導員,他是黨支部分工的青年委員),團支部經常要處理幾個小雞子不老實的人。
我們連的駕駛員都是專業的,給他們組成了駕駛班,便於生活和思想的管理。班長是黨員,沒有駕車的技能,他手下五個兵,都是從俘虜的國民黨兵中挑選出來的,在檔案上稱為“解放戰士”,黨的組織很難吸收他們,隻發展了兩名團員。他們日常生活自由散漫,由於經常出差拉物資彈藥,一出去就是三、五天不歸,沿途都住宿朝鮮老鄉家。朝鮮人家的青壯男人大都上了前線,老人婦女就守家種地,我們這幫駕駛兵就乘虛而入(在朝鮮幾乎所有的誌願軍汽車兵都深知此道),他們先從車上取下些食品或日用小百貨之類的,送給房東青年婦女博得歡心,僅一夜間就得手犯事。駕駛班每次出勤在外,班長負責捉奸,回來就報給副指導員,副指導員通常交給我處理。最初,我們把犯事的捆起來批鬥,不認賬的就吊在樹上逼供,批判者說到動情時,還允許他上去揮動拳腳。後來師團明令禁止體罰,我們也不再捆綁打人。但批判如何嚴,處理如何寬,都由我掌握。如駕駛員小羅,屢抓屢犯,鬥得他成了塊橡皮,大家氣不過,一致要開除他的團籍。我堅持留團察看,當時開除人舉手就通過,人家一輩子也翻不了身。我的寬容出現了成效,回國後處理他複員,我送他去車站,臨別時,小羅流下了淚。他家在蚌埠,1967年我到安徽“支左”,專程去拜訪他,他已是一家千人大廠的黨委副書記,作為革命幹部最先解放出來主持工作,兩個孩子都在上小學,夫人是廠的製圖員,熱情賢慧。我們對往事都羞於提起,我感悟的是,用恩義煥發出的社會責任感正在回報社會。
我當時的思想雖然是組織性高於一切,但對待這幫人還是一手軟一手硬的,愛恨交織,帶有幾分人性。
我們連的炊事員小陳,四川人,團員,是翻身農民參軍的,他的女房東是朝鮮人民軍排長的妻子,我們發現女房東的肚子大了,才知道是小陳搞的。我找小陳談話,他認錯,誠懇地表示,願意接受團組織的任何處分,他要求我千萬讓女人把孩子生下來,複員了,他會來接他們到四川去。他天真又荒誕的願望,我在批鬥會上給截留了,講開了對他極為不利。他犯的事,不但涉及到朝鮮地方,還牽動朝鮮人民軍,必須會同雙方相關的部門一起來處理。我到團機關找小紀,她是民運幹事,專和地方打交道的。
我來到她的辦公室——朝鮮人家的炕,也是她夫婦睡覺的地方,團長也在,正坐在炕上抽煙,滿屋煙氣。他一見我就罵:“你們的破屌事,天天找上門,幹脆把朝鮮女人都弄回四川慢慢搞去!”
“四川人怎麽啦?四川人得罪你啦?我不是給你搞了嗎!”小紀肝火陡地升起,以團長慣用的粗話反擊。
團長不敢反抗,這是他在全團唯一懼怕的人,他灰灰地走開了。
我在電話裏已匯報過小陳的事,她讓我坐下來,說,“按正常情況,搞一個朝鮮婦女應賠償300斤高粱米(這是師的規定),可人家肚子裏的也是人啊?我看應給600斤。再就是一定要讓那個朝鮮女人離開你們住地,回她娘家去,一則是避開了小陳,也免得你們連的人閑言碎語。我還要去找裏(村)的委員長,不能讓她回去後受當地群眾的歧視。”
我告訴小紀:“小陳一直惦記著孩子下地,怎麽辦?”
小紀說:“小陳像個男人,還有點情義,不過孩子生出來,他是帶不走的。這事我去做工作,你回去要幫助小陳放下包袱,還要告訴連裏,再增加200斤高粱米,一共800斤,就說給女的搬家用的。”
小紀的安排具體周到,我感到小紀成熟了,更感謝她對小陳的憐憫。我回到連,如數把800斤高粱米送到裏委員會。
大約三個月後,小紀打電話來,要我再帶些吃的去慰問那個婦女。小紀說:“她已生了個男孩,丈夫不要她了,當地政府對她也不好,不給口糧配給。”
我向指導員作了匯報,把小紀說的都說成是團長說的。
第二天,我用車拉上500斤高粱米和200斤大米,還有幾箱罐頭和副食,跑了50多公裏,到她娘家住的村子,見了她和孩子。孩子未足月,已沒有奶水,靠吃苞米糊糊,瘦瘦的,我心裏很不是滋味。那女人臉已清瘦,灰色,顯得憂鬱,有氣無力地向我哭訴,說鄉親們疏遠了她,罵她,政府不管,吃的糧食少,要配些薯葉和苞米莖。她要求見小陳一麵,讓小陳看看孩子,她現在不知該怎麽生活生存。我無法回答她,隻是安慰一陣,親了一下“中朝友誼的結晶”就走了。回來的路上,心裏老是沉沉的,一直在想,戰爭給了她的痛,男人又增添了她的痛苦,如今,親人們又讓她痛不欲生,她已麵臨生死存亡,誰還能說她是顆糖衣炮彈呢!
我還要說一件司務長老馮的“異事”:他是山西人,老婆來信告訴他,說夢見他回家了,現在懷了孕。他拿著信給我看,問:你說說,我媳婦做個夢就肚子大了,這事可能嗎?我不能跟老馮較真,他脾氣躁,隻說,可能,古時候,老子他媽就是做夢才有了老子的,給中國生出了大聖人。老馮聽了半信半疑。過了幾個月,她媳婦來信報喜說,生啦,是個男孩。老馮興致勃勃地告訴我說,管他媽誰的種,隻要叫爸爸就行。
五
戰爭讓女人走開,我還用刺刀剝離過女人的愛。
這事發生在朝鮮戰爭的後期。在我們和美二師對峙的日子裏,營的獸醫老丁留在後方看管牲口,有時,他跟隨牲口送彈藥來到我們連的陣地看望我,會親熱地聊上一陣。他知識麵寬,懂英語,我們和美俘聊天,他當翻譯,朝鮮話也流利,我們之間很有交情。
留守處離陣地不到30公裏,隻需大半天的路程,他來陣地請示或辦事,卻要走上三四天。有人發現了秘密:在路途中,有戶朝鮮母女,女兒是江原道(省)文工團的團員,老丁一來二去,都要在她家歇歇腳。女文工團員很有魅力,吸引了老丁,兩人相識相知相愛,十天半月就相會。這事被營長知道了,把老丁臭罵了一頓。處理他卻很難,老丁是起義軍官,不是黨員,把他撤了職,全營幾十匹牲口的傷病誰來料理?女文工團員也知道老丁觸動了紅線,她是見過世麵的女人,竟隻身跑去見了我們的師政委,鬥膽提出,她愛老丁至死不渝,要求參加中國人民誌願軍。這連彭德懷總司令都不會答應的問題,終不能如她所願。年底,我軍換防,在撤出陣地之前,營長把我找去交代,要我帶一個班,提前把老丁押到後方休整地再作處理。我到了留守處,收繳了老丁佩戴的可爾特手槍(這是我在戰場上拾得送給他的),並通知他,部隊馬上轉移,明天一早你跟隨我先出發。老丁明白是領導的用意,坦然說,我不會違反紀律,更不會叛變革命,我隻有一個請求,讓我和她見一麵。盡管我同情老丁,在友情和紀律之間,當然要堅守我的職責。我嚴肅地對他說,我勸你還是死了你的心吧,我不可能放走你。
其實,我心中有數,那女人能量大,可能有了我們即將離開的信息。
入夜,女文工團員果然來了。哨兵堵住了她,班長來向我報告,我思量再三,惻隱之心油然而生,不能把人情做絕,應給他網開一麵。我告訴班長,要哨兵放行,一切責任我擔承。最擔心的是發生意外,我要全班通宵達旦地在全村巡視。
戰爭改變了人的常態,恐懼會使人精神分裂,善良的會變得暴戾,有人自傷,有人逃逸,有人報複。我還想起在醫院批鬥的那兩位老護士,入朝一上戰場,就雙雙投向了敵人的營壘……這一夜,我輾轉反側。
第二天一大早,老丁拎著背包來了,他臉色灰黃,兩眼紅紅的,顯得十分疲憊。我趕緊讓戰士把他的行裝放到牲口馱上,給他一張熱絡絡的大餅和一壺水,他沒有接,沒有言語,隻邁動沉重的雙腿。一路上,他耷拉著頭行軍,宿營任他獨處,一日三餐,按病號飯做好送去。一天晚上,他剛睡下,我給他端去一盆洗腳水,還幫他挑了腳上的泡,塗上碘酒,他繃緊的臉上鬆馳了,還出現一絲笑意,我看到開導他的機會來了。我說:“老丁,我就睡在這裏吧,說說話。”他沒拒絕。
我躺下來,還沒開口,他卻先敞開了心扉,像一股擁塞已久的山泉開始奔泄。
“劉老弟,”這是他對我的尊稱,“你才20歲,我在你這個年紀已混闖江湖,參加過青幫,販過煙土,開過賭場。我有家傳的獸醫本事,胡宗南天下第一軍炮團聘我當了獸醫主任。我在國民黨軍隊裏有的是難兄難弟,我的為人義氣第一,誰犯了法,我給包住;動刀動槍打群架的,都聽我調停;要開小差,我給出路費;有人要報複,我會幫助他殺人。老弟啊,我的事,我想通了,你僅是攔阻我的一張鐵絲網,我不會責怪你,也不會傷害你,你還有明天,陰功積德,勝造七級浮屠。你別以為我是舊軍人舊意識,人藏在心裏的正義正氣都是一樣的……”
這番話,我聽得心都快跳出胸膛。他有豐富的世俗經曆,人生哲學卻是“反動”的,我崇信黨的教育,無法接受他的觀點,氣得無語以對。
到了穀山休整地,他很快被遣送回國。一去茫茫無消息,人消失了,他的愛也消失了。半個世紀之後,我漸漸走出階級鬥爭的圍城,念及老丁,生發出一種深深的歉疚之情。
六
我在部隊幾十年,聽來的故事也不少,挑幾個印象深刻的記在下麵,是真是假,我沒核實過。
據說,軍隊男女豔事是有“傳統”的,紅軍時期就有軼聞。比如,在中央蘇區,某湘贛省委書記被懷疑是AB團主要成員,遭到保衛局的關押審訊。此時,一位剛上任的湘贛軍區司令和一位贛西南特委委員,兩人合謀,要在書記老婆身上尋歡一回。他倆翻牆進屋,書記的老婆不樂意,他倆硬是扒光她的衣服,輪流采花。書記解脫回來,聞聽此事,不要老婆了。老婆鬧到臨時中央,中央與犯事的兩人協商,用抓鬮決定女人的歸屬,最後由特委委員抓到。
還有,某司令的秘書告訴我,在解放戰爭中,該司令率領的縱隊在中原某縣稍事休整,司令有一雙慧眼,看中地主房東秀色可餐的女兒,白天眉來眼去,夜裏爬上繡樓和她睡在一起。警衛員急了,報告給政委,政委跑到樓下仰著脖子叫陣,罵司令敗壞軍紀。司令正在興頭上不睬不理,政委要警衛員搬走梯子。司令氣呼呼地從樓上跳下來罵:“你當政委的,就會管我的屌事!”
文革開始,軍區文工團造反派抄了司令的家,把他藏在馬桶裏的避孕套抄出展覽,有一千多隻。
曾領導我軍馳騁中原的另一位司令的故事更傳奇。該司令一生愛槍,愛馬,愛女人。他收藏的十多支供把玩的小手槍,大都是德意日軍工生產的精品;他從紅軍時期當連長起,就從戰場繳獲中挑選駿馬,一匹阿拉伯的純種馬,從鄂豫皖一直伴隨他走到大西南;他愛的女人誰也數不清,我是從多年跟隨他的人那裏記下了他幾則花花故事。
1948年10月,他帶領5個旅逐鹿中原。在炮火隆隆聲中,他不忘親近女人。攻下城池之後部隊還在肅清殘敵,諸事須他親自處理,他卻放手交給了參謀長,自己帶上作戰處長去訪尋聽人說書。他慕名的說書女人,很有幾分姿色,嘴也巧,讓司令入了迷。處長幾次催他回去,他要處長買來燒餅,一直聽到太陽落山,把愛慕之情釋放完了,才返回駐地。
他回師路過河南信陽,當地的豫劇團慰問部隊,司令看中了三個俏美的女演員,堅持要她們參軍。劇團團長死活不幹,哀求司令高抬貴手,說,我的百十人的生存就靠這幾根台柱子支撐,你們把人弄走了,我的一個團就散架了,老總啊,要錢我們給,人是我們的命,不能帶走啊!後來,政委出麵幹預才罷休。
1949年10月,我軍正準備向大西南進軍。一天,司令把軍師兩級幹部召到一起,不是開會,而是要他們去逛窯子。30多位高幹一聽都傻了眼,咧開了嘴。司令說了就得照辦,誰敢不遵?
這座城有條窯子街,那時記者對這種行業稱之為無煙工業。做窯戶的人家門前都掛有一盞紅燈籠做標誌,老嫖客一眼就能從燈籠的大小式樣分辨出它的等級。當司令領著一大群軍隊的高幹來到這條已經冷落多時的街道時,行人都停下來用驚奇的目光注視著共產黨的老總們,以為他們是來“掃黃打非”的。
司令領頭,到一窯戶的門前,一腳踹開房門,然後指著跟來的一位師幹說:你進去。又走到第二家踢門,又呼叫“×××,你進去”。再到第三家踢開門,叫某人:該你了。幾十家窯戶都安排了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師兩級將領。進去的人,絕不能蜻蜓點水應付了事,他們都得坐下來和窯姐攀談,問問這,說說那,誰也不會上床試水。但他們都有共同的擔心,從窯戶出來要麵對司令的考問,答不上答不好,都要受到訓斥。
司令站在大街中央,等待諸將出來說說心得體會,來一個就問一個:怎麽樣?領教了嗎?回答是各式各樣的,但絕沒有一個正而八經地說什麽“資本主義的”、“腐朽的”之類大詞。誰要是把見到的女人說得俏皮逗人,表述得葷葷的,司令就最愛聽。
司令進四川後,暗戀自己屬下的京劇團演員,每到禮拜天就要這位演員到他家洗澡。他讓警衛員把水燒好,支上腳盆(四川人洗澡用的大木盆),倒上熱水,女演員在裏邊洗浴,他在外邊通過門縫窺視。警衛員火了,踢盆打牆地亂叫(那些年,警衛員很有黨性,敢在黨的小組會上批評首長的作風)。司令不敢輕舉妄動,隻是欣賞而已。後來他到了國家機關,權勢炙人,性天地寬闊,兩年間搞了幾十個女人,最終被發配到河南的一家農場看管蘋果園。
戰友的指責,嚴厲的處分,沒有讓司令放棄“愛”,他把年輕保姆帶到農場。文革前,司令把他改良品種的蘋果拉了幾卡車上北京,讓老部下給他推銷。在小保姆的陪伴下,司令走家串戶,談笑風生,毫無赧顏,像永遠生活在春天裏。
戰爭年代,對一般幹部的性管製,隻能是嚴防死守,對老軍們,則是建立些有效的調解機製。
部隊一停下來休整,組織科的第一要務,是讓家屬連馬不停蹄地趕到休整地,稍有怠慢,老軍們就罵娘:老子大頭沒掉,小頭就得享受!
所謂家屬連,不屬部隊的建製序列,它是由組織科把師團幹部的家屬編成班、排,進行集體管理,安全由警衛排保護,吃、住、行由後勤配大車,配糧配物,還有醫護人員隨同治療傷病或接生。當年我們部隊來來回回地在中原拉鋸,她們就尾隨大軍流動,全部身心都是為自己男人提供性服務。
有一回,部隊在河南某縣休整。家屬連因洪水受阻,一個團參謀長的老婆隻身先到,她是坐老鄉的筏子過河徒步來的。參謀長不在,正下部隊檢查工作,幾個團幹心生妒意,商量,既然你等不及要先上炕,我們就先治治你的騷貨。幾個人把她誆到一間屋裏,扒下她的褲子,把事先準備好的一壺冷水,直往私處灌進去,每人輪流,嘴裏還念說:我來敬你一壺。直到壺水灌完,幾個老總像得到快感樣的享受,才興高采烈地撒手而去。參謀長回來怒火中燒,向師黨委告狀,師長說;誰教你老婆搶先到,人家高興玩玩嘛,又沒有用屌捅,有什麽了不起的事?
對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打仗的幹部,領導恩寵有加,性的管理更是鬆動,甚至是放縱。如某團葛團長就有一般人享受不到的性自由,他主張不娶老婆,說老命一丟,留下孤兒寡母的,不如自由自在的快活。他在中原戰場進進出出16個縣,都能找到女人陪他上炕。幹部們編出歌謠:葛團長,老屌長,村村都有丈母娘。
鬥轉星移,到了文革時期,幾十萬軍隊幹部管製全國的機關學校企業,處處是芳草,權力尋春,唾手可得,賓館飯店招待所成了逍遙宮,有人玩起過五關斬六將的性遊戲,有人的小蜜以打計,性交往如同握手般容易……
今天已是21世紀,人的“性”事又向前邁出了一大步。2008年,國內一家著名的社會雜誌與時俱進,倡導“快速性交”。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軍隊會如何,就不是我這退役多年的老兵所能想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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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鮮戰爭真實的眾生相
【阿波羅新聞網 2017-02-05 訊】作者:羅塵
本文網址:https://www.aboluowang.com/2017/0205/877206.html
本文作者為我們揭露了朝鮮戰爭時期最真實的狀態,他最近的一係列采訪是關於六十年前的朝鮮戰爭。走訪了近四十位老兵,一共產生了上百萬字的場記,從他們各自的身份、經曆,為我們描述了一個個纖毫畢現的士兵的人生。
曆史由誰來書寫?這個問題似乎不難回答。古有史官,砍兩個頭都不足以嚇住那支落下真相的筆。而現在呢?無孔不入的媒體,海量波濤的網絡,再想掩藏點什麽?似乎 難了
可真相的確如此嗎?我有理由懷疑史官被砍頭一事之所以廣為傳播,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是一個孤例,它代表著某種鼓勵,某種令人向往而不能企及的高度。而對於如今的媒體與網絡,我又能感覺到前者背後黑洞洞的審片室,後者有如話語頻密者嘴角所泛出的白屑--那你到底要怎樣嘛,親?--我不想怎樣,曆史有如小姑娘,扮俏扮靚,悉聽尊便。我僅僅是一個熱愛曆史的閑人,我僅僅想知道宋朝年間清河縣的一棟當街宅子花費幾許,明代驛站中喂馬的卒子又是添加了何等草料?如何演變?如此說來,似乎有變態之嫌。但理性點說,我隻是想嗅到一點人的味道,品嚐一點古今相通的作為人的共性,就像《浮生六記》中沈郎躲雨歸家而不得的惆悵心緒。
多年來我一直過著我想過的生活,夜晚寫小說,白天拍片子,有如一個恒定的分裂者。以前我曾熱衷於在體製內拍攝現實題材的紀錄片,但平台的萎縮與眼前的瘋狂,令我頓感迷茫。有一天我發現,退一步再看世界,可能會清晰許多。我們如何走到今天?這個世界又如何輪轉,如何隱現?從曆史中翻揀答案,從過往中洞悉今天,將不那麽要命的東西塞給某些媒體,換得糧食和綢緞,將要命的東西鎖進抽屜,期待有一日重見天光。如此一來,我便有了在人群中直立並行走下去的理由。我相信我並不唯獨活在眼前,我左手擁有過去,右手牽著未來。我屬於這裏,我又不屬於這裏。在文學與曆史的雙重滋養下,一個蒼老而又年輕的成年人與時代並行的姿態--我喜歡。
最近的一係列采訪是關於六十年前的朝鮮戰爭。我們所走訪的近四十位老兵一共產生了上百萬字的場記,從他們各自的身份、經曆,為我們描述了一個個纖毫畢現的士兵的人生。我們從他們身上所關心的並不是戰爭的形勢與全盤的曆練,我們關心的是他們如何走上戰場,通過怎樣的方式,又看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最後,影響到了什麽。
政治思想工作--毫無疑問在當時是重中之重。除了分得田地的貧苦農民出於對共產黨的感激之情參軍的之外,還有一部分由國民黨軍校所接管的學生,以及敲鑼打鼓不斷去往家中動員而不得不參軍的年輕人。在當時沒人敢說不。“拒絕”是不可想象的,如同後來的各項運動,你無法表態,隻能跟隨。有一位老兵曾感慨地說:“我父親天天在家哭,不想讓我去,那是去打仗啊。”但最終仍然是“不可能不去的,不可能,不可能的”。
一位南京通訊學校畢業的士兵當時對於當兵這事頗感可恥:“我們畢業是當官的呀,當兵多難堪啊,什麽人當兵?下九流才當兵呢。去到部隊,戰友問我家裏人咋樣?我說沒人了。我啥都不說。”
一位名叫馬發泉的士兵,家中共七口人參軍,兩個哥哥、姐夫、外甥。也有在村口小賣部賣東西的小年輕,被經過的部隊吸引,一句“小鬼,跟我們一起當兵去”,便就此離家,去往了朝鮮戰場。
他們不知道前路等待他們的將會是什麽。“部隊宣傳說美國佬都是學生,沒打過仗的,還不如我們的炊事班呢,速戰速決,打完就回國。”
諸如此類的宣傳比比皆是,或者將杜魯門畫成一個大鼻子,然後對廣大士兵說這是美國大土匪頭子,打倒杜魯門,為了世界和平,等等此類。最為普遍的說法通常是:“美國佬率領聯合國來侵略朝鮮,已經打到我們東北土地上了。”士兵們便在此種情緒的鼓舞下,懷揣著輕鬆而美好的願景跨過了鴨綠江。
因“速戰速決”而導致的輕裝上陣,使得大批士兵在朝鮮戰場凍傷。我們采訪到的一位士兵因雙腳凍傷而不得不和其他六位戰友在雪地中爬行了一個星期,無法跟上部隊,四處尋找可支援他們的朝鮮老百姓。也有哼著歌上戰場的家夥,剛上戰場便發現敵人炮火猛烈,“我們班長抬頭想觀察一下形勢,敵人一槍就撂倒了,我嚇壞了,當時就開始發抖”。
從國民黨學校出來的士兵,後來不得不由衷地感慨:“說到思想政治工作,還得說毛澤東。”“意誌第一,武器第二,我們是戰無不勝的部隊。”從這些人的訪談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個鮮活的個體是如何在這些連篇累牘的宣傳中獲得自信,並相信這是一場“很容易贏得的戰爭”.意識形態方麵的宣傳在我們的采訪中占據了較大的比例。那些十七八歲的年輕人,相當多的人完全相信並聽從了這樣的宣傳。極少數開小差者也紛紛被抓回。但不太統一的說法是:“有的被判了十五年徒刑。有的本來是排長,被降為炊事員,也隻好去了朝鮮。”
我們所采訪到的除了一位是營級教導員之外,其餘的都是普通士兵或是戰地護士,他們基本不清楚戰爭走勢,用其中一位士兵的說法解釋就是:“十七八歲啊,就是小孩嘛,他們怎麽樣我們就怎麽樣,誰跟你說這些,說休息就休息,說開槍就開槍。”
戰爭本身的殘酷性無需多言。走著走著,後麵的人被槍炮擊中。“我們到處找副營長的頭,打出三十多米,血噴得到處都是。”據我們了解,營級以上幹部犧牲會裝進棺木運回祖國,而其他人則在朝鮮當地掩埋,“就是找個地方埋了,插塊木碑,刻個名字,過幾個月再來找,可能什麽都沒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頗多,比如一位“死了三回的連長”.他犧牲後,士兵將其屍體從戰場上搶回來,結果士兵及連長屍體中途被炮彈擊中,再次撿拾後,裝載死亡士兵的車輛又被敵機炮彈擊中,這次擊中的結果便是--什麽、什麽都沒有了。
還有怯戰者,厭戰者。“一位姓車的連長,上級命令他帶部隊上上甘嶺,按慣例他帶著警衛員先去勘察地形,但看來看去,他覺得這是一場無法打贏的戰役,他帶上去的士兵可能會全部犧牲。”這位連長趁人不備,掏槍給自己的手上打了一槍,後來被醫生查出是自傷。抗日戰爭時期,他曾帶三個人從日軍手裏將被俘虜的團長搶了回來,他曾是團長的救命恩人。然而,團長最終不得不流著眼淚宣布將該連長槍斃,定性為厭戰。
還有更為令人唏噓的故事,一百二十四人的連隊上上甘嶺,二十四小時後隻有八人走下山崗。唯一一個沒有上去的炊事員,看見活著下來的戰友格外親切,忙不迭地去挑水準備給大家煮開水喝,不料被炮彈擊中,死在水源地旁,而那八個剛剛走下戰場的士兵,一臉死亡籠罩的表情,麻木、沉默,仍在等待著戰友一會兒燒開後會送來的水。
我還想讓大家在腦海中複盤這樣一個故事:兩個身高不到一米七的中國士兵,押送六個美國俘虜去後方,其中有白人有黑人,走了兩個小時後,美國士兵因疲憊而拒絕再走,其中一位中國士兵警告無果後,兩槍擊中其中兩位俘虜胸口,另外四人連忙起身趕路。未開槍的那位中國士兵從那兩位死亡的俘虜身上搜出兩張照片,他看了看,那個全家福的合影,那個原本在遙遠的美利堅土地上與自己一生都不可能產生交集的人,他注視了一會兒,扔下照片,起身趕路。照片落在那兩具屍體旁。它們一起停留在了那裏,沒有結局。
這是戰爭所釋放出的黑色迷霧。就像你麵前那位老者,在長久的沉默後,嘴裏嘟囔著幾句重複的話:“不說了,不說了,都六十多年了,還說它幹嘛。”
很少有人能麵對那樣的場景,並在經曆了這所有一切後試圖讓他人感同身受。沉默,或許是與接下來的歲月和諧共處的唯一方式。當你目睹自己的哥哥在不到三十米的距離被敵人擊中,卻不能施以援手;當你在清晨的薄霧中看見換班的戰友忽然投敵,你舉起槍,是開還是不開?一個小時後,從對方的陣營中傳來他的廣播聲“這裏有罐頭,有可樂,他們對我很好”時,你是何種心情?當你在一個洞中待了四天四夜,你很想知道時間,洞口就有一具美國人殘缺的屍體,那屍體上有一塊閃閃發亮的表,你看著,卻始終不敢撿;當你中彈躺在冰天雪地的坑道中一天一夜最終不得不用刺刀一刀一刀將自己受傷的胳膊剃掉時,你如何向任何他人描述你的心境?
長久的談話時常中斷。回憶者陷入回憶,聆聽者陷入想象。兩者沉默。
“皇帝的兒子都去當兵了,還死了,我們有什麽好說的呢?”一位老兵在多年後如此自嘲道,“多少無名烈士啊,名字都不知道。沒了。說沒了就沒了。”
生與死往往隻是一瞬間的閃念,而有時,又像極了遊樂場中的過家家。攻心之戰便如同於此。美國人往戰場上投放傳單、罐頭、巧克力、可口可樂,誌願軍則趁著聖誕節之際,往對方的鐵絲網上掛水果糖、掛傳單,做出這樣一番舉動時,還要彼此給出信號--請不要開槍。這不禁讓我想起曾采訪過的另外一群人,那些在三年困難時期,往金門台海投遞茅台酒、中華煙的人,他們的眼神順著這些飄遠,腹中饑餓,卻無計可施。細想來,實在是像極了一出出黑色幽默。就像在宣布停戰的那一瞬間,在僅隔五六十米遠的陣地上,兩夥一分鍾前冒頭還會被撂倒的士兵們紛紛站起,在陽光下打著招呼,抽著煙。
除了戰爭本身,我們還關心他們在戰場上所經曆的其他一切。因當時朝鮮男人死亡率太高,男女比例已嚴重失調。多位老兵都提到晚上曾有朝鮮女人鑽進被窩,也有老兵提到兩三個朝鮮女人偷偷拿走你的槍,將你圍在房間內展開誘奸。有諸多故事可以證明此點,以至於宣布停戰的那一刻,數千人舉行的舞會上,部隊首長對手下那些歡樂的士兵所頒布的唯一命令便是:跳舞就跳舞啊,她們摸你們可以,你們摸她們不行,軍法處置。其中一位士兵回國前偷偷離開部隊,被部隊查獲,該朝鮮女人與母親執意不讓其離開,如要槍斃則三人皆死。最後此事一路上報,報至軍部,得到的答複是:取消他的中國國籍。這已是相當不錯的結果,更多的此類事件,一般的結果隻有一個:槍斃。曾有通訊員找朝鮮老百姓借包餃子的筐,結果借到了床上,換來的結果是:就地槍斃。
而朝鮮人民軍的士兵可以隨意與朝鮮女人發生關係,金日成甚至已批準可娶三到四個老婆。於是,誌願軍這邊也有士兵天真地向上打報告:我們也願意娶兩個老婆。理所當然不獲批準。還有聰明一些的汽車兵,將汽油桶洗淨,把中意的朝鮮女人裝入油桶中,偷運回國,過丹東後,將家中地址寫給女人,再附上車費,讓女人回老家等他從戰場回來後結婚。但此類事件按理說應不會有一個好結局,在中國嚴苛的戶籍製度管理下,無人能逍遙其外。更多的結果一般是被抓獲,送往軍事法庭審判。
另外,據我們采訪了解,當時隻有營級幹部年滿二十七歲以上方可以談戀愛,團級以上幹部才可結婚。但據我們采訪到的護士描述,私下裏的戀愛關係比比皆是,她所在衛生隊的三個女護士,便各有戀愛對象,彼此知情,隻是不對外公布罷了。由此可見,人的欲望與情感在任何情形下都會存在,越壓抑便越反彈,有如石下小草,陽光照射後,它們總會自覓出路。
美國人在朝鮮戰場上使用了細菌彈,而中國人則使用了蘇聯人給的“喀秋莎”.很多士兵坦言:“如果不是‘喀秋莎’,我們很難在那場戰役中獲勝。”美國人的武器遠勝於己,這是眾所共知的事實。還有一些至今都無法解釋的謎。有士兵回憶:“戰場上發的維他命,他們說是維他命,是斯大林給的,一百粒一小瓶,一次隻能吃一粒,吃兩粒就拉稀,吃完就不困,打幾天仗都不困,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
斯皮爾伯格的電影《拯救大兵瑞恩》中曾有這麽一個橋段,湯姆·克魯斯所率領的小組在路邊清點身份牌即俗稱“狗牌”的東西尋找瑞恩時,路過的士兵們目睹這一幕無不一臉茫然消沉的表情。而在我們的采訪中,有一個類似的段落,結果卻截然不同。士兵告訴我們,每個上上甘嶺的上去之前都會發一個豬肉罐頭,“一斤多重,大家高興壞了,敞開吃”.路過的士兵們笑話他們“吃了送行飯,你們好準備去死吧”.出於電影化及人文思潮的影響,這顯然是個令文人藝術家們感同身受的疼痛的橋段,然而這些士兵們當時的真實反應卻是:“你沒得吃不還是得去死!有得吃先吃了再說,反正也得死了。上去的就沒幾個活著下來的。”
事實證明的確如此,大量的采訪中充斥著“一百多人,下來三個”、“整個連隊,隻有八個活著下來了”等等事例。這就難怪那位寧願自傷都拒絕登上上甘嶺的連長,他早已預見了這樣的結局--慘烈,九死一生。完整的屍體都很難保全--“上去之前,把家鄉地址、名字啊、血型啊什麽的都繡在衣服上,領導要求的嘛,其實就是準備去死了,但不準備說,好收屍。那都沒用,上去炸沒了,沒了,沒有完整的,你咋收?”
難怪老兵們會說:“如果把那些東西拍下來,沒有人會願意當兵的。”有一個場景其中老人描述得極為克製,卻充滿了驚人的現場感。所有傷員下了前線後,首先要被集體送到一家醫院進行清洗包紮再轉往其他醫院。那位老人便看見了上百個各式各樣的傷員:“有沒手的,有沒腳的,有屁股被打掉一半的,奇奇怪怪什麽樣的都有。你想得出的,你想不出的,都像一團肉一樣被放在案板上,男女護士們負責清洗。一眼望去,一百多個啊,太奇怪了,不是木桶,是案板樣的東西,就那麽敞著,一團肉一樣。”超現實嗎?後現代嗎?“電影拍不出這種畫麵,他們想象不出來。”最後他笑著補充道。
如此這般,林林總總,它能給人帶來怎樣的思考呢?除了戰爭的殘酷,國家意誌的強大,人性的壓抑與傷痛之外?有裝瘋的,有裝肚子痛的,有連逃兩次都被抓回來的,我樂意聽見這樣的故事,這些故事讓我相信他們是真實的人。他們英勇,他們也膽怯。他們崇高,他們也卑微。他們是活生生的人。而我們的工作就是有如毛刷吹壺,細致地拂去曆史灰塵,歲月迷霧,將那些年輕的麵孔重新擦拭幹淨,返回出發之前。
這些年我和我的團隊做過很多關於中國當代史的紀錄片,人民公社的發跡,“五七幹校”的由來,浮誇風的參與,“四五運動”的見證,每張麵孔,每個個體,我們均深挖他們的記憶,追溯他們的眼神,以前用磁帶,現在改硬盤,滿滿當當地鎖滿一鐵皮櫃。
或許有一天--不!一定有一天--會有人對它們產生興趣。隨著時間流逝,越來越多的采訪對象離我們而去,他們的講述必將成為那個時代最為生動的注腳,就像清河縣裏的宅子,驛站裏無所事事的卒子,他們存在過,以我們所能理解的方式。
這於我而言,至關重要。
作者簡介:
羅塵,作家,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