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上海青年從新疆返城,是在1981年初開始。不長的時間,五萬多人如潮水般離去,還有四萬多留了下來,就像被大潮留在了沙灘上。 保潔工是許多返城知青做過的工作(大力攝影)。 上海裏弄的住房擁擠盡人皆知(大力攝影)。 上海知青沈黎明(左)在烏魯木齊街頭演奏(大力攝影)。 周敦福在老房子裏講述回城後的經曆(大力攝影)。 上海青年支邊錄(之八)生存篇 擺地攤,街頭巷尾各自謀生 ■四個成年人睡一張一米二寬的床 ■簽字畫押,保證孩子長大不要房 ■一個人洗澡,全家都要躲到陽台 ■正講著價,身後來人提褲腰抓走 ◎文/ 大力 ◎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那些返城知青,重又回到十幾年前出發的地方,他們發現,當初一分錢蓋個章就遷出戶口的豪情壯誌,換來的是重新融入城市的步履維艱。再次回到人生的起跑線,他們四下看看,新一代已經趕上來,甚至超過去。而他們拿什麽與人家競爭、與命運賽跑呢? 回家了,突然感到一種失落 采訪旁白: 同樣是走在中國版圖這條由東到西的鐵路上,同樣是這趟54/52次列車,與他們當年離開上海奔赴新疆的情景相比,已經形成太大的反差。想當初站台歡送一路高歌,現如今拚命爭搶扒上火車。從沿海城市到西部大漠,再從大漠到城市,這樣的輪回中,他們也由少男少女,變成了拖兒帶女;由意氣風發,變成了早生華發。 聶崇良(1963年進疆,1978年回滬):從車上下來第一個感覺,臉上撲麵而來的那個濕潤空氣,感覺自己的皮膚好像塗了一層油,那個空氣,真是太好了,真是人間啊。 餘加安(1963年進疆,1980年回滬):一下車,我立在站台上,說的第一句話:上海呀,我總算回來了。深深的感歎。但是這句話說過去以後,突然間感到一種失落:怎麽辦?以後怎麽辦? 采訪旁白: 終於擠進這座城市,盡管曾經生長在此,盡管曾經對它日思夜想,但是並不等於被這座城市接納了。即使有了相應政策,他們返城後仍然要麵對融入城市的重重障礙。初回上海的興奮很快被不知所措代替,對前途不知所措,對生存不知所措。擁擠的站台上,餘加安的嶽父雇了輛黃魚車來接女兒女婿回家。 餘加安:雇的那輛騎黃魚車的人,他也是個知青,為了謀生就騎黃魚車幫人拉東西。在車上他問了一句,朋友,怎麽,新疆回來的?我說新疆回來的。他說你回來以後準備怎麽辦?這時候我嶽父接了一句:怎麽辦?自己想辦法,自謀生路吧。我就想,自謀生路怎麽個自謀?能幹什麽? 聶崇良:都不認識了。本來整棟花園洋房是我們的,全部給人家住了。我們家住到三層閣樓,一點點地方。父親出來一看,認不出我了,全變了,他說是四兒嗎?我說是啊,我就是啊。父親說快上去,快上去。到了家裏,一看住著那麽多人,一家子人都擠在上麵。 采訪旁白: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全國各個城市住房矛盾突出,多年運動折騰得百業凋敝,民居的規劃建設長期滯後。 餘加安:老樣子,沒變,唯一變的,人多了。原來我們弄堂裏頭,清清爽爽的人不多。1980年底回來,那時候上海沒變。你想想看,弄堂還是老弄堂,房子還是老房子,對吧,就是人多了。 安康(1963年進疆,1980年回滬):我在新疆呆了17年,回來以後,城市幾乎沒一點變化。可是我們人變化了,人都長大了。不但長大了,還娶老婆有小孩兒了。 一人洗澡,全家上陽台 采訪旁白: 當年動員上海青年去新疆的目的之一,是為了減輕城市人口和就業壓力;但是當他們重返家鄉的時候,卻又帶回了好幾口人。他們中間年輕的也已三十出頭,要重新為房子、為工作這些最基本的生活奮鬥。能夠有機會頂替父母接班的是幸運者,多數人必須靠自己想辦法解決生計。麵臨的頭一件事,就是怎樣有個棲身之處,哪怕僅僅是一張床鋪。 餘加安:家裏人也希望你們回來,但是家裏人又怕你們回來。爹媽嘛,總是希望兒女在身邊,可是你們回來,住在哪裏呀? 顧幸運(女,1964年進疆,1982年回滬):我們家還能留我一張床,那就是說短期內不會有問題,長期肯定有矛盾。而有的人回來家裏沒有個床怎麽辦? 楊清良(1963年進疆,1980年回滬):我和老婆孩子四口,我嶽父母兩口,她的妹妹三口,多少平方呢?兩個亭子間加起來16平方,要住十個人。怎麽住啊?就是打地鋪,把棉絮攤在地下,就這麽過。有的回去就睡在弄堂裏麵,有的在弄堂門口的地上用蘆秸圍一圍。 朱靜華(1963年進疆,1980年回滬。楊清良妻子):我父母親,三個妹妹加上我外甥住在11平米的房間。爸媽跟我兩個妹妹睡在床上,四個成年人就一張1米2寬的床。我妹妹當時二十幾歲,已經工作了,他們上中班、早班、晚班,輪著睡。我們其他人就打地鋪,人一半在外麵,一半在床底下。 周敦福(1963年進疆,1980年回滬):這個是石庫門房子,這是亭子間,原來我們一家用,後來兩家用。裏邊隔成兩間屋子,外麵等於是客廳。都是老式的,父母留下來,這個牆大修才兩年,又一塌糊塗了。80年代我回來就住在這裏,有的人比我差多了,借房子,當時他們都羨慕我有房住。 安康:我老婆他們家,房子最多不超過10個平方米,一個亭子間不超過10個平方米,兄弟姐妹五個,帶父母七個人就這麽大空間。首先一個,解手,那麽小的房子,床角弄塊塑料布圍上,放個馬桶,就在那兒大小便。 朱靜華:吃喝拉撒全在裏麵。我們7平方米的房間裏還放個馬桶。一家十口人吃飯的時候,有的要方便就在馬桶方便了,旁邊在吃飯,就那樣子。 安康:來個人真是麻煩透了,一般來女同誌在那兒,男同誌都跑到公共廁所解手去,就到這種程度。不是一家兩家,很普遍,沒有廚衛什麽的,都這樣。 朱靜華:是受不了。特別是夏天,最難受的是到夏天洗澡。一個人在屋裏洗澡,全家人都要到陽台上,幸虧還有個陽台。這個陽台是幾戶公用,五家公用的。 史美雲(1963年進疆,1980年回滬。安康妻子):白天下午了,天熱,就是一個挨一個洗,晚上沒辦法洗澡,別人要睡覺就沒辦法洗。 把哥哥趕出去,弟弟才能結婚 安康:我們回來,起碼90%的人,都因為住房跟家裏鬧矛盾。為了房子,一家人大打出手的太多了。沒有辦法,這一點都不誇張。我們在外麵結婚,拖家帶口回上海來了,一家夥,給雙方家庭帶來很大壓力。雙方家庭一下子看不懂了,住在誰家,誰受得了。住在我家,我弟弟沒辦法結婚。住在她家,她家裏傻了。 一看到我們回來,當時最反感的,就是我弟弟。為什麽?因為我回來,他不能結婚了。就這麽一大間、一小間,我們四個人占小間不行。如果我住大間,我弟弟結婚又不合適。他也難,因為上海這種條件找老婆成個家不容易,一個小青年,就靠點工資,父親去世了,那麽隻能靠這個房子。結果我回來了,不是影響他嗎。 史美雲:剛回來的時候,那是很高興,真的很高興。想不到回到上海幾天下來,這個情況就兩樣了。 安康:我住在家裏麵,跟我弟弟出現了矛盾,他未來的丈母娘提出來:你哥哥這樣子怎麽行呢?你要把你哥哥趕出去的,不然你哥哥不出去,我這個女兒跟你怎麽結婚? 有這樣的事,我正在屋裏吃飯,我弟弟回來一看,這個鍋是家裏麵的,不是我的,他還沒結婚,把我的飯一倒,倒出來,他說這鍋是我的,你不要動。這個過分吧,太過分了,可是我沒跟他打架,沒跟他發火,為什麽?我覺得他們在上海的人,和我們從新疆回來的不一樣,沒辦法。也確確實實我回來影響他了,如果我不回來,這房子本來是他住,他結婚就沒問題了。 李良高(1963年進疆,1980年回滬):我弟弟為了我回來,他結婚也推遲了。我們石庫門的房子,隻有13.2個平方,上麵小閣樓7個平方。我在辦理頂替手續,他很清楚,他要結婚了,我回來,根本沒辦法。所以,他和我弟妹商量了以後,說是你先回來再說吧。我很過意不去,那時他也二十七八了。我說到了上海,我肯定會想辦法。但那時候心裏沒底,哪裏知道有什麽辦法。 家裏就這麽大麵積,爸爸媽媽,還有我弟弟,我們一家回來怎麽辦?後來我帶了一個兒子,睡在我家,在閣樓搭地鋪。我愛人帶著一個小的孩子住到她家裏,她家的人比我們還多,條件也比我們好不了多少。 分居了,這是沒辦法的。哪裏也不可能給我們提供四口人在一起的生活環境。我們就這樣分居了很長時間。 顧幸運:那個時候我們這些人,應該說年紀還比較輕的,許多夫妻長期分居真的不是一件事。好不容易一起回來了,卻沒辦法住在一起。 李良高:我下了班往哪裏去?我常常在馬路上轉,我連個落腳點都沒有。 采訪旁白: 家是什麽?當沒有一間房子的時候,家又在哪裏?環境有時候會決定人的心態。在這樣壓抑的生存空間下,家人之間也會變得難以相容。那種被家人排斥的陰影,至今埋在他們的內心。 安康:不止我們家,她們家也一樣,也反感。反感到什麽程度,她是老大,在家裏麵,她媽媽有時候揍她,打她。 史美雲:我媽媽那次打我的時候,我大女兒就在邊上。我媽媽打我,我也不能還手,真打。結果,我大女兒把我拉到邊上去,叫我不要哭。 安康:打她的意思實際上是趕我們回去,趕我們走。 史美雲:她就說你們這樣還不如回去了。那回去又怎麽樣,那邊的東西都沒有了。隻能忍著。 安康:我們沒有解決戶口,沒有解決工作,她父母親也著急,不知道這個狀況會拖多長時間,拖多少年,肯定是這個想法。 楊清良:很多上海青年受不了這樣的環境,跟父母兄弟姐妹吵、鬧,有一部分又回到新疆去了。 朱靜華:家裏人在那麽困難的情況下,能容納我們也是不容易。有一次我感觸很大,就是我的外甥剛會說話,他說大媽媽你的家在哪裏,你怎麽不帶我去?我當時就掉眼淚,因為上海沒有我的家。 剛回來最忌諱的一句話,不願意講的一句,我是新疆回來的。隻要你走在馬路上,如果人家知道你是新疆回來的,就像看勞改放出來的差不多。 餘加安:那時候沒有解決的時候,從新疆回來的,人家總是用貶低的眼光在看。去支邊的時候挺光榮,戴大紅花去的,現在回來了,到車上開口買票,坐公交車上說話,最好不要露出是新疆回來的,被看不起。 安康:回來以後,我們條件好的人幾乎沒有,離家時間長了,感情也差一些,家裏那麽多的兄弟姐妹,多數人都是家庭條件不好的到新疆去,給家裏減輕負擔,時間一長,感情就遠了。你回來又窮得要命,不是美國回來的,不是香港回來的,是新疆來的,還要占我們一個地方。我們這批人在社會上被瞧不起,窮。 歐陽璉:關鍵是經濟問題。如果你是從美國回來的,國外回來的,身上有錢不是親人也是親人。 落戶口可以,保證不要房子 采訪旁白: 由於當初為返城在阿克蘇的請願被平息,其延續的後果是大多數自行回到上海的知青長年落戶無門。好不容易回來的,又不願再被退回。80年代初仍是憑票供應,沒有戶口,不要說無法證明你是誰,連吃飯都成了問題。 餘加安:吃飯要錢要糧票。購糧證裏頭,一個人買一個人的糧食,定量的。我們沒有糧票,戶口沒報上,誰給你糧票。我那些老同學對我還不錯,聽說我回來了,每個月一家拿十斤二十斤糧票湊給我。後來有的說不對啊,給你糧票沒有購糧證怎麽辦?這樣吧,輪流給送點米來。 聶崇良:肉票、魚票、布票依舊都還是老樣子。我回來的時候一樣都沒有,戶口也沒有,吃飯就靠家裏麵。 采訪旁白: 30年前的上海最緊張的是什麽?住房。如果你回來,把戶口遷回來,走進這個家庭,就要占去幾平方米的權利。當時法院經常受理這樣的案子,知青帶著孩子回到上海,親朋不讓上戶口,怎麽協調都不行,最後隻好簽字畫押,保證孩子長大之後,不要房子,才能落上戶。 安康夫婦在返城知青中屬於幸運者,他們兩個在等待頂替父母的公職,並按政策可以落戶。但房子成了落戶的難題,為得到一紙戶口,依然需要曆經周折。 史美雲:直到最後戶口指標下來了,也是個問題,他家不給報,他弟弟不給我們報,我家也不給我們報。 安康:我弟弟把戶口簿拿走了,不給我報。因為擔心一報戶口,這個房子就是我占了。 史美雲:我們家裏考慮到我下麵有兩個弟弟,房子就這麽大,22個平方,你說怎麽辦?父母還要考慮兒子,根本沒法考慮我們四個怎麽辦。 安康:後來她父親也看不下去,折衷了一下,說你們報戶口可以,你給我立上字據,保證今後不要家裏的房子。 史美雲:我們馬上很爽快地寫了一個保證書,這樣才報上戶口了。 采訪旁白: 戶口,從過去到今天,在中國百姓的生活中一言難盡。那時,他們中間還有更多的人,把新疆發的戶糧關係和工資證明一直揣在口袋裏,遲遲無處落戶。 楊清良:要落戶口才能解決生計,沒有落戶什麽問題都不能解決。所以說,不是你有能耐沒能耐,當然真正有本事的,自己可以賺錢,那是另外的事,但是你沒有戶口,工商營業執照都不能開。 李小女(1963年進疆,1980年回滬。餘加安妻子):戶口報不上,三個證都還在自己口袋裏裝著,我們叫“袋袋戶口”。 楊清良:要不了多少時間,僅有的一點錢花完了。當時腦子裏一片空白,不知道做什麽好。戶口沒有,身上也沒本錢,又沒有好依靠的。在上海你簡直沒有叫天叫地可以應的地方。 晚上跑到鄉下抓蟋蟀,白天去賣 采訪旁白: 當發現自己一無所有的時候,就連後顧之憂也沒有了。他們個個開始了赤手空拳打天下。那個時候大街小巷,到處都有老知青擺地攤的身影。這些經過邊疆十幾年磨煉的人,開始了八仙過海,各顯其能的謀生。餘加安首先想起的,是當初在火車站接他回家的拉黃魚車的知青。 餘加安:話說回來,我還真幹了這個事情。晚上怎麽辦呢?到碼頭上去拉客。從十裏鋪,一直拉到哪裏?拉到中山北路。那麽遠的路,一趟五塊錢。天冷,騎著黃魚車,把人家送到那裏,渾身出汗,汗在裏頭,更冷啊。半夜三更遇到那些聯防的和警察出來。你這個黃魚車哪來的,好了,把車子給收走了。 我又擺康樂球台,擺在弄堂口,一毛錢打一盤。還不敢大大方方坐在外邊守這個攤子,交給弄堂裏那些小家夥,你們去,人家打,把錢幫我收回來就行。 周敦福:我擺了兩個康樂球台,白天夜晚都有人玩。 餘加安:又做小買賣,開始張口真難,你吆喝不出來,這做什麽生意。張口第一句,那是大著膽子來的:蘋果啊,蘋果。到後來,賣布,賣炒螺絲,做油墩子、蘿卜絲餅。我老婆跑到老家的鄉下去賣布。在新疆不管怎麽樣,不需要這樣拚命想辦法賺錢,每月至少有工資,到上海吃飯成問題了,不賺錢怎麽辦? 顧幸運:我跟我爸爸講怎麽辦,人家都在外麵做生意,現在沒有錢,我說算了還是做你的老本行。我爸爸做古今品牌內衣的,60年代他就是做古今品牌的師傅。好賣。我就擺地攤,賣女人的內衣內褲。 早晨五點在中山路小菜場放地攤,七點以後小菜場打掃了,天亮了要趕你,趕到中央商場。那個時候我們也有一個群體,大家都認識,旁邊有江西回來的,雲南回來的,也有新疆回來的。新疆的比例多一點,如果六七個人放攤,起碼兩三個是新疆回來的。 安康:那時候沒什麽打工的,也沒有外來打工的。都是有單位,一個蘿卜一個坑。不過上海有些人喜歡玩那個蟋蟀,蛐蛐兒,每年玩這個的人很多。那麽人家就給我出主意,你去抓這個賣。到哪裏抓?到鄉下去抓,到郊區去抓。晚上不睡覺,拿個手電筒,抓好了以後,白天跑到蟋蟀市場去賣,一毛錢一個。 史美雲:他做點小生意,賣賣魚蟲,批點水果賣賣,我想我怎麽辦呢?正好我們樓下人家要上班,孩子沒人帶,那我來帶。不管怎麽說,每個月收入不多,也可以。剛開始一個月15塊,後來增加了,18塊。 楊清良:咬緊牙關,跟在新疆一樣起早摸黑,做小生意,販賣海鮮,販賣蔬菜,就這樣子支撐著一點點熬出來。 采訪旁白: 與其說是個體經營政策給了許多人生路;不如說是許多人的苦尋出路,催生出了這樣的政策。 安康:還有人趕呢,不許我們賣。當時社會這個情況,不是你要賣橘子就可以賣的,不是這麽回事,要趕,要衝這個攤。有一次我不在,我老婆一個人在永安電影院門口賣橘子,人家公開欺負她,掉眼淚了。 顧幸運:馬路邊,九點鍾城管的要來,來了人家叫,注意有人來了,我們趕快把東西收起來跑回家。 周敦福:像我們擺康樂球台警車來衝的,把盤子搶掉,不準擺。我說你們為啥要衝這個,人家要謀生的。他說你知道嗎,這個是賭博工具。我跟他講,這個是康樂球,健康的康,娛樂的樂,怎麽是賭博的。後來他說,你算幹什麽的?他以為我是上海人。我說不瞞你講,我是新疆回來的。 餘加安:每天呢,四五點就到哪裏?到碼頭上接貨。跟鄉下來的那些人接上頭了,你的貨給我吧。正講著,後邊來兩個人把你褲腰一提,走,帶走了。有些東西不能放的呀,比如像那個蟹,對吧,一放時間長了,錯過時頭了,賣不出去就死了,死了就是錢。開始的時候還跟他說好話,把我們放了吧,我們回來混口飯。不行。後來人橫下一條心,跟他吵。我17歲出去,在外麵艱苦那麽多年,回來,不做,沒飯吃;做,你為什麽不讓做。 采訪旁白: 曾在雲南插隊的王小波說過,天下知青是一家。這個特征即使在回城各自謀生以後仍然延續著。而在新疆兵團一起過來的人們,這種緊密大概更勝一籌了。 餘加安:我在浙江路電影院門口賣橘子,來個小流氓。問橘子甜不甜,我說甜的。他說我吃吃看,我說你吃吧,先嚐以後再說。他吃了,還要拿。我說你怎麽的?他說怎麽樣,吃你幾個橘子怎麽樣?這時候心裏真火,賺點錢不容易,你還白吃白拿,我秤砣拿了真想打。 邊上有個人說話了,他說小兄弟,你看看他是什麽人?什麽人?他是新疆回來的,你別看他今天一個人在這裏,我跟你說,隻要動手,馬上有一幫子新疆回來的把你打扁了。他一聽嚇壞了,趕緊放下走了。 落戶海豐,三十幾歲重新開始 采訪旁白: 1982年,上海明確了針對新疆返滬知青的單頂政策。這是一種鬆動,隻要夫婦一方符合頂替條件,就可舉家遷往江蘇鹽城海豐農場。海豐農場歸上海管轄,過去作為勞改農場,“文革”期間成為上海青年就近插隊的地方。在那些知青弟弟妹妹回城之後,這裏變成了新疆大哥大姐的落腳點。 大約有5000多個支邊青年家庭, 暫時擺脫了無戶口無工作無住房的處境,落戶海豐。這裏蓋起的宿舍,讓他們喜不自禁。 朱靜華:樂意,樂意接受。算了,去吧,還是去吧。挺不下去了,說實話,在上海真的挺不下去了,當時沒有選擇的餘地。 到海豐坐船去的,身上隻有十塊錢,給每家發了50斤大米,放了一點油,還有放了燒飯用的草,就這樣,又安了一個家。 顧幸運:到那裏房子是現成的呀,看到那個房子可高興了,終於有自己的房子了。一大間一小間,大間二十七八個平方,給我們一家人綽綽有餘。 施華忠(1963年進疆,1982年回滬):一個大隊十幾棟樓,我家當時就是兩室一廳了。這個是我和老婆的主臥室,兒子丫頭住這個房間,外麵呢燒燒飯吃吃飯,格局非常好了。當初我們在上海沒有這麽大的房子。 餘加安:我躺在床上,看看這個房子,突然之間我笑了。她問我,你笑什麽?我說不管怎麽樣,我現在有這麽一個家了,畢竟比原來在新疆的土房子要好,比在上海擠著要好。不管怎麽樣,總算有個自己的窩了。 采訪旁白: 盡管海豐農場地處相對偏僻的蘇北鹽城,距離上海還有相當一段水陸行程,但是時代的新風也吹到了那裏。生活剛一安頓下來,一些家庭潛在的危機也隨之顯現。 顧幸運:有的人回到上海來心變了,他還想更好。男的感到女的不頂用,或者女的感到男的不頂用,就發生矛盾了。 朱靜華:如果說哪個大隊要組織跳舞,那就到那個大隊去,當時把錄音機提來提去,提東提西的。 餘加安:那時候搞些舞會,這裏有舞會那裏有舞會,舞會雖說條件不是怎麽好,但這些人經常在一起,感覺就不一樣了,為什麽感覺不一樣,因為原來夫妻兩個在新疆,不少還是湊合的。 朱靜華:問題都暴露出來了,沒有共同語言,在新疆的時候沒有共同語言不要緊,不需要有多少共同語言。因為除了你劈柴、挑水、幹活,外麵的重活你女的幹不了,男的能夠去幹,那合著過日子就夠了。 回到這邊不一樣了,矛盾凸現出來,因為不需要那樣了。而且最多年齡就三十幾歲,三十幾歲正是能夠重新開始的時候。 這些年除了挖渠種地,還學了點什麽 采訪旁白: 在單頂去海豐的人暫時心滿意足的時候,還有另外一部分連單頂政策都享受不到的知青,需要麵對重新回到新疆的選擇。為了避免被送回去,40歲的聶崇良躲到無錫一家小廠去做工。 聶崇良:我表哥說你趕快到無錫去躲躲風頭,以後再說。那時候抓得很厲害,有一個抓一個。不給戶口,不給飯吃,家裏有新疆私自回來的在,父母親不要上班,待在家裏做工作,做好了,你再上班。看到這樣的情況,我就跑出去了。 周敦福:每次高音喇叭,站在樓上高音喇叭叫,有條件的,符合條件的到海豐,不符合條件的回去,上海你們不能呆,沒有工作給你們,都是講這些東西。最後有的是自願的,有的遣送回去。 而且小孩大了念書,不給念書,什麽都卡掉。我們孩子本來都是借讀,為了叫我們回去,不能借讀了,取消了。 采訪旁白: 周敦福再次登上西去的列車。到1987年,他又舉家和不少知青一起從新疆倒流回城。能夠享受雙頂政策的安康,是被人羨慕的。一旦進到母親原先的單位,等待他的又是什麽樣的工作呢? 安康:我媽媽在第一人民醫院是營養師。我進去以後,他問我有什麽特長。我說我沒什麽特長。剛開始把我分到食堂,之後調到掛號間掛號,放到收發室管信件、報刊,後來調到電梯間做電梯維修。 采訪旁白: 有一位頂替的知青遇到這樣的情況,勞資科長問:你有什麽技術或特長嗎?他好好想了想,這麽些年,除了挖渠,就是種地,還學了點什麽呢?最後他想起自己會打家具,於是趕緊說會木工。結果就是這當年“不務正業”的手藝,讓他得到了第一份工作。 恢複高考,老三屆知青中的部分人抓住機會一變而成為天之驕子。但新疆支邊知青就沒這麽幸運了,他們不單身處半軍事化的兵團深處,而且大多數都已超過30歲的報考年齡線。返城時選擇留在新疆的王祖炯是團裏的秀才,但是高考與他無緣。 王祖炯(1963年進疆,2007年定居上海):高考,聽說了,我壓根兒不會想它,因為很自卑,我隻是個初二才上了13天的人,怎麽可能想登天去參加高考。我想,我們新疆的上海知青因為比後來“文革”中的知青,離開家鄉、離開知識、離開都市,要早了五年,這五年對我們來說,是磨滅你知識的五年。 魚姍玲:趕不上高考,因為年齡的限製,1977年恢複高考,我33歲,我們已經屬於條件範圍之外,年齡限製到30呀。而且已經成家有小孩了,根本就沒有精力去複習,又要工作,又是家務壓力。 采訪旁白: 安康自幼就有個學音樂的夢想,去支邊以前,他本來有機會考取音樂學院,但是錯過了。現在他不僅自己渴望圓夢,而且更想通過子女補償回來。 安康:我就萌發了一個想法,想買一架鋼琴吧,哪怕借錢。當初買琴是5600塊。一個月工資53塊,100多倍。買了以後,勒緊褲腰帶還這個錢。可是心裏很舒服,小孩子可以練琴了。 重新登上那趟列車,已經是一名列車員 采訪旁白: 改革開放之初的上海百業待興,這為閑置在海豐農場的知青勞力帶來新的轉機。為了多掙一份工錢,更為了作為回城的跳板,這些來自上海的人,又紛紛往上海勞務輸出了。 就像農村包圍城市,他們先落到江蘇,然後再到遠郊、近郊,一步一步接近上海。好像畫了一條曲線,所以這回家的路被拉得很長。 朱靜華:掃地、清潔工等等。而且當時好多廠都缺少勞力。 顧幸運:就是最低的活,最苦的活沒人幹,就勞務輸出了。比如醫院裏的勤雜工,飯館洗碗什麽的,一般都是從海豐農場來的人。 李小女:手術室的手術服消毒,燙白大褂,我幹了十多年。 餘加安:我做的事情多了,當過保安,跑過列車,看過車棚,自行車車棚。 采訪旁白: 就在大家紛紛埋頭忙於打理小日子的時候,他們當年返城的主要發起者歐陽璉,也在四年刑滿之後,隻身回到了這座城市。 歐陽璉(1964年進疆,1984年回滬):我是1984年放出去了,我曾經當過采購,商店的采購,當過服裝廠的勤雜員。又做生意,虧了以後,通過海豐農場的勞務輸出,到化工廠當工人三年多。在長征醫院做護工,服侍病人。給人家洗魚缸。然後在電纜廠,接下來是看門的,做保安,看弄堂,幫人家看大門,大樓裏麵做保安。那個時候我50多歲了。 采訪旁白: 借著勞務輸出的機會,顧幸運的丈夫,也是從新疆返城的知青,在上海火車站當上了搬運工。 顧幸運:人家運的大電器,行李托運,他們裝卸,送到倉庫裏去。好多人做了兩天就跑掉了,辛苦,冬天都是滿身大汗,不能穿衣服,光著背扛行李。那時候他也四十幾歲了,最苦就是這三年,正好女兒念高中,要花錢的時候。 采訪旁白: 顧幸運經過努力,幸運地重新登上54/52次列車,成為一名列車員。大家開玩笑說,顧幸運你這個名字起得好,就如同向日葵,陽光總是照到你。她自己說,重要的是一個人心態要陽光,要積極。 顧幸運:我們新疆回來的,負責的車廂肯定特別幹淨。我們把廁所什麽的都衝得幹幹淨淨,再擠再忙,也要打掃好衛生。要評選的,我們都是五角星,從來不可能沒有五角星。所以列車長對我們評價很高,他有的時候對職工講起來,說你們在上海的不惜福,看看新疆回來的人怎麽幹活,你們怎麽幹活的? 我一看到探家以後從上海回新疆的知青,會特別照顧他們,這是沒辦法的,就是個感情問題。他們知道我們也是新疆回去的,很羨慕,說你們又走這趟火車了,你們運氣真的好。他們的情況都是沒有條件頂替或辦戶口,回不來的。 采訪旁白: 顧幸運還發現,就在這連接上海與新疆的列車上,在他們留下了多少往日情懷的車廂裏,又出現了一批批知青兒女的身影。這些少男少女正當他們父母進疆時的年齡,而在80年代末,他們正以相反的方向,懷著別樣的心情,從新疆各個團場奔赴大上海,踏上那個對他們來說既陌生又熟悉、既遙遠又親切的城市。在那裏,將要開始與父輩完全不一樣的人生。(未完待續) (青年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