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達一個月的假期!還是覺得短暫、倉促。畢竟八年沒有回來過了,感到很多的地方沒有去,很多的親朋沒有見,很多的食物沒有吃,很多的事情沒有做。就又回到了幹淨、安靜的美國,回到了朝九晚五的日子。過去那一個月,恰如長長的一場夢。
倒是終於帶著孩子們去了許多外地人的到此一遊勝地,有故宮、長城、十三陵、天壇、北海、頤和園,當然還有清華和北大,並美其名曰愛國主義教育。
去天壇那日,是個大晴天。在北京那麽些日子,晴天極難得,二十天裏隻得兩天半而已。晴了固然好,汙染不嚴重,可是本來就熱的夏天,驕陽之下更加炙烈地灼燒著地麵。進公園便已後悔入錯大門,要從頭走到尾,才到祈年殿和回音壁;完事之後,還得再走回來,才能回到我們停車的地方。
那一路雖是林蔭路,卻並不比暴曬涼爽許多。暑熱由地麵蒸上來,烘得人無所適從。阿小N一進公園就開始吵鬧抱怨,嫌熱嫌累嫌無聊,攪得全家跟著他心煩意亂。我怕他爹動怒,趕緊連哄帶勸,可是小N並不領情,繼續一路地氣鼓鼓,熱紅了的臉蛋拉到老長,過幾分鍾就威脅一下我們,虛弱地表示自己快要暈過去了。
我其實也怕累怕熱,興致不高,所以推說不想多花門票錢,留在樹蔭下的長椅上等待他們愛國主義教育歸來。
一群群遊人從眼前走過。幾個四五十歲的女人,呼啦啦用報紙雜誌扇著風,不過是把熱氣扇來扇去而已。瞧見我所坐的長椅,擠坐上來。本來容三四個人的椅子,突然就坐了六個人。其中一片多肉的、濕熱的膀子,緊緊貼著我的身體,幾乎是依偎在我的懷裏,粘耷耷的,令我直擔心她一旦走開,會不小心扯走我前胸上的一塊皮肉。
左邊不遠處的長椅上,則悠哉遊哉坐著一對老夫婦,男的閉目養神,女的光著腳板,腳底下不知有一樣什麽東西冒著煙,大概是艾草之類的用來熏腳呢。
再遠一些,幾個中年人在習武,功課是甩鞭子,學名不知道。那鞭子分鋼鏈子和麻繩上下兩截,甩的是腿、腰、臂的力氣,當麻繩部分落地,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如鞭炮一般。其中有一個光膀子的,應該是師父,嘴裏沒斷過香煙,在一旁點評。如果徒弟做得太差勁,他也會技癢上場,親身演示一番。那時便見繩子上下飛舞,每一下子都抽動得極猛烈,呼呼生風,不慎落到誰的身上均會是重傷,打在地麵上那劈啪作響之聲,實在不像一條柔韌的麻繩所能鞭打得出。
那邊斷斷續續劈啪著,雖然動靜很大,其當地人的四平八穩卻很了然。他們占據的那片地方,也因此顯得格外陰涼,不像我們這些遊客那麽燥熱,不論是走是坐,都攜帶著心神不寧。
然後我就看見一個中年的女子,帶著兩個纖瘦的小學二三年級女孩,靜靜站在路邊喝了幾口水,看見我這邊椅子上有空,指了一下,就一齊向我走來。
坐定之後,收了陽傘,女人從背包裏拿出兩管極小的餅幹條分給小姑娘,三個人開始細細軟軟地聊天。女孩數了各自包裝袋裏的餅幹條數,一個有七條,一個有九條。得了七條那個女孩也沒有抱怨,數完了,繼續安靜地吃。
一邊吃餅幹,她們一邊同中年的女人聊天。
女人柔聲說:“我在想,要是我們住的是能做飯的酒店,該有多好啊。我就會帶上一些家鄉的粉幹,泡開以後涼拌吃,加點自己家做的辣椒,太好吃了。”
說到這裏,她頓了一頓,輕輕一笑,像在自嘲,繼續道:“不過這樣也不好,不能這麽戀家。我們出來,就是要體驗各種不同的文化和食物,哪能一直都吃同樣的食物呢?”
一陣沉默,大家默默吃東西。然後偏小的那個女孩說:“我覺得,一個地方隻要是有一張床,一個廚房一個洗手間,就是家了。”
聽到一把稚嫩的聲音,小聲地這樣說出她心目中家的概念,我忍不住微笑了起來,感到自己仿佛聽去了人家私己的談話,不應該,可又暗自為了看見旁人的見地而覺得有趣。
兩下閑聊了一會兒,這一行人便起身繼續她們的旅程,我還在回想小姑娘的話。對於我這個走過那麽多地方住過那麽多地方的人,她的話或許夠幼稚。可是如果讓我用更加恰當的語言去定義“家”,我會怎樣說呢?
是父母所在的地方麽?曾經是。但是現在父母老了,方向掉轉過來,他們總是以我們的家為家,被動地紮根在我們拋錨靠岸的地方。
是孩子所在的地方麽?現在是。但是一定不會一直都是,因為等他們長大以後,我願意他們有自己的家自己的港灣,我們將有我們自己的家,養老等死的地方。
可是我又想起朋友說到她的父母,生活不能自理了,送去老人院,不肯住,因為那不是家,因為家不該是養老等死的地方,因為家甭管大小繁簡,在家裏最重要是我們覺得自在、從容。
於是發現,家還不就是如小女孩所說,是一個可以毫不做作地睡覺吃飯排泄的所在?
可是家,真的就如此簡單容易麽?我們每個人一生執著追求的,裏邊的溫馨或者奢華或者兩者兼有,其根本在於什麽呢?
這次回國,是畢業二十年。國內的朋友們要麽榮華要麽富貴要麽著作等身,總之極少我這樣混飯吃的等閑之輩。可是不論他們生活得多麽好,卻沒有一個人對自己的現狀滿意。環境汙染、食品不安全,孩子壓力大,等等等等。這些問題我也全看見了,而且因此而選擇了清冷地辛苦地生活於海外。他們也有機會定居國外,但是他們選擇了留在中國,給事業長足的發展機會,或者出於其它一些更為重要的原因。總之說到底,不論在哪裏,我們其實都不是沒有選擇,那麽我們也應當知道,任何一個選擇,都意味著某些方麵的缺失和犧牲。
國內的生活多方便啊。出門就有大把的餐館可供享用,買袋鹽,打發孩子下趟樓就成,不用開車出去。可是這樣,街上就難免會又髒又亂,物多人雜。美國的街道上不會。沒有小店嗎,沒有飯鋪沒有製造垃圾的買賣。我們開車去到四十英裏以外的地方去吃一頓中國飯,街頭聞不到濃濃的串串味道。天是湛藍的,水是澄清的,在街邊走路可以打赤腳。傍晚天邊飄著淡粉色的薄雲。
不論我們選擇了把家安在哪裏,我們每天享受的東西,海內海外,都是用某些犧牲換來的。
Everything comes with a price tag. A home comes with two – one for the property, the other for the longings around it.
一個常常在太平洋上穿梭往返、大半生用來遊蕩的阿姨,望著小學生遠去的背影,如此想出了神。小妹妹,你知道麽?阿姨在你這麽大的時候,也來天壇,像串門兒似的於此間嬉戲。幾十年過去,對於這個地方,這個城市,我和你一樣,都是行色匆匆的遊人,走累就好想回家,隻是可惜,你所描述的那個簡簡單單的家,你將要回去的地方,對於阿姨太奢侈,怕是再也回不去。
歌兒回去北京幾年,現在又一次離開,內中滋味,我能體會。
很開心又看到小名的好文章。茫茫人海,大家有緣在網上相聚取暖,真是不易。
今天額好開心啊!你又寫了,其實額覺得你一直在寫,隻是額看不到。。。。
很美的文章!讀到最後,竟然就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