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期間在讀這本書: 《百年家族:徐誌摩》。本來是想隨手翻翻,竟然發現很不錯,於是認真讀了一遍,並且寫下下麵的讀書筆記。
特色
多數讀者所熱衷的徐誌摩,是風花雪月的他,有與發妻張幼儀離婚,有對林徽因的癡情,有與陸小曼的轟轟烈烈與驚世駭俗。。。這是不假,他的浪漫情懷與洋溢的情愛,確實在很大程度上成就了他的創作。然而,與此同時,他畢生的不肯妥協,也體現在其它許多重要地方。這本書我最喜歡之處,就在於它多數篇幅都放在了徐的文學成就與社會成就上,詳盡地記錄了他積極認真關懷中國前途與改造社會觀念的努力,以及他的信仰――“自由”――的另外內容。
他積極投入新文化運動,為文、教學傳揚新觀念,成立詩社,從事編輯出版,探索白話詩的形式與內涵,創作與譯著並舉。他除去對理想之愛的追求,還一直用創作關注於自己對社會黑暗現實的不滿與失望,對時代潮流的迷茫與不解,對理想追求的挫折和失敗,還有不肯放棄的百般努力。
固然徐誌摩是個情聖,但是畢竟,沒有人生活的全部是愛情,徐也不例外。對我個人而言,他被茅盾譽為“中國文壇傑出的代表,在誌摩之後未有與並駕齊驅”的成就,比他為癡男怨女的吟唱提供的佐料更有價值。
我不喜歡看那些把徐誌摩一味當成一個愛情詩人來寫的傳記,就是因為,許多這樣的文章,給人一個誤導──仿佛徐的藝術成就,是因為他浪漫的情懷加上天賦的才華加上愛情的芬芳與苦澀。這本書卻不。它在寫到徐詩歌創作第一個高峰期時提到,“那時他雖然在現實感情生活中很不如意,但愛情並不是生活的全部,他還有情感之外的許多重要事情要做,他積極熱情地開辟一片片的啟蒙園地,傳播觀念,實現自己的人生和社會理想。”
在“韻味悠長的詩文”一章,作者記錄了徐經過與陸小曼在上海十裏洋場糜爛的生活,終於又回到北京,“。。。北京的風光又在無意中搖動了自己久蟄的性靈,他抬起頭居然又看到光燦燦的天了。。。”
這是他所需要的另外一個層麵,遠不是愛情所能夠滿足的追求,是他真正創作的靈魂――那是他自己,他人與際遇都取不走的東西。所以他才能夠在一次又一次“單純信仰的頹廢以後”,重又找到讓自己熱誠追隨的事物,讓他在脆弱的同時,也非常有韌性。
《百年家族:徐誌摩》一書共分十三章:
1 硤石富家
2 學貫中西
3 開拓文藝的新土
4 申如公理想的姻緣
5 誌摩的靈魂伴侶
6 驚世駭俗的徐陸之戀
7 韻味悠長的詩文
8 “單純信仰“的頹廢
9 “人人的朋友”
10 誌摩之死
11 悠悠未了情
12 誌摩的兒孫
13 留予人間的一卷詩
我非常喜歡這樣的編排。頂煩的是老掉牙那種按照時間先後順序來寫一個人的生平,表麵很流暢,其實說白了就是討巧。一個人本來就已經那麽按部就班地過完了一輩子,很多七七八八不同的內容,不得不摻雜在一起攪和著接受下來,偏偏死了還要被如此回顧,不能夠給他/她同一階段不同的方麵單獨的段落,實在是夠迂腐的。怎麽就不能把同時期的不同方麵獨立成篇呢?像本書這樣寫來,幹淨利落,盡管有少許重複的內容,可是讀起來反倒連貫,不會被插播的事件所攪擾。
這書中我最喜歡的是3“開拓文藝的新土”,還有 7 “韻味悠長的詩文”,和 8 “單純信仰的頹廢”。
人群
“開拓文藝的新土”一章隻簡單提到了詩人的戀情,這就對了,反正後麵有專門的章節貢獻給這段內容。新文化運動中的徐誌摩,有著特別的魅力,讓人看到他從文人角度所具備的浪漫情懷,同男女之事無關。
1926 年創辦《詩鐫》那一段尤其寫得好。作為新格律詩的代表人物,徐誌摩和聞一多自始至終追求著詩歌三美(“音樂美”“繪畫美”“建築美”)的理想。他們在詩歌理論方麵,探討新詩的音樂與格律,簡直構建了整個新格律詩的理論體係。“五四以來,詩壇最混亂的原因就是新詩的過分散文化,就是詩人太忽視形式美了”。而他們自己是研究西洋文學的,寫起詩來又受西洋的影響,於是如劉夢葦所說:“我們擺脫了古人的束縛,重新落了洋人的圈套,終於沒有走上創作的道路。。。”
那時候,無論是倡導詩體大解放的胡適、劉半農、劉大白等早期白話詩人,還是郭沫若等自由體詩人,都還沒有認識到詩歌形式美的重要性。所以,到了 1922 年前後,詩人詩作多如雨後春筍,可讀的作品卻非常少,大多是藝術粗糙的散文分行之作。
詩是藝術,詩人應自覺地運用某種題材,而不是不經心地一任題材支配。關於詩的藝術,徐誌摩認為,一首詩應該是一個有生機的整體,部分與部分相連,部分對全體有比例的一種東西;一首詩的秘密就是它內含音節的勻整與流動。明白了詩的生命是在它內在音節的道理,我們才領會到詩的真的趣味。不論思想怎樣高尚,情緒怎樣熱烈,你得拿來徹底地“音節化”才可以取得詩得認識,要不然思想是思想,情緒是情緒,而不能說詩;內在得音節決定外在的字句,行數的長短、子句的整齊與不整齊的決定,全得憑你體會到音節得波動性。
我不是詩人,這些理論,我隻是看來想想,不能評論。就算是詩人,評論一番,過後,我說的是十年二十年後,隨著繼續的創作,可能又要重新評論。理論本身就是這樣的,但是令我感動的不是理論本身,而是理論的探討人群。這是一群充滿對文學的熱愛和具備社會責任感的人,他們不斷地用自身去實踐所有可能的出路,勇往直前。同時他們又如此單純,可歎今天我隻有在讀一本曆史書籍的時候才能感受這樣的情懷了。
我們今天的出版物和網絡媒體花樣何其之多,人們的戰場延伸如此之廣,隻是談話已然變得索然無味,有時候真地隻能躲到一本書裏去找一群爛漫的人。
在《新月》月刊創刊詞中,徐誌摩寫道:“我們這幾個朋友,沒有什麽組織除了這月刊本身,沒有什麽結合除了在文藝和學術上的努力,沒有什麽一致除了幾個共同的理想。”
這一小段話,讓我想到了七十年代末的《今天》,還有趙一凡、北島、芒克、食指、舒婷、顧城。。。
在創刊號的“致讀者”發刊詞中,主筆人北島引用了馬克思的話剝離出文化專製的實質:“沒有色彩就是這種自由唯一的色彩,每一滴水在太陽的照耀下都閃耀著無窮無盡的色彩。但是,精神的太陽,無論它照耀著什麽事物,卻隻能產生一種色彩,就是官方的色彩。。。在血泊中升起黎明的今天,我們需要的 是五彩繽紛的花朵,需要的是真正屬於大自然的花朵,需要的是真正開放在人們內心的花朵。”
廖亦武主編《沉淪的聖殿──中國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地下詩歌遺照》記錄的也是一幫精神貴族、理想主義者在不同的時代同一個領域的追求。它裏麵選錄了徐曉的“《今天》與我”一文,文中寫道:“明年將是《今天》創刊二十周年,不可能再有十周年時的紀念陣容了,但我相信會有一些人還能記得這個日子,因為歸根結底,《今天》是從深海裏浮出來的冰山,是落水者生命的桅杆,是流浪者的精神家園。我們從不同的方向走來,在一種精神的感召下匯合在一本雜誌的旗下,並必然地從這匯合點向不同的方向出發。對於曆 史來說,民主牆、民刊是一個事件,一種現象,一場運動,可能在某種程度上能對曆史產生影響,但不可能改變曆史的進程;但對於個人來說,這就是命運。宇宙的規律告訴我們,星眾星散有著它神秘而不定的規律,人也逃不脫這一規律,任何人的意誌都無法改變,隻能是沿著各自命定的軌跡相聚與離散。”
我發現,這些群體化理想主義的東西,永遠讓我如此著迷。《新月》人,他們幻想以超現實的態度來回複天性的文藝主張,他們著重“健康”與“尊嚴”的文學創作原則,甚至徐誌摩本人重視創作與譯作,相對不那麽看重梁實秋等人的文藝理論論戰和胡適、羅隆基的政治思想路線,在我看來,都是在把持真正雋永恒久的東西。
考究
離開談這個人群,回到詩人自己。他在寫作當中,不論是詩歌還是散文,盡管是“跑野馬”的寫法,跑得狂野卻不懈怠,因為他並不真地不在意筆向哪兒走。恰恰相反,他很在意文字的考究,也就是他身體力行的“美感”。
“不要說下筆寫,就是平常說話,我們也應有相當用心。”
真正優秀的作家多是如此。
福樓拜有一信仰:“一個特異的意念隻有一個特異的字或字句可以表現。”
我也想起王曉波的“我的文學師承”一文,我曾經在《讀吳冠中+紅豆豆 - 美什麽美》一文中引用過:
“ 道乾先生和良錚先生都曾是才華橫溢的詩人,後來,因為他們傑出的文學素質和自尊,都不能寫作,隻能當翻譯家。就是 這樣,他們還是留下了黃鍾大呂似的文字。文字是用來讀,用來聽,不是用來看的──要看不如去看小人書。不懂這一點,就隻能寫出充滿噪聲的文字垃圾。思想、語言、文字,是一體的,假如念起來亂糟糟,意思也不會好──這是最簡單的真理,但假如沒有前輩來告訴我,我怎麽會知道啊。”
記得讀大學的時候,我有一次去拜訪藏克家,他那天談興很濃,聊著聊著,就開始給我背誦起詩歌來,之後更背了兩小段散文。當時我隻是覺得老頭兒像個老小孩兒,想起一出是一出。後來,當我逐漸養成了自己寫完文章再多次重讀的習慣,這才發現自己寫的東西有多麽爛,同時體會到,許多好的文字,是在朗讀的過程中感覺出來的。那種韻律,不是來自洶湧彭湃的激情而已,更不是靠寫些個紮人眼球的話題、拉一群粉絲助陣所能夠造就的。寫字,畢竟寫的是字,而不是話題。就好像繪畫畫的是圖畫,而不是構思。
而這一點的前提,除了認真的精神,必定還有創作的激情。激情不僅表現在寫作本身,更是看它為上癮的事業不能戒除。比如在創辦《詩刊》時,先是方令孺、陳家夢等人,由於共同度過的一個談興很濃的夜晚,生出了請徐誌摩主持青年詩歌刊物的大膽念頭,本來陳家夢來提的時候,應該是沒有抱太大希望的。但是徐誌摩一聽“樂極了,他突然覺得自己又走回島聞一多那個神妙的黑屋子”,並當晚給各方朋友寫信約稿。並且在後來的工作中,他也確實做到“真而純粹,實在而不浮誇的精神”,從來沒有被理想道路上的挫折打倒過。
客觀
本書作者方慧, 1971 年生,在湖南嶽陽第七中學執教七年,從事教學之餘,經常閱讀有關中國近現代史上人物及思想研究的著作,了解有關研究現狀。一九九九年進入南開大學曆史係,攻讀中國現代史碩士學位,師從王永祥教授。正是由於其學術背景,本書所涉及史料,作者基本能夠比較客觀地羅列事實,而避免加入個人觀點的敘述。
試舉例一二:
徐誌摩歸國後的頭幾次演講,“留給人的印象並不好”,因為他以為按照他的牛津方式,陶醉地用冗長拗口的句式去誇飾地朗讀精心準備的講稿就是好的,其實隻能讓人或者不懂,或者反感。
再後來,泰戈爾的訪華,也並不算十分成功。泰戈爾的演講,自覺或不自覺地宣揚印度的哲理思想,而這類思想給當時國人的感覺是重精神反科學的。泰戈爾反對西方物質主義、工業主義的戕害,在當時正值內憂外患的中國,他這種突出超卓的精神,與中國新文化運動後的多數知識分子反傳統精神文明、重西方物質文明的傾向是格格不入的。而徐誌摩,出於對泰戈爾的極度鍾愛,一方麵將其描繪為“豎立在大地的頂尖上,仰麵向著東方,傳布永恒光明的巨人”,令得並非同他一樣充滿浪漫氣質的中國文化界對泰戈爾本人的訪問頗為失望;另一方麵,他又竭力在泰戈爾麵前掩飾國人對他的失望,令得來訪的老人頗感傷懷。
這兩樁事情,都是描述溫和得體的徐誌摩之不得體之處,但是又因此透出他至情至性的可愛。至於這些可愛,得誰人的愛,那就全在讀者了,作者並不幹預。
同樣的,書中記述的幾場筆仗,小的有徐誌摩對郭沫若誇張詩句的嘲諷,有魯迅對徐誌摩為人的譏誚;大的有蘇俄仇友問題的爭論,還有魯迅、周作人、陳西瀅關於北京女子師範大學風潮(楊蔭榆)的論戰,徐作為《晨報副刊》的主編,又偏又倚地參與討論,更寫出比原文還長的附注,同時卻一再強調自己的中立態度,並且也確實始終努力進行調停工作,實在是一位可愛性情中人的形象。好又好在,這是我看出的我的喜歡,別人可能不這麽認為,這是我喜歡的傳記寫法,用幹貨講話,水分由著讀者自己掌握。
最後
胡適曾經對徐誌摩的一生做了精當的概括,他說:“他的人生觀真是一種單純信仰,這裏麵隻有三個大字:一個是愛,一個是自由,一個是美。他夢想這三個理想的條件能夠會合在一個人生裏,這是他的單純信仰。他的一生的曆史,隻是他追求這個單純信仰的實現的曆史。”
抄一首他詩作裏我特別喜歡的“雪花的快樂”,其中詩人靈性的飛揚,和憂鬱之下的盼望,都是他“單純信仰”的寫照。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裏瀟灑,
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
飛揚,飛揚,飛揚,
這地麵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穀,
不去那淒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揚,飛揚,飛揚,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裏娟娟的飛舞,
認明了那清幽的住處,
等著她來花園裏探望
飛揚,飛揚,飛揚,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時我憑借我的身輕,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另外,“雪花的快樂”偶也喜歡。還有“偶然”。
再說人才濟濟的今天,又出了幾件能夠傳世的作品?
過年去看你,順便拜讀了你的新作,恭喜你又強勁地射了一回,傾倒眾生。。。
還有,詩情畫意的是阿小人同學。建議亮亮你去他的博客學習一下,他最近在溫習唐詩呢。。。
小人書:難得我們倆都在詩情畫意中辭舊迎新啊,多麽愉快的一個巧合!
徐誌摩【季候】
他倆步起的日子
像春風吹麵春花
花對風說 我要
風不說話 他給
但春花早變了泥
春風也不知去向
她怨 說天時太冷
不久會凍冰 他說
徐誌摩【季侯】
他倆步起的日子
像春風吹麵春花
花對風說 我要
風不說話 他給
但春花早變了泥
春風也不知去向
她怨 說天時太冷
不久會凍冰 他說
他倆步起的日子
像春風吹麵春花
花對風說 我要
風對花說 我給
徐的詩基本沒讀過,好象不是我喜歡的那路,太過輕靈。不過,詩一定要有音韻美的觀點,倒是挺對我的胃口。看著不起眼的詩,一朗誦出來就可能把人給震得五迷三道的,真的,包括譯詩。
傳記太水的話,就淪為二手小說;看過一本林徽因傳,把人難受死了,那個描寫兼抒情多得喲,好象作者是林肚子裏的蛔蟲似的。阿小名看的這本,聽上去好象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