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對夫婦,帶個小baby。從前見過幾次,不太熟。今天見麵,那位先生突然問我:“聽說你有三個小孩是麽?”
“嗯。嗬嗬。”
“了不得了。她才搞一個,就都快累死了。”他邊說,邊用眼睛看著他太太。
我就笑了,問他太太:“你上班麽?”
“不上。”
“所以嘛!我上班,當然沒有全職媽媽那麽累了。差別太大了。我在公司 ,可以喝茶聊天散步上網,隨便幹點兒什麽都當休息。在家可不一樣,沒完沒了的事兒,根本沒得休息。”
“你這話就說到點子上了,”太太草草看了我一眼,低頭繼續說:“可不麽,在家裏,到處都是活兒。”
“不過你也差不多就可以了,有小孩子的家,家務是忙不完的。”
“是啊。”她話說得短,仔細一看,已經在抹眼淚。我心裏突然也跟著一痛,拿胳膊攬住她的肩膀,慢慢說:“我知道,我知道。其實我也是一樣,說得到做不到。我先生就老是說我,每天睡前都要把家裏整理得幹幹淨淨,可孩子一起床,隻要幾分鍾時間,就能又搞得亂七八糟。何必?我何嚐不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可還是忍不住要把看見的事兒都做掉。不過你長期在家裏,尤其又有那麽小的孩子,真要自己多心疼自己,不然累垮了,孩子反倒沒法照料了。”
她點著頭,默默把眼角的淚水抹幹淨。我坐在她身邊,看著她的樣子,心裏清清楚楚知道她的感受,可又一時不知道能說些什麽。
記得阿小N阿小T還是嬰兒的時候,三天兩頭生病。阿小J那時也還小,我和大俠常常都感覺被逼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了,眼看孩子燒到吃多少退燒藥都沒有任何作用,我們為他們死的心都有,卻硬是什麽都幫不到,隻能聽著他們高一聲低一聲哭鬧,讓自己的心都疼碎了。
記得有一次,病得真厲害,連大俠都起不了床了。兩個小的八個月大,阿小J兩歲多。我後背上背著阿小J,手上抱著阿小N。阿小T最乖,就狠心把他放在小床上,由著他哭累了睡,睡醒了哭。我手裏和背上這倆,需要我不停走動,才肯停止號哭。於是我就在家裏不停地走啊,他們在我身上越來越重,我的心裏也越走越悲傷。
從來沒有人能夠,或者願意,去計算一下,為人父母,究竟給人們帶來了多少痛又多少樂。多數的父母,都是可以為孩子犧牲一切包括生命。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一切養育的過程都是精美的製作。我們走出家門,往往是以幸福家庭的模樣出現在別人麵前,洗得幹幹淨淨,穿得漂漂亮亮,笑得嘻嘻哈哈。而那些回到家關起門幾口之家所承受的呢?
(二)
我常常覺得,生孩子是一個斷點,它打斷了我的生活,從那裏開始了一個全新的我。很難說它的打斷是好還是不好,因為說實話,我無法確定,是沒有孩子的生活更好,還是有孩子的生活更好――原因是我顯然無法將這一切量化。
但它確確實實將我的歲月齊齊地切了一道溝壑,溝壑裏奔流著任何其它事件都無法替代的巨大波瀾。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到我變回一個很小很小的小孩子,在一棵樹底下做遊戲。我的遊戲是把幾片樹葉,泡在小碗所積攢的雨水裏。這隻小碗,碗壁破損,被丟在院子當中,裏麵除了雨水,還有灰土,以及我新添加的樹葉。
我專心地蹲在那裏攪拌和觀察樹葉,等著它們變成其它的什麽物質。偶爾有幾滴雨水,從樹梢滑到我的頭發上,再順著我的額頭溜到我的鼻尖。不過我依然保持著專心致誌的樣子,顯得對雨水滿不在乎。夢中,稚嫩並對科學研究一無所知的我,心裏正在嚴肅的想道:居裏夫人的工作條件可比這個艱苦多了,肯定的。
當我正沉醉在自己的小夢裏麵,隔壁房間阿小N的哭聲穿過時空的限製,進入我的夢裏,容我的夢境臨時收容了它一小會兒。但是他哭得很執著,我隻好把夢和現實之間的屏風推開,強迫自己從很沉很沉的睡夢中醒來,下床,去看阿小N。
等我回到床上,溫暖的被子已經冰冰涼。無可奈何地鑽進去,望著天花板,在睡眠的斷點處,我試圖回憶著以前不被打斷的睡夢。可惜實在太過遙遠,我一個都想不起來。
這樣的情況實在很多很多。當我在讀一本好書,孩子打起群架來,哭聲驚天動地;當我開車路上想到一篇文章,正陶醉地順著自己的思路想下去,後邊的孩子卻拚命要我回答前邊的車子是什麽牌子的我們家的又是什麽牌子還有鄰居家的還有阿小咪家的還有各個老師的,都分別是什麽牌子;當我剛把衣服疊好,洗手間裏某個孩子大喊“I am done”,我趕過去給他擦屁股,回來卻發現整整齊齊的幾摞衣服已經被另外兩個孩子扔了滿床滿地;當我剛開車趕到公司準備上班,學校打來電話說孩子吐了,我必須立刻接他回家。。。
所有這些情況,還有其它,都需要我馬上放下手裏的事情,趕赴出事現場。或許如果我實在不願意的話,我還是可以找到其它解決途徑的。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找其它途徑,本能的反應就是去,趕快到他們身邊。
所以斷點的存在,絕對不單單是外界的,更是內心的。是跟孩子一起被生出來的本能,那個,是斷點的根本。
有時候,我累了,會說賭氣的話:要是沒有孩子就好了。
可是,等等。要真的沒有孩子,我也就沒有了可謂奮不顧身去愛孩子保護孩子的行動。這個行動,是我在同一切人相處當中,最為純全善良的部分。所以還是算了,不要沒有孩子了。否則我或許不再如此容易被人打斷,因為我少了大量的負擔,少了大量的牽掛,但同時也少了可以讓我不加思索就能夠斷開一切去維護的小人兒,和他們不加思索就具備的對我的依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