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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的苦難-Lost Suffering

(2006-11-08 09:44:08) 下一個


昨天晚上繼續讀Jane Goodall的“Reason For Hope”,讀到Death和Healing這兩章,裏邊很多作者回憶的片段、心情的描述,感性的獨白,理性的思考,完全抓住了我。

我想起來幾篇過去的文章,有我自己的,也有朋友的,都是關於苦難還有死亡。打算在寫讀書筆記之前,把它們重新貼一遍。

這第一篇,“迷失的苦難”,是我在將近三年前寫的。回頭來看,當時的我遠不如現在堅強。但是那時候勉強支撐我的一些精神力量,今天被保留下來,而且越來越強大。。。







在加州與溫哥華之間的 101 號公路邊上,遍布美麗的森林小溪和海岸,大都有簡單卻好聽的名字。印象最深的是幾處都用到“ LOST ”,比如“ LOST MAN VALLEY ”, 或者“ LOST C REEK ”,讓人覺得神秘甚至有些許淡淡的感傷。回來之後,仍然對此念念不忘,想著要寫一篇文章,題目叫“ LOST SUFFERING ”,中文就是“迷失的苦難”,再適合不過我這個冬天的心情。

入冬以來,情緒就一直這麽晃蕩著,找不到牽扯的繩子或者穩重的錨幫我靠岸。雙胞兒子常常生病,所以決定送回北京調養身體。我痛哭了兩天,就累了,不敢再多去思考。安安靜靜地上班,下班,做家務,準備他們的行裝。仿佛什麽都不會發生。但是在一封給朋友的信中,我寫道:

“最近幾天工作很忙,所以心情比較平靜。但是常常在晚上,沒有夢,沒有聲音,卻突然醒來,無法再入睡。想著兩個兒子近在咫尺,靜靜地安睡。到清晨醒來,他們又是快樂可愛,跑來跑去,不停的笑著鬧著,給冷冷的早晨綴滿醉人的溫暖歡樂。阿小 N 有最特別的笑容,淘氣中透著羞澀,常常在假裝的嚴肅反省之後忍不住爆發出來,使我沒有辦法不一把將他摟入懷中,唏噓感歎造物的奇妙,賜我如此珍寶,勝過世上的一切。阿小 T 則總是在甜甜的笑著,靠在我身邊,看著哥哥淘氣。

他們的笑容燦爛若鮮花,我卻很快就要看不到了。

我用棉被將自己的頭包起來,哭到心好似裂開來。想將他們從床上撈起來,抱他們看他們直到天明。我常常以為自己可以為他們放棄我在世上的一切所有,可是偏有這樣的時刻,我就是不能夠將他們童稚的笑容留在身邊。又一次的,我將忍受他們的離去,還有日後相見卻難相認。

我可以用千百個理由說服自己,可是我如何讓自己不再流淚?昨天與大俠談一些事情,本來與孩子並不相關。但突然地,想到阿小 N 再過幾天就要走了,我突然無法抑製地痛哭起來。大俠嚇了一跳,問我怎麽了。他沒有想到我轉瞬間會想到與我們的話題毫不相關的事情,而且在過去的幾天裏我一直狀態都還不錯。我沒有辦法解釋,隻是嘮叨說“阿小 N 就要走了,我就快見不到阿小 N 了。”一遍又一遍地說著,這是我對自己淚水的回應,解釋。我還能說什麽呢?哪一樣道理我不明白呢?可我終歸是媽媽呀我愛這幾個孩子勝過我的生命。我說我為什麽哭是沒有意義的 , 因為家人和朋友都知道。隻是唯有我在那個絕望流淚的時刻知道流淚比流血還要痛,而且那痛我窮盡一生也不能忘記。”

阿小 N 走的那天,我並沒有去機場送。也沒有哭。

然後堂妹和她的父母就來小住了一周,化解了許多我不去述說的傷悲。他們安靜地住著,照顧我們,疼愛阿小 T ,帶來很多溫暖,卻沒有給我們任何壓力。我這才得以整理阿小 T 回國的行李,也粗粗備了之後我們去加拿大旅行的東西。事後發現,因為心不在焉,又沒有經驗,準備得非常不充分 -- 沒有帶冬天禦寒的衣物,汽車沒有換防凍機油沒有帶防滑雪鏈, PALM 沒有充足電也沒帶充電器,等等等等,不勝枚舉。

堂妹他們一走,稍事休息,我們就帶著阿小 J 和阿小 T 南下,開往洛杉磯,將阿小 T 交到 SZ 手裏,托他帶回北京。早上六點出發,中午十二點多到,一路上兩個孩子或睡覺或玩,一點都沒有鬧。每次回頭,阿小 T 都甜甜地對我笑,使我內疚得不敢再看他。這個乖乖吃乖乖喝乖乖睡的孩子,從來不給我們添麻煩,我們卻還是要送他遠去,我如何對得起他稚嫩的笑容?我是他的媽媽,可是我什麽都不能為他做。

阿小 T 去機場,我也沒有去送。

Y 夫婦帶我和阿小 J 去永和豆漿吃了早餐。回到 SZ 家,阿小 J 自己玩,我整理了一下東西,就靠在沙發上,看外麵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窗外的瘦竹上,畫麵清新翠綠。我仿佛回到少年時看雨發呆的日子。阿小 J 開始看“ SHREK ”,我專心地看,也不給她講解,腦子一片空白,四處寂靜無聲。

中午同 SZ 老婆去半畝園吃完飯,冒著大雨就上路了。 SZ 老婆撐著傘在雨中相送,我心中竟有無限的不舍。他們是如此快樂的夫婦,離開他們仿佛也在離開快樂。車子剛剛開出餐館的停車場,我就哭了。

一路上雨越下越大,一度無法看到前麵的路;或者有濃濃的霧,身在山中,卻不見山;風大的時候,車子被吹得搖擺,要努力把握方向盤才能不偏離正路。阿小 J 累了,在雨中沉沉睡去,我和大俠在陰沉的暴雨中小心前行,那雨就是不停,幾乎一直下到家。快接近家時,才見了月亮和星星。我們想著明天還要啟程去溫哥華,真怕這雨一直跟到北邊,一路該有多麽鬱悶。天氣預報又總是不準,見步行步吧。

阿小 J 到家也沒有醒來,我直擔心她累病了。

我們連夜往車上裝行李,還有帶給姐姐的東西。車小東西多,頗費了一番力氣取舍。

早上醒來,陽光明媚,真是舍不得拋下這片燦爛。天氣預報說我們將去的路上有雨,幾乎都不想走了,可是又不覺得該這麽莫名其妙地留下。去給車加滿了油,放上一盤張學友的老歌,一直開上了 RICHMOND 橋,這才有了上路的感覺。在陽光之中,也振奮起來。大俠開始頻頻向窗外照相,有嫩綠的草場和健碩的牛兒,在晴朗的早晨生機勃勃。

大俠說一早打電話回去,阿小 T 已經安全到達。想到他嗲嗲地叫媽媽,又是淚流滿麵。

一天都天氣晴好,隻是開在紅木森林裏,參天大樹常常遮了陽光,我並不喜歡。更喜歡開闊的平原,或者海灘,沒有遮攔,無論陽光還是雨水,一任潑灑,不會覺得陰冷。在一處風景區買了幾張明信片寄出去,甚至還在漫遊時打電話問地址,精神十足。這是這次來回路上唯一一次寄卡片,是因為剛剛出門,還有些新鮮勁兒。之後也買卡片,但是完全沒了精力去寫,去寄,一直帶回加州。

傍晚時分,停在路邊,問這紅木國家公園到底有什麽好去處,老頭深深地看了我們一眼,說非常不幸,我們剛剛已經穿過了公園,來到了森林的盡頭。其時天已將黑,寒氣降臨,我們卻不甘心,又掉轉頭去,揀了個好路口開下去,勉強欣賞了一些磅礴大樹,在擦黑的林子裏默默地立著,等待粗心的最後一批遊客。四處空寂無人,我們盡情擁有所有的風景和黃昏,寒冷寂寞。

總是這樣,討厭擁擠的人群,但是心理上嚴重地依賴人群。這一路都是如此:旅遊淡季,走的又是不太常有人走的路,任你風光無限,卻透著寂寥,很少聽到人的聲音,隻有我們三個人,在大自然中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仿佛到了隔絕於世的古代荒原,離家無比地遠,也不能預知前麵到哪裏去。黑暗中迂回在山間的叢林,甚至不知道下一個緊接著的轉彎在哪裏,好像隨時會錯過轉彎的標誌,衝下山澗去。四周沒有光亮,隻有高大的樹木黑黑地立著,沒有盡頭。

終於到了一個小鎮,有不小的一片燈火,叫 CRESCENT 城。找到一家為美國人開的中餐館,盡管服務生都是美國姑娘,也將就吃了,算是為了裏麵的一點溫暖的亮光。之後我便說什麽都不肯再往前走,找家酒店住下,仿佛回到都市當中。回來時又經過這裏,覺得跟這個小城已經有了感情,也發現這間酒店建得有點像個城堡,這都是我們在那個疲憊的晚上所沒有發現的。

次日一早阿小 J 很早醒來,有些鬧。帶她在大堂吃早餐時,她吐了,又拉肚子。趕緊去藥店買了些藥喂給她。本來想當天在 OLYMPIA 玩,在當地住一晚,第二天再去加拿大。但因為擔心阿小 J ,臨時決定當天趕去溫哥華。於是通過 199 號轉上好開的 I-5 號路。在 199 號上,樹上有雪,山間有清秀的河水,天寒地動凍中精力充沛的一些人在放船釣魚。我們聽很久以前買的排蕭 CD ,第一次果真放鬆下來,欣賞喜愛的風景,甚至講起這些年來我們和周遭的各種變遷。雪本來是華美的,但在這樣安靜的山路邊上,也都變得俏麗,仿佛如若張揚,就是褻瀆了漫山的和平。

一天都在趕路,阿小 J 就睡著,精神不是很好。直到下午到了 PORTLAND ,身體才恢複一些,開始講話,玩玩具。加上 OREGON 物價低,買東西不交稅,連加油都有人服務,所以我們抓緊買了個微波爐給姐姐,加了油,直奔溫哥華開上去。說到底,阿小 J 也隻是原因之一,我自己也不想再住在外麵。雖然才出來兩天,但由於阿小 N 和阿小 T 走,沮喪的情緒已經跟了我很久,想家的念頭甩也甩不掉。馬上打電話給姐姐,說想吃媽媽做的拉麵。聽到媽媽在電話那頭嚷嚷“沒問題”,我頓時覺得心思安定下來,知道那邊溫暖的房間裏,媽媽熱騰騰的麵條已經等著了。

大俠又打了個電話給北京,他媽媽說阿小 N 和阿小 T 相見,還彼此認識,互相指著,興奮尖叫著抱在一起跳。這是我幾天來最開心的事。自從阿小 N 走後,阿小 T 頭兩天還好。再往後便不肯吃飯,一坐在飯桌邊,就指著阿小 N 的椅子說“坐坐”。看他們兄弟分離,我心裏不住地痛。現在好了,至少我們把他們哥倆放在了一起,打架哭鬧也有個伴了。

快要接近邊境時,有一段山路,開始飄雪,愈下愈大,雪片直向車子砸過來,幾乎封了眼前的視線。這時的我們,還是剛剛見飛雪,又將近終點,煞是興奮。等到後來被大雪阻擋,才真是草木皆“冰”。這是後話。

溫哥華的夜晚很親切,尤其是在我們開了枯燥的長途習慣於星星點點的燈火之後。開在 BROADWAY 上麵,路邊華燈初上,店鋪一家接著一家。幾乎想停下來找家小酒館喝兩瓶再走了。想像著到家後,吃碗熱麵條,喝瓶冰啤酒,同家人聊會天,睡上一大覺,不亦樂乎!

可惜沒有啤酒。而且在溫哥華買啤酒十分困難。這裏一般的商店都不賣酒,隻能去專門的賣酒的店子。而我們到的時候已經是晚上,那些商店均已關門。次日是禮拜天,不允許賣酒。所以直到過了兩天才買到,而且因為酒非常貴,所以飲得很不暢快。

我們的家庭團聚也沒有以前那麽溫馨了。爸爸來加之前剛剛做了膽囊切除手術。因為操作問題,手術非常不成功。術後血壓降至零,險些喪命。幸好爸爸媽媽都是醫生,爸爸本人就是外科醫生,所以馬上發現情況不妙,立即要求回去手術室,重施手術。因為是內出血,已經大量失血,緊急輸血,異常危急。這一切他們之前都沒有告訴我們,怕我們擔心。術後 20 天他們就趕到加拿大照顧產後的姐姐,爸爸恢複得非常慢。我見到爸爸時,雖然他很開心,但也掩不住虛弱疲憊。從前的爸爸麵色紅潤,走路生風,加上人聰明能幹,所以從來沒有給我心疼的感覺。但此番他蒼白的麵容讓我淚流在心。大多的時候,爸爸都是靠在床上休息,媽媽就格外辛苦,要照顧全家。因為經曆了這番波折,兩個人都顯得憔悴而敏感,常常為我們的一點小事著急,愛我們愛得格外心急,仿佛想在有生之年給我們更多的愛。也正是因為這樣,我一直擔著沉沉的壓力,希望我們的行事可以讓他們快樂。而大俠和姐夫都是好脾氣又善良的人,所以我們全家都相當小心翼翼,把其他人當脆弱的孩童。

姐姐新近移民到加拿大,沒有工作沒有讀書,又剛剛生了小寶寶,生活中似乎沒有希望。他們住的條件不好,吃的條件不好,用的條件不好,加國又生活昂貴。我每天看著他們省吃儉用,姐夫用手搓洗衣物和尿片,姐姐什麽破爛都舍不得丟掉,家裏必備的用品都沒有。更艱難的是他們也不知這種狀況到什麽時候才是頭。有一夜與姐姐聊天,她在黑暗中流淚,述說她和姐夫彼此的心疼和共同的不知所措。這一切我和大俠都經曆過,所以格外不希望我愛的人再去經曆。可是我又能幫他們什麽呢?我隻能讓大俠去商店多買些家用的東西和吃的回來,告訴姐姐一切很快就會好起來,鼓勵姐夫讓他少些壓力。可是我自己比誰都更清楚他們現在所經受的壓力,根本沒有人能分擔。想起大俠在申請學校時,曾經送我一張卡片,通過卡片告訴我,在他一生最大的艱難之中,隻有我一直守在他身邊,給他永遠的鼓勵。這些都過去了,變成美好的回憶。所以我講給姐夫聽,希望它能夠告訴他看到壓力後麵藏著的小小的但是很重要的力量。

可是對我的親人,我什麽實質的事情都做不了。我希望自己能替他們吃苦,能給他們輕鬆的生活。我希望我的爸爸媽媽不用再為我們辛勞奔波,能夠和他們深愛的兒孫在一起。可是我最終還不是要回美國,阿小 J 要離開姥姥姥爺留下無限的惦念給他們?在溫哥華,頭兩天是大晴天,趕著出去玩了一下,看得出爸爸媽媽有我們和阿小 J 陪著,格外開心。帶阿小 J 去坐公共汽車,輕軌,還有渡船,她都十分喜歡。想想他們這一代的孩子也真是可伶,看過的玩過的都是大人設計好的,像這些天天可以看見的,還得專門安排才能體會。我們大人也是一樣,已經過分依賴自家的車子。結果溫哥華下大雪,我們的車陷在停車場,便哪裏都去不了了。偏偏機油不是防凍的,想去換機油都不行,真是無計可施。好在走之前雪停了一天,得以將車停到大路上去。

臨走的前一個晚上,爸爸不小心撞了頭,碰得很重,我們都非常擔心。甚至想先不走了。可是已經多留了一天,為了等商店開門好給姐姐再多買一些東西。我又難道能買夠她將來所有要用的東西不成?或者我能夠一直守在父母身邊,在他們有傷痛的時候陪伴他們嗎?我什麽都做不了。

我就告訴姐姐,什麽都不要怕,不要難過,多多禱告。姐姐笑我,說她不信這些。她說我和大俠度過艱難,也都是我們自己努力的結果。我隻能說不是的,等到有一天你自己也經曆了神的恩典,你才會明白,我們自己,實在是什麽也不能。夜了,還在同爸爸媽媽說話。囑咐他們常常喜樂。他們說過去的一年裏,他們經曆了很多艱難困苦,也越來越意識到自己的無能為力。他們是在不斷提醒自己感恩,喜樂。倒是常常擔心我們。

就是這些彼此的關心和掛念,讓我不能不再上路了。它們在困難中支撐我,但也在深夜裏打倒我,使我陷入深深的憂慮,不能釋懷。在回程的路上,每每天黑了開車,都會不由得想起爸爸和媽媽對我們的惦念,還有姐姐對前途的不知所措,還有遠方的阿小 N 和阿小 T 。我的心一直地沉落下去,同車外灰暗的天地一樣,沒有亮光。而我們的車也是,跑得再快,也跑不出這樣夜的路。這樣的時候,我願我從來沒有來到這個世上,沒有經曆人生,沒有愛也沒有恨。若果昆蟲沒有感情,我想作一隻昆蟲,我想丟棄我所有的感情。

可惜事實上,我什麽都沒有辦法不去麵對。所以我們又上路了。當我親吻了未出滿月的小侄女,擁抱了姐姐和爸爸媽媽,我看到他們的不舍。我迅速地鑽進車裏,頭也不回地跑了。我怕他們看到我的淚水,為我心痛。既然我什麽都不能為他們承受,我至少可以不要他們為我承受太多。

回去的路行得無比艱難。加拿大境內的 99 號公路沒有清雪,而加拿大又是不允許用防滑雪鏈的,因為怕破壞路麵,所以我們真有把這條命擱在 99 號上溜著走的感覺。入了美國,路麵稍有好轉。但是因為氣溫底,雨刮已經噴不出水來。一有大卡車經過,水加泥便噴上來,立即結凍在我們前車窗上,必須馬上停車用水擦洗。

待到西雅圖,已經完全沒有雪。但是奇冷無比,臉被風吹得刀割一般 , 直到現在還在隱隱作痛。我們又沒有帶冬天的衣服,在 NIDDLE SPACE 買門票時阿小 J 凍得直哭。碼頭上也是一個遊客都沒有。找到唐人街吃午飯,十分冷清。餐館老板娘說都是天冷和下雪搞的,禮拜六都沒有生意。

吃好了飯,又另外買了些飯菜帶走,怕晚上找不到中餐館。

幸好打包了飯菜,否則晚上更會不知如何是好。每走一步,誰知道下一步會碰到什麽?我們車開得好好的,還在商量是否要去 OLYMPIA 國家公園。大俠喜歡野外的東西,我不愛看樹木,又怕冷,覺得不值得天寒地凍地去跑一天。上帝自有他的安排。行到西雅圖和奧林匹亞之間,飄起小雪。雪越下越大,不覺間遮了天日,如同夜晚。當時剛好我在開車,發現加油或煞車便會打滑。再看周圍的車,也都溜來溜去,速度減慢到走路一樣,如履薄冰。越來越多的車停在路邊,開始裝防滑鏈。也越來越多的車翻在路邊死掉了。這個時候,除了路以外,周圍什麽都看不見。不知到了哪裏,不知周圍地勢如何。眼睛所能見的,就是前麵的車燈,保持方向。車子又向旁邊滑了兩次,我緊張得幾乎開出去。前邊的車在我麵前打了幾個轉,終於沒有死,成功地又穩住了方向,繼續前行。我不敢停車,怕再也開不起來。不敢拐上出口,怕那裏的大坡大彎我應付不了,衝到溝裏。我什麽都不敢做,隻能被動地努力把穩方向盤,慢慢向前挪。好不容易到了一個出口,接連有幾部車開出去,我也硬著頭皮跟了出去。感謝神,這個出口很平緩。一出來,我慌忙停了車,換大俠開。在油站問到不遠處有 WARL-MART ,拚命挪過去。結果鏈子早就賣光了,而且我還發現我的包落在了西雅圖的餐館! When it rains, it pours !

大俠說他再去附近的一家店鋪碰碰運氣,讓我和阿小 J 留在 WAL-MART 等,外麵開車太危險。他就一個人走到外麵的冰天雪地中去了。我明明知道外麵充滿危險,無比寒冷,可我沒有一點辦法。

他將手提電話留給我,讓我找包。因為我們已經離開了西雅圖地區,黃頁沒用。於是打電話給 ZZ ,請她幫忙查那家餐館的電話。然後我就站在商店門口等。阿小 J 乖乖地坐在購物車上,不明所以地看著我。她什麽都沒抱怨,可我還是哭了,覺得這一夜永遠不會過去,大俠再也不能回來,我們母女也無處可去。

等得我信心全無的時候, ZZ 找到了電話號碼。趕緊打過去,老板娘答應幫我保管。心放下許多。大俠也回來了,什麽都沒買到。無奈之下,買了兩條粗麻繩作防備。

開到最近的一家旅館要房間 , 信用卡竟然被拒 , 原因是已經透支 ! 換了張卡 , 住下,用微波爐熱了中午買的飯菜,吃了,才發現自己已經疲憊不堪。但還是硬撐著打了電話給信用卡公司 , 發現卡被盜用。馬上停掉這張卡 , 並且通知其它的信用卡公司 , 暫停我們的所有信用卡帳號。又強打精神,留了話請 Y 幫我們查回家的路況和天氣,但是等不及他回電話就睡了。

早晨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視看新聞。又是下雪,又是壞天氣。看這架勢,沒有十天半個月我們是逃不掉的了,況且我們還得開回西雅圖去取包,而餐館中午 12 點才開門。此時外麵雪停了,可積雪還在,路麵像溜冰場。新聞中不斷地報道交通事故,警告大眾,除非逼不得已,最好不要出門。

可是我們匆匆吃了早飯,還是退房出門了。打電話告訴我老板,說我不一定什麽時候才能回去上班。我們也作好了心理準備,打場持久戰。這雪總有停的一天。而且隻要是白天不下,高速路就會有人來清雪。像我們開回西雅圖,路麵已經非常通暢。一路上我們就在忙著跟朋友通電話,調查每個路段的路況和 48 小時內的天氣情況。 Y 和 SEAGULL 都告之當晚這一帶還會下雪,要盡快逃離。另外南 OREGON 和北加州也會再下雪,最好在 PORTLAND 轉上 101 ,慢,但是安全。那邊有雨,沒有雪。

西雅圖天氣晴朗,買到了雪鏈。想換機油,因為怕再碰到今天早晨零下十來度的氣溫,車會打不著火。但要排隊,要等。大俠馬上決定不等,趁天好抓緊趕路,趕在雪前離開華盛頓州。

中飯沒吃,將阿小 J 塞上車,就往 OREGON 趕去。路上仍有很多地段非常難開,好歹有雪鏈在後備箱裏,沒有那麽恐懼,也就開過來了。 PORTLAND 雪已融掉,一幅歌舞升平的景象。 我說或者我們可以一直沿 5 號開回去了呢!馬上被大俠否決,說我真是沒有遠見,不懂得居安思危。於是買了麥當勞在車上吃,加足了油,沿小路往 101 方向開去。當時已經接近下午 4 點,我們希望在天黑之前趕到 101 ,因為中間的小路晚上不好開。

5 點時天就黑了。我們還在 18 號上。

路麵窄,可見一些車子翻倒在山邊的樹林裏,慘不忍睹。天越來越黑,很多地方無法看出是水還是黑冰,是雪還是幹爽的路麵,隻能試探著走。阿小 J 不喜歡夜晚的樹林,在後麵說怕。我不願意她叫,怕影響爸爸開車,可又不知如何安慰她。就教她唱兒歌,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終於在黑暗和陰森之中,看到遠處的天邊有一顆小小的星星,在漆黑的夜空格外明亮。大俠就指著那顆星星說,阿小 J ,你看見那星星了嗎?它在給咱們指路呢。它就像小天使,像主耶穌,不論我們在哪裏,都在看著我們,保護我們。你看到它,就不用再害怕。

我也轉向星星,默默禱告,求神賜我們平安的旅程。

向著星星的方向開,我們終於到了 101 ,看到了 LINCOLN 城。當時已經是 7 點多了。回到城市的燈光中,好像又呼吸到了生命的氣息。這裏的氣溫高了很多,可以不用穿外套在外麵走動,空氣濕潤清新。我們在 SAFEWAY 停了一下,買了一些啤酒和巧克力餅幹,繼續往南開,想要在 COOS BAY 住下。沿途已經全都是海岸,在晚上看上去是暗灰色一片,隱隱有銀白的曲線移動,是巨大的海浪。中間大俠停了車,抱阿小 J 出去觀海,我則坐在車裏 , 四處看著。海邊的樹叢陰森可怖,黑暗中不知道林子裏麵有些什麽。在這樣的地方走了太久,我仿佛變成了一隻警覺的狼,無法信任這個黑夜。

後來阿小 J 吃了一些餅幹就睡了。我們開著車,沒有音樂,沒有言語。剛剛出門時,還頻繁地換音樂聽。現在已經怕了任何的嘈雜,話也沒有了。我又深深地陷進我的沮喪和悲哀,不可救藥地思念我在遠方的孩子。海在不遠處的下麵,樹在身邊不斷地壓向我們,沒有表情沒有麵容,隻是以黑黑的樹的姿態壓下來。大俠開始講起他上中學的時候跟 SZ 他們騎車出去玩的事,我聽著,覺得一切都無比遙遠,那些回憶,我們的家,每一天的生活,大俠的聲音,睡在後麵的阿小 J ,我無盡的牽掛。黑暗征服了我,我悲哀得一敗塗地。

終於找到一個地方住下。沒有吃晚飯,喝了瓶啤酒就睡了。

夜裏下過雨,清新了淩晨的空氣。舍不得花時間吃早飯,就跑到沙丘公園去玩。出了太陽。我們慢慢散步,走河邊的林間小徑和巨大的沙丘沒有人踏過的沙地,盡情地享受大自然在清晨的特別禮物。阿小 J 很少有機會如此接近大自然,開始不願意下車,後來又不肯回到車裏。我們沒有特意安排在這裏玩,所以格外喜愛這些不經意間得來的好。就象後來在 GOLD BEACH ,中餐館關門,隨便在路邊進了一個小店,吃到兩個快樂老頭做的好吃的 SUB 和三明治,又跟其它和藹的老人家攀談,喜愛到舍不得離開這個安靜的小鎮。鎮上彼此相熟,都是退休來住的老人,和和氣氣地過日子,與世無爭。餐館對麵是新建的一片小房子,出租給遊人,帶廚房,臨海,一晚才 35 塊錢。

可我們還是得趕回家去。回家的路還很漫長,但我們至少可以告訴阿小 J ,晚上不用再住酒店。

後半段是山路,令沒有窮盡的山路。我們還險些撞上一隻大鹿。阿小 J 不明白窗上隱約的是影子,一徑對著窗外說:你是誰?你幹嘛老跟著我?我害怕你。我就給她聽兒歌,卻令我越發思念阿小 N 和阿小 T ,想著他們跟阿小 J 一起聽這些兒歌的日子。阿小 J 想家了,嘮叨著要去各個小朋友家玩,要去幼兒園,而大俠則盼著能不用再辦理酒店入住手續。隻有我,並不盼著回家。家裏空空的沒有阿小 N 阿小 T 的歡笑,隻剩下他們的小床和玩具。我寧可一直在路上,麵對各樣的困難,而不是心中看不見的傷痛。從這一點來說,我永遠都不戀家,因為在哪裏都是一樣,我避不開我在深夜的不快樂的心。

第二天我就去上班了。下班回家,大俠告訴我, CNN 報道說 OREGON 和加州北部下大雪, 5 號和 101 都封了。

這些都與我們無關了。我連細節都不想問。我將他們都留在了路上,我稱之為迷失的苦難。並不是它們自己走丟了,而是我有意識地丟掉了它們。

那天開車在溫哥華市中心,從廣播裏聽到梅豔芳離世的消息,之後又播放了她的“親密愛人”。 ZH 來信,頗為感傷。

又知道 S 的孩子早產兩個多月,孩子還插著管子在保溫箱裏喂養,到預產期才能回家。

打電話給 M ,因為總覺得她悶悶的,不放心她,怕她不快樂。結果她接電話,又是悶悶的,什麽都沒說。

這些,連同我自己的傷痛,我願它們迷失在我這趟艱難的旅程。

離開溫哥華的前一晚,告訴爸爸媽媽,不用擔心我在阿小 N 阿小 T 走之後的心情。我說,爸爸,媽媽,神從來沒有應許我一生沒有苦難。但是他應許了我,不論在怎樣的苦難中,他永遠都跟我在一起,安慰我的心。他教給我將苦難留給苦難的旅程,將快樂賦予快樂的人生。

二 OO 四年元月七日於加州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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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網上無名 回複 悄悄話 jwayne_1:對,當時的情形是一定要送他們回去。至於為什麽,牽扯很多私人的原因,十分抱歉我不可能在此多加解釋。也謝謝你關心,他們早就回來了。:)
jwayne_1 回複 悄悄話 did you really have to send the kids away? any other alternatives at all? but i hope at least they are with you now.
網上無名 回複 悄悄話 貓貓,你也是看見我罵新浪的貼子跑來的麽?是啊,我重貼這個的時候,想起你,灣區老貓,還有子丹。。。
我也愛貓貓 回複 悄悄話 無名,好久沒來你這個家了,今天來沒想到卻看到我幾年前在你這兒裏看到的文章。令我有一種很恍惚的感覺,好像時光倒流,又回到了幾年前。
網上無名 回複 悄悄話 夏蟬歌:啤酒跟真假有什麽關係?
香雪簾櫳:嗯,為你高興。
豐子:是的是的。昨天還在跟司令說,我這人太不缺乏安全感,所以經常想起一出是一出,不想後果。嗬嗬。你好點兒了沒有?
sanfengzi 回複 悄悄話 一個工科生痛心地說,怎麽沒準備就出遠門!
好在都過去了。抱一抱。
香雪簾櫳 回複 悄悄話 "等到有一天你自己也經曆了神的恩典,你才會明白,我們自己,實在是什麽也不能"

這也是我在法國這6年中常常,並且越來越深切地體會到的。。。
夏蟬歌 回複 悄悄話 連我這個OLD MAN都感動了......
如果不是啤酒的事,真不敢相信是真的.
網上無名 回複 悄悄話 冰青玉潔:你放心,我說過,那時候無名比較軟弱,現在已經不那樣了。之所以重貼,是讀書想起來,在為我後麵的讀書筆記打前陣呢。:)
冰青玉潔 回複 悄悄話 無名, 這篇太沉重。有一些想法想與你分享:
我也有一個姐姐( 怎麽這麽巧!)。 養大一對雙的日子, 失去多多, 得到更多。

是的, 上帝與我們同在, 但性格也決定我們的命運, 我們的際遇。在魚和熊掌之間,我們,作為成人,作出了選擇。我們的每一個決定, 導致了這些" suffering "和其他的後果, 而不是真的"無奈"。

非常理解你作為母親的心。當一些事超出我們的能力的時候, 我們能做的就是以孩子的利益出發了。而那種狀態, 也是上帝賜福的。這麽, 心就平安了。


Hello hello, 您這種折騰, 會帶給你豐富的人生, 酸甜苦辣, ready? set, go......(pls take it for relaxing).




網上無名 回複 悄悄話 明亮,你幹脆以後叫我“最可愛的人”得了,嗬嗬。
那時候比較多愁善感,現在好多了。。。
明亮 回複 悄悄話 這篇文章好感人!你是最好的媽媽,最好的女兒,最好的太太,還有很多其他最好。:) 祝福你們一家。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