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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 清 揚 的 三 重 秘 密·

(2006-09-22 23:58:17) 下一個



by lostpast
  
  
  【1】 女性的秘密;男性的秘密
  
  據我所知,女人們很樂於交換彼此的秘密。
  你們在聊天,聊完家長裏短,她麵色忽然陰沉下來,你去安慰,她幽幽長歎,“唉,其實我不愛丈夫,我愛的是別人。”你懷著複雜心情繼續安慰,她終於說出那個男人的名字。然後,你覺得問心有愧,你想了一會,說(也不算鼓足勇氣):“其實……我也有個秘密……”
  如此,你們就奠定建立友誼的堅實基礎。
  
  台灣電影《藍色大門》,也有類似情節,不過交換秘密的是少男少女。
  男生想不通女生為什麽不喜歡他,他英俊健康性情好,遊泳隊吉他社的。他圍著女生打轉,一個勁兒的問。女生扛不住,要他說一個自己的秘密,才能交換答案。男生想了一會,說:“其實,我不喜歡遊泳,但是想上好的大學,分數不夠。”女生扁扁嘴,這算什麽秘密?男生憋了很久,才說:“其實……我撒尿從來都不是一條直線,總分岔……”
  女生笑,說這算什麽秘密。
  男生想不通,如果這不算秘密,還有什麽叫做秘密呢?
  
  由此,我發現一個事實:男性和女性的秘密是不同的,或者說他們對秘密的理解是不同的。
  男性的秘密,大多與自己有關。
  女性的秘密,通常和他人相關。
  男生的秘密,撒尿不直線,在女生看來,隻是隱私,不是秘密。
  換言之,女生覺得,隻有與他人相關的、不為人知的事情,才稱得上秘密。再深究一步,隻有與他人相關的事情,才有可供分享的價值。
  嗬嗬,女性秘密的交換價值,也就在此。而女性的隱私,不具交換價值。
  
  但是,我們並不可能因此推斷出女性的不道德。
  倘若換個場景,幾個男人喝酒閑聊,酒酣耳熱,其中一個醉酒胡言:“I have one ball,just one,only one!!!”
  其他男人怔一怔,繼而狂笑,他們可能覺得他無聊、可笑、愛出風頭,竟然拿這個來說事,他們也會覺得他在炫耀,他們隻會笑,並不會推導出其他感情。
  
  可是,同樣這個男人,再換個場景:他和女人做愛,全身赤裸,身體的這個隱私暴露無疑。女人會怎樣?
  如果她愛他,她會產生憐憫,並由此更愛他;
  如果她不愛他,她可能厭惡,從此不再發生聯係,也可能她由憐憫生出愛情,誰能說得清呢?
  但女人絕不會無動於衷,她會把男人的這個隱私,當作與己相關的秘密,接受下來。
  即使這場景不發生在床上,女人還是會一樣。
  不過,誰也不能保證她不會把這個秘密與人分享。
  
  
  
  【2】友誼的前提
  
  對女性而言,“與他人相關”,是成為秘密的必要條件,它意味著背叛常規、戒律和道德的並非我一人,還有另一人,那麽,現在,我竟然把這雙重的背德都袒露於你,還不能表明我對你的無限信賴嗎?
  當女人說要告訴你一個秘密時,你要小心了,她是以外表的傾訴給你一種內在的強迫,意即:我已將你引為知己了,你呢?
  如果對方也是女人,很難拒絕這種友誼的邀請。她投桃報李,就出現本文開頭的場景。
  
  當然,這種友誼很脆弱,如果別人也知道這個秘密,卻不肯跳進戰壕,你們的偉大友誼就立即削弱。
  
  
  
  【3】黃金時代的迷局
  
  我一直在想,為什麽王二以“敦偉大友誼”的借口,提出想與陳清揚性交。為什麽他不選擇愛情,或其他借口呢?
  很多人說這是時局所限,那時有幾個真朋友呢?我理解這個解釋,卻覺不止於此。
  
  陳清揚王二東窗事發,要寫交代材料,王二文采飛揚,寫他與陳清揚的種種性事,大大的滿足了上頭的窺私欲,可是他仍不被釋放。直到陳清揚寫了一份,他才出來。
  
  陳清揚寫了什麽呢?
  
  王小波點到即止:
  “陳清揚說,那篇材料裏什麽也沒有,隻有她真實的罪孽。
  
  “陳清揚說她真實的罪孽,是指在清平山上。那時她被架在我的肩上,穿著緊裹住雙腿的筒裙,頭發低垂下去,直到我的腰際。天上白雲匆匆,深山裏隻有我們兩個人。我剛在她屁股上打了兩下,火燒火燎的感覺正在飄散。打過之後,我就不管別的事,繼續往山上攀登。
  
  “陳清揚說,那一刻她感到渾身無力,就癱軟下來,掛在我肩上。那一刻她覺得如春藤繞樹,小鳥依人。她再也不想理會別的事,而且就在那一瞬間把一切都遺忘。在那一瞬間她愛上了我,而且這件事永遠不能改變。”
  
  據說,凡看過這份材料的人都麵紅耳赤,他們就把王二放了。
  
  對《黃金年代》這最後幾段,我一直喜歡,卻總像有東西梗在喉嚨裏想不清楚。
  你可以看作團長他們發善心,放掉王二。可曆史真那麽善良?曆史會對一段愛情發善心嗎?《往事並不如煙》裏,史良也曾明示愛情啊,有什麽用呢?能因此減輕罪責嗎?
  不可能。
  
  而且,陳清揚說,“承認了這個,就等於承認了一切罪孽”,她說,“她之所以要把這件事最後寫出來,是因為它比她幹過的一切事都壞”。
  為什麽?因為她愛上不是丈夫的王二,就是最壞的事情?就是罪孽?
  我覺得王小波不會這樣簡單,絕不會。
  
  
  
  【4】陳清揚的三重秘密
  
  交代材料,這個道具很特別。
  現實中的人類談話,大半都是掐頭去尾的旁人聽不懂的廢話,隻有在審訊中,才可能出現真正完整的對話:來龍去脈,前因後果。交代材料是嚴格按照審訊要求的回答筆錄。
  
  王二的交代材料,是延續了他和陳清揚偉大友誼真諦的,他基本略去感情,略去陳清揚的悲傷,他隻寫性交的5W。
  為什麽他這麽寫?
  為什麽他這麽寫,還不被釋放?
  
  如同小說開篇陳清揚問王二自己是不是破鞋。即使她沒偷漢,別人也以為她偷漢,她反正就是破鞋了。誰也不相信陳清揚不偷漢。
  可陳清揚的確沒偷漢,除此以外,沒什麽稱得上陳清揚的秘密。
  
  陳清揚想傾訴這個秘密,如前文所及,我們知道,當女人傾訴秘密時,就是她們渴望朋友時。
  她選擇與王二分享這個秘密。因為她第一眼就把這個走路從不回頭,對她是不是破鞋不感興趣的男人,當作潛在的朋友了。
  
  王二,20歲的王二,順藤而上,這個秘密有啥意思?
  他提出性交,以偉大友誼作借口。
  在這裏,有趣的轉換發生了:王二沒長著婦人心,他沒有傾訴自己的秘密作為交換從而奠定友誼基礎,他以目的(偉大友誼)作為某種“要挾”——你不是要朋友嗎?那你就跟我上床。當然,他以水泊梁山的綠林好漢式友情蒙住陳清揚的雙眼。
  
  王二很聰明,他一眼看出陳清揚對自己的友誼暗示,但男女友誼是有代價的,王二不失時機的索取代價。
  
  《黃金時代》這前麵幾段,文字俏皮流暢,可我總讀出大悲涼。
  不能怨王二,換作另一個男人,任何一個男人,最後的結果也是一樣的,隻不過他們沒有王二那樣智慧吧。
  假如王二是女人,陳清揚更不會輕易交友,對年輕漂亮的陳清揚來說,女人對她隻有嫉妒,除了嫉妒還是嫉妒。
  因此,陳清揚別無選擇。
  要朋友,就要上床。
  
  因此,王二的交代材料寫了所有事實,其實等於什麽都沒寫。因為人們早已認定陳清揚是破鞋,至於她偷哪條漢子,並不重要。交代材料,是發掘思想深處的東西,王二什麽都沒挖到,自然深陷牢獄。上頭可以一直要求他寫下去,直到沒有東西可寫時,他也不會被釋放。用卡夫卡主人公的遭遇來想象王二的可能遭遇,絕不為過。
  也就是說,王二的交代不具任何解密價值,沒有新意。
  
  隻有陳清揚一個人相信。她深信自己交付身體,是為獲得友誼。這是她繼破鞋的秘密後,最引以為豪的秘密。隻有她一個人堅信不疑。
  
  但是,即使王二交代出這個偉大友誼的秘密,人們也無動於衷。這與幾個男人喝酒聊天,其中一個說出one ball秘密的場景,別無二致。聽眾都是男人,就算聽眾是女人,也沒人在意。這與曆史語境無關,在任何時代,都沒人理會這個秘密。這不具說服力,沒用。
  而且,我懷疑,王二自己是否相信。
  
  怎麽辦呢?
  在王二被關押很久之後,陳清揚才寫那份交代愛情的材料。既然是偉大友誼,她應該毫不猶豫立刻出擊才是啊?
  為什麽?
  猜測一,陳清揚再沒什麽可交代的了。
  猜測二,陳清揚有天大的秘密,不願交代。
  
  同為女人,我能理解陳清揚的掙紮:她不是破鞋,為了偉大友誼,她成為破鞋;她尊重並希望保有偉大友誼,可又在清平山萌發真正愛情,這愛情又摧毀偉大友誼。
  這是一個A——B——C順次摧毀的過程。
  承認愛情等於否定自己,否定自己堅守許久的內心道德。
  這個過程一旦完成,陳清揚就是不折不扣的壞人,落入人們預涉的所有陷阱,成為一個毫無識別性的女人。
  她陷入悖論之中。
  
  因此,她把愛情看作罪孽,她說這是她幹過的最壞的事。
  
  而且,陳清揚最後的秘密隻與自己有關,那是她一個人的愛情,或者說這已經是陳清揚的隱私。
  在眾人麵前袒露自己隱私,對女人而言,與當眾赤裸一樣無法承受。
  寫出交代材料,陳清揚就是罪上加罪:她不僅徹底否定自己,還麵對眾人說出隱私。
  
  由此,她成為一個沒有尊嚴的女人,這尊嚴源於她內心。
  由此,她覺得自己不再值得愛,也不會再愛。
  
  因此,《黃金時代》的最後一句是:“陳清揚告訴我這件事以後,火車就開走了。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
  
  
  我敬佩王小波,沒有一個男人能這樣了解女人,還了解女人內心的道德自律。
  
  
  
  
  (全文完)


補記:
  
  寫《陳清揚的三重秘密》,算是對王小波的一種致敬,我覺得他在《黃金時代》裏對女性的理解遠勝很多作家,甚至比許多女性作者還深入。
  
  如果你問我最喜歡文學作品裏的哪個女主角,我一定會說是陳清揚。
  也許她很像我,貌似堅強、爽快、無所顧忌,其實隻靠著內心一點自律的道德支撐,然而,這自己內心的道德卻在愛情麵前潰不成軍。這是愛情的偉大,還是女人的陷落?
  
  陳清揚很酷,她內心的東西潰敗後,她就轉頭走掉,再不回頭。
  我不能像她這樣,也肯定做不到,也許這也是我喜歡她的原因吧。
    
  我從不能把《黃金時代》看作一部某種特定曆史語境下的書寫,我想,從深處看,王小波寫出了女性的生存悖論。“她陷入悖論之中”,我這樣說。
  
  同樣,昆德拉也這樣深究著女性,最近一直在讀新版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我想像托馬斯那樣行動的男人很多,但賦予行動以某種哲學的男人一定很少,極少,至於弗蘭茨倒是很多,越是得不到的越存在心裏緬懷。托馬斯是昆德拉未能行動的思想化身,昆德拉隻有一個,托馬斯也一樣。
  
  我甚至想,昆德拉這樣寫托馬斯,從效用上說,其實賜予追歡逐樂的男人一種哲學,是他們本沒有的東西。更悲慘的是,這種效用對女人的殺傷力更大,當一個讀過此書的女人遭遇一個托馬斯,她極有可能把這個男人想象成托馬斯。
  
  相比之下,薩賓娜和特蕾莎就是活生生的女人,女人的內心自律(前提是這個女人能感知自身存在價值的)往往比男性更強。換言之,女性獲得尋找到自己的機會,在現在,其實比男性更大。
    
  但是,也因為如此,女性承受的內心折磨就更多,這也是陳清揚的痛苦,也是我的痛苦根源吧。
    
  有人跟我上次《不朽》的貼時說:“其實阿涅絲和洛拉是一個人的兩麵”,這個解釋同樣在特蕾莎和薩賓娜這裏成立。
    
  薩賓娜在背叛的路上越走越遠,卻還是不能免俗的企盼媚俗之一種:老境攜手。
  “在媚俗被當作謊言的情況下,媚俗必定處於非媚俗的境地。媚俗一旦失去其專橫的權力,它就像人類的任何一個弱點一樣令人心動。媚俗,是人類境況的組成部分。”
  “媚俗的根源就是對生命的絕對認同。”
  
  在某種程度上,薩賓娜和陳清揚很像,她們的行動是背德的,她們的內心秘密也很近似,都是尋找自身存在,她們的行為同樣稱得上荒唐:薩賓娜為找尋自己,不被肉身所累,就與不愛的很多男人上床;陳清揚呢,陳清揚為說出自己其實不是破鞋的秘密,陷入到王二的男性盤算中,她成為不折不扣的破鞋。
  
  薩賓娜最後還是企盼媚俗的蒼老愛情,她怎麽逃也逃不掉,陳清揚呢,她一步步走進去,陷入自己的悖論之中,最後隻能放棄愛情。
  這樣尋找的盡頭是什麽呢?虛無?輪回?還是無處藏身?
  
  我不想如此簡單的準確命中,因為這較之普通的失去靈魂感觸的女性生命,她們的尋找在過程中總有價值。但是當中的枷鎖,究竟是自己給自己戴上的,還是外界強加的呢?
  不過,這種女人身受的折磨一定比其他女人更深重,來自主客觀兩種。
    
  特蕾莎也是這樣的女人,不過她在反抗的同時,依附了托馬斯的愛情,她不能獨自存活。看特蕾莎的噩夢,我忽然覺得她其實很像林黛玉,托馬斯像寶玉嗎?有點像。甚至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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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網上無名 回複 悄悄話 嗯,yanshengjiang朋友,你的這個角度相對來講更具有代表性。謝謝你。

另外這裏有一些原貼下麵的討論,也很有意思,一並轉過來。

llybt:

  好文章一篇,嗬嗬。
  有兩個地方,我有不同理解,想和你討論一下。
  其一,對於王二被釋放的解釋。
  你是否認為是因為團長他們對王二的材料不感興趣,所以無論王二寫多少都不可能被釋放,然而對於陳清揚而言,她的交代使得自己惟獨的隱私(一個人的愛情)被公布於眾,從而使得王二被釋放?
  感覺這裏有個問題,因為雖然交代所有的材料後,使得陳清揚赤裸地被公眾鄙視以及自身道德節律的崩潰,但是釋放王二的行為來自團長他們。換句話說,陳清揚的合理解釋不能成為團長釋放王二的合理解釋。至於王二到底為何在陳清揚交代材料後被釋放呢?其實也不能說和陳清揚無關,然而隻是不那麽直接罷了。這些有偷窺癖的上級們,毫無疑問都是男人。
  而這裏涉及到男人的內心活動。假如隻有一個男人看過陳清揚的材料,那麽可能情況是王二不一定得以釋放。假如這個男人是稍微具有人文意識的人的話,他會為將身處弱勢的女性逼迫到翅裸內外而滿足而又羞愧,而這點羞愧將構成釋放王二的理由。假如這個男人沒有任何人文想法的話,那麽他在獲得偷窺的滿足外,不會有絲毫其他舉動,王二仍舊不會被釋放。
  可是王二最後是被釋放了,原因在於看過陳清揚材料的人不隻一個男人。一群男人在戲弄夠了一位女性後,毫無疑問得意滿足。可同時他們自身也陷入相互的尷尬中。因為欺負女性或許對他們而言並無可恥可說,可問題就是男人是試圖在同性麵前保持自己的麵子。而這種心照不宣的尷尬將使得他們必然做出同一個決定,釋放王二恰好能挽回這種麵子。這是男人間的齷齪想法。
  總之,我覺得王二被釋放的原因是男人們尋找麵子的結果,而不是因為陳清揚的暴露和戒律崩潰造成的。
  其二,關於陳清揚的第三種罪,我有點不能理解。前文你提到,一個人的愛情構成了陳清揚的隱私,所以這不是秘密(從你的定義,女性的秘密是關於他人的)。既然這是隱私,後來在補充裏,為何你認為可能需要王二的允許呢?(”陳清揚因為交代了愛情(這是未經王二允許的坦白)“)我覺得,既然這是隱私,那麽就不需要別人的認可,嗬嗬,不知道理解得對否。
  然後就是關於最後你的判斷”這樣,陳清揚又犯下第三種罪。“,這是你對陳清揚的判斷嗎,還是說陳清揚自身也能認識到這樣的罪呢?隻是好奇,嗬嗬。
  
  但是很喜歡這篇文章,對女性的內心分析總是很著迷的事情,嗬嗬。尤其是覺得你對陳清揚崩潰性的過程分析,感覺很有說服力,使得她放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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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urninghorse:

  樓主以女人視角來分析陳清揚的秘密,很精當.深受啟發.
  陳清揚釋放是團長們的決定.如前llybt兄語,這些有偷窺癖的上級們,毫無疑問都是男人.
  在審判王小二和陳清揚的時候,團長們站在道德製高點以居高臨下的態度。同時在集體窺淫的過程中,在道德優勢的外衣下團長們卻又是集體道德淪喪的,這種情況下,團長們個個都是道德衛士的代表,王小二的供訴反而加強他們的優勢感,同時集體性又使得他們沒有任何負罪感。所以王小二的供訴是毫無作用的。
  陳清揚的供訴使自己和王小二重新回歸到人的層次。在陳清揚的材料麵前團長們的道德優勢感喪失殆盡,遮掩的外衣一旦剝去,男人們自己內心哪些見不得人的思想頓時纖毫畢露。是赤裸裸的尷尬和羞愧。
  所以王小二和陳清揚被釋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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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stpast (即樓主)

  謝謝各位,感謝:)
  
  我覺得黃金時代是很具詩意的小說,雖然它的詩意沒有《萬壽寺》那樣凸現,可也正是這個原因,這種節約的詩意表達讓詩意的分量更重。小說裏陳清揚自述的部分,假如分段處理,可以看作一支女性的歌,我沒辦法不喜歡。
  詩意和樂觀,並不直接有聯係,無論樂觀悲觀,隻要是聰明的,而非愚蠢的抒情發情式表達,我都喜歡。
  
  嗯,我覺得llybt延伸了我在本文中未及考慮的部分,你說:“陳清揚的合理解釋不能成為團長釋放王二的合理解釋。”
  
  很對,陳清揚的內心崩潰並不導出團長釋放,我也這樣說“曆史不會對一段愛情發善心”。
  
  接著,你這樣說:“欺負女性或許對他們而言並無可恥可說,可問題就是男人是試圖在同性麵前保持自己的麵子。而這種心照不宣的尷尬將使得他們必然做出同一個決定,釋放王二恰好能挽回這種麵子。這是男人間的齷齪想法。”
  
  你從一個男性的角度,給出團長的釋放理由,我(局於性別限製)沒能想到,男女的對話真有趣:)
  
  不過,我感覺你還是沒能把幾個層次的心理剝開說清楚:
  1、“男人是試圖在同性麵前保持自己的麵子”
  
  這個“同性”應該不包括王二吧,是不是說幾個男人組成的審判團,他們相互之間有一種尊嚴的角力呢?由於陳清揚的交代愛情,他們陷入“相互的”“心照不宣的”尷尬之中。
  
  喏,就是這裏有問題,如果他們不以羞辱女性為恥,並且能自豪的達成同盟,那麽為什麽這時候,他們不能再次達成同盟呢?
  
  你說他們當中應該沒有一個人文型的男人,那麽他們更有理由達成第二次同盟啊。我就是這裏想不通,還望賜教:)
  
  或者善意一點推測他們,就是他們因為彼此的尷尬達成另一種同盟,釋放王二,挽回審判團失去的共同麵子。不過,我還是不懂他們的尷尬從何而來:(
  
  我的解釋是,陳清揚的交代材料,有他們最意想不到的東西——愛情,小說裏是這樣說的:
  
  “以前她承認過分開雙腿”——意即承認自己是破鞋。
  
  “現在又加上,她做這些事是因為喜歡”——在團長哪裏,他掂不出愛情的分量的,他們很有可能認為陳清揚就是喜歡了,再延伸下去,他們興許覺得陳清揚對王二的愛情是由性交中產生的。
  
  “做過這些事和喜歡這些事大不一樣。”——破鞋和喜歡當破鞋自然不同,罪責也不同。
  
  “前者該出鬥爭差,後者就該五馬分屍千刀萬剮。但是誰也沒權力把我們五馬分屍,所以隻好把我們放了。”——表麵意思是這超出了團長的職權範圍,深層含義是,有可能是,我都已經是最壞最壞的破鞋了,王二也跟我這個破鞋在一起了,你還能拿我怎麽辦呢?當一個人甘願跳進糞堆,誰還樂意管他呢?
  
  嗬嗬,我是這樣想的,我們不妨討論一下:)
  
  burninghorse,你說:“在陳清揚的材料麵前團長們的道德優勢感喪失殆盡,遮掩的外衣一旦剝去,男人們自己內心哪些見不得人的思想頓時纖毫畢露。是赤裸裸的尷尬和羞愧。”
  我的看法不同,我不覺得任何一個審判團會反躬自問,任何國家任何人組成的審判團都不會這樣,當然,這是卡夫卡在我心裏作怪了:)
  
  其實,也不習慣這樣解剖一個小說,但是每讀黃金時代,每覺得它更複雜,難得麵對這樣高智商的小說家,就不免跟他較較勁兒,哈,而且王小波用比昆德拉含蓄千倍的方式把所有邏輯層次都揉碎了,再砸幾下,最後呈現出來的是一個圓融含蓄優美的小說,思想都被他吃進去了,藏在每個關鍵詞下,藏在每一段節約的感情裏,真是很不容易啊。我還想寫些文,繼續這個思考過程,算是向王小波偷藝。

  BTW,llybt說我說的陳清揚的第三宗罪——陳清揚因為交代了愛情(這是未經王二允許的坦白),還把王二拉下馬,王二從一個向其他男人“炫耀” (或者沒這樣不好,暫時想不出其他詞語了)性史的男人,變成一種不倫愛情的參與者。這樣,陳清揚又犯下第三種罪。——是出自我的個人判斷,嗬嗬,的確如此,陳清揚很酷,她應該不存在這個自責。

  本文,主要是一個女性的角度,對於王二有一些忽略的部分,我覺得王二也有很特別的地方,很值得琢磨琢磨的。
  我想,這應該不算“解讀”,我沒用任何文學評論的工具,沒參閱任何參考書(主要是對那種文學評論文章有生理上的反感),我希望寫出自己內心的黃金時代,它永遠都不會過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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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lybt:

  HI,lostpast,很有意思,討論起來。
  當我們在閱讀一本小說的時候,其實我們在閱讀作者的心理活動。在我們試圖對小說進行邏輯分析時(尤其是人物心理邏輯分析),我們有時候的確會遇到矛盾。這個矛盾來自兩種可能,一,我們分析的缺陷;二,作者心理活動的邏輯失誤。
  在此,一群男人在一起偷窺,的確未必尷尬。然而此時卻尷尬起來。我倒是寧願將其歸為作者心理活動的邏輯失誤。
  王曉波本身對羅素的思想比較推崇,覺得“對一位知識分子來說,成為思維的精英,比成為道德精英更為重要。”,而且他堅持認為,"低智、偏執、思想貧乏是最大的邪惡。"在這樣一種認識下,寫小說固然能夠比較達觀和幽默(因為智慧是幽默的源泉--我以為,嗬嗬)。但是,小說人物的心理活動將牽涉到作者的心理活動。雖然團長們並不是什麽知識分子,然而曉波是。這不可避免的有時候曉波會將自己的思維方式加給那些故事中的人。
  或許此處的尷尬恰恰就是曉波思考失誤所致?嗬嗬,我是這樣理解的。當然,這樣的結論還有個前提是,我們的分析是沒有謬誤的。嗬嗬。
  而且,沒有一本小說是絕對完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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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stpast:

  “這不可避免的有時候小波會將自己的思維方式加給那些故事中的人。”
  
  嗬嗬,了解你的意思:王小波一直繃著繃著,要和無知無識人劃清界限,可最後寫到動情處,還是沒繃住。他發了善心,於是讓團長他們跟著感到尷尬。
  
  也有這個可能,不過王小波說《黃金時代》反反複複寫了十年,才得出最後的樣子,我感覺他不會一時衝動,嘿嘿,我還是堅持剛才我的解釋。
  
  對啊,就像你說的,結論的前提是我們的逐步分析沒有謬誤。誰也沒機會知道他究竟怎麽想的了,唉。
  
  握手!很高興認識你:)

  找到一段戴錦華的評論:
  
  毋庸置疑,中篇小說《黃金時代》是王小波作品係列中臻於完美的篇章。小說所呈現出的別一樣的魅力,除卻諸多論者已然論及的種種,還在於王二、陳清揚之間存在著的,不僅是一種道德、秩序反叛者的同盟,而且是一對處於受虐地位的小人物的同盟;受虐者的身分與地位,間或成為一種巨大激情/情欲的源頭。於筆者看來,王二、陳清揚在極度荒誕情境間奇異性愛故事與其說是為了高揚起一麵“人性”、“自由”的旗幟,不如說它旨在印證權力機器的同時,消解其有效和尊嚴。與其說它是一個關於自由的故事,不如說它呈現了自由的悖論。所謂陳清揚要求王二證明她不是“破鞋”,後者則“一本正經地向她建議一次性交”。在此除卻偽裝為“赤裸”與“無恥”的愛情與情欲之外,王二的“建議”還在於使陳清揚接受他的邏輯,一個受虐者的邏輯:主動地接受施虐者所派定的角色,以便使這無可逃脫的權力遊戲變得名符其實而有趣。一如統治始終必須經由反抗來印證,自由也必須以受控來度量。在《黃金時代》中,不是一組受虐/受虐的“和諧”組合,而是兩人分享的巨大受虐快感。否則,便無從解釋王二、陳清揚何以兩度逃入法外世界而複歸權力領地,並且無從解釋每次“出完鬥爭差”,陳清揚便情欲勃發。小說中的大部分性愛場景出現在“交待材料”之中。如上所言,“熱情”、“主動”的供認不諱,如果尚未徹底顛覆權力的實施,那麽它至少已取消了審問--判定有罪的意義。而且,某種似乎“無恥”的暴露形式,剛好以暴露為鏡,映射出對方--衣冠岸然者,實為窺淫者的真實身分。小說出人意料又極為自然的結尾,是陳清揚供認了愛情,從而結束了無休止的審問/供認、窺視/暴露;這不僅在於它拆除了赤裸、無恥情欲的偽裝,將這個性愛、“犯罪”事件還原為一個愛情故事;更重要的在於,它僭越了特定的遊戲規則,從而拆除了全部施虐/被虐的權力遊戲所必須的偽裝與“掩體”:這一遊戲必須以被虐者愛自己的被虐身分為前提,而這種熱愛又必須被徹底否認。而陳清揚則因供認自己愛著這種“罪行”,而取消了指認有罪與供認不諱(認罪)的遊戲可能,並徹底顛覆類似遊戲存在得以成立的前提。在此毋需贅言,王小波筆下的愛情並非作為古老人性信念基石的“愛情”神話,倒更近似於《戀人絮語》所展現的“愛情”界定:它未必能“戰勝死亡”、或戰勝權力機器,或使相愛者永結同心;但它一定使權力秩序震顫並驚懼。
  
    或許正是由於《黃金時代》以一個被虐者間的同盟為對象,講述了一個愛情故事;因此小說的敘述,在某種驚世駭俗的赤裸間彌散出異樣的痛楚與優雅。
  ……………………………………………………
  戴錦華關於王小波,寫過上下兩篇長文,鏈接如下:
  
  http://www.filmsea.com.cn/zhuanjia/article/200112072374.htm
  
  http://www.filmsea.com.cn/zhuanjia/article/200112072375.htm
yanshengjiang 回複 悄悄話 《小說的藝術》,99頁、99-100頁、102-103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2年6月第1版.在這段論述中,米蘭·昆德拉講了一個真實的故事和卡夫卡的《審判》類比:捷克一工程師到倫敦開科學研討會,回國後發現國內報上登著他叛逃的消息,這是要坐二十幾年牢的罪名,他震驚,去找報紙編輯,編輯說搞錯了,消息是從內務部來的,內務部說搞錯了,消息是從使館來的.他提出辟謠,但人們告訴他沒有辟謠這回事,不過保證他不會有事.但是他很快發現自己處於嚴密監聽監視中,他開始做惡夢.最後他真地叛逃了."懲罰終於找到了錯誤".

王小波在"黃金時代,"講述了一個和"審判"及布拉格的工程師類似的故事,陳清楊被人誣為破鞋, 最後真的成為破鞋.

這三則案例都是先有罪名,然後罪名尋找犯罪行為.陳的罪名是破鞋, 她想不通, 在王二流氓教唆犯的教誨下,先有犯罪行為, 那就是和王二發生性關係,可是犯罪還不能完成, 因為她沒有犯罪動機,直到她最後愛上王二, 她才成為名副其實的罪犯,所以她說自己該五馬分屍, 因為她不僅有破鞋行徑,而且還喜歡搞破鞋.

陳的經曆與中國大多數知識分子的何其相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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