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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劇的兒女們——東棉花胡同39號紀事

(2006-09-18 12:35:24) 下一個

作者:史航

  “向開始致敬! 向結束致敬! 向沉默致敬! 向真話致敬! 向死去之後徹底死去的人致敬! 向現在活著永遠活著的人致敬! 向無中生有致敬! 向反敗為勝致敬! 向麵對現實穿透生活的人致敬! 向兩手空空粉碎規律的人致敬! 致敬,致敬,致敬!”
   ——題記
  
   我喜歡google和百度這種東西,在你不僅孤單而且空虛的時候,可以任意填入一個詞,看看搜尋出多少結果,就像在投幣孔塞一個硬幣進去,看看這台自動售貨機能吐出什麽東西來。
   這一次,我填進去的詞是“先鋒戲劇”。
   結果就看到了這樣一段文字:
   “1986年,中央戲劇學院教授高行健率先提出‘先鋒戲劇’的觀點,在國內博得了青年學者孟京輝、青年作家馬原的高度迎合。……先鋒戲劇在當時獲得了最為出眾的藝術地位,這種崇高和藝術的博大性讓中國的舞台劇作者們深刻的感受到了一種帶有潛流性質的光芒前途。1987年,孟京輝導演的《等待戈多》在北京人藝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票房收入,超過了當年紅極一時的《茶館》和《四世同堂》,而1988年高行健導演的《絕對信號》在北京人藝的演出則獲得了讓世界都為之震撼的成功。”
   小時候的暑假作業,往往會有一兩幅這樣的圖畫,旁邊寫的是:“找一找,裏麵到底有多少常識性錯誤?”
   這文字引自“博客中國”,作者韓晗,全文題目是《淺論經典力量的非單獨性影響 》。真是個壯觀的名字,讓你不得不茫然又肅然。
  也就這樣想起了從前的時光,那些隔靴搔癢的論文和著述畢竟不能到達的時光。還有東棉花胡同39號,我們的戲劇學院,我們打發青春,誤解生命以及貢獻熱忱的地方。雖然宿舍樓一再整修,爬山虎悄然褪去,校門也被改造成黃世仁家的黑漆大門,但是,該記得的,還是記得。
   記得畢業的時候,想過要寫一部小說,刻畫四年的生活,一年一卷。第一卷叫《倦戀》,第二卷叫《比愛情還美好》,第三卷叫《惻惻清寒》,第四卷叫《名劇的兒女們》。自己喜歡的是第四卷的題目,覺得象是一部不見經傳的蘇聯小說。
   我們真的是名劇的兒女們嗎?不知道。
   但是我們確實曾經離舞台很近,離劇場很近。
   《亨利四世》中,已入暮年的浪蕩爵士福斯塔夫說:“我們一起聽過午夜的鍾聲呢,夏祿爵士。”我喜歡這句話,一個擠眉弄眼的老爵士,說給一個鄉村法官聽,他們是會心的,他們知道這午夜的鍾聲,說的是哪一段青春。
  
  最初考進戲劇學院的時候,我知道我會遭遇許多奇怪的瞬間,但是,1991年1月那個夜晚,學院的黑匣子劇場裏,我還是被驚著了。台上五六個演員,剛才還狂躁的叱罵,跳到凳子上撕書,背《陋室銘》,這一刻不知道接了什麽訊號,就僵在那裏,僵在那裏任時間流逝。觀眾開始竊竊私語,卻不甘心退席。我不記得演出怎麽繼續下去的,那不重要了。演員在享受這一刻的停頓,挑釁的卻也是充滿魔力的停頓。
   這一刻,我真正算是與戲劇狹路相逢了。我開始等待一些事情的發生。
   這出話劇叫《禿頭歌女》,導演孟京輝,當時是我們學校導演係的研究生,成天在操場裏踢球,還張羅著讓所有人的跑動都更加積極。他是北京人。那個扯著嗓子背《陋室銘》的,叫戈大立,戲文八九的,多年以後成為風華正茂的戲劇製作人,與老孟合作至今。
  這個本子是高行健翻譯的,字裏行間並沒有那麽魯莽的挑釁之意,但是,老孟的版本就是這樣排的,其實那時候排演的荒誕劇都有些走形,青春的氣息有意無意的衝擊著劇情,所以觀眾看到的不是沮喪和出神,不是失語和失憶,而是意氣風發的書寫著荒誕,百折不撓的排演著絕望。
   《禿頭歌女》的演員裏,當時隻留意過扮演馬丁夫人的鄒倚天,因為她在就讀表演係之前就主演過影片《紅衣少女》,算是表八八裏有點名氣的女孩。後來她演些中國霸王花之類的角色,後來出國求學,後來在鳳凰衛視的職員表中,又見到這個名字,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個人。
  
  其實在《禿頭歌女》之前,孟京輝一夥就已經讓觀眾摸不著頭腦了。那次是《送菜升降機》,寫兩個殺手閑極無聊等指令的故事,最後,指令來了,一個人遵命幹掉了他的同伴。兩個殺手分別是韓青,胡軍,表八七的兩個帥哥,後者是給實驗戲劇扛了多年的長工,慢慢在《藍宇》和《天龍八部》裏紅了。但《升降機》的上演是十五年前的一九九零年元月,同誌戀情和金庸世界同樣與先鋒絕緣 ,大家還是要規規矩矩演殺手,演那樣一個杜琪峰可能會喜歡的故事。
  這部戲的作者是哈羅德.品特,電影《法國中尉的女人》的編劇,今年剛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由於憤怒,由於抗議,由於這些我們已經疏遠但理應尊敬的字眼。可是當初我沒喜歡過他的劇本,盡管荒誕派劇作家裏麵,他的作品被搬上中國舞台的最多,一部小劇場的《情人》還曾經火遍大江南北,開啟酒吧劇白領劇的紀元。
  我要說的是《升降機》的結尾,胡軍殺了韓青,指令就此完成,舞台就是命案現場。這時候從觀眾席衝上來一位,頭上蒙著絲襪,像個銀行竊賊,對著死屍拍了一張又一張——這位客串的就是日後的青年導演張揚。張揚哢嚓完了,舞台上就沒什麽事情發生了,因為——戲演完了。
   問題是,沒有人出來謝幕,觀眾也就不明究竟。他們隻能等等人,鼓鼓掌,鼓鼓掌,等等人,最後紛紛散去,還悄悄擔心自己錯過了什麽。這時候,劇組那堆人,已經在後台開始慶祝演出成功了。
  不謝幕,是《升降機》給人的最強烈印象。
  
  再往前數,就是我瞪著眼睛錯過去的那次演出了,奧尼爾的《大神布朗》,導演牟森。有一段。國內的先鋒戲劇號稱是“MM時代”,這個MM跟網絡時代的MM沒什麽關係,那時候說的就是牟森和孟京輝。這出戲的海報就貼在學生宿舍樓門口,我記住了蛙實驗劇團這麽個名目,但因為戲不是在學校裏演,腿懶就沒有尋去。這出戲看職員表有兩個印象,一是出現了“麵具化裝設計”這個職銜,二是張有待第一次參與實驗戲劇的音樂設計,九十年代以後,他是一個很著名的DJ。
  說到MM時代,牟森應該數在前麵,因為兩人“從藝生涯”雖然開始在同一年,但牟森是導演,孟京輝隻是演員。那是1987年,就是韓晗的夢幻長文中號稱孟京輝的《等待戈多》火遍人藝的年頭,其實那時候,牟森是畢業後從西藏剛回來,孟京輝還是北京師範學院(現在的首都師範大學)中文係的學生,第二年他才會考到中戲,去念導演係張孚琛老師的研究生。
   牟森和孟京輝合作的是《犀牛》,這是一頭不曾戀愛過的犀牛,所以作者不是廖一梅,而是寫過《禿頭歌女》的尤涅斯庫,孟京輝扮演一頭愛講哲學的犀牛,名字叫讓。
  下麵就是一個我隻想傳播而無心考證的段子了。據說,讓在舞台上狂吼亂跳,質疑生命的意義,結果,一不小心,腦袋鑽進了一個繩套(那場布景非常省錢,就是各種在空中蕩來蕩去的繩套,意即絞索),孟京輝當然是說不出台詞來了,他開始掙紮,越掙紮觀眾越鼓掌,觀眾再鼓掌他也還是要掙紮……最後怎麽脫身的時候我沒聽說,但我知道那些老實巴交的先鋒戲劇研究者們,或許會認為這個舞台小事故極具隱喻和象征意義。
  
   現在結束道聽途說,回到我被徹底震住的1991年。那年的元月,不僅有《禿頭歌女》。
  《飛毛腿或無處藏身》是一個原創劇,編劇刁奕男,西安人,戲文八七最帥的男生,後來和別人一起寫了最早的本土偶像劇《將愛情進行到底》。這個原創我當時沒太看懂,隻記得舞台上的黑暗和燭光。現在,又一直回避去閱讀文本(已收入《先鋒戲劇檔案》),我是怕自己看懂了,怕自己看懂了當初的脆弱,共憫與自憐吧。導演是導演八七的施潤玖,他後來拍MTV,張楚的《姐姐》,何勇的《垃圾場》,魔岩三傑我偏愛這兩傑,而他們的代表作都有老玖的手筆。後來老玖導過電影《美麗新世界》《走到底》,陶虹薑武莫文蔚張震嶽都被他用得生龍活虎。可惜他終究不象別的同窗那麽順遂,但我對他還是有所期待,猶如對北電的路學長。
  張揚導演的《黃與黑》,寫的是一戰時期士兵在戰壕裏發瘋的故事,作者是意大利的基蒂。我記得其中一個士兵的扮演者是張越,藏文名字雅特,現在他基本用後麵這個名字行走江湖。他是顧岩的同班同學,畢業後跟著張藝謀趙寶剛等著名導演學習,後來擔任過《走向共和》的執行導演。很多實驗戲劇的職員表中都有他的名字,他是中戲的著名閑人。讓我覺得有趣的是,在網上查雅特的藝術簡曆,總是把《黃與黑》稱為表現主義力作,但是按袁可嘉主編的《外國現代派作品選》的劃分,或者按《黃與黑》當初的說明書,這出戲都應該算是未來主義戲劇——肯定是雅特誤導了人家,然後以訛傳訛。
  最後要提到《風景》,這是一個讓我們大家都沒脾氣的荒誕劇,作者還是品特。一位先生一位太太對著觀眾悶坐,叨叨一些空洞的話題,當觀眾是閃著雪花的電視,或者冒著火星的壁爐。真正的優美是由舞美柳青和燈光胡耀輝完成的,因為演員身後的窗外打了一束光,讓我們清晰看見胡同裏老樹的枝椏,還有暈黃的夜空。台詞空洞,背景溫暖,宛如歲月本身。看那出戲,就像看一幅劇照,一幀幻燈片。這出戲的導演是戲文八七的蔡軍(後改名蔡尚君)還有戲文八六的張曉陵(後改名張一白),戲文係的兩位師兄,就是比導演係師兄沉得住氣,拍了這麽一個沉靜如水,洗洗就睡的劇目,而且夠坦白,在節目單上留下這麽一句老實話:“大家來看戲,很遺憾,今天沒有戲,隻有一些東奔西撞的回憶。”
  
   現在,大家可能會理解,孟京輝版《等待戈多》的出現,是多麽強烈的一件事情。因為這出戲不再是劇本朗誦或者與觀眾的僵持,這回是真的荒誕和真的深情,是第一部讓你想哭的荒誕劇。
   感謝貝克特,祝賀孟京輝。
   其實,這出戲也是磨難最多的。
  最早是計劃在1989年的12月31日公演,算是彼此心目中的八十年代的收尾。地點就安排在中戲操場的煤堆上,那是我們心目中荒誕與詩意的雙重巔峰。然而機警的校方及時幹涉。演出被迫取消,無從發泄的幾個年輕戲劇人就穿著軍大衣在圖書館門口和煤堆之間走來走去念劇本,一個叫王世同的朋友拿機器拍了一些片斷(這片斷後來用在《孟京輝先鋒戲劇作品》裏麵,算是1991版《等待戈多》的花絮了)。
   後來讀劇本讀得冷了,需要活動活動,大家把劇本一扔,開始踢球。
   孟京輝還是諄諄教誨著大家:“跑動要積極!”
   是啊,跑動要積極。老孟一輩子就是靠這句話撐著。
  他和他的夥伴們,懷揣一個死死信賴的外國劇本,遭遇著最本土化的麻煩,每天與學生處教務處校衛隊甚至宿舍管理小組周旋,尋覓所有排演的時機。後來成為孟京輝夫人的廖一梅,曾經偶然在辦公樓的窗前,看見孟京輝追著表演係一位女老師苦苦求懇,從操場這個角追到劇場後門,以對角線的形式穿過整個操場,他一直沒犯急,一直在好說好商量,從背影都能看得出他的表情有多麽誠懇。老孟當時求的就是一個成全,讓一個男演員晚幾天參加匯報,好把《等待戈多》多演兩場。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他當然未遂,《等待戈多》就演了三四場,但是,已經是勝利。
  學校畢竟願意借出四樓禮堂(然而,燈是不肯借的,還要另外想辦法),演員胡軍,郭濤,雅特,王濤均已到位。多年以後,廖一梅還記得公演前兩天的那個晚上,一個電話打到親戚家,把她喊到了四樓禮堂,看見的是暮色中一群無比困乏的男女,也就是包括演員在內的全體劇組成員,他們倒在地板上打盹——他們熬夜完成了一個偉大的工作,把禮堂重新粉刷了一遍。因為導演孟京輝覺得,禮堂的牆壁太髒,不夠雪白,跟演員上場的黑西裝不足以形成反襯。刷到後來,老孟認為,玻璃也必須刷白,這樣才像教堂般封閉,醫院般恐怖。
  現在廖一梅開始打掃戰場,繞過那些一塊白一塊灰的酣睡男女。
   天亮的時候,這些人醒了,從禮堂出去,解散之前還在門口照了張相。那時候中戲基本還在沉睡,除了廖一梅,沒人知道這幾個合影的家夥,有著何等猖獗的蓄謀。
   其實,《升降機》劇組裏,戲文八七的廖一梅同學是負責張貼滿牆的報紙,撐死了算個劇務。這回到了《等待戈多》,她榮升為音效,不過工作很簡單,就是攥著一個鬧鍾,等到預定的時刻,幾次按響,傳遞一種氣氛。
   結果,真正演出的時候,她還是出了一次錯,無緣無故多按了一次,還好台上的胡軍補了一句:“怎麽又響了?”讓觀眾沒有覺得是出錯,還以為是故意的調侃。
  那時候排戲的開支並不大,省得出來也借得到。記得拍《等待戈多》的時候,很重要的一筆開支,就用在四樓禮堂的玻璃上——每晚演到結尾,胡軍都會掄起雨傘將玻璃窗砸碎。第二天早起,孟京輝就要找師傅來安玻璃,刷白,因為晚上還要演出,還要砸。這筆錢是值得的,因為我一連幾晚看到那兒都滿懷期待,象是看到閃電的人必然會期待一個炸雷。
  我深深銘記那出戲的舞美,柳青同學那次真的展示了大師風範。劇中需要一棵樹,柳青就找了一束枯枝,捆在吊扇上,枯枝的一麵刷著白漆,一半刷著綠漆。當劇情表示這是一棵枯樹,就固定在這一麵,當劇情發展到樹都綠了,一切恍惚有了希望,吊扇不慌不忙的開動,所有觀眾仰頭看它的旋轉,最後停住的時候,漆綠的一麵對著觀眾,傳遞著一種可能。
   劇場的黑鋼琴是不許挪動的,校方已經再三強調,那麽柳青就找來油漆,在地上畫了一個白影子——那時候因陋就簡的設計裏,都有一種神奇的意會和共鳴,我描述得不好,隻能說,我有幸在場。
  胡軍和郭濤扮演的兩個流浪漢是那樣無賴而動人,隨便拍張劇照都是神采飛揚的,兩個人都是上身隻穿一件黑西裝,敞著懷,輪流擦一輛自行車。這自行車是導演孟京輝的私人財產,當場拆成幾份,也不知道最後是不是得以複原。不過擦車的設計真的是對的,這常見的勞動裏麵有一種世俗的茫然,讓我們覺得胡同口如果有擦車的人,他也是在等待戈多,馬路對麵如果有人擦車,他還是在等待戈多。後來北京人藝又出現過幾個版本的《等待戈多》,有酒吧,有水池,沒有自行車了。
   “希望遲遲不來,苦死了等的人”。
   “一想到路上的風景那麽美麗,路上的行人那麽善良……”
   這些台詞現在想來還是親切,天真,把你感動得一塌糊塗。郭濤是世故中的亢奮,胡軍是友善中的絕望。他們摟在一起,親親熱熱的吹起口琴的時候,你真的覺得作者正從台口經過,踮著腳,帶著微笑。
  負責通報戈多到來的孩子,破例由一對雙胞胎姐妹扮演,花容月貌,異口同聲。據說這出戲到德國演出的時候,評論界對這個處理大為讚賞,認為負負得正,一個孩子說的話像是真相,兩個孩子出現就證明純屬謊言。我印象更深的是孟京輝執意要她們穿上護士服裝——廖一梅認為,這跟執意要刷得雪白的門窗牆壁一樣,透露出導演私人的“醫院恐懼”。
   也許吧,也許能理解荒誕的人,總得有點私人恐懼。
   到了結尾,跟其他版本不同的是,劇場燈暗,外麵走廊的燈卻亮了,於是有長長的投影,一個瘦小的男子走進來,沒說話,然後,兩個流浪漢過去,把他靜靜的掐死了。也許他就是戈多,也許戈多來了,但是來了又怎麽樣,來了我們也要把你弄死。
   這個絕望而粗暴的處理,是另一重境界,至今思之難忘。
   被掐死的瘦小男子,扮演者是西安人,名字叫張楚,這出戲的音樂也是他的創作。那時候他老在我們宿舍樓裏晃,這屋睡兩天,那屋睡兩天,穿一件深藍色的海軍大衣,不酷,像個來尋兄長商量什麽家事的弟弟,像一個文靜的中學生。
   我現在還保存著一件《等待戈多》的T恤衫,紫色的,上有作者貝克特的頭像,不知是誰的創作。我不是劇組裏的人,T恤是硬要來的。
   還有一件紀念品是該劇的說明書,孟京輝的導演闡述實在是用詞華麗,結尾倒引了一首樸素而深刻的小詩:“我找到了/愛你的秘訣/永遠作為第一次”。詩的作者是法國的布勒東,超現實主義的先驅。
   寫到這裏,打了一個電話給孟京輝,問起《等待戈多》還有什麽八卦可言。結果,他強調了一個細節,就是人家胡軍掄雨傘砸玻璃的時候,他最擔心碎玻璃掉下去傷到人。所以每一扇窗戶外麵,他都專門安了窗紗,兜著嚴嚴實實。
   這就是我們那個時代吧,這就是一枚硬幣的兩麵——
   狂放卻也周到,恭謹而終究叛逆,我們辛辛苦苦的謀求了一點撒野的權利。
  
  到了1992年,張揚導演了《蜘蛛女之吻》,這話劇源自阿根廷一部好小說,作者曼努埃爾普伊格,也拍過同名電影,威廉赫特主演,也是上品。一個同性戀者和一個革命者的故事,信仰與背叛,戒備與犧牲,淒楚卓絕。同性戀是賈宏聲演的,這個在八十年代獨往獨來的小生,表八五的,鞏俐史可張鷺伍宇娟的同班同學,當年主演過多少電影啊,《北京你早》《夏日的期待》《陝北大嫂》《銀蛇謀殺案》,他是可以好好做偶像的,可是他沒有,他找到了最小最黑的屋子,把自己關了進去——他後來再被媒體關注,是因為主演了自傳影片《昨天》,一個吸毒青年的懺悔錄。
   我曾被那部影片觸動,是因為主人公喃喃自語的提起披頭士樂隊,談起自己一年隻聽那一盒磁帶,我甚至隱隱聽得出他的東北口音。
   後來我在網上查賈宏聲的簡曆,原來真的是同鄉,我是吉林長春人,他是吉林四平人。在我們小時候,要是想諷刺什麽人,往往就說,你趕緊買車票去四平吧,四平是個小城市,因四平精神病院而全省聞名。
   口音,籍貫,一一刺痛著我,這個賈宏聲,年輕的孩子將隻是通過《蘇州河》來認識你吧,而他們也許是因為喜歡周迅才去看那個片子。
   現在回想起來,他是八十年代那一撥人中最接近《嚎叫》的人(“我看見這一代最傑出的頭腦毀於瘋狂,挨著餓歇斯底裏渾身赤裸, 拖著自己走過黎明時分的黑人街巷……”),不是因為他有多帥,而是因為他是唯一一個在持久付出代價的人,為了自己相信的音樂,相信的生活方式——就像許鞍華的影片《千言萬語》中那些信仰左翼思想而默默隕滅的身影。
  《嚎叫》的作者艾倫金斯伯格,曾把母親內奧米(美共黨員)的遺言寫在自己的詩篇中:“鑰匙在窗台上,鑰匙在窗前的陽光裏……我拿著這把鑰匙……  結婚吧艾倫不要吸毒……鑰匙在窗柵裏,在窗前的陽光下”。我看《昨天》的時候,想到過這首詩,卻也知道這詩句,甚至比這詩句更強大的詩句,都無濟於事。能救助我們的,隻有我們心中的親人,以及親人心中的我們。
   回到《蜘蛛女之吻》上演的時刻,好像是在電影學院的小劇場,演出效果是卓越的,所有的觀眾靜靜矚目著賈宏聲,看他在囚牢裏蕩著秋千,講述自己的愛情幻境——那時候幻想還不需要付出代價。
  演對手戲的革命者是表八七的李洪濤,電視劇《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裏那個帶口音的妹夫李木勺。編劇刁奕男,宣傳策劃和服裝則是霍昕,我的同班同學,後來嫁給了導演張揚,後來參與創作了電視劇《將愛情進行到底》電影《功夫》,還有張揚的《愛情麻辣燙》《洗澡》《昨天》《向日葵》。這幾個名字也是張揚的奮鬥記錄,使他成為這一撥戲劇人裏最與大眾接近的影視創作者。
  
    1992年對我自己也挺重要,因為我終於混進了劇組,而不是純粹的觀眾。其實不是因為我的熱忱,而是因為我有房子——作為1992年從戲劇文學係畢業的青年教工,我有一間18平米的宿舍,房號414。現在,我不僅是劇組的成員,還是劇組的房東了。最多的時候,屋子裏睡六個人,上下鋪各一,地鋪四個。這邊演員在對詞,那邊舞美在刻版,出出入入的煞是熱鬧。
   那出戲叫《思凡》,那出戲悄悄改變過許多人的命運。舞美八八的齊立一直癡迷於節氣,相信那是我們祖先與大自然的約會,隻是後世子孫失約已久,於是,一年來每個節氣他都用自己的方式悄悄紀念,悄悄履約。
  有時候是在樓梯扶手上刷小廣告,有時候是在布告欄裏貼版畫,有時候是在露天的垃圾桶上留言,有時候,則是他自己白衣白褲,伏在操場堆砌的幾條大冰塊上麵(都是齊立自己買來,用三輪拉到學校),號稱冰葬——齊立用這種方式提醒我們,今日春分,今日立夏,今日清明,今日大暑。我們喜歡他的這些提醒,宿舍管理小組和校方不太喜歡,嫌他公器私用,竊據宣傳欄。
   大雪是齊立心目中最有意思的節氣,他覺得應該隆重慶祝,隆重到排一出戲,就像農閑時鄉間該響起鑼鼓嗩呐。於是他找到戲文八九的關山,找到孟京輝,也找到《思凡雙下山》的昆曲劇本。
   1992年12月7日,我一直記得這個日子,那一天的台曆都是我從圖書館館長辦公桌上撕下來的,然後複印在了說明書上。關山在“演出者的話”裏這樣宣告:“前世有約,今日大雪,讓我們一起下山。”
    那一天從早上起來,我們就把錄音機和音箱搬到宿舍窗台上,重複播放著那些飽含雪意的歌曲,從《一剪梅》到《北國之春》。我們盼望真的下起雪來。晚上演出更是沉醉的狂歡,小和尚小尼姑在結尾團聚,劇場外已經有人點起了鞭炮,演員們謝幕的時候興奮得向觀眾席潑水,舞台似乎直接暴露在星空下。
    那天晚上沒有下雪,但是散場以後約二十分鍾,外麵下起了大霧,我跟齊立在操場上摸索,也走到胡同裏,看不見彼此,高興得亂喊對方的名字。
    那時候我已經讀過《神雕俠侶》了,卻忽略了裏麵的一句宋詞:“霧重煙清,不見來時伴。”
   是的,很快就看不見齊立了,他在演出一周後默默自戕。理由可以被分析出多層,但,傷痛隻有一種。
   我們這些朋友聚在我的宿舍裏,點上蠟燭,給齊立唱很多他喜歡的歌,唱“晚霞中的紅蜻蜓”,也唱侯牧人的《兄弟》。
   後麵這首歌也有些來曆,據說,來自侯牧人與張楚的一次碰頭,那還是“麵的”遍布北京街頭的時代。老侯小張坐在裏麵,談著闖北京的辛酸。
   下車了,司機喊住張楚,說了一句:
    “兄弟,你好好混,不要太著急……”
   老侯拿這句話,寫了這首不錯的歌,並收入了《紅色搖滾》專輯:
    噢………噢………
    不知道你現在在哪兒,兄弟
    我的好兄弟,
    噢!哥哥惦記著你,兄弟
    我的好兄弟,
    就在這盞路燈下,我告別了你,
    兄弟我的好兄弟,
    你歪著腦袋,拈緊拳頭,挺著胸膛,
    向著你的天下走去,
    兄弟我的好兄弟,
    今後的事要靠你自己,
    兄弟我的好兄弟,
    你好好混,不要太著急,
    兄弟我的好兄弟,
    今後的事要靠你自己,
    兄弟我的好兄弟,
    哥哥我祝福你,
    兄弟你有出息,
    兄弟你有誌氣.
    兄弟……
   那一年的聖誕夜,在團結湖的九月畫廊舉辦了齊立的木刻遺作展,題目是《平安夜.四季輪回》。
   然而,這還不是結局,一個叫王小帥的人找到中戲,找齊立的朋友打聽他的死因,我信不過這個人,沒說什麽。不久,王導演拍攝了一部叫作《極度寒冷》的電影,男主角定名齊雷,由賈宏聲出演。他要講述的是一個行為藝術青年如何把死亡作為自己的行為藝術,一再預報而終思逃避,最後卻又神秘死去的故事。這個畏生怖死的故事,我知道與齊立無關,但別人未必知道——既然王導演把一個虛構故事盡量拍得象個紀錄片,既然王導演已經鐵了心要利用好一個陌生人的死亡。
    我是不懂行為藝術的,齊立告訴過我,行為藝術的核心一定是愛,是想和別人發生交流的痛苦渴望。我信任他完成的那些行為藝術,我記得雨天走過操場,看見撐開的雨傘上麵寫著“今日雨水”的景象。
    無論今時今日的行為藝術家已經完成了多少驚世駭俗的試驗,我依然隻信任齊立的行為藝術,我也想念他那些雨傘和冰塊……
    《思凡》後來又出現過兩三個版本,也是孟京輝執導,不過換了國家話劇院裏很優秀的演員擔綱,但是我想老孟一定和我一樣,確信最好的男女主角就是 1992年12月7日一同下山的那兩位。男主角呂小品現在投身情境喜劇事業,也演也導,《閑人馬大姐》《東北一家人》裏都有他的身影,而女主角劉天池一直留在舞台上,《切格瓦拉》《風帝國》都見她的風采。
   而與齊立一起策劃《思凡》的關山,在第二年執導了《安道爾》,還是呂小品劉天池主演,講述暴政下的愛情和不幸,我至今還記得天池在洋灰地上艱難的爬行,她一身樸素的衣裙,她被迫害,她牽掛愛人,她精疲力盡,她是我們災難深重的姐妹,在異邦守著自己的愛與不幸。
   劇中許多吟唱段落讓人至今回味。全劇作曲是由張廣天和三寶協力完成,這個陣容現在想來還真是奢侈。我私心裏最記得的是控訴暴政哀悼死難者的《伯明翰兒童之歌》:
   “大街上櫥窗裏玩具很貴,看著它們你不要傷悲。記著你是你媽媽的寶貝,天色已晚你要把家回……”
    後來關山走向中國的腹地與邊陲,采訪著底層的愛與怒,寫下了《一路奔走》這本書,也寫了一出又一出印證他自身審美的舞台劇,音樂劇。
  那次演出還有一個小小花絮,就是劇情發展到抒情段落,一個戴眼鏡的男生從觀眾席從容站起,吹奏口琴,這個人就是戲文九一的陸亮同學,現在任職於廣電總局,追隨諸領導的電影審查工作,我們也常常拿他說事,把國產電影的不景氣歸罪於他。當然,他和他的領導們一樣無辜。
  
   孟京輝調進中央實驗話劇院(現中國國家話劇院)以後,首先是複排了《思凡》,然後搬演的是法國作家日奈的名作《陽台》。這出戲讓話劇的票價漲到了三十元錢,當時,北京人藝的票價可能還是個位數。
  值得一提的是該劇譯者沈林,剛剛歸國的戲劇博士,中戲戲劇研究所的所長,管轄著薑文鞏俐王誌文李保田一幹人等,後來又調任院刊主編——沈博是真正的翩翩濁世佳公子,爛漫輕信,好湊熱鬧,卻又激烈偏執,愛憎分明,幾乎能激起任何年齡段之女性的愛憐,他卻恍然無覺——這也是中戲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吧,反正他在我宿舍裏,大家爭論戲劇的時候,還有外人以為這是一個學問淵博的考生。革命人永遠是年輕,說的就是他。
   每到夜深無聊,我們往往會走到辦公樓窗下,朝著三樓第一扇窗戶喊著“沈博”“沈博”,他基本都在,而且總有時間請我們喝茶,或者大家一起去鑽胡同裏的小館子。
  《陽台》裏麵匯聚了與孟京輝並肩戰鬥過的各路好演員,其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扮演妓女之一的夏力心,扮演嫖客之一的周迅(這個周迅是男周迅,表演八九班)。他們在陽台旅社裏遭遇,他要扮演將軍,她就要扮演戰馬,有點甲方乙方的味道,但是,兩人演的神采飛揚,處處妖嬈。周迅一直沉溺教學,很少參加影視劇拍攝,夏力心一直沒有真正走紅,但是我們知道她的本事,知道她在舞台上的狡黠和嫵媚。其實我覺得她創作的角色中,《大撒把》裏那個跟葛優約會卻始終惦記見作家王月(影射王朔)的文學女青年,沒幾句台詞卻頗讓人回味,回味她出沒其中的八十年代。
  
  此後就是對我個人最具意義的時刻吧——1994年年底,我參與了《我愛XXX》的創作,合作者包括本劇導演孟京輝,流浪歌手黃金罡,還有我的同班同學王小力。總共寫了三稿,從1994年7月30日,到10月23日。本來是想寫個好端端的愛情故事。後來卻發現沒有什麽故事能讓我們真正信任,索性把未來的演出當作肆意的表白,每句台詞前麵,都要冠以“我愛……”。試試吧。
   “擁抱貧乏”“審判曆史”“挑釁觀眾”“轟然倒地”,一個又一個口號劃過,宛如流星,我們經常會被自己的舞台狂想嚇著,隨即忘了自己本來要說什麽。最早的草稿中曾有一句讓我們大笑:“我愛各省紛紛獨立,我愛各省紛紛放棄獨立。”講的是辛亥年間的景象,卻讓我們自己聯想更多。
    我們發現二十世紀真是個精彩世紀,大師死去可是明星輩出,該發生的不發生,不該發生的幾乎都來了。在此要鳴謝吉林人民出版社翻譯出版的《二十世紀大博覽》,我們從中找到了太多靈感和笑料。史籍銘刻的某某大罷工旁邊,就是一條新聞“紐約一美男子在地鐵口遭槍殺”。這種讓人精神分裂的排版方式,讓我們看到了曆史的本質。我們終於明白,我們查閱曆史,是為了驗證自己清白,下麵要做的事情,就是自己好好把自己生下來。
    於是1994年的冬夜,在東城區一個倉庫模樣的排練場裏,我們搞了一次沒有許可證的話劇演出,匆匆忙忙演了三場,有如飛行集會。不賣票,就那麽聚了滿場的人,聽五男三女八個年青人在那裏不斷吟誦:“我愛光,我愛於是便有了光,我愛你,我愛於是便有了你……”。
    這個句式一直持續下去,從1900的新年鍾聲,一直愛到了我們童年中的白襯衫藍褲子紅藥水。因為,我們終於出生了——“我愛一百萬尼克鬆等著接管美國的時候,我出生了,我愛一百萬克格勃等著監視我的時候,我出生了……”
    當時最打動我自己的,還不是那些堅定而憂傷的詠歎,而是如此詠歎之時,八個演員穿著白襯衫白裙子,站在牆邊,象是等待槍決——那些一戰二戰冷戰內戰的曆史畫麵,就由放映機投射在牆上,還有他們的臉上,身上。
    士兵在行進,列車在行進,坦克在行進,他們就碾壓過那些青春的麵龐,碾壓過那些專注的神情。曆史就這樣成為青春的磨盤。
  在編劇的話裏,我自己寫的一句是:“不是通過否定,你才能到達堅強。”是的,千瘡百孔的曆史,其實是我們衰老的家長,象張楚歌裏唱的:“坐在樓梯上麵,已經蒼老,已不是對手……”我們就拉扯著曆史,一起長大吧。
   黃金罡後來在《美學通信》中更清晰的論斷:“革命與反革命都不曾帶來自由。那些自稱要養育我們的,早已經離我們而去。”
  還有一個真正應該感謝的人,就是作家王朔——當時他還在時事文化谘詢公司的名頭下運籌帷幄——他無私的讚助了八萬塊錢,因為不能賣票的演出當然談不上商業回報。他還好心提醒我們,現場可以免費贈送小吃,但是死命加鹽,最後觀眾鹹得冒火的時候,我們劇組再高價出售飲料,以求略有收益;至於觀眾可能中途退場的問題,他比我們還操心,建議場燈熄滅之後,馬上落下鐵閘門,上廁所都不讓出去,讓全體觀眾與演員死守在一起。我至今記得這些起哄架秧子的超現實主義建議,也記得王朔老師摩拳擦掌的風采。
  女作家林白在長篇小說《守望空心歲月》的最後一段這樣寫道:“1994年12月27日,我和平麵設計家旺忘望、《中華讀書報》記者紅娟、趙彤宇到中國美術館後麵的一條地形複雜的胡同裏觀看話劇《我愛×××》,沿途有一些紅色箭頭,後來我發現這些箭頭越來越多,布滿了整個劇場的四麵八方上下左右,我們進去沒多久,演出現場的鐵門轟然落下。”
   這部小說裏大段摘引了《我愛XXX》中的台詞,卻疏於聯絡我們,產生了事後的一點漣漪,然而雙方都是老實厚道之人,所以很容易溝通。最後,人家送來幾百塊錢,我們四個編劇在操場就給分了——那是我第一次從實驗戲劇中撈到一點報酬。
   這出戲的舞蹈是金星,那時她還是一個爽朗的哥們兒,帶點東北口音,衣著鮮豔,愛打手勢,排練時真心投入。
  排練場裏還有個遊蕩的閑人,就是麒麟童子何勇。那時候他剛惹一點小麻煩,因為赴香港紅磡體育館演出前,他對外界說了四大天王都不怎麽會唱歌之類的謬論。這會兒事情已經平息了,但是,何麒麟還有點不忿,所以演員們吟誦“我愛已經受夠了的江南第一才子,我愛已經受夠了的文壇先知”之時,黑乎乎的觀眾席深處響起一句:“我愛已經受夠了的四大天王!”
  這次演員共計八位演員,郭濤趙環宇都是表八八的主力,戈大立是最後一次參加幕前演出,戴明宇這個導演係的大眼睛哥哥,已經成長為著名編劇,代表作品就是《天龍八部》,王錦鵬是表九三的實力派,也許你們會記得他在《浪漫的事》裏麵演的那個結結巴巴的環保主義熱血青年。
  女演員首先要提到李梅,她是表演九零班的大李梅(後來孟氏戲劇中還有一個極具喜劇天分的小李梅),後來還演出過《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裏的警花。她是讓你感覺很十三點的女性,大眼睛總透出驚奇,走路跌跌撞撞,笑起來不管不顧,然而神奇的是,她自己一直自詡是個細膩的女性。我曾受女性雜誌《都市主婦》之托,向一百個熟識的女性提同一個問題:“在你生命中,幸福的瞬間是什麽樣的?”李梅的回答是:“陰雨天時,聽著最愛的CD,泡一壺清茶,朋友們在閑扯,貓咪靠著我打著小呼嚕,幸福的感覺便洋溢在全身的每個細胞裏。”天哪,她還在自欺欺人,以為自己是個平庸的小資。
   茹鮮是個開朗自在的女孩子,李梅的同學,她們那個班叫新疆班,陳建斌李亞鵬王學兵都在其中。
   還有一個參演的女生,來自電影學院的徐靜蕾。她那時的聲音條件還不夠讓她自信,所以,她在排練的時候格外練功,生怕被中戲這群粗人比下去。回過頭來看錄像,她的努力還是卓有成效啊。
   好像那次演出開始,孟京輝就拉起山頭自稱“穿幫劇社”了,命意大概是“別人屬於無心露怯,我們屬於有意穿幫。”
  
   隨後不知怎麽的就過了三年,我埋頭寫電視劇,都不知道老孟在忙些什麽,就知道他帶領《我愛XXX》出過一次國,還為此寫了檢查。再看他的戲,除了1995年的《放下你的鞭子沃伊采克》,居然就是1997年的《愛情螞蟻》了。
   《愛情螞蟻》,那是一出多麽好的戲啊,據說才花了兩萬七千塊錢,中戲的戲劇研究所出品。在孟京輝的作品中,這也是被忽略的天才之作,隻因為現場的錄像效果不佳,沒有出碟,以至埋沒。
   以色列作家韓樂聞的原著我無福分享,但是知道他被稱為“以色列的良知”,精於刻畫生命中的哀傷,此公1999年骨癌去世,他的遺作《安魂曲》,前一段也曾來京演出。
   翻譯者改編者黃紀蘇的文字,我是歎服的,“文心譯膽推紀蘇”,我就是那一次結識了這位謙謙君子。那個劇本在《外國文藝》發表過,應該還能找到,名字好像是《亞克比與雷旦頭》,我知道,紀蘇還有一種譯法,那就是《假潑皮與賴蛋頭》。
   關山參與了歌詞創作,張廣天的作曲更是悲慨大氣的抒情——
  每當男女主角歌唱他們未來將如何甜蜜廝守,共渡黃昏的時候,全體演員就冷冷合唱:“這一天不會來臨,我親愛的人……”就這樣被否定,就這樣被斷送,螞蟻的愛情,愛情的螞蟻。
   “不刷牙不梳頭不洗臉,那時候我還是個小青年,不讀書不看報不學習,那時候我還是個小青年……”
   這首則純粹是廣天的口氣,上海人的口氣,那麽親切尋常,親切的尋常的悵惘。
   “桔子黃了,就要熟了,狐狸老了,眼睛暗了,生鏽的鑰匙,打不開房門,風吹過沙漠,不留下腳印……枕頭破裂,飛出了羽毛,河水漲起,淹沒了大橋……”
   “我知道這是結局,我已經永遠失去。我知道這是結局,一切都無能為力。風一樣走近,又雲一樣走開;雪一樣凝固,又水一樣流去。暮色重了,卻沒有一絲睡意;天光亮了,卻還要起床穿衣。用脂粉把自己層層包起,用笑容掩不住臉上的哭泣。
   這樣的歌詞,在那個清冷的舞台空間唱起,猶如冰洞溶解的第一聲滴答,不知道是吉是凶,然而,你明白,改變已經發生,意義日久自明。
    這部戲的主演陳建斌,數年後因為電視劇《結婚十年》而走紅,走紅以後也沒有褪去自己占領話劇舞台的野心,另一主演是男周迅,現在還在戲劇學院辛勤教學,雖然他從《陽台》開始,就證明了自己是這一代話劇演員的中堅力量。女主角陶紅,大陶紅,獨特的嗓音,還有那種不管不顧沒心沒肺的風采,讓這部三人出演的戲劇沒有任何遺憾了。
  本劇作曲和現場演奏者張廣天。也正式踏入了戲劇圈,他與紀蘇以及本劇策劃沈林合作了史詩劇《切格瓦拉》之後,又獨自前行,走向《紅星美女》《魯迅先生》《聖人孔子》《風帝國》《左岸》……而沈林則完成了《盜版浮士德》,紀蘇帶來《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兩個戲讓主演陳建斌充分滿足)。
   ——值得一說的是,《意外死亡》的文學本帶有鮮明的紀蘇風格,是以大資本家收購了劇場,然後寬容和藹的要求上演一出諷刺資本主義的戲劇來開頭的,但是孟京輝的導演台本沒法這麽處理,除非不思公演,所以我們最後在劇場裏看到的,是另一個更穩妥更機智的開頭了。:
  
   其實,這些年還是看了不少難看的戲,用紀蘇的話說:“名義上是看戲,實際上是看表。”
  但是1998年,刁奕男編劇蔡尚君導演的《保爾柯察金》讓我重新振奮,主演胡軍還是當年風采,更重要的是,編導懂得怎麽提煉這個故事。沒有什麽雙目失明後的奮力寫作,沒有團中央的電話,處女作的出版和讀者的熱烈反饋,那些篇章正像《離婚了就別再來找我》的小俗尾巴,其實完全與保爾無緣。
   老刁的這個版本,結尾就是保爾與愛人達雅的父親丘察姆的對話:
   丘察姆:那就告訴人們為什麽而活吧,人總得有夢想吧?
   保爾:我們需要的不是這些,而是用生命去換取真理。
   丘察姆:去死,那什麽時候活呢?
   保爾:活著,就是要鬥爭。你問得好,什麽時候活呢?我也一直在問自己,可以說,你剛才的那番話,逼著我要找到答案!
  
   答案是什麽?
   就是全體演員最終走到台前,吟誦我們每個人都聽到的那段名言——“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
   這是答案,也是劇終,朝聞道,夕死可矣!
   所以戲劇在這裏落幕。
  
   是落幕的時分,也是駐筆的時分。
   《戀愛的犀牛》的深情與流傳,《切格瓦拉》的尊嚴與震撼,已經無須贅述。
   因為一切都近了,近了,隨著回憶,久遠的日子已經近了,快要跟眼前的歲月融在一起了。所以理應駐筆,讓一切還是涇渭分明的對峙,過去與現在。
   海子在他的漢俳《文藝複興》中這樣寫道:
   “那是勞動的時光,朋友們都來自采石場。”
   我感念曾與他們邂逅,同謀,我感念自己曾經目睹的幕啟幕落,感念那舞台上誕生的一切——就像黃金罡唱的“走得出的歲月走不出的隊列,想得起的諾言想不起的似水流年”,一切都應深切致意。
   錢穆老人說過:“能存吾記憶中,方為吾生命之真,其在吾記憶之外者,皆非吾生命之真。”所以我不遺憾於忽略了什麽,遺忘了什麽。
   一個叫夏蟲語冰欽的網友讀了我這篇文章的雛形,跟了一句說:
   “鸚鵡在曬命啊。”
   鸚鵡是網友對我的稱呼,我喜歡夏蟲的這個比方。
   確實是在曬命。
   就像金斯伯格的詩句:
   “鑰匙在窗柵裏,在窗前的陽光下。”
   我們的青春,正和鑰匙擺在一起。
  
  (感謝廖一梅女士提供的回憶片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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