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身離去的那一刻
(2005-08-29 07:53:53)
下一個
頂小頂小的時候,也就是剛剛記事兒吧,爸爸是我的天,媽媽是我溫暖的大被子。他們給我的愛是我小小世界裏一切揮霍的源泉,但也讓我患得患失地恐懼。最怕的就是闖禍,這一點大概跟男孩子是不同的。而那時候最容易闖的禍,一是丟東西,二是跟姐姐打架打大發了。前者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有點呆傻,後者讓我跟姐姐同時由不分勝負的將軍變成敗兵。
後果就是,挨罵,挨打,深刻自省。當我自省的時候,爸爸媽媽就去忙他們自己的事情,用後背對著極度內疚的我。
我看著他們的背影,他們卻不看我的眼睛。那個時刻,他們的愛仿佛被他們在一轉身之間帶離了我,直到今天,在我殘存的記憶裏麵,依然是不勝悲哀,不勝恐懼。
現在我大了,有了自己的子女,了解了父母在如何的景況下都愛孩子的心,但是仍然不能免除我對那種恐懼的記憶,因為那是我所記得的一生當中最早的別離。我那麽小,並不知道在我後邊的日子裏,還要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麵對不同的別離,同樣的不知所措。將會有無數多的親人,來到我的生命當中,歡聲笑語,然後再轉身離去。
那是一種下意識的對離別的認識,是不明確的。待到我慢慢長大一些,明確的東西開始在我的腦袋裏麵形成。我便知道,爸爸媽媽不可能永遠在我的身邊。他們要工作,要出門辦事,要麵對他們的瑣事,還有生死。
於是,當他們不再責罰我的時候,我獨自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黑夜,又開始恐懼。我不願意但又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有一天,他們死了,永遠離我而去,我該怎麽承受,我又能用什麽承受?!他們是我的天地,是我的歸所,我在世界上最親近的人,我天天都能感受到愛的載體。可是他們總有一天會永遠消失在這長夜的黑暗之中,我遍尋不覓。那恐懼是因為,就算我不闖禍,就算爸爸媽媽拚命想要看顧我,我們總是不能阻止的,他們有一天會離開我,轉身而去。
我終於大了,上大學了。住在學校,正式開始自己獨立的生活。我的世界一下子變得寬闊起來,精彩紛呈。我熱切地投身在火熱而靡爛的大學生活之中,爸爸媽媽不再是我的一切。
對於他們,我卻是一切。因為在我長大的同時,他們變老了。於是,是我,轉身離去。
記得有一年暑假,我想要獨自到南方旅行。本來打算好等到了目的地再打電話通報父母。不知怎麽搞的,這件事被走漏了風聲,讓他們知道了。媽媽在我火車出發的當天早上來到我的學校,坐在宿舍樓下傳達室等我下樓,要帶我回家。
幸好有同宿舍的好同學告訴了我這個不幸的消息,也幸好我有一幫這樣的好同學,蜂擁至傳達室,擠在窗口做買酸奶狀,擋住了媽媽的視線。我趁亂一口起跑出了大樓,跑出了校園,跑出了媽媽的視野,甚至不知道媽媽有沒有看到我的背影。
那一趟旅行長達一個月之久,我隻打了一個電話回家問安。
後來我在南京不幸遇難 - 企圖從南大翻牆進入旁邊的公園,進倒是進去了,但也摔斷了一條腿。
於是乎,我拖著一條傷腿,厚著臉皮回到家去。躺在床上修養的時候,我完全沒有想起自己逃跑的事情,隻是感歎,唉,打算好的行程全泡湯了,真想再去一次新安江。
多年後回想當年大學裏的情形,我不僅從此搬出了我出生長大的家,就連心,也慢慢去了。
而我在乎的,不再是如果有一天爸爸媽媽的離去,因為我已經開始玩起了戀愛的遊戲。
跟男朋友分手,有的是在冬天,有的是在夏天,有的我看著他離去,有的他看著我離去。每一段感情的結束,我都曾經視為愛情的終止。在對上一份感情的沉痛緬懷中,我開始下一份感情。無論在哪裏,走到哪一步,我總在緬懷緬懷緬懷。
一直到嫁了人終於便宜了我們家大俠,我還在為過去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愛情而感傷。從此就要跟大俠柴米油鹽地過日子了,而丫會躺在我身邊兒打呼嚕一直打到我老死,甚至還要讓我給他生一堆愛打呼嚕的小兔崽子。可是我剛剛分手的那個男孩,他是多麽飄逸。他在長長的時間裏,每一天晚上為我歌唱。他的歌聲甚為明朗,飄揚在夜色裏。
而當他背著他的琴騎車離去,他把我青春中所有的浪漫都夾在他自行車後座上帶走了。
後來這孩子也娶媳婦了。他媳婦對我抱怨說,他睡覺的時候呼嚕打得山響,遺傳得連她們才三個月大的女兒都打呼嚕。
而婚後的事實證明,大俠從來不打呼嚕。
可當我發現這一點的時候,還是覺得心裏不平衡。終歸我結婚的目的不是身邊睡一不打呼嚕的人,而我戀愛的目的也不是結婚,而我浪漫的目的也不是戀愛。我心裏偷偷藏著的心願是,相愛的不必分離,愛是經久不息。有點像王小波《地久天長》裏所寫的那種東西。
可是我能把握得住什麽呢?還是我壓根不該留戀?
時間會帶走一切。
於是我開始虛心向大俠學習沒心沒肺地生活。我們到處跑,到處玩,一直玩到美國。爸爸媽媽再一次出現在我的感情裏,再一次深深地出現,代表深深的別離。
我始終不知道,當年我的去國萬裏,在他們的心中,是願還是不願。大概都有吧,但我還是想知道,到底哪一層的意思多一點點。為了那多出來的一點點,我會為他們而走,或者而留,讓大家都少承受一點兒別離。
但他們是永遠不會告訴我他們願怎樣。他們所告訴我的願,都是他們為我設計的人生在他們心裏產生的代表我們的願,盡管他們明白,我被大俠拉著手手走出國門的那一刻,我的身我的心都將從此伴著這個好彩的家夥,飛得更遠,遠到逐漸年邁的老爸老媽想象都想象不到的那麽遙遠。
之後我們和爸爸媽媽還是經常見麵,或者他們來看我們,或者我們回去看他們。但是爸爸媽媽啊,或者這些見麵,在他們那裏,除了更多的留戀,還有更多的悲傷。終歸我已經不是他們抱在懷裏的嬰孩,他們也永遠不可能再成為我世界的支柱。我現在的家,才是我永久的家了。
我知道這一點,對爸爸媽媽而言,該有多麽的殘酷。他們看著他們小女兒的背影,忙忙碌碌地建造著屬於她自己的家園。他們歎口氣,說,我們也該回國了。
我說爸爸媽媽,我也同樣早晚要麵對這樣一天。我的孩子們現在還在為能賴在我的床上睡上一會兒而打得頭破血流,可時間過得多快呀,他們一眨眼的工夫就也會轉身離去。
我拿了從前寫的一小段文字給爸爸媽媽看,是這樣寫的:
“一次我去車庫洗衣服,弄好了出來,發現三個小東西都擠著趴在紗門上,向我的方向張望。突然我心中一酸,責怪自己怎麽留他們獨自在那裏。雖然我還在他們的視野中,而且隻是兩分鍾不到的工夫,但他們一定想,媽媽去幹什麽,怎麽沒帶我們?我們怎麽辦?
從此之後,我再去車庫,都會提前告訴女兒,請她照看弟弟。我知道這樣的話,他們就不會怕了。”
上個周末看湖南衛視的《超級女聲》,看到李宇春(最新戰況,這丫頭剛剛獲得2005年超級女聲冠軍)媽媽之真情告白,說起了一些過去女兒讓自己感動的事情。最後,她說,這一年多以來,看到孩子在比賽中幾番沉浮中鎮定的表現,她很感慨,女兒真地很堅強,比媽媽要堅強得多。
電視中的媽媽流下了淚水,孩子站在台上,對媽媽鼓勵地微笑著。
我的孩子們,也一樣會長得比我健壯,比我堅強。
孩子們在我筆下的感受,其實就是我童年時候的感受,在很多很多年之後,也同樣會像他們媽媽兒時的心思一樣,被永遠留存在記憶之中,或者頂多被打成一些字跡,流傳在父母和祖父母之中。這記憶包括爸爸媽媽的第一次離去,戀人的第一次離去,孩子的第一次離去,直到最後,是我們臨死之前,看著我們在世上所擁有的所不擁有的,物件、身影,在我們的眼前,轉身離去。
但那些個細小的回憶,包括相聚,包括別離,都會來到我們的麵前,帶著愛的痕跡,留個淺淺的笑,在我們的嘴唇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