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去來兮:< 七> 路途
(2005-03-15 09:1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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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路途
家裏要裝寬帶(cable)。前一天,視訊公司打電話來,讓我次日上午十一點半在家裏等,有人來幫我安裝。我問他需要多長時間,他說大概半小時。
我第二天就老老實實在家等。頭天晚上跟朋友喝茶,害我跟咖啡因鬥爭了一夜,熬到中午已經困頓不堪,導致心情鬱悶。可一直等到一點半,安裝的人才來。
我們的門鈴壞了,我得下樓去幫他開門。見門外是個二十剛剛出頭的小夥子,又瘦又矮,從自行車上取下一隻巨大的包,裏麵有線和工具什麽的,背到肩上去,跟著我進門。
我看了一眼他的自行車,心裏有點兒吃驚。一直以為,這樣的技術人員,是要開著漆有公司標誌的麵包車到處跑的,沒想到竟是這麽一個小自行車。
“你們公司不給你們配車嗎?”
“不配,是我自己買的,”小夥子邊說邊指指他的自行車,根本沒往汽車那方麵奢望。
“不是說十一點半嗎,怎麽到一點半?”
“前邊那單特別難搞,一下子就是兩個多小時,線全部換過。”
“哦。”說著話,我們已經進了客廳。小夥子從衣袋裏取出一對包腳的軟紙鞋,抖開了,套在腳上,徑直走向書房,放下背包就開始幹活。我蹲在他身邊看熱鬧,正好聽到他的肚子咕嚕嚕叫了幾聲。
“你是不是還沒有吃午飯?”
“沒事,”他沒有表情,也沒有要跟我搭話的意思。
“要不要我幫你煮碗麵吃?”
“不用。”
“弄完了才吃?”
“今天看來是沒得吃了,後邊接下來還有六個單要做。”
“做不完又怎樣?”
他始終是不抬頭的,也不再回答我沒完沒了的問題,搞得我也不再好意思打攪,隻好轉身去廚房拿飲料給他。
拿了綠茶,正撞上他從書房出來,有點兒氣急敗壞的樣子,“又是麻煩,跟剛才那家一模一樣,信號不好,多半要重新接線。”
果然被他猜中,線要從客廳接過來,費時費力,而且多了很多檢測工序,一下子又是兩個鍾頭。他顯然已經頗不耐煩,可是並不敷衍,完事之後,竟然還讓我再檢查一下有線電視收播情況如何。
很不幸,我發現電視屏幕出現橫紋,是從前沒有的。得,他又一切從頭來過。
他皺著眉頭氣嘟嘟地幹活,我怕給他添亂,就坐到客廳沙發裏麵去假裝看書,心裏在想,他這可是專業人才,在美國好像是賺得挺多的那一類人,有技術,人工又值錢。
於是又忍不住過去搭話:“你為什麽要那麽著急?你們公司應該根據時間和難度付你報酬嘛,不能單純計件。”
“沒有辦法。”
“要不要我幫你向公司反映一下,這樣不合理嘛。你那麽辛苦,又沒偷懶。何況你要處理的情況更複雜,需要更多的技術呢。”
“都是這樣的啦。”他是泰然,我是鼠肚雞腸。
小夥子走後,我本應該迫不及待地開始瘋狂上網,因為此前我一直都隻能去網吧查查郵件,然後迅速趕回來帶孩子,鬱悶至極。
可是我抱著他沒喝的飲料,由著電視上播放什麽兒童智力大比拚,電腦上亮著網上的花邊新聞,自己進入了呆滯的狀態。
表情呆滯,腦子裏卻很亂,不知道跟自己的困倦有無關係。做夢似地回想起回來這一個月發生的許多事情,還有自己的許多混亂不安,突然一片憂傷,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像午夜的黑暗一樣無聲地潛了過來。
我小時候就知道,祖國就是母親,就是我老媽。而我現在,用小學老師的話說,是回到了祖國母親溫暖的懷抱。我為什麽不快樂呢,心裏都是抱怨和惆悵。如果是這樣,我的母親和我的媽媽是不是寧可我作個不孝的孩子,到遠方去流浪。那樣,至少我的心裏是思念,是牽掛,是對她一份永久的祝福。那時候的我,是對多麽地愛她。
我坐在沙發上,開始無聲地哭,像一個不斷與媽媽爭執的孩子,爭累了,爭得兩敗俱傷,伏在媽媽的肩上,把眼淚和鼻涕都擦在她老舊而柔軟的衣服上,說,媽媽你原諒我好嗎?媽媽請你告訴我,我到底應該怎樣。媽媽,我從小是一個乖乖的孩子,沿著一條順暢的路走到今天。就在昨天,我回來之前,還在夢裏見到你慈祥的模樣。我帶著大包小包的向往,飛了好長的時間,我回來了。可是究竟是你老了你變了,還是我變成了一個你不再乖巧的女兒?為什麽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飛回來的這條路,比我衝出去那一片叢林更要艱難?我是一個多麽自私的孩子啊,想守著我今天的終點,又想看著我昨天的起點。媽媽,你是不是對我失望了,不是因為我的抗爭我的不滿,而是因為,我這個人在過往的日子裏停留,可我的眼神是憂鬱的,是你天天為我祈求讓我有一天能夠徹底拋棄的憂鬱和悲傷。
在寂靜中我仿佛聽見媽媽說,孩子,你要麽就走吧,去尋找一個你不抱怨的地方。如果你找不到,至少有我始終不變的祝福;要麽你就留下來,別再抱怨,開心地過日子,好麽?你的過去算什麽?你的將來又算什麽?我生養你的時候,不是為了你的過去,也不是為了你的將來。我隻是迷戀你在我懷裏甜美的笑臉,單純,平靜。
唉,可不就是這麽回事?每個人的道兒都不同,這再正常不過,否則就會交通堵塞,或是心力交瘁,如我。我們可以非常上進,努力改變自己的生活軌道,過上與現在完全不同的生活,我就是這樣的,小夥子有一天可能也會是如此。
可是,走的路越多,我就越不能沒心沒肺地過活。
千裏萬裏地走回來,我的收獲,應該是再也不願意為了其它的一些無謂的理想,放棄看似特別簡單特別自我滿足的快樂。我又為什麽下意識要把我自己曾經走過的路去說給別人聽呢?說給我的故鄉?我對我以外的人了解嗎?我對我陌生的故鄉又知道多少?我是見過類似的人群,過著不同的生活。但又如何?各人過各人的安生日子,其實比什麽都好。就是這麽回事兒。
想著,我就不哭了,拋開怔怔的老媽,上網玩兒去了。現實的複雜和簡單我分不清楚,正如網絡的真實和虛幻。
也許這才是我注定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