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龜去來兮:  我之弱勢群體

(2005-03-07 08:31:49) 下一個
<三> 我之弱勢群體 這次回國,純粹是為了圖自己高興,對國內我們有的沒有的都不甚清楚,就一大家子殺將回來。 這一回來,才發現自己一窮二白,要麵對很嚴峻的現實生活。 回國之前,請朋友幫忙找人重新裝修房子,就已經令我們欠了一屁股債。大俠選來選去的公司,也不過是他看著順眼,連待遇都沒談定,回來了還不知道一個月到底能給他多少工分兒。又正趕上春節,一時半會兒沒薪水出。眼看我們就要揭不開鍋,有好心的朋友借錢給我們,而又有更好心的朋友趁春節包了大大的紅包給我們的孩子,善意地接濟我們。 可這人民幣真不如美元經花,一張張的百元大鈔,把錢包塞得快爆炸,可出不了兩天就被我們糟蹋光了。 我說老這麽又借又要地過日子可不行,回頭工錢發下來,發現還不起債務,可就隻能全家抱頭痛哭的份兒了,所以,咱們要勤儉持家。 不巧有個在美國的華人朋友,偏偏挑這個時候,開始立誌將她三歲有餘的女兒培養成生長於異鄉的華語作家,打長途電話來,托我幫她買全套小學語文課本。回想自己的文學青年時代,我還焉有不幫之理? 於是去了深圳書城,那是深圳唯一一個我所知道的可以買書的地方。為了省錢,我決定不再打車,所以是坐大公共汽車去的。還帶著女兒,令她大開眼界,興奮地問我能不能以後天天坐公共汽車。 能,當然能,我一邊回答,一邊對她獰笑,心想,小姐,你的好日子還長著呢。 書城很大,青少年書籍占了三樓整整一層,可惜沒有課本。課本專櫃倒是有的,就是不知道為什麽沒有課本,隻有無數多幫助同學們成為尖子生成為奧數冠軍成為英語演說家的輔導材料。孩子們擠來擠去,把這裏搞得特別紅火,似乎多買一本輔導書,便向出人頭第又邁進了一步。 書店沒有供顧客坐的椅子,孩子們就席地而坐,認真地翻閱那些枯燥的讀物,與美國青少年不學無術的沒心沒肺形成鮮明對比,讓人不知應當欣喜還是憂慮。 擠出人群,去服務台問有關教材的去向。小姐給我抄了一個電話號碼,說是教材部倉庫的,我得問那裏。 事不宜遲,回到家我就趕緊打電話。 接電話的好象特忙,匆匆說你要課本,就來買吧,要趕快,我們很忙。 於是又打電話給大俠,問他能不能找個車送我去買,他說今天的車都不在,讓我自己打車去。 “那在哪兒啊?” “清水河,布吉那邊兒。” “特遠吧。”我本來就地理很差,離開得又久了,根本沒絲毫的概念。 “不遠。” 我才不能信他的,問他也是白問。他從來都不知道節省,為了舒服,去廣州都說不遠,不肯坐火車去的。 我就豪情萬丈地下樓了,發誓一定要坐公共汽車到達此地。 一步步走,一步步問,問我搭哪一部車可以到布吉,得到的答案總是不同。結果是,我從華麗環島走到了孫逸仙心血管研究所,步行約40分鍾。 總算是看到有一路巴士,開往八卦嶺。據說從八卦嶺,我可以找到去往我的目的地紅崗新村的車。 我就毅然決然地上了,在八卦嶺下車,可放眼望去,沒找著傳說中我應該搭乘的那路車。 怎麽辦? 印象中八卦嶺是個混亂的所在,但這車站清靜,可見我還沒有到達八卦嶺的中心地段。於是我問路人,請問八卦嶺在哪裏,問完就後悔,因為人家肯定說,這就是八卦嶺。 我又確實不知道應當如何問才問得清楚。 扔了枚一毛錢的硬幣,選了一個方向走下去,發現自己的成果是,從體育館的一頭走到了另外一頭,又用去將近半個鍾頭時間。 好不容易看見了救命的車站牌,竟然有要坐的車。車也來了,不料,向包裏一摸,發現我沒有零錢了。 還是殘存一線希望,走到車門邊,巴巴地問司機,是無人售票嗎?司機並不回答,隻白了我一眼,車門一關,將我心宜的那輛公共汽車開走了。 這時已經快到中午,氣溫高起來,我捋胳膊挽袖子,就差把褲管也挽起來了,還是熱。更加覺得自己已經很累了,也很煩了,差點兒一招手就上了的士。一轉念,我想,我不能就這麽前功盡棄,剛才省了的錢和費的功夫都白搭了。我今天還死心眼兒,非坐公共汽車到地方兒不可了。 於是開始四處尋覓可以幫我換零錢的小鋪。為了不被人當成外地人,我還特意回想了一下兒,確定我應當用散紙這個詞,而不是零錢。 可也沒用,照樣沒人換給我。 大家拒絕我的理由都是不同的: “剛開門,還沒散錢換。”屁話,你丫要是中午才開門,我一頭撞死在你這門上。 “散錢?哪裏換?銀行嘍。”我要是有一身功夫,我就一拳把你那狗嘴打歪,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沒有,沒有!”什麽沒有,我都看見了,你不就是想讓我買東西嗎?我就不買,還不信這邪了呢。 可惜我最後還是信了,因為我一共走了半個鍾頭,問了十餘家店,沒人肯換給我。 我最後試運氣的是一個報亭,對方說沒散紙,我說那我買你報紙你有散紙找嗎? “有” “怎麽又有了?” “你買東西就有。” 我氣惱地攥著新買的南方都市報,一邊兒回頭往車站走,一邊兒想,為什麽,這是為什麽?換點兒零錢並不是會對這些店主造成任何損失的行為,可他們為什麽就不願意幫我個小忙?甚至連個笑臉都不願意給我? 還沒走回到車站,我就想明白了。原因很簡單,這事兒也不會給他們帶來任何好處。 更何況,我是典型的弱勢群體,我應該認命,沒啥好抱怨的。 終於上了我該上的車,看著街道上的車水馬龍,我想起來半年前回國探親之後回美國,曾經同一位同樣是剛剛探親回來的華人朋友交流過。 我訴說著種種對國內的留戀,她卻恰巧相反,帶著一肚子的怨氣回來了。我笑她反應太誇張,她不以為然,說: “你知道不知道北京的出租車後備箱裏都裝著什麽?不知道吧?那我告訴你,是煤氣罐(液化石油汽罐),因為是上頭要求的,為了節約汽油還是什麽。司機不願意,危險,麻煩,費錢費事。乘客也不願意,沒法拉大東西。可某些得利的權勢們願意,你們誰敢不聽?你說北京好,那是因為你不用打車,你出門有車接車送!你代表的是強勢群體,我是典型的弱勢群體,那感受能一樣嗎?!” 坐在顛簸的公共汽車上,朋友義憤填膺的聲音又回到我耳邊,讓我更加下定決心,今天誓死要把弱勢做到底。 天公做美,給我製造機會。 下了車,根據大俠的指點,應當是走兩百米左右就可以到我要找的新華書店,但我不確定是左邊還是右邊的兩百米。我看著右邊兒像,因為相對沒那麽荒涼。可為了把穩,我還是特意問了車站的幾個中學生/她們猶猶豫豫地認可了我的問話,說應該是吧。我就勇往直前地去了。 順便說一句,本人天生對數字感覺奇差,所以兩百米對我而言,其實等同於N米,所以我就一直走了下去。 大概走了半個多鍾頭,一路沙土,同我的汗水混合在一起,挑戰我忍耐的極限。 身邊是正在修建的橋梁,還有土,還有垃圾,還有撿垃圾的大娘。 終於我走怒了,可找不到人問路。 終於見了一家修車鋪,我幾乎是乞求地,問一位等車出鋪的大哥,這附近有新華書店沒有。 大哥一揚手,指著我走來的方向,那個我下車的地方,已經是小小山坡下麵的一點,說就在那裏,你去吧。 好,總好過剛才向上爬,可我知道仍然要走二十分鍾。 這些他媽的小赤佬,不知道你們就說不知道,老師沒教過你們不要不懂裝懂嗎?我心裏狠毒地罵著剛才那幫學生。後來到了才發現,他們指的方向其實是對的。這教給了我兩個道理,一是,人在疲勞和惱火的時候,是不理智和不通達的;二呢,就是對數字有良好的概念,是弱勢群體賴以生存而不至於被走累死的一個先決條件。 找到書店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太粗心,書店其實是個倉庫,於是我就沒看見,當然也沒看見寫在樓背麵牆上的“新華書店”四字。 因為這個要命的錯誤,我來得晚了,以至於樓上樓下地奔,也沒找到一扇開著的門。 我沒有手表,但已經驚恐地想到,可能我最怕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書店的午休時間到了。 在倉庫門口,看著搬運工人叼著牙簽走動,我的心一點點沉落下去,為自己不肯花錢打車的舉動懊悔,也為自己的貧窮氣惱。 手裏剛買的報紙,一個字還沒看,就已經被我抓得很難看。身邊過來一女工,從我手中拿走了,邊拿邊說,哎,是今天的報紙嗎?拿來看看啊。 我像電影裏失去親人而失魂落魄的女主角,眼睛沒有光澤,隻在眼角有若隱若現的一點淚,對從我手中拿去的報紙漠不關心。 “哇,現在的機票好便宜。你看,從香港到夏威夷才一千塊!” 我看了一眼她指著的廣告,木木地回想起來我和大俠在那個一千塊就能飛到的地方,度過的世界上最浪漫的假期,仿佛那個假期不是我的,而是我昨晚在電視上偶然看到的,而且是看了就好羨慕了一陣子的。 “對呀,便宜,不過我都沒想過要去。我隻想買書而已。請問,您知道不知道這裏下午幾點開門?” “哦,兩點吧。還早呢,你吃過沒有?那邊有食堂,不然你去吃點東西再回來等嘍。” “不會吧,為了幾本書,等一中午?我好不容易才找過來的!” 我的失望引起了大姐的同情,說,你買什麽書? “小學語文課本。” “怎麽不通過學校集體買?” “幫朋友買的,要一套而已。” “一套?那不用去辦公室的。那邊,倉庫裏,進去問問,看他們願不願意賣給你。” 我在心裏給這大姐磕了一響頭,知道我碰上了同一個階層的姐妹,感激涕零地進了倉庫。 裏邊有一圈工人在吃盒飯。我小心翼翼走過去: “請問,我可不可以買一套小學語文課本?” 大家都盯著我,停了手裏的筷子,卻不說話。 “一套?”終於有人答了,我在心裏又磕頭。 “嗯。”不敢多說一句。 那人起身,竟然放下正在吃的飯盒! 我們向裏邊走的時候,一位領導模樣的女人進來,對大家說:“要不要吃水果啊?樓上有。” “不用了,剛剛吃過飯”,回答的聲音沒有問話那麽自得,可是堅定。仿佛間,覺得這個聲音就是我的,代表我的群體,無奈和堅強幽默地混合在一起。 終於,書交到了我的手上: “一年級二年級的上冊沒有人民出版社的了,江蘇的行嗎?差不多的。” 行,隻要不是美國的,就都行。 我珍愛地捧著人民和江蘇的這一摞書,死不撒手。 算錢的時候,對方說沒有零錢找,要等零錢就等到下午上班。 我不用找錢。 沒有袋子,要袋子就要等到下午上班。 我不用袋子。 我低三下四地抱著書,出了門,毫不猶豫地竄上一輛的士,十幾分鍾的功夫就回家了。 唉,我也有我打車的理由。我啥本事都沒有,分分鍾人家都有權利說不賣了,讓我把書還回去。 而且,我累了。 從前幾次回國,都是短期旅遊性質的,朋友招待得極其周詳,每走一步都有車接車送,每吃一口都是最火的酒樓最貴的菜。人家在國內混得比我們好,總說美國回來的窮,可憐,讓你們好好享受享受。所以每次回來都是樂得要命,覺得這日子過得要多舒坦有多舒坦,在美國的中國同胞實在是太苦了。 現在我們要紮下來了,就不可能再接受同樣的禮遇。自己的軛,難道永遠讓朋友來負不成? 我沒有車,沒有電話,沒有錢,沒有手表,沒有稜角,沒有情趣。我這弱,是裝的嗎? 晚上我問大俠這個問題,上了一天班兒的他苦笑說,你不能算是弱勢群體。你這還在成天沒完沒了地思考,抱怨,呼籲。等到有一天你屬於那個群體了,你剩下的恐怕隻有無可奈何了。 我立刻想起我奔走在各個店鋪之間,試圖將我的五塊錢換成五張一塊錢,那時候,我的無奈是有些虛假的,因為我心裏不斷地責問拒絕我的人,你為什麽不能幫助一個不會傷害你的無足輕重的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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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上無名 回複 悄悄話 回複:您不用那麽客氣,請隨便評論。我也來加入討論。:)
文章來源: 祖母綠1 於 2005-03-08 10:12:36

弱勢肯定是無處不在的。不過弱勢或弱勢群體是個太籠統的概念。弱勢、強勢的區分有很多dimension(經濟的、權力的、天生的......),每個人在不同的dimension所處的強弱位置不一定一致,強勢或弱勢的程度也不同,成因也不一樣。在越多的dimension上固定地處於劣勢,就可能成為越salient的弱勢群體。極端的例子,象中國的農民、美國曆史上的黑人,在絕大多數甚至所有的dimensions上都處於絕對的劣勢。

對大多數人說,各人在不同的dimension上、或者隻是在某些具體的case或context中處於不利/弱勢。借用大俠和你朋友“抬杠”的玩笑例子,兩人在各自所舉的dimension或context中都處於弱勢。兩人之所以可能“抬杠”,是因為把“在......情況下我處於弱勢”泛化成“我是弱勢群體”,給彼此造成“我說的dimension/context是判斷強勢弱勢的唯一或主要標準”的印象。

羅嗦了一番,要說的意思是,有的“弱勢”是短暫的,偶然的,輕微的;有的則是社會的痼疾,分清之後,該憤慨呼籲的繼續憤慨呼籲,能自我化解的就自我化解。

網上無名 回複 悄悄話 您不用那麽客氣,請隨便評論。我也來加入討論。:)
文章來源: 網上無名 於 2005-03-08 07:56:50

我在前邊的回貼中已經提到,我寫這個係列,沒什麽確定的思路,自己也有很多confusion和frustration,想隨心隨筆寫出來,供大家討論。或許您哪天就把無名說明白了呢,這也說不定。

至於弱勢,上麵有朋友也提到,它不僅僅存在於中國,它其實無處不在。不知各位看觀怎麽看待這個問題。

而且有點可笑的分享。過去跟那個文中提到的在美國的華人朋友聊天,她總說自己是典型的弱勢群體代表。大俠特撮火,非說他才是。他還舉了個例子,說車開在高速上,老有行人突然在黑夜時分從斜刺裏殺出來,車子根本刹不住,經常撞著人。可法律是保護行人的,並不保護大俠這樣開車的人,所以大俠自認為在這件事上,他才是真正的弱勢。


網上無名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原創】龜去來兮:<三> 我之弱勢群體
文章來源: 祖母綠1 於 2005-03-08 07:13:28

我的感受是:找書店、走冤枉路的辛勞倒也罷了,畢竟無名是有點抱著“探險”的心態棄taxi取公交的,人生地不熟的,有一些不順倒也在預料之中。讓我鬱悶的是充斥教材專櫃的奧數英語課本、公交司機使個白眼之後的揚長而去、十數家小店的拒換零錢、能否立刻買到書的未知數。看似不連貫的片斷,實際上是整個社會功利、冷漠的主流泛起的幾個浪花。如果不斷地受到這種氛圍的衝擊、擠壓,尤其是在意想不到的情境下,在身心疲憊時,自然會產生越來越強烈的無助感、“弱勢”感。

今天的中國,不僅有因為物質的匱乏而必須忍受生活的艱辛和精神的卑微的弱勢群體,整個社會都無可奈何地遭受著急功近利、冷漠、浮躁的氛圍的壓迫,時不時或輕或重地被刺激幾下,無處可逃。從這個角度講,這個時代、這個環境下,除去強勢集團的絕大多數人都是精神上的弱勢群體。

我的感想未必時無名要表達的本意,隻是文中的一些細節又勾起了我上次回去探親時的種種感觸,有感而發,一說就跑題了。就當是“誤讀無名”吧,無名不要覺得我是惡意灌水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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