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龜去來兮: 家庭作坊的美麗與夢想無關

(2005-02-21 20:29:30) 下一個


這次回到深圳,發現樓下原來的小小家庭士多店已經沒有了,換成一間叫做“
好百年理發”的小型發廊,標價為理發5元,洗吹5元,洗剪吹10元,幾乎比北京街頭的剃頭挑子還便宜。

對比美國大華旁邊兒“花想容美發廳”三十美元外帶小費的剪發價格,我喜出望外,跑下樓去修剪自己本來沒太大必要修剪的頭發。

一進門,就向師傅討要發型書來作參考,答曰沒有。

“那我怎麽理發?”

“你怎麽理,當然要看你自己喜歡理什麽樣的,不用看書的。”

我說那就長碎吧,我想留頭發。於是金黃頭發的各位師傅當中,走出一位,扯出一塊布,蒙在我身上,在我頭上開工。

這時我才發現,他隻使用一種理發工具:剪刀。

剪了很久,我的頭發式樣還是沒什麽變化。可他說已經剪得很好了,問我是否滿意。我說前邊實在看不出什麽,您拿塊鏡子幫我照照後邊兒吧。

金毛師傅羞澀地笑了,說他們沒有鏡子。

 “不會吧!沒有鏡子?!”

“確實沒有啊。昨天被小孩子打爛了嘛。”看我吃驚,師傅反倒理直氣壯起來。

 我啞然失笑,起身回家洗頭去了。

 大俠看我貪便宜剪的醜樣子,說他要換個高檔的地方,剪個靚頭,再享受一下靚妹的按摩服務。他出去享受了很久才回來,進家門時,頭上頂著一個參差不齊的板寸,發型倒是時髦青年的,可惜頭發的主人老了一些。

我還是更喜歡樓下這家小店,雖然手藝潮了點兒,好歹性能價格比還行,國內現在正在流行這種說法。

更主要的是,從十餘年前移民到了深圳,心中一直有個暗暗羨慕的職業,就是想當這種開小店子的店主人家。

記得當年還租住於福田區蓮花北村,屬深圳最早的高尚小區之一,環境幽雅,生活方便。小區裏有不少潔淨的小雜貨店,經營柴米油鹽、鍋碗瓢盆。店家前邊開店,後邊住人,大多都是三、四十歲的潮洲人家,安居樂業踏踏實實過日子的一群人,天生有生意頭腦,貨進得好,生意不錯。老公進貨打牌,看店子;老婆帶孩子煮飯,也看店子。開飯的時候,店門口一張四方小桌,擺三、四盤小菜,幾碗老火靚湯,間或有支啤酒旁邊站著,邊做生意邊吃飯。不吃飯的時候,門口擺的是一套工夫茶具,小孩在地上爬著玩兒。

每次看見人家吃飯,我就饞,想象自己有一天,也能想得開些,把我在意的都拋掉,開這麽家小店,拉扯著滿麵油汙的孩子,拴著眼睛老實不下來的老公,守著一小塊兒天地,過日子自得怡然。

十多年過去了。我在過去這些年裏,幹過很多不同性質的工作,算是個公認的跳槽大戶。甚至後來跳到美國,仍然不老實,美洲大地東南西北地繼續折騰。

折騰了一大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唯一的變化,是添了滿麵的風塵。

剛開始回來,看不到早先的店鋪,還失落了一小下兒,可很快就把喜愛轉給這個小小的發廊了。

每天我都會下樓幾趟,有時去隔壁的沃爾瑪買東西,有時在前邊的樓下買啤酒蔬菜,有時就單是帶孩子出去放風。

一出樓門,孩子們就直衝向發廊,因為它的門口養了一隻兔子。

兔子籠裏總有很多小粒的兔子屎,還有被啃剩下半截的胡蘿卜,與小屎粒兒攪在一處,讓我發誓這輩子不再吃胡蘿卜這種東西。

孩子們不像我這麽刁,總是將小手探進籠子裏,把屎拔拉開,將胡蘿卜撿起來去喂小兔兔。

我就站在發廊門口,假裝看孩子,其實在看店裏邊剪和被剪的人,其樂無窮。

最開心的是,被看的人從來不抗議,不覺得被人打攪或者被人偷窺,大概也是我的孩子們掩護打得好吧。

一來二去,終於被我看明白,這裏一共兩對金發夫婦,育有黑頭發之一兒一女。他們每天互敬互愛,日複一日地剪頭發,洗頭發,吹頭發,洗菜,煮飯,吃飯。

他們的作息時間,一般比我們稍遲一步。當我在廚房刷碗的時候,從陽台望下去,往往會看見他們開飯。兩個孩子先吃,有一位媽媽陪著,其他人仍然在別人的腦袋上忙活。等先吃完的人騰出手來,他們便被替換下來吃飯。飯桌搭在發廊正門口,旁邊繩子上晾的是給客人洗頭用的毛巾,還有他們自家的衣裳,常常就是前一天我看見兩個孩子身上穿的那件。

等到我上床睡覺前,去各個房間檢查門窗,又會看到他們的店正拉上鐵閘關門。他們這才算結束一天的工作,回去過他們的家庭生活,大概也隻有洗洗睡覺的力氣,不過可能也會花時間計算一下一天的收獲,高興一下。

如果有一天他們關門晚了,我總會覺得夜晚還沒有真正降臨,睡不踏實,怕錯過什麽熱鬧。

次日,我刷早餐用過的碗筷,他們正在開門。他們的閘門一開,小區的一天才仿佛正式開始,溜狗那小夥子拉著一隻熱情衝動的大笨狗出動,送煤氣罐的大哥騎著他的黃自行車衝來衝去馱四隻黃瓶子四處亂竄,那邊兒的麻將桌也嘩啦啦支起來了。

我相信這兩對在深圳創業的外鄉人,也是有著很遠大的理想。他們一定希望待到有一天賺夠了錢,就可以不用這樣親自辛勞。最好可以做個連鎖店的大老板什麽的,收錢數錢之外,就是吃喝玩樂。而兩個孩子,終於也不必天天守在店子門口,哪裏都去不了,一部小小的電動車是他們每天遊戲的全部內容。

小的時候,看到這樣的人,總暗自希望他們真的是有高遠的目標的,否則難免會同情他們。

我現在繞著地球轉了一圈,又回到坐落在深圳羅湖區黃貝嶺地區的這個老舊的小區,天天從講潮洲話的老阿婆手裏買菜心和苦瓜吃,心裏才真真向往眼睛所看見的一種生活形式,而不再是原來風花雪月化了的所謂的文人的大眾理想。

如此的緣故,我看著這間小小的店子,同它的主人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盼著它用開門來打開熱鬧的日子,同時,思念著我已經離開的遙遠的異鄉,我在美國顛沛流離的日子。

我把這個思念也叫作思鄉,因為沒有去過那個異鄉之前,我就不會有這樣的思念,所以我在回到故鄉的時候,發現自己同時離開了另外一個家鄉。

我察覺到這是一種精神上的背叛,因為我在不知不覺中認可了過去這些流浪歲月我慢慢長大的一些價值觀。當然了,我也不能說這價值觀是空間賦予我的。恰恰相反,它一多半應該是來自於時間。也就是說,隻要我仍然是活著的,就算過去我是活在其它的場所,或者根本就沒有離開過這個樓門洞兒裏的小小的家,我仍然有相當大的機會擁有現在的價值觀。因為人說,三歲看小,八歲看老。我早已經過了八歲了。

無論如何,我都沒有辦法客觀而科學地說明我的意思,隻能拘泥於一些不可能發生的假設。事實是,我因為羨慕樓下金發夫婦的生活方式,而思念我在美國的一些觀念,希望自己能回到窮苦而簡單的生活,眯眯地不作聲地笑。

也不能說過往的我是完全高興的,因為當時我雖然沒有對物質的奢望,卻天天夢想著回歸故裏。不過那點奢望,也似乎隻是個小小的不如意,因為那個世界的我,根本是比較無欲無求的。我可以為聽到一段音樂,或者看到一小段喜歡的文字,而定定地沉迷。每天睡覺之前,心裏都是安安靜靜的,因為剛剛數算過我當天的得失,簡單明了,不費思量的那種獲得和失去。

那時候,每天孩子們睡覺之前,都會點蠟燭。家裏所有的燈都關了,留一個小小的蠟燭,全家圍坐著,每個孩子可以選一首當天最想唱的歌,大家一起唱。有一段時間,一個孩子老點生日快樂歌,搞得我不耐煩,終於在百般努力之下,將這孩子的愛好改成鈴兒響叮噹,算是稍稍波瀾壯闊一些,沒那麽無趣。

每個孩子的歌唱完,他/她就可以有權利吹熄一次蠟燭。如此輪流,直到所有孩子都吹過了蠟燭,房子裏麵全部黑下來。我們全家就在黑暗中一起禱告。這時候,我家老二往往會倒在我腿上,小臉向上看著我,窗外微弱的月光照著他黑亮的眼睛,眼裏都是滿足。

那些溫柔的夜晚,今天我在自己真正的家裏想到了,竟然心痛。自從回來,日日都忙,大俠的應酬也多,再也沒有全家一起點過蠟燭,唱過歌。

寫到這裏,我聽到樓下發廊的鐵門關閉的聲音。他們要打烊回家過自己的日子了,對外而言,他們今天的game over。他們一走,我又覺得自己的一天也該結束,可以關電腦了。隻是不知道,自己忙碌和所謂奮鬥的生活,何時才能真正game 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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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上無名 回複 悄悄話 麻煩燦爛弟弟這麽辛苦地找,實在不好意思。不過,現在認得門兒了,以後常來玩兒。:)

“龜去來兮”估計每周貼一篇,周一上貼,弟弟知道了,就不用跑冤枉路。。。
相信愛情的男孩 回複 悄悄話 終於找到了!(你這個弟弟太笨了,嘿嘿!)

多麽熟悉的文字,繚繞其中的情緒.我覺得跑到了一塊大草坪上,又可以呼吸充滿負離子的空氣和花香.

當我們回到縈繞於心頭的故鄉,那卻已經不再是夢裏的故鄉,也不是過去的故鄉.我們的心感到一絲振顫!是驚?是喜?是憂?是戀?說也說不清楚.
當我們遊過了珠江,遊過了東海,遊過了太平洋,我們已經不再是十年前的那條魚!
於是,我們當初在淺泥塘裏的樂趣和幸福,也永遠丟在了泥塘裏.在太平洋裏的寬闊平靜和驚濤駭浪,偶爾會讓我們想起小泥塘,那也隻能是想象中的回憶中的在太平洋的"藍"襯托下的小泥塘.我們為什麽要想起那小泥塘呢?當我們在小泥塘裏時,我們的夢是珠江,是東海,是太平洋.當我們已身在太平洋時,我們卻感到了迷失,我們的夢呢?難道我們的夢留在了小泥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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