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父大人自述(1)賣身當勞工
(2008-01-16 13:4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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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七歲就開始能記事,我的故事就從七歲講起。
隻記得別人都說我們家大業大,騾馬成群,是周邊幾個村的首富。七歲的年紀小了點,還記不太清楚。多富?有多少土地也不知道,隻記得房屋有幾十間,院落十分寬敞,大院被小院隔成了幾塊。父親兄弟四人,他是老大,我是父親的“老大”,也是這大院裏第三代中的“老大”,長子長孫是將來的當家人,倍受祖父母的寵愛。一生下來就由祖母撫養,母親隻有喂奶的份,想抱抱兒子都沒有機會。很小祖父就教我讀書,三字經,百家姓,唐詩都能背誦,這我就成了老兩口子的掌上明珠。第三代中還有一個比我大的,就是我的姐姐,那時女孩子不值錢,盡管她也很聰明。
就是我七歲的那年冬天,母親去世,九歲那年也是冬天,祖父同另一名財主(當地人的稱呼,即地主)去看望一個朋友,晚飯後月亮天,兩人回家,半路遭土匪綁架,消息傳來,我家像發生了地震,祖母當場休克,全家放聲大哭.為救祖父,賣掉了大部分土地,辭去全部雇工.剩下的幾畝地隻好自己種.
母親是方圓幾百裏知名度高的人,大家閨秀,美麗,聰明,賢惠,父親經不起兩次打擊,離家出走了,他一年最多回來過一二次,其餘時間都在外雲遊.靠行醫(中醫)賣字畫為生.相繼二叔二嬸去世.家窮了還放不下架子,祖父,母親,二叔和二嬸去世又花去了很多錢.祖母整天處於悲痛之中,什麽也不想.大人們因為心裏煩,常拿孩子出氣.最壞的是四叔,對我開口就罵,動手就打.我一天到晚不停的做事:天不亮就起來喂牲口,早飯後去放牛,如果用牛了,就去割草喂牛,晚飯後別人休息了,我摸黑挑十幾擔水,挑水的桶是為我做的小桶,一擔約五十餘斤.水井有幾百米,井深約三丈,把水提上來挑著過三個門坎,內宅是四五個門坎,過一個夾道,一天下來筋疲力盡,在炕上便睡,早上自然醒不了,耽誤了喂牲口,就一頓毒打.冬天要把豬趕到種過紅苕花生的地裏放,我的身體特別好,放豬小夥伴們都凍傷過,有的腳上專凍瘡,有的裂口子,我沒有.而他們都穿的比我多,至少他們腳上有雙襪子.有時,我腳凍的很疼,木了似的,但熱炕頭睡一覺,好了.這裏,我真誠地感謝敬愛的祖父母, 還有母親,他們的心血造就了我的結實的體格.可不是,被他們打的青一塊,紫一塊,有時腰快被踢斷了,有時腳被踢的扶著牆走,睡上一夜也就好了,照樣幹活,不少幹.累了一天骨頭架子快散了,一覺醒來全恢複了.冰凍三尺的冬天,頭沒有帽子,腳上沒有襪子,炕上沒有被子(炕是熱的),沒有凍出大病來,隻得了個支氣管炎,小意思.強健的體格,加靈敏的頭腦使我在九死的勞工路上迎得了生還.
十三歲那年我長大了,開始考慮改變自己的命運。在鄰居的大娘,大嬸,叔叔,大爺們鼓動下,我一個人去了青島。他們同情可憐我,常背著我家裏的人對我說,孩子快長,長大出去找條活路吧,她們這些話對我起了很大作用。去青島幾百裏裏路,還得坐火車,火車什麽樣,光聽人家說沒見過,那時我出遠門是我外婆家裏十二裏,一個人坐火車去青島要點勇氣,真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還有一個初生牛犢不懼虎,加上救生的欲望。找外婆要了幾塊銀元,絕然進了青島。決定去青島找姐姐。也倒黴,前一個月姐夫被汽車碰死,她的公婆很迷信,怪姐姐命中克夫,正打算把她趕回娘家,對我自是很冷淡,我姐到處托人,我找了一家木工廠當上一名學徒工。我們的工作是把木頭割成板子,做成煙箱子,每天勞作在十幾個小時以上,吃包穀窩窩頭,就鹹蘿卜,工資極低,隻記得每月的工錢全部隻能買一條褲子,這種褲子很“水”,下水就縮的不能穿了,買來就穿,不敢洗,反正勞作時不穿,穿麻袋裝。對這種生活我很滿意,同在家相比好多了。飯能吃飽,可以睡上囫圇覺,最最重要的是不挨打,挨罵,受氣。我幹的很有勁,老板常誇我。十六歲的那年(我記不起年月日,隻記得時間發生的季節和自己的歲數)。是夏天,萬增任告訴我們人家的工錢都長了,鼓動我們去老板那裏要加工錢。萬增任就是青島人,為人好,能幹,有技術受老板器重也受工友尊重。他對別的工人加錢講的有根有據確實不假,把我鼓動了,約好當晚一同去找老板加錢,說好都去,但真去的時候一些人動搖了,20多個人隻去了一半。一些人臨陣動搖了,老板平靜的說,各位回去睡,讓我想一想,天明找你們商量。第二天賬房先生單個找我們去算帳,說,老板有交待,沒有錢加,他用不起你們了,算了賬你們回去吧,……我們幾個商量,找老板鬧,肯定沒有好結果,找他說好話,請他不開除我們,又拉不下麵子來,隻好走了……從此走進了運輸行業,那年頭的青島隻有一條柏油馬路,餘皆青石板或石子鋪的。幾輛破汽車,運輸貨物全靠板車,這個運輸公司約百餘輛破汽車,當時的板車沒有滾珠的軸承,一根鋼棍,串上兩個兩個鐵鑄的車輪,走路咣當咣當地兩邊擺,一個人拉空車都很費力,規定三個人拉,力大在中間拉,叫架轅,兩邊各一個叫拉邊繩,駕轅的工錢是兩個拉邊繩的綜合。我隻能拉邊繩。苦累我都不怕,隻是這點錢吃不飽。冬天來了怎麽辦?每年我都親見蹲在人行道上的窮人,他們都衣不遮體,寒潮一來凍死一大批,屍體像拉柴一樣丟上板車拉到海岸火燒。每想到這裏都為自己著急,現在年輕好辦,老了怎麽辦?我們幾個人經常在商量出路,經反複商量一致的鬥爭下去,鑽山溝當響馬,劫富濟貧,逐漸擴大隊伍,形成力量占據一方山林。這是鋌而走險,但也隻好如此,正在這時廟裏的保丁來了,他這一來改變了我的計劃,也改變了我的命運。
保丁首先約我在飯館吃飯,這叫我受寵若驚,他三杯酒下肚就對我說:村裏攤派了兩個勞工名額,每個是三畝地,一千元現金,流珠報了名。(流珠孤身一人,是個遊手好閑不勞動但也不做壞事的人)。問我去不去?話頭一轉又壓低聲音說:兄弟我是奉保長之命來的:“你要三思,凡去了的沒一個能回來,周圍的人都不去,保長還在發愁呢。”我簡單的說了句:不怕!說不怕也真的不怕,餓死凍死怎麽死也是死,萬一死不了活著回來,一個人有三畝地也可好過了。(當地人均上隻有半畝地)別人都說這是一條死路,對我來說看到了生的希望。當天就回家辦了手續,左鄰右舍的人都勸我不去。我絲毫沒有動搖,我對他們說隻要日本鬼子不把我吃了,我總會跑回來的。三畝地我托人管著,用這到手的一千元做了一套棉衣,棉鞋,棉帽……嗬,一身棉好暖和啊,舒服極了。幾個小夥伴也動了心,也想幹,但不行,他們都有父母管著。一切安排停當,日期到了,保送去了鄉(流球早去了)鄉裏立刻把我們幾個人送到縣裏,縣丁交上人辦好了手續低聲對我說,小兄弟能跑就跑,鄉裏不負責了。哪裏跑?馬上把你們三人送進大牢。
從鄉出發到去偽縣政的幾十裏路,我三個人加上鄉丁像老朋友一樣。鄉丁首先說,你們三個現在不能跑,跑了和尚跑不了廟,等出了縣能跑就跑,和縣裏沒關係了,我們看鄉丁不夾生也就打開了話匣子。首先互通姓名:李丹停20多歲,身材高大,強壯,一表人才,隻知道他當長工,孤身一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人老實,可惜膽子太小,以至成了我的累贅,這是後話。鞏雲忠,約30歲出頭,一臉麻子,身高約1.5上下,腿短,兩片厚唇外翻,要多醜有多醜,比戲劇舞台上的武大郎毫不遜色。後來知道他膽大,心細,幼年隨家長在吉林種田地,才由東北回來不久,鍛煉就了一付結實的身子骨,性格爽朗。以後成了我的助手,這也是後話。到了偽縣政就把我三個關進了大牢,這裏也關了十餘人,以後不斷關人進來,最後人多了沒地方坐,小便流成河,快把鞋都濕了,怎麽坐?就那麽站了一夜,天剛亮就把我們趕出來,一根繩子栓幾個,一串一串的,荷槍實彈的士兵把我們夾在中間,趕到了火車站押上火車,這火車是裝豬運牛的,奇臭無比。但我們還是坐下了,因為站了一夜,肚子又是空的,實在沒勁了。再說一串人中,都在坐,不坐也得坐。出了青島就把大家押在院子裏,周圍是高牆,上有鐵絲網,在中間的房子又寬又大,好像是大廠房,地上鋪了一排新磚,就睡在磚上,罐頭魚一樣擠在一起。聽管事的人說有三千多,外邊下小雪,屋裏沒有任何取暖設備都不覺得冷,這是因為人太多了,那時我也不怕冷。我在家時睡過草垛都不覺冷,可見我當年的體質非同一般了,說起睡草垛很多人沒聽過,我後來看了許多文藝書籍,也沒見過哪部小說講這樣的故事。睡草垛就是把寒牆外邊的草垛扒一個洞,口要朝南,把從垛裏邊扒出來的草做成球狀,捆好,睡覺時頭朝外屁股先進去,然後把草球拉過來堵上洞口,第二天出來,再把洞口堵上,草垛必須是小麥捆好,我們那裏是小麥產區,所以麥棍草垛格外大。小麥在場裏曬幹,打成寸把長用來喂牛。大草垛的是大戶人家。你不敢睡,因為睡在這種地方的人命不值錢,你把他得罪了,一把火草垛全完了。當然,那時睡草垛不隻我一人,冬天家裏沒有柴草燒炕的都來睡,沒有棉被,炕又是冰涼的,凍得不能入睡,睡草垛不失為好辦法。後來聽說別的莊子上也有鑽草垛。不管有多少人鑽,發明權是我的,隻可惜那年月沒處申請專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