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芳華

記取生命中的那些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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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爸爸的解讀ZT

(2007-04-02 08:38:21) 下一個

關於爸爸的解讀


  我一直認為,爸爸是一個很能幹的人。年輕的時候,他一頓能吃十八個包子,一天能插四畝田。作為一個農學院的大學生,他比所有農場的職工都插得快。當女生們累得歪東倒西去吃飯時,他早已拎著一個大黑缽子從食堂裏回來了。女生們紛紛議論:這個大遠,這麽能吃,以後誰跟了他可倒了黴了。這其中有一個後來便是我的母親。那是國家困難時期,據說學校那些饑腸轆轆的教授們都吃過他掏的麻雀,挖的野藕,捉的魚。我對這些事情的真實性有些懷疑,因為我偶爾看見他畢業證上的成績盡是一連串的及格。照我的理解,教授們不至於這麽不近情理。

畢業後,爸爸去邊疆追隨他的事業,柔弱的媽媽則去追隨她的愛情。風裏雪裏一去十年。每天從實驗地裏回來,他會給我們做糖煎洋芋吃。黑夜和風雪都關在屋外,燈光中浮動著暖暖甜甜的氣味。有一天正在吃糖煎洋芋,家裏的火牆塌了。來了幾個叔叔幫忙修,一片混亂。媽媽抱我去鄰居家。我十分快樂,見人便比劃著告訴:我家的火牆塌了。可惜後來再也沒塌過。那時的我相信自己是大蘑菇變的,是爸爸把我撿回了家。那裏叫巴裏巴蓋,河叫克拉河。每到冰雪融化時,有魚群從河裏遊過。爸爸總是很有辦法,他脫下長褲,在褲腳上打兩個結,一個小時後,提著滿滿一褲子的魚回家。我們的生活中充滿了爸爸的即興節目。有一次他用眾所周知的辦法捉了一箱活蹦亂跳的老鼠,然而麻煩的是怎樣才能把它們弄出來打死。爸爸有主意,把箱子舉過頭頂,上下猛烈搖晃了許久,再打開箱子時,老鼠們全暈了。我現在一閉眼,就仿佛看見他那比舉重運動員還精彩的動作。
  我從小就沒人看,他們去實驗地,就把我反鎖在屋子裏。每當下班時,很遠就聽見我的哭聲。媽媽想起我的幼年,每每心酸。而我卻感激他們,也許是因為哭得多,我的肺活量比一般的孩子都大。
  
   
  這個白色的世界饋贈給爸爸的,除了蔥蘢的瓜地和麥田,還有永不能治愈的雪盲。我們回到了南方。碧綠杆子火紅纓子的玉米,長長花尾巴的野雞,甜蜜蜜的油茶花芯,如雲如煙的竹林。白色的冰雪北國與幼年被掩埋在了記憶深處,偶爾想起,恍若隔世。我仿佛一直就生活在這南方的山林裏,碧水邊,穿著花裙子,在陽光下奔跑。我的皮膚曬得黝黑黝黑,隻有一雙眼睛又清又亮,乘滿世界上最簡單的 夢想。我每天的煩惱是要寫日記和背古文,還有長長一串乘法口訣表。每當我背到八八六十四時,我都會有些擔憂地抬頭問:爸爸,你有六十四歲了麽?爸爸會邊忙邊笑眯眯地說:爸爸哪裏就有六十四歲了呢?於是我很放心,覺得爸爸還很年輕,會一直在我身邊。
  年輕的爸爸高高的個,寬寬的肩,短短的黑發。漲大水時,一手托著重重的行李,他也能輕鬆地遊過去。單位的小賴皮打架,他一手一個,扔開老遠。操場邊,滿是他偷閑時種的南瓜,個個金黃金黃,有磨盤大。家門前的那片竹林,春天竄出嫩嫩的筍芽,爸爸給它們掛上牌,編上號,讓我每天去量,去記它們的高度。風來了,紙牌飄起來了,仿佛一片小旗幟在飛揚。
  
   
  下雨了,白色的雨點砸起了一個個小泥坑,一片騰起的雨霧。我抱著小貓,坐在屋簷下。
  天又晴了,空氣像剛剛在溪水裏浸過,明澈而清新。山深深地青著,稻田盈盈地綠著,天空湛湛地藍著。苗人的歌聲又起了。那聲音,嘹亮,蒼涼,穿透了高山和大地,向著最深最遠的地方飛去。那是真正的歌,無盡的悲歡,激烈的情懷,茫茫天宇的追問,寂寂人寰的應答,隻要你聽過一次,你就再也沒法忘記。哪怕隔了許多年,走了許多路。哪怕它隱沒在白日的喧囂裏,隻要黑夜還在,夢境還在,它就會從最深的湖底浮上來,像一束強烈的亮光,把你手上的和眼前的一切映得黯然失色。
  我也記得媽媽的歌聲,半明半昧的黃昏裏,媽媽彈著一把三弦琴,唱著一些優美而明亮的老歌。後山的金銀花開了,琴弦上滿是馥鬱的芬芳。那是家的氣息,甜美,安全。太陽沉下去了,草蟲的聲音起落如潮汐,草葉簌簌地抖動著。水在細語,而山總是靜默無言。
  在各種聲潮中,抱貓的小女孩有些早熟了。
  
   
  爸爸總是走在我的各種敏銳感受之外。那時他仿佛一直都這樣年輕,就像現在他仿佛一直都這樣老一樣。他是什麽時候從年輕變老的呢?他在不年輕又不老的時候是什麽樣子呢?難道人的一生隻有這兩種狀態嗎?他經曆過些什麽事情呢?生命如水,在爸爸身上一點一點枯幹下去,又在我身上一點一點充盈起來,生命如光,在爸爸身上一點一點黯淡下去,又在我身上一點一點明亮起來。而我對他的所知,僅僅限於我自身,在我之外,他有多少豐富的內容呢?
  當我回望小城裏的那個少女,紅衣黑發,背著單肩書包坐在爸爸的自行車後麵,忽然感悟到是爸爸給了她一生的幸福,任由什麽人、什麽事都奪去不了的幸福。江南的春天來了,油菜花的原野上,蕩漾著潮濕的芳香,在這極明豔的嫩綠金黃中,他們仿佛輕輕地浮了起來。他們在進行一種天真的、不著邊際的對話,語音在新鮮的光線中推開一輪輪細微的漣漪。她是喜歡這種對話的,直到現在。她忽然發現,他們之間很少有那種有實在意義的對話,生活中那些必需的對話仿佛都是通過母親進行的。而她和父親,總在說一些遙遠的、虛幻的主題,或是玩一些愉快的、輕巧的語言遊戲。
  
   
  去省城上大學時我還不到十七歲,模樣、個頭都小,常被路人當作附小的學生。由於火車擁擠,上學成了大問題。爸爸有辦法,他清晨坐汽車趕到前一站,等上大半天,晚上上火車先占好座位,等火車到我們的小城,我再上車把他換下來。然而夜幕中的站台上一片混亂,列車那樣長,人那樣多,聲音那樣嘈雜,我該怎樣找到我的爸爸呢?爸爸打亮了手電,那是我們約定的信號。當我從人潮中背著行李奔向那星星般的亮光時,我聽見了爸爸一聲接一聲呼喊我的名字。這樣我常常能坐上靠窗的位子,而爸爸卻常常要到車快開時才擠下去。
  不知從那一天開始,小城裏的爸爸都學會了這一招,我終於麵對好多道手電光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不過那已接近畢業了。
  我的同學,沒有不喜歡我爸爸的。
  隻要他們來了,爸爸恨不得把所有能吃的東西都拿出來堆在桌上,為此不惜翻箱倒櫃,甚至鑽床底。有一次他去南京出差,我托帶一封信給我的朋友。我完全可以寄去的,卻讓他親自去找。爸爸茫然地在南大校園裏穿行,找了幾個小時也找不著那位朋友,最後沮喪地將信塞進了郵筒。朋友後來對我說,拿到信的那一刻她一下子熱淚盈眶,因為爸爸沒忘在信封的角落裏寫上了小若爸爸寄。很早就失去家庭溫暖的朋友說她夢寐以求的就是這樣一個爸爸。
  不過我想爸爸從來沒將這些當做負擔,他是真心喜歡我的同學們。去沈陽出差時,他居然私下裏抄了我沈陽一個同學的電話,到了沈陽即與他聯係上了,人家提著大包小包來賓館看他,回來後他十分高興地向我匯報。我高興之餘,也不免有些尷尬。因為那是個要好的男同學,畢業之後許多年都沒聯係過,我生怕他認為我有某種暗示。
  
   
  我一直沒有讀懂過爸爸。
  他迷戀廚房,愛逛菜場和日雜店,喜歡貓狗,喜歡學日本鬼子進村的動作,喜歡給媽媽取各種外號。他的身上,散發著那樣濃鬱的家的氣息。
  他經常出差。後來我發現他是喜歡出差。他常常一個人出遠門,許多天再回來。他記得所有他去過的城市的位置,走過的城市之間的公裏數,車次和發車時間,他簡直成了一部活地圖和列車時刻表,這些方麵他絕對是個天才。不管是小城市還是大城市,深山還是海邊,他的足音叩響著每一片繁華,每一片荒涼。
  懂事以後,我常常在想,在那些極度陌生的地域上,極度漫長的日子裏,我那不會說普通話的爸爸究竟在做些什麽、想些什麽呢?沒有了熱愛的家務,沒有了妻兒的笑語,沒有了癡迷的工作,他究竟在過一種什麽樣的生活?現在想來,他對於那我們永不能知曉的生活是安之若素的,甚至是向往的,每次出遠門,他都象是去回家。這一生,他仿佛就奔波在這兩個世界之間,而那個世界,才真正是屬於他的。在這塵世之上,縱使有了我們,他還是孤獨的。
  我猛然清醒,我們下意識裏往往認為,有一些人,尤其是我們的父母,是為我們而存在的,這是一件多麽錯誤的事啊。我們都生活在彼此生活的表層,最深最靜處是永不可言說永不能溝通的,最親愛的人亦是如此。
  母親有一次病重,床前對我說:我要不在世了他非要在這山溝裏一個人過,勸了他也沒用。
  人世間我們是彼此的至愛,但也隻能如此。我尊重他,但徹骨悲傷。
  
   
  在我讀大學以後,爸爸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會給我來一封信。有時是在賓館裏寫的,有時是在小店。那些薄薄的信封,蓋著當地的郵戳,落在我淩亂的書桌上。信總是很短,隻是告訴我他現在到了哪裏,將要去哪裏,來去坐什麽車,他實在不是一個會寫信的人。不是出門,他也極少給我寫信。
  然而我還是感到那些陌生的地方和我建立起的一種暫時的聯係。多少年以後想起,那些地方因爸爸而與我有了一份模糊的默契。爸爸走過的有些地方後來我也走過,淹沒在人潮裏眼前會出現爸爸的影子。象爸爸一樣,我深深眷戀世俗,又總是無法抗拒遠方那隱秘的召喚,我也過上了一種不斷出發的生活。
  這種生活既不是等待什麽,亦不是尋找什麽,隻是到一種陌生裏。
  年近花甲時爸爸忽然提出要回一次邊疆,那是夏天,他要從江南的綠蔭蟬聲裏走上赤日炎炎的戈壁。一個月後他才回來,頭發更白,皮膚更黑,帶回滿箱的蜜瓜葡萄和一盒錄象帶。錄象帶上,有我出生時的小屋,瓜地,克拉河和葦子湖,有他兩鬢蒼蒼的戰友和濃眉寬肩的兒孫。
  那一刻起,我才明白什麽叫男人的浪漫。與爸爸一生的浪漫相比,咖啡和玫瑰顯得多麽輕淺,名牌和時尚顯得多麽虛浮,詩歌和文字顯得多麽矯情啊。
  
   
  背乘法口訣表的小女孩早已長大,有一天她忽然想起,爸爸已經很接近她當年所擔憂的年齡了,她忽然陷入一陣莫明的恐慌當中。漆黑的深夜,她仿佛被拋入了深暗的古井,那是生命與死亡的連接通道,每個成長中的人都要在意識和情緒裏預演經過它,然後是看自己親密的人經過它,最後是自己經過它。成熟就處在後二者之間。
  來到這世上,爸爸曾是她最重要的理由,如果這理由消失,那她何以為憑呢?
  到了白天她試著再想這些,恐慌卻又無影無蹤,覺得自己充滿力量和勇氣。陽光燦爛,天空湛藍,生命是自然流動的江河,永無休止,什麽也不能阻止她身上那勃勃的生氣,那生長所發出的細微而熱烈的呼喊。
  衰老和成長,來得是多麽快啊。來不及停頓,來不及回頭,怎麽就到了。她知道自己遠未成熟。
  甚至她的爸爸也常反應不過來,有時竟然拉著她的手,指著一個和她年齡仿佛的同事說:快,叫叔叔。如果她一個人回了家,睡前爸爸會推門進來說:要把被被蓋好嗬。他根本就忘了她已快三十歲,已為人妻,他總以為她才三歲,還是他那北國冰雪中大蘑菇變的小女兒。
  
   
  我忘了說,我還有一個哥哥。
  我的哥哥一直在老家,到七歲才回到我們的家裏。三歲時,父母帶著我也回過一次老家,大一歲的哥哥把我拉到門前,指著鏡框裏的人驕傲地說:你看,這是我爸爸!我說,這是我爸爸。我們吵了起來。熟悉了以後,他拉著我的手,給我采果子,捉螞蚱,晚上睡在我身邊,小手拍著我哄我入睡。
  哥哥眉清目秀,說著一口土話。調皮男孩應幹的一切壞事,他都幹過。
  長大後他忽然成了一個優秀人物,具備爸爸身上的一切優缺點,而且越來越相象。而我和他手挽手上街,誰都說多好的一對兄妹。我們一樣的臉型,一樣有棱角的雙眉,一樣的汗手汗腳,一樣天真的笑容。甚至和爸爸一樣,我們都酒量不淺。
  有一天哥哥也做了爸爸,小侄子幾個月就顯出了快樂而溫和的 性格,都說再也沒那麽好帶的孩子了,大人睡他也睡,大人醒他也醒。醒了以後不哭不吵,隻在床上咿呀唱歌,滿臉暈紅的笑意。寄了照片回家,把鄰居們都愣住了。那哈哈大笑的神態,相比他的父親而言,更酷似他的爺爺。
  多麽奇妙的事啊,可這也太平常了。
  可這人世間,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麽是我所了解了的。
  關於爸爸,我等於什麽也沒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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