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篇
我這輩子不管過得好與不好,經曆的事倒兒是不少。我拚搏過,爭鬥過,申辯過,吃盡了苦頭,度過了大半生,已經筋疲力盡,心灰意冷,開始意識到自己是在枉度一生,一事無成。我該怎樣度過餘生,該幹些什麽好?我茫然,真不知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去治理民眾嗎?不,民眾是治理不了的。讓那些願意自討苦吃的人,或那些心比天高的年輕人,來幹這一行當吧。真主保佑,可別再讓我幹這種費力不討好的差事。
去放牧嗎?不,犯不著去幹這種事。孩子們會照管好他們所需的畜群。我才不去為了使那些惡棍、竊賊和乞丐為自己口福喝彩,而把剩餘的歲月弄得黯然失色。
去研究學問嗎?居然沒一個人可以與你切磋琢磨,還談得上什麽研究學問?研究了又去向誰傳授,遇到疑團又去向誰討教?猶如在荒無人煙的曠野上擺起布攤,手裏拿著米尺又有什麽用?身邊沒一個可以傾訴的知己,做學問隻會更使人備受煎熬,催人衰老。
要不去當一名神職人員?我擔心也當不好。幹這種行當要求心靜。我這輩子內心總被煩擾,生活不曾平靜過,在這個國度裏,在這方天下,你還怎麽在教門從職。
去教育孩子?這我也力不從心。原本是可為的,可是不知道該教給他們什麽實質性的東西。期望他們成才?讓他們參與國事,讓他們參與某項有意義的活動?他們前途未卜,我給他們指明不了未來依靠自己的學識便可一生如意,我不知道讓他們將來何去何從,又怎麽去教他們。不,教育孩子也不是我的出路。
最後我想,還是拿起紙和筆來消磨時間,把自己的所思所想都寫下來。如果有人認為我寫下的篇什還對他們有點益處,他們可以閱讀、傳抄,如果認為沒有益處,那也無妨,文章總歸是我的。
除此,我別無所求。
第 二 篇
小時候,我常聽人說我們哈薩克人一見到粟特人(注:古代民族,在哈薩克語中泛指中亞細亞一帶商人。)就譏笑:“嘿,你們這些穿著寬襟衫子的塔吉克人,打老遠扛著蘆葦去蓋房頂,見麵稱兄道弟,背地裏卻互相戳脊梁骨,碰到灌木叢都嚇破膽,說起話來沒個完,所以才把你叫做‘嘰嘰喳喳’。”
遇見諾蓋人(注:哈薩克人對韃靼人的稱呼。)也是譏笑一通:“諾蓋人見到駱駝都害怕,騎馬又嫌累,所以隻有步行。與其叫他們諾蓋人,還不如叫諾開。(注:哈薩克語音譯,其義為“沒頭腦”。)什麽也不會做,隻配服兵役、做逃犯,倒騰一點小買賣。”
他們也笑話人家俄羅斯人:“臭紅頭發的俄羅斯人,隻要看到阿吾勒,(注:哈薩克語音:村莊。)就縱馬馳騁過去,(注:哈薩克人隻有報喪時向著阿吾勒縱馬跑去,平時十分忌諱衝著阿吾勒跑來的騎手。)想起什麽就幹什麽,聽見什麽就信什麽,非要給他們找來‘順風耳’看看。”
聽到這些話我覺得很有趣,也感到欣慰。“我的天啊!”當時我不無自豪地思量,“原來人世間最優秀、最高尚的民族還是我們哈薩克。”
可是現在看看,沒有粟特人不會種的莊稼,沒有他們的商販不曾到過的地方,也沒有他們不會的手藝。他們和睦相處,親如一家。在還沒有歸屬俄國之前,哈薩克人從活人的衣服到死人的屍衣,都是由粟特人運來。我們哈薩克人舍不得給自己兒子的牲畜,結果被他們雇人成群地趕走。從屬俄國以後,又是粟特人最先接受他們的新技術。他們既有遠近聞名的巴依,(注:富豪。)也有博學多才的毛拉。(注:對伊斯蘭教學者的尊稱。)他們既精明,幹練,又很儒雅。
再說諾蓋人,他們一個個都是出色的戰士,窮不誌短,臨死不懼。他們懂得愛護學校,尊崇宗教,深諳勤勞致富之道,十分愛美,也會自享其樂。
可我們哈薩克人,為了糊口隻好給他們的殷實人家當長工。他們甚至把我們的巴依趕出家門,還說:“這地板不是鋪來讓你的臭靴子踩的,出去,哈薩克!”
這一切均來自於他們竟相學習,不甘落後,務實苦幹,奮發圖強,從而獲得如此實力。
我們跟俄羅斯人就更是無法相比,我們甚至不如人家的傭人。
我們往日的炫耀、喜悅與譏笑又到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