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月

一曲簫笛吹瘦了明月,我用幽幽的弦音,為你傾訴衷腸;我用岸邊的燈火,為你點燃希望.
正文

憶父親

(2007-03-14 09:09:45) 下一個
憶父親
在這春暖花開的五月,父親離開我們已經整整八年了。身在異國他鄉,每當閑暇時刻對父親的思念浪潮就會像海水一樣拍打著心的堤岸。我高中畢業下鄉插隊,恢複高考後上了上海外國語學院,一年到頭也見不上父親兩麵;後來結婚生子、來德國留學、工作,就更難見到父親了。而恰恰正因為不常在父親身邊,總覺得父親還活著。
少年不識愁滋味
父親的老家是河北冀縣,祖母一共生了三個兒子,父親最小。祖父在父親出生不久就和他的兩個兒子先後離開了家,杳無音信。這些都是文革中班級裏開憶苦思甜會,我要痛說革命家史時從爸爸口中“拽”出來的。我記得改革開放後,當大陸不再提什麽台灣特務時,父親便常常在我們麵前嘮叨起他的兩個哥哥,說但願他們是被國民黨抓了壯丁,說不定此時此刻也正在尋找他呢?!父親的眼睛裏就會閃出夢的亮光。我知道,父親的心中還在默默地惦記著能與他們重逢。父親從小與祖母相依為命。十二、三歲時去天津學徒。父親常常對我們說,小時候學徒異常艱苦,要踩著凳子才勉強夠著機器。年少的父親貪睡,躺下去就不醒,還常常把炕給尿了。我們聽到這就會偷偷地笑,生怕父親罵我們沒有階級感情,替資本家拍手稱快。父親滿師後,在天津的一家洋人辦的工廠做事。因為聰明好學,他很快就成了同行中的骨幹。小時候常聽舅舅誇他的姐夫,稱父親為天津玻璃行業裏的一位爺。父親年輕時不懂得顧家,時不時地就帶著一幫徒弟鑽戲園子飯莊。詼諧而且近乎於頑皮的、曾經也是京劇票友的舅舅清了清嗓子,拉長聲喊道:張—爺—賞!張—爺—又賞!然後,衝著我們,一口濃濃的天津衛:“嘛,你們知道嘛叫爺嘛!”好像趾高氣揚的不是父親,而是他。父親年輕時出手大方是有了名的,這給後來的母親增添了許多煩惱,此是後話。一九五六年工商改革,父親因對公私合營態度不夠端正,被擼掉了工段長職務,隻算八級工,工資也由原來的“高薪”一下子降到一百多塊錢。其實這個待遇在那個年代真不算低,廠食堂還特設一個小窗口,免費提供一頓高營養中餐。這一年,母親跟隨父親,領著我的姐姐進了北京,那時我尚在母親的腹中。父親才二十幾歲,正是風華正茂,躊躇滿誌。加上父親人長得也瀟灑,待人和氣,技術頗佳,人緣甚好。
未敢翻身已碰頭
“文革”剛開始的時候,父親就是造反派。一天,臂上戴著紅箍兒的父親神情緊張地從外麵回來,告訴母親快點準備一些茶水,一會兒“人馬”就到。原來父親乘公交車時與北京無軌二廠的保皇派發生口角,兩派各持己見,劍拔弩張,僵持之下,便約定好一小時之後在無軌二廠廠門口見。二廠坐落北京東郊的小亮馬河旁,離我家不遠。父親先去單位,也就是呼家樓的北京燈泡廠“召集人馬”,繼而趕回家中。約半小時之後潮水般的自行車隊湧進院子,我當時就傻了,也從沒有見過爸爸這麽有本事頃刻之間就招來同事近百人,院裏院外到處縱橫著自行車。父親他們手持鐵棍、木棍,也有拿鐵鍬鐵鎬什麽的,殺氣騰騰地去“決戰”了。後來聽說那場武鬥規模不小,二廠還動用了清洗公交車的水龍頭。我太小,已不記得父親傷著沒有。母親出身不好,“文革”不久自然也未能逃過挨批鬥,盡管父親是個響當當的“紅五類”。看著母親要按時參加落後份子學習班,早請示晚匯報,出門要請假,尤其是一向嬌生慣養、竟然也做了六個孩子的母親天蒙蒙亮就去掃街,好象她犯了什麽彌天大罪似的。父親是想幫母親說話,至少他苗紅根正,母親的成份應該也是“嫁雞隨雞,嫁雞隨雞”才對,結果他被街道那幫老娘們冷臉羞辱了一番。那時的父親還是年青氣盛,動不動就發火。終於在一次與鄰居的爭吵中,父親大動幹戈,將一個老太婆推倒了,實際上是她往父親身上撞,父親不得不搡她。動亂時局也沒有什麽任何程序,模糊記得父親幾日後,好象是根據文革初期的“新公安十六條”把他抓走了,在朝陽區第一分局拘留了三個月。父親被帶走的那個寒冷的夜晚,我們家的玻璃全部被革命群眾砸碎了,石頭瓦塊亂飛,全家人縮卷在牆角,心裏的恐怖和處處的冷眼使空氣驟然下降,人也冷得直發抖。父親靠他的“英雄本色”非但沒有“救”出母親,還讓我們從此後的幾年當中在學校裏抬不起頭來。父親被關的那三個月裏,母親整天哭,我的姐姐又膽小怕事,家裏的一切應急都是由我去擺平。我對於人生的許多灰色記憶,大都是在那時凝聚而成。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父親嗜酒,高興的時候喝,苦悶的時候也喝,幾乎頓頓飯都得小飲兩盅。後來,等我長大了一些,似乎能明白一些父親為什麽視酒為友了。工作、家庭壓力本來就很大,文革中又將他養花養魚的雅興如同“四舊”一掃而光。六個孩子都尚未成年,父親的煩惱又怎麽能用一個“愁”字來概括呢?母親常和父親吵架,原因也在“酒”上。有一次母親回娘家了,父親喝醉了,竟把自己家僅有的一間屋子,讓出一半暫借給他的一個徒弟。母親從天津回來,看到那扇隔開房屋的布簾,心裏別提多氣、多別扭了,這種“合居”持續了好幾個月,直到他的徒弟和弟妹在它處另起爐灶。父親雖然從不大吃大喝,但就這微乎其微的二兩酒錢,在當時無疑還是個不小的負擔。母親當然也有高興的時候,會主動給他炒個蔥花兒蛋,香椿拌芥末,偶然買包花生米,讓他也讓自己樂和樂和;不高興時,也就竭盡世界上之最無理的語言,把父親視為“瓊漿玉液”的酒稱之為“貓尿(念sui,第一聲)”“馬尿”,相信母親也隻能是用這話氣氣自己罷了。父親最賞識我的靈活,常常避開母親的眼光,詭異地轉向我:“三兒(我的小名),給你爸打二兩酒去!”得到命令,我便悄然繞過母親,一路小跑奔向小賣部。有時還能為自己跑出一塊兒糖什麽的,也就如同今天的小費一般,我也不亦樂乎。父親與“酒”結下了不解之緣,酒帶給父親帶來的慰籍是我們所不能給予的.等我上了大學慢慢能懂父親時,再看父親飲酒,就是另外一番景色了。仿佛父親啜的仿佛不是“二鍋頭”而是北京的春夏秋冬,是春天的百花、夏日的篝火、秋天的紅葉、冬夜的清幽,是歲月的甜酸苦辣。父親喝酒喝到一定的時候,一向拙嘴笨腮的父親舌頭突然利索起來,話也特別的多,人也變得親近了,如同思維生出了翅膀在空中飛翔,看到的東西不再醜陋、灰暗,也許父親再看我們時,就不再是一溜兒掛鼻涕蟲的小崽子了。我現在還一直都未能親自體驗一下父親那份醺醺欲醉、飄飄欲仙的陶然之感而耿耿於懷,更為他今天不能再和我們神吹海侃感到無限的惆悵。父親因為喝酒,當然也因為他終生操勞過度,四十多歲就得了糖尿病,晚年又患白內障,這都苦苦地折磨著他,到後來他幾乎失明。當我九七年最後一次見到他時,昔日風度翩翩的父親變成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當我要離開他時,他非常不安,不願意我走,又恐怕我誤了飛機,焦灼地在房間裏踱來踱去。望著父親蒼老的身影,低頭看到地上父親因失明而撒落的藥片,我的眼框裏滿是淚水。
如今酒冷人已去,唯剩思念在心頭
父親對於我的關注來得相當遲。因為我上麵已經有兩個姐姐了,我的出生其實給父親帶來了極大的失望。我的性格裏或多或少有點男孩子味道,這倒不是為了討父母的歡喜,而是我在這塊兒被遺忘的角落裏可以盡情地玩耍。直到我高中畢業的最後一年,我突然宣布自己要去西藏或陝北插隊,父親才恍然大悟:他的“三兒”長大了,要獨立地“飛”了。七六年,我去了陝北。現在想來,我依然很感激他們沒有半點阻攔我,不然我整個的人生就得重寫,很可能我會悔恨終生。我小時身體不是太好,下鄉兩年不到,我因七七年延安發大水,災情過後的蚊蟲叮咬,不幸得了腦炎,差點而成了廢人,我實在不是個省心的孩子。七八年上大學了,每逢寒暑假,父親還仍然不放心我自己洗頭,每次父親都來幹涉,繼而是全盤包攬。我印象中的父親就是這樣,從小我的頭發是他剪的,但他的理發技藝真不敢恭維,前麵的劉海兒跟後麵一樣齊;我們小時候是他給我們洗澡,記得兒時的夏日,涼風習習,最大的快樂就是看父親忙著給我們切西瓜;吃飯時是父親一碗一碗地給我們盛上來,吃完了,父親又搶著洗碗:“去去去,都去幹你們自己的事去吧!”。父親就是這樣,他一生操勞,舐犢之情是我心底最深刻的記憶。
[ 打印 ]
閱讀 ()評論 (5)
評論
Redcarrot 回複 悄悄話 The father and mother heart in world!
Redcarrot 回複 悄悄話 TIAN XIA FU MU XIAN!
花滿華夏 回複 悄悄話 怎一個情字了得!珍重!
雪坊 回複 悄悄話 讓記憶流出來, 就是甘甜! 感動!
京城曼城一線牽 回複 悄悄話 北京大哥的文章真好,父親的酒和父親的白發,讓我感動.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