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等他們回到波士頓,顧不上在家休息一會,戴維就到單位裏去了。因是周末,蘭惠不用去上班,上午帶孩子去公園裏玩了一會,中午孩子睡了,她就自己一人呆在家裏,籌劃著回國工作的事情。剛剛開始,還沒理個頭緒,就聽門鈴響了。她慢不經意地打開門,抬起頭一看,竟然是他!這次該她吃驚了。
門外站的正是那個將她從鬼門關上拉過來的那個人,她的大學同學,也是她的初戀情人,夏垣。他是那種典型的山東大漢, 高高的個子 , 濃濃的眉毛 , 沉默寡言 , 憨厚樸實,渾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勁,看那架子, 爬多高的山都不用喘氣。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問葉毓的”
“我們班的那個猴子精?“
“什麽猴子精?
“就是葉毓拉,我們女生給她取的外號”,“看我,光顧問話,把你擋在外麵了。進來呀。”
蘭惠端過一杯茶,接著又問到:“你什麽時候來這裏的?”
“剛剛下的飛機”
“飛機已經解禁了?”
“今天剛剛解的,我就飛過來了。”
“出差?”
“不是。”
“來看誰?”
“也不是”
“那。。。”
“聽說那天是波士頓的飛機出了事,我就發 Email給你,可是一連幾天,都沒消息,從葉毓那裏查到你的地址和電話,打過來也沒人接,於是,就趕過來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夏垣不緊不忙地說著,也不拿正眼瞧她,但蘭惠還是感受到他那份急迫的心情和關懷。於是,她將這幾日如何趕飛機,中途降落,然後在五大湖區玩了幾天等等,大致的說了一遍。夏垣這才明白,為什麽這幾天一直聯係不上她了。看來是虛驚了一場。
(十二)
蘭惠,簡單地燒了一碗麵,然後坐在她麵前,邊看他吃,邊聽他講這幾年的事情。其實也很簡單,她走後,他就去讀博士了,去年畢的業。然後聯係出國。
“那時你不是堅決不去美國留學的嗎?” 蘭惠問到。
“嘿嘿。。。”。夏垣抓耳撓腮了一番,然後才紅著臉說到,“還不都是為了你。”, 見蘭惠“啊”的一聲,他又接著說到:“我知道你在這裏已經成家了,我來美國這邊,沒打算來找你的,隻是想離你近些。要不是這次碰巧發生 911,我也不會來波士頓的。” 說完,他又加了一句:“現在沒什麽人坐飛機,晚上回去的機票我都已經買好了。”
“可是”,這麽多年沒聯係,物事人非,蘭惠還能說什麽呢,“那我送你去機場?”
“不用了,孩子一人在家不好”
聽到這,蘭惠眼睛一紅,低著頭回到睡房裏,用手擦了擦,然後,走了出來,手裏拿著一張照片。這是她前不久畢業時候單身照的,照好後,就一直擺在自己的寫字台上,沒動過。
“看我都老成什麽樣子了。這張送給你,留個紀念。”
夏垣緩緩地伸過手去。倆人麵對麵,近在咫尺,他看得清她手腕邊細細的茸毛,而她也能看得見他那雙大手掌中清晰的紋路,那一瞬間,她忽然想起有一次她和他一起看手相,那算命先生望著她說的一句話:你看他這愛情線,一根到底,你們倆這一輩子,肯定能白頭到老。
照片從她鬆開的手指間滑出,然後落在他的掌裏。他微微抬起另一隻手,但最後沒等她察覺,還是無聲地放下了。
(十三)
夏垣的前腳剛走,戴維的後腳就到家了。見他一臉悶悶不樂的樣子,蘭惠心虛,就沒提起夏垣來過的事。她讓兒子接過他爸爸的提包後,自己就去廚房燒晚飯去了。
戴維和兒子玩了一會後,心情才慢慢好了起來。站起身來,幫蘭惠去做菜。一家人,好幾天沒在一塊吃飯了。兒子吃得十分開心。蘭惠不時拿眼角去看丈夫,他臉色漸漸平靜,但話語仍然不多。她也沒多問。
蘭惠幫兒子洗了洗,講了一個故事,哄他睡覺後,這才走到他身邊,輕輕地問了句:“沒什麽事吧?”
“沒什麽?”
“都寫在臉上了,還說沒有。”
戴維一臉苦笑,“瑪德琳不來了。”
“為什麽?”
“她說她 911後,考慮了幾天,不想來美國這裏工作了。”
“這沒什麽呀” 一聽瑪德琳不來了,蘭惠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忽然感到一陣輕鬆。
“可是,這是我幾個月來唯一招到的博士後”
“再找不就行了嗎?你有錢,又有文章,還怕找不到人。”
“不是你講的那麽容易。”
戴維想到這裏,心裏生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怒火:當初自己做博士後,發了一篇又一篇文章,寫了一份又一份求職信,才找到這個位置,而那些老美,一兩篇文章,一兩份推薦信,就可以輕易地得到一個這樣的位置。好不容易有了個頭銜,別人又不買帳,連個博士後都找不到,這黃皮膚和白皮膚,怎麽差別這麽大?
他走進那個儲藏室改造的小書房,將門關上。
這時,一絲涼風從窗外吹了進來,蘭惠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十四)
電話鈴響了,蘭惠接了,是戴維的一個妹妹從國內打來的長途。寒暄了幾句後,她將電話交給戴維。
“小強出大麻煩了,他開車將人軋了,法院判我們賠償二十萬”小妹開門見山,
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說了出來:“我們自己有些積蓄,但還差不少。”
“差多少?”
“大概要十五萬左右”
“我手頭上沒有多少呀”,話一出口,戴維就後悔了。
果然妹妹在那裏嚷開了,“你在美國六七年了,十五萬,也就二萬美金而已,你怎麽會拿不出來?你不是都作教授了嗎?”
“你嫂嫂讀書,錢差不多都替她交學費了。”
“二哥,你。。。”
“你別急,我幫你想辦法就是。”
擱下電話,戴維便犯愁了。這幾年,作博士後,一年就那麽幾個錢,除去蘭惠的學費,房租,孩子開銷,所剩無幾。要不然,前一陣子,蘭惠也不會鬱悶了。現在手頭上,也就一萬上下,本想再積攢一段時間,作為 down pay去買房子的。如果一下子都給妹妹,自己也就身無分文了,還不知道蘭惠同意不同意。
蘭惠倒是很爽快:“自己的兄妹,這樣的事情我們都不幫,我們將來還有臉回國嗎?”,像是對戴維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房子遲點買,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何況你已經有了位置,我也畢了業,經濟上應該沒有什麽大問題了。”
倆人一合計,家裏的不夠,隻好先問朋友借一點,等下個月發工資時再還給人家。
(十五)
妹妹借錢一事,終於使蘭惠下了最後的決心,接受那家出版社的 offer。不管怎麽講,自己得先養活自己,別的再慢慢考慮了, 再說,這次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戴維見她已經下定決心,也就不在勉強,好在蘭惠隻是兩邊跑,也不用長時間兩地分居,應該問題不大。
送走蘭惠後,戴維將孩子交給保姆,自己一頭紮近實驗室。因要招的博士後遲遲不能到位,他隻好起早摸黑地自己幹。轉眼幾個月過去,很快就是中秋了。這一天,參加完一個同事的葬禮後,他的心情很不好。那也是一個年輕的 assistant professor,因為勞累過度而去世,年齡四十才剛出頭。戴維為此深感惋惜。他想,他應該自己替自己減點壓力了。
Cell雜誌忽然通知他的那篇題為《抗衰老的新機製-營養型表皮細胞再植》一文已接受,下月刊發,並將登上封麵。對於在頂尖刊物上發文章,戴維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不過,享受封麵待遇,還是第一遭。不過他隻是自己會心地笑了一下,也沒怎麽當回事。
可是有人看了這篇文章後,卻是很感興趣。過了幾天,戴維便收到從法國來的一封 email,信中提及此文,附有resume, 並詢問做博士後的可能性。戴維看了看,比較合適,便同意她來麵試。
可他怎麽也沒想到,一起來麵試的竟然是兩個人。剛進來一個,還沒等自我介紹,接著又進來一個。倆人長相幾乎一模一樣,都是金發盤起,一對水淋淋的,藍灣灣的大眼睛。不仔細看,無從分辨,仔細看,還是困惑:這哪裏有區別?
“ My name is Wildgoose, she is my younger sister Wildcrane” 看著戴維一臉好奇的樣子,其中一個穿淡顏色短袖套裙的,首先開口介紹了自己和她的妹妹,“We are twin”接著她大概地說明了一下事情原委。
原來她們姐妹倆從小要好,一起讀小學,中學,直至博士,竟然還是同一個專業。和戴維聯係的是姐姐,但妹妹聽到後,也很感興趣,於是一同來美國,一來陪姐姐,二來自己也好散散心。
(十六)
寒暄幾句後,一切按程序進行。戴維坐回那個臨窗的大桌子後麵,打開電腦,將自己的當前工作和將來的方向簡單地介紹了一下,然後,便是 Wildgoose做非正式的presentation。最後一起去吃簡單的工作午餐,大家借著又聊了一會,事情就基本敲定了。
“ Wildgoose, I would like to offer you a postdoctoral position here. The salary will be $38,000.” 這次,戴維沒有將數字搞混,按正常標準出的價。
“ No, it should be $72,000,” 沒等姐姐說話,妹妹就叫開了,“because I also want to join your group”
戴維一時沒反應過來,但心裏想著,這些法國人就知道調皮,也不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 Well, I will consider it.”
“ You should give me the same offer. We are twin. I hope we would be the first volunteers to test your new idea in clinically in the future, one is sample and another one is natural control.”
戴維一聽,還真有一些道理呢,那就這麽定了吧。
三人舉杯,“ Cheers!”
後記
一個禮拜後,中國農曆中秋早上,蘭惠乘坐的東方航空公司的班機披著一縷縷朝霞,徐徐降落在舊金山的國際機場,夏垣一身簡裝,正拿著一束鮮花等在機場出口處,旁邊站著一位短發女子。
而遠在東海岸的波士頓,此時仍然是繁星閃爍,戴維和兒子仍然在睡夢中。透過窗戶上隱約可見一束,那是他們的兒子昨天晚上用黃紙折的鴿子,說是一定要放在房子的前麵,好讓媽媽明天一到家門口,就能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