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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頭永遠的痛

(2007-05-11 21:24:47) 下一個
我心頭永遠的痛

我母親是我心頭永遠的痛, 她的故事也是我家的悲劇。

相比仍裹小腳的外婆,我母親算是在新中國長大深受“婦女要撐半邊天”的影響的第一代女性。 她從小就要強, 這性格她一輩子沒能改變, 有時候我忍不住相信那也間接導致了她今後的悲劇。 我的大姨媽是領養來的, 我母親是老二, 卻是外公外婆第一個親生的孩子, 因為來之不易自然有些嬌寵。 她從小就喜歡讀書,盡管當時外公家的經濟條件也不是特別好, 我母親還是完成了高中學業,許多年後她喜歡對我們講她當時赤腳上學校的經曆。除了 成績優秀外, 我母親還是文藝和體育的佼佼者, 她能唱歌跳舞唱戲拉二胡彈風琴, 是學校裏的短跑運動員, 還參加過省級運動會。 但沒能上一個真正的大學一直是我母親的遺憾,因為家裏負擔不起, 她最終報考了師範學院, 屬於大專類的學校; 畢業後她在中學裏當了老師, 並也因此下定決心要找一個堂堂的大學生為丈夫。

我母親在她長大的那個小城市裏應該說是相當出挑的, 長得端莊, 有文化, 又能歌善舞, 因此追求者如雲。 但她眼界甚高, 頗為挑剔,不是嫌這個教育程度不夠, 就是那個家境不夠好, 挑挑剔剔下來竟也蹉跎了歲月, 到快二十七八歲尚未婚, 在當時絕對是大齡青年了。

我父親就在那個時候被介紹給她。他不僅是堂堂的大學生, 還是中國第一高校北京大學的畢業生, 並且還長相清秀,我母親就這樣動心了。 一年後他們就結婚了,而在婚後不久我母親就發現我父親家雖然是又紅又專, 但家境貧寒, 而我父親在婚前交往時顯然對他家裏的情況有些含糊, 我母親於是深受打擊, 認為我父親對她不夠誠實, 而這就此種下了他們婚姻的第一個隱患。

我姐姐在父母婚後一年出生,我則繼她三年後出生, 而在這些年裏我父親一直遠在千裏之外的西安工作, 我母親便成了名副其實的現代意義上的單身母親, 一邊忙於教務, 一邊還要照料我們。 好在她父母家就在附近, 而我們也都有雇傭的奶媽幫著照顧。 我母親對我們教育嚴格, 早早就要我們學會照顧自己, 我姐姐五歲時就幫家裏洗衣服,而我四五歲時已經自己知道一個人拿著慶大黴素去醫院打針。 我母親是個盡心盡責的老師, 有時候她讓我覺得她更關心她的學生, 她經常去做課後家訪來幫助學生, 我至今還記得有一次我丟了鑰匙進不得家門, 不得不在外麵遊蕩到天黑等她回家。然而我卻回憶不起曾有她給我讀書或陪我玩耍的時刻, 雖然在現在看來她對我們的關注是不夠多的, 但那時我們很是敬愛媽媽, 不僅她是我們這些年來唯一的親人, 也因為她的確給了我生命, 還不僅一次。

我生下時就有一種先天性疾病, 而在我一歲不到時病情惡化, 近乎死亡。 當地的醫生都告訴我母親算了, 但她仍不放棄,四處借債帶著我去了上海求醫。 我母親帶著我去了十來家醫院, 但因為那是比較罕見的疑難雜症, 沒有一家願意收留我。 通過每一個可以找到的渠道, 也不知送了多少禮,我們最終找到了一個在兒童附屬醫院的近七十歲的老醫生願意醫治我, 並以他高超的技藝和在當時算是相當先進的醫療方法挽救了我。 我們在上海一住就是半年, 最後還欠下了一屁股的債, 但我最終生存了下來。 每每想到當時媽媽對我的不棄不離,我忍不住心酸淚下, 並知道她是深愛著我的。 若那成為我內心的堅定信念, 也許在十多年後我將容易麵對發生在她身上的悲劇, 隻是那時正處青春期的我心境太黑暗, 看不到也記不起遠掛在幼年時期的那盞愛的明燈。

我父母兩地分居了將近八九年, 在那些年裏我父親對我來說一直是個讓給叫爸爸的陌生男人, 每年能見上一兩次, 每次一個月不到。 雖然這樣牛郎織女般的生活方式有點艱辛, 但大家肚子吃得飽, 日子也過得相安無事。等我父親最終成功調動工作到杭州時, 我們家裏的第一次大變動也要開始了。 盡管在同一省份,杭州離我母親的城市在當時仍有近十二個小時的車程, 於是接下去的是要調動我母親到杭州工作。

我母親在她生長並工作多年的小城市裏不僅稍有名氣, 還有著眾多的親戚朋友和多年建立的關係網, 但她對遙遠的杭州是鞭長莫及, 要找到一份合適稱心的工作則完全落在了我父親身上。 我父親是個典型的知識分子, 有點書呆子氣, 完全不通人情世故, 又加上多年在北方工作, 在杭州竟無法給我母親找到一份教職; 他工作單位坐落在杭州近郊, 附近的確有一家很小的半鄉村小學,但我母親不願屈就去那兒教書, 畢竟她是個中學老師, 還帶過好多個畢業班。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父親那邊的組織出麵了, 終於給我母親安排了一個做會計的職位。 遷移來杭州時我母親已經是四十出頭, 在當了十多年的頗有口碑的老師後, 現在她不僅要從頭開始, 還將麵臨著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和人們, 這份壓力和犧牲對當時甚為年幼的我們來說是一無所知的, 而那舉家團圓應該有的快樂時刻也將演變成不久後的不幸。

我模糊記得當時媽媽和父親商量時的情景, 建議說某某領導要去拜訪某某書記要去送禮。 在人生地不熟的新單位, 世道的母親一抵達就開始張羅著鋪開新天地, 對此我父親卻是置若罔聞,在很為天真的他看來這是很沒必要的。 於是在兩人最終團圓後分歧也就開始了,兩人個性的不合也開始處處暴露, 而我們也開始聽到一些爭吵摩擦。

在當時母親麵臨的更為迫切重要的挑戰是如何當個會計, 生性好強的她以她固有的不服輸的精神接受了挑戰, 並開始每晚去夜校上會計。 可正當她工作開始得心應手時, 另一件事情發生了, 把我們這個家再次投入到顛簸之中-- 我母親得胃癌的消息來得很出乎意料, 也很掩耳不及。那時我大概隻有十歲,惘惘然隻記得暗暗很害怕, 害怕失去對我最親的母親。 癌症已經是三期, 唯一的辦法是動手術切除五分之四的胃。

匆匆之間母親未做工作的移交手續便上了手術台。 手術是成功的, 母親也恢複得不錯。 就在大家鬆口氣以為度過這個難關時, 卻不知道真正的苦難還沒有開始。 大病初愈的母親便積極要求回到工作崗位,但她隻隨即發現賬本有被篡改的痕跡。 我當時尚不通人事, 也不知道具體詳情或是否有貪汙的事發生, 但那讓身心尚未愈合的母親承擔了巨大的壓力,她若裝作沒看見, 那今後事法則意味著我母親將承擔起當會計的失責;若她去舉報, 那則意味著她要和單位當權的直接對抗。 現在想來我真是很同情母親當時的處境, 她隻是那盤遊戲裏可隨時犧牲的小兵; 沒有人關心或在乎她是否癌症初愈, 但的確有人趁機做了手腳, 卻要讓我母親來被黑鍋。 進退兩難的母親出於責任心良心和她認真的本性, 最終選擇了抗爭, 但她卻得不到我父親的完全支持; 出於懦弱和不愛多事的性格, 他再次選擇了一個含糊的態度, 讓他大病初愈的妻子孤身去上訪寫投訴信, 而我們也看到家裏的爭吵日益劇烈, 最後到了每晚要摔盤子敲桌子的地步。 晚餐變成了讓人害怕壓抑的戰場, 尤其當越來越多的武力使用時。

當時的我並不明白這一切, 在那是是非非中年幼的我們不知道該相信誰,不知道究竟是母親多事還是真有其事。 在那些我不願想起讓人心碎的瘋狂的爭吵中我哭過求過,但沒有人在乎我的聲音;被忽視的我漸漸在黑暗裏悄悄地下墜,但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孤僻和沉默, 也沒有人看到我嚐試著用刀劃過手腕。 我不明白一向文雅的媽媽竟慢慢變成一個我憎恨看到的唾沫四濺的潑婦, 她眼神裏開始流露出讓人害怕的憎恨, 在不明白中我卻明白我在漸漸失去我親愛的媽媽, 她已經變成了一個我不再熟悉的人, 無論我多麽渴望看到那舊時的她, 那竟已經是一條不歸路了。

終於在一個夏日的晚上, 當那場爭吵轟轟烈烈地進行,當我無地自容地看到樓下圍觀人群的指指點點時,我找到那把已嚐試幾次的鋒利的刀, 絕望地對著我父母嚷道我寧願死也不要再經曆這種無休止的戰爭時我也狠狠地切向手腕, 鮮血飛濺開來, 在那一瞬間我終於看到父母如我所願地停止了叫嚷, 也看到了我母親同樣絕望的臉, 隻是這次她是為了我而絕望。

我被好心人及時背到附近的武警醫院搶救, 在切斷了一根動脈一根神經和一根肌腱後, 我居然沒有殘廢。 醫生及時地把切斷的連接上了, 而我卻就此割斷那段自暴自棄的黑暗。 在淩晨四點, 由於傷口疼痛我無法入睡, 於是一個人呆呆地坐在病房的陽台上看這個寂清孤獨的世界。 我告訴自己, 即使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愛我, 我也要好好地愛自己。

我的自殺驚動了我父母單位的領導, 他們找來醫生確診我母親得了精神分裂症, 在我出院後一星期騙她上了麵包車, 直接把她送入了精神病醫院。那賬本的事隨之不了了之, 大概他們都認為是我母親幻想出來的。那個悲慘的暑期結束就是我高三的最後一年。 在同學的父母想盡辦法給加強營養督促學習時我卻經常騎著自行車孤獨地去醫院看望母親, 聽她痛訴我父親如何背叛她,並看著其他和她 一樣不幸的人們在那監獄般的病房裏蹣跚或自言自語; 在那些寂靜的深夜裏, 我獨自坐在客廳的飯桌上對著書本發呆, 在這個分崩離析的家裏, 我深深知道如果我考不上大學我那一輩子將完了。

我最後考上了大學,並迫不及待地搬離了家; 母親卻被父親接回了家, 不僅因為不堪母親家裏人的壓力, 也出自他的良心。 我鮮少回家,盡管我的學校就在城市的另一邊; 在遠離家的學校裏我一頭紮入書本尋找安慰,我也看了一本又一本有關心理的書籍以讓我理解我那失去的母親。 然而這隻漸漸沉澱並成為我心頭永遠的傷痛, 我漸漸接受無論我多麽希望渴望, 我將永遠找不回那個優雅苗條堅強好勝的媽媽, 那個曾熱愛工作兢兢業業的人民教師。

此後我的人生道路越走越遠, 也許我想盡力把傷心留在遙遠的中國。 在三十歲時, 我的女兒出世了, 想來我母親當時也是在三十歲時生下她的第一個女兒的。 我全心全意地去愛我的女兒,給予她我所有的愛, 所有當時我多麽想得到的母愛; 在這個溢滿愛的家, 我的傷口在慢慢愈合, 然而在這個淚流滿麵的夜晚, 我知道這傷痛將永遠伴隨著我, 畢竟我隻有一個母親!

媽媽, 遙祝你母親節快樂! 是你讓我體會到母愛是多麽可貴多麽重要! 女兒, 也祝你母親節快樂! 是你讓我成為母親並得以給予你我所有的愛, 是你讓我發現到即使得不到但能給予也是一種幸福! (文章版權由kathyzhang73所有, 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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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安娜晴天 回複 悄悄話 無意間看了你的舊作,抱抱。想起在中國的青少年時代,無語。謝謝你寫了我們這代共同的故事。
Hello! 回複 悄悄話 我有一個要強的父親...
Hello! 回複 悄悄話 你母親是個要強的人, 個性如此. 有時間多給她打打電話聊聊天吧.....她應該是很愛你的.....

madeleine 回複 悄悄話 我也有這樣的過去,還好我父親能忍耐要不我母親也會進精神醫院。
往事不堪回首,淚眼懞懞------。
TheNortheasterner 回複 悄悄話 your story blured my eyes and paralized my conscience to be unable to distinguish what I was reading and what I had experienced. Your words seems to be telling a sad sotry that has been locked in the bottom of my mind for years. I feel so much sorrow and hate my own inability about such recurrence!
Thanks for the article!
sleet 回複 悄悄話 我覺的你有一個好母親,隻是當時年少的你需要更多的關懷,母親沒有給予或沒有時間給予。我覺的帳本事件你媽媽做的很正確,若有你爸爸的支持,你媽媽也還是好媽媽!每個人都有鑽牛角的時候,生活重壓下、沒有人疏導就可能出事。你不能希望或選擇有怎樣的一個媽媽,這樣對你媽媽不公平!
xiaoduo 回複 悄悄話 可是你的母親還建在啊,為什麽不親口告訴她你理解她,愛她,感謝她。。。
不要在心底遙祝,打電話大聲地說吧。
燦若秋楓 回複 悄悄話 Kathy,
抱抱!安慰一下。 
你的故事其實是那個年代很多人的縮寫。我也曾有過心情很黑暗的少年時代,也有個因為生活壓力脾氣很暴躁的母親(Thank God,現在她是個很安祥溫和的老婦人了)。我很理解你當年絕望的心情,讀你這片文章,幾欲落淚,為你的母親,為那個苦澀的少女,也為我們經過的年代..... 

BTW,我也是杭州人,很喜歡你的攝影作品,你是杭大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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