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來,高更隱居在大溪地。不是喜歡簡陋。而是想在簡陋的生活裏看見本質。揭示本質又是每個藝術工作者最本能的衝動。
我從波拉波拉回到大溪地本島。這裏沒有什麽逛的。如果你不喜歡文化和博物館的話。那就是完全沒有地方可以逛。本來還有一個高更博物館。但是後來經營不善,已經倒閉了。看來到這裏的人們普遍對高更沒有什麽興趣。這就是一個成功的孤勇者的下場。那些不成功的孤勇者,更不知道被淹沒到哪個曆史角落裏去了。
不過,這不要緊。雖然《Noa Noa》這本書網上找不到中譯本。大部分人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本書。但是對於我能夠看到英文版,和高更有精神上的交流也就足夠了。
在這本書裏,我找到了很多共鳴。隨手一番就有兩點。
1. 比如高更說的香氣的觀點我就非常認同。人是自帶香氣的,我們的嗅覺在現代社會被汙染了。人們迷失在香水和人造香料裏。一遍遍地清洗掉自己身體,頭發上的每一絲絲的味道。然後用標準工業品取代。
2. 無論是傑克倫敦和高更都讚美大溪地夜晚的寧靜。喜歡這裏夜晚的濃鬱,因為到了夜裏草木開始釋放芬芳。千百年來,人是習慣夜裏沒有光的。現代人的作息,大腦都被人造光搞亂了,尤其是內分泌係統。人們其實不了解自然光對人體的長期作用。 比如現代醫學懷疑,女性28天周期的生理期,其實是和夜晚的月光照明有關。
從波拉波拉那樣的鄉村到大溪地本島會有點不適應。大溪地本島這裏有點像是破舊版本的夏威夷。雖然人均GDP2.2萬歐元。也是法國的海外領地,但是看起來比印度洋上的另外一個法屬海外領地留尼汪更加破舊。大溪地的基礎設施介於毛裏求斯和留尼汪之間。
在大溪地,美食就不要想了。這裏6點半天黑之後,城市就開始睡去。周日和周一兩天大部分餐館都不開門。當地人有錢也不賺。唯一可以去的地方就是大溪地博物館。
這個博物館重點介紹南太平洋島上的波利尼西亞人,是怎麽從台灣地區出發,一點點通過跳島的努力,殖民了整個太平洋。北到夏威夷,東到最遙遠的複活節島。這個文化圈,叫做Lapita文化。他們本質和台灣的高山族人同一批祖先。
那麽問題來了,為什麽一個社會總有少數不安分的人,選擇了星辰大海。他們為什麽離開原來的島嶼和大陸,去尋找新的地方。
這點博物館裏沒有給出答案。考古找物證容易,找管理製度很難。看到兩個墓葬使用同樣的器皿,可以推斷他們是同樣一個文化。但是找到當時的社會結構和驅動力很難。
過去主流觀點是流放和意外假說。就是島上的人是被迫逃離原來的島,在茫茫大海上四處漂泊,直到發現下一個島。
我很懷疑這個假說。因為如果這個假說成立,為什麽南大西洋沒有類似的跳島現象。當歐洲殖民者到南大西洋的時候,發現這裏的島嶼都是沒有人的。隻有太平洋的島嶼裏,處處塞滿了人。
我傾向覺得這些波利尼西亞人是主動離開原來的島嶼。是秉承一種冒險和探索精神去尋找下一個島嶼,而率先發現下一個島嶼的人,有某種物質或者精神上的獎勵。類似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機製。鼓勵新島嶼和草原民族必須出去開疆掠土一樣。
應該是某種文化或者製度機製促成了太平洋上偉大的移民運動。而不是逃難的人偶然發現。
在博物館,我看到土著的船是用椰子殼做的線縫出來的,感覺很神奇。
圖騰崇拜是祖先崇拜和東南亞的傳統很類似。
除了大溪地博物館,另外一個博物館就是Wan的黑珍珠博物館。我對珠寶首飾這樣的東西一竅不通。博物館裏詳細解釋了為什麽不同的黑珍珠價格差異如此巨大。一個隻能用來做窗簾,另外一個價值好幾萬美元。如何從黑珍珠變化的層色中看出質地的好壞。可惜博物館裏沒有介紹Wan的生意經,直覺告訴我那個曆史可能更有趣。
夜色降臨的時候,我坐在酒店曬台上,看大溪地城市的燈火。今天的大溪地的夜晚依舊安靜。
這裏的夜晚無所事事。我隻能接著讀書。接著讀傑克倫敦的Snark號傳記。我喜歡他寫的"自然人"這段。
那是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他踏著街上的泥水,光著腳,滑溜溜地向前走,身上隻穿著一條短及膝蓋的褲子和一件簡短的襯衫……我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曬傷——一種金黃色的、不會脫皮的日曬。那人全身曬成了古銅色:他的長發晾得發焦,連胡須也顯得鬱鬱蒼蒼,仿佛從未經理發的荒地上長出。他是一個秋意濃濃的古銅人——金黃古銅、渾身散發著陽光的光輝。我心想,又一個先知,是帶著拯救世界的訊息來到城市的天選之人。
這個自然人叫做達林。達林在塔希提高地找到一塊看似無人所有的荒地,開始大規模開墾:修築道路,抵禦野豬與鼠害,用雙手捕殺野豬、捕捉上千隻老鼠。他建造棚屋,引渠灌溉,把灌木叢轉變為多樣化的農園:種植椰子、番木瓜(papaya)、芒果、麵包果與其他果樹,兼收蔬菜。
初以為該地是無人擁有但後來發現是真的有人登記所有權。盡管後來以合理價格購買到了土地所有權,但他修好的道路卻遭到當地保守勢力設置鐵絲網堵截,切斷了他通往市場的通路。盡管受到種種不公打壓,達林始終保持樂觀和純真:他不沉溺於憤怒中,而是保持歌舞與笑聲,“相信自己的人生目的就是活得快樂。
100多年過去了。類似的自然人現象在不斷的重複。從《瓦爾登湖》,到《Into the wild》。似乎某種力量總是試圖把人拉回人類最初自然的狀態。
可能是智者都有類似的思考。對大溪地社會性觀念的反思,在《Noa Noa》中。高更描述了大溪地社會中性與婚姻的態度,提出:
“在波利尼西亞,本地社會的婚姻不是商品,性幾乎沒有被西方觀念中“罪惡”(sin)的汙名纏繞;未婚女性可以生育,孩子也不會被貼上“私生子”的標簽;此外,擴展家庭常按古老的族譜方式生活,願意領養非親子女。或許,這是我從我的波利尼西亞所生的孩子們中看到的:‘在這裏,孩子是人人最偉大的自然恩賜,屬於任何願意收養他們的人。如此荒野的毛利傳統,我願意擁抱。’”
西方文化是原罪。東方文化是羞恥。西方認為人生下來就有罪。東方講究禮義廉恥,知恥而後勇。人們會為了羞愧而自殺。人們被各種意識形態洗腦。自己是不知道的。
其實我們既沒有羞恥也沒有原罪。這些都是虛幻的概念,都是牢籠。羞恥文化來自於性羞恥。 人們可以吃飯睡覺,但是不能隨便滿足自己的性欲望。母係社會女性並沒有比男性更多的性羞恥。性羞恥來源於父係社會中,年老的大王,擁有權力,需要霸占性資源。那麽沒有什麽比營造性羞恥更有效地控製女性性資源了。
北宋靖康之恥強化了性羞恥。最後發展到奇葩的貞潔文化。到今天還有人想不明白貞潔文化本是馭民之術。毫無道理,也毫無好處。如果是有道理的,為什麽隻有女性有,男性沒有。男性可以風流倜儻,然後寫下煙花柳巷的千古絕句。
今天羞恥感在亞洲依舊可以殺人。比如有人會因為被偷拍而自殺。再比如裸貸。在歐美可能不會有裸貸這個現象。因為你把我的裸照發給其他人看,歐洲人不會覺得這有那麽大不了。
在《Noa Noa》書中,因為高更是畫家,他屢次提到女性的審美。他寫到:
“在大溪地,女性身上有些男性氣質,男性身上卻有些女性氣質。這種性別間的相似,使得他們彼此的關係更容易。”
他下麵的這幅畫,不到大溪地是無法理解的。
因為在大溪地,當地的女性的確是我看到男性氣質比例最高的。可能這種獨特的審美,導致他們的身材一代代的變得比較高大。因為後天獲得的生理特征無法遺傳。中國人裹了千年小腳,腳沒有變小。
女生喜歡個子高的男生。按理人類應該很快就越來越高才對。但是因為男性有喜歡小個子嬌小玲瓏的人,所有平衡掉了女性的審美傾向。如果男性普遍也喜歡個子高大的女性,那麽很快一個民族的身高就會被迅速提升起來(如果營養夠的話)。
因為高更的這些話,我格外注意了當地女性的美。我的確沒有在其他地方看到過這麽多充滿男性氣質的女性。
(頭上插花的餐廳女服務員,臉部都是男性特征)
下圖是我和酒店女服務員合影。她可能有195cm高。比我高出一大截(比對肩膀高度)。臉部也都是男性特征。
告別大溪地之前,我們再來溫習高更那些原話吧。100多年過去了,每句話似乎都說在我心上。
關於“無羞恥”的大溪地人
“在這裏,人們赤裸著身體,帶著一種自然的莊嚴。他們既不知羞恥,也不知邪惡。羞恥是文明人的幻覺,而邪惡是文明人的發明。”
對自然與生命的感悟
“在大溪地,白晝與黑夜都有各自的靈魂。太陽落下,夜的花朵張開;月亮升起,黑暗不再屬於恐懼,而屬於夢。”
對文明的思考
“歐洲給予了我畫布和顏料,卻奪走了我的靈魂。大溪地還給了我靈魂,卻要我重新學會如何看、如何感受。”
最後我想用高更寫他與大溪地少女提哈瑪娜(Tehura,常譯作“特哈瑪娜”)的愛情的原話作為大溪地遊記的結尾。這些話語裏兼具了所有的浪漫與異域風情的想象。
“我遇見了她,她的眼睛像湖水一樣寧靜。她不懂得歐洲式的愛情,卻懂得與大地一起呼吸。她教我怎樣聆聽樹木的歌唱,怎樣與海浪交談。”
(圖來自某博物館100年前土著攝影展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