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daily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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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我在重慶的世界(ZT)

(2005-10-21 02:48:15) 下一個
◇◇新語絲(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我在重慶的世界 袁淩   一   我不知道商學院裏麵是這樣的。   以前當記者的時候,我來過一趟,采訪“西部大開發”的一個研討會。匆匆 來去。研討會放在商學院,應該跟商學院的王院長有關係,他是重慶市常務副市 長的親弟弟。商學院的研討會開得氣派,紅包是一人兩百,這個規格在高校恐怕 是少見的。看看商學院裏邊,幾乎全部是新修的,行政樓建在高坡上,更顯出某 種氣派。特別難得的是背靠南山,來勢廣闊,這麽大的山地看來都是屬於它,在 地擠的重慶,這很不尋常。   今天我目的是找一間打字店,輸出我存在軟盤中的兩篇稿子。兩張軟盤就壓 在我的衣袋裏,自從辦公室的電腦爆發了一次病毒,副主任在他經常使用的那台 電腦上加了開機密碼,而那台電腦又是這個辦公室唯一裝了激光打印機的,我就 失去了借公家之便打自己稿子這種小小的方便。雖說我以前也隻是用一下機器, 打印紙是自己買。報社附近打字店價格不合情理,輸出一張要三塊,最少也要兩 塊,算下來兩篇稿子得花很多錢。根據我的經驗,大學裏的打字店應該比較便宜。 我的目標預期是找到一家一塊錢一張的。   很久沒有打印稿子了。慢慢的寫。感到一種從幹瘦的軀體來的苟延。這次是 因為楊林雨提起,他的師兄 Z ,正在主持重慶市作協刊物《紅岩》的小說版麵, 讓我拿一篇稿子。這個 Z 我已聽他說過,也看過一點他的小說,是專寫校園情 事的。據楊林雨說性生活很豐富,上次受邀來重慶,先到北碚品味了一下本地的 “妹妹”,感到那邊物美價廉。我本來有見他一麵的想法,想到可能不投機,就 算了。現在碰巧楊林雨提起來。   我說:“恐怕人家看不上啊”。我沒說看不起。看不起和看不上,這是有區 別的。這種區別別人注意不到,在我的語言內部,可以說內心。   楊林雨說:“我可以要求他一定???”   “強求不好”,我趕忙說:“影響你們的關係。我以前有這種經驗”。   我指的是以前在複旦,高老師為我推薦稿子。當時,我拿了一篇《秋思》給 他。他在某雜誌有一個同學,最近當了常務副主編。我在複旦霜白的、四麵是暗 紅木格窗的教室裏給他,窗外似乎有點點飛花。我對複旦現在就是這樣的記憶, 一件東西離開久了,變得沒有理性地浪漫。電話打了,稿子寄過去,一直不見回 音。一個月後我打電話問,說還沒看。給高老師說,他連說沒問題,他有些忙, 做主編的人。但過了一段,那邊還沒來電話,高老師就讓我再拿了一篇稿子(發 出來,才能叫作品,而我常常混淆),一路寄給他,“也當作催一催”。我看了 高老師的推薦信,說我的東西“初看平淡無奇,看進去了很有味”,又說:“以 前你多次督促我給你一點東西,因為我生性疏懶,一直沒有還債”,這兩段話就 使我感到一點難過。信又寄了,過了一個月,沒有回音,我打電話過去了,那邊 正在和人打牌,大概是這樣,開始沒想起來,我說是高老師的學生,才哦哦, “看了,看了,還可以,就是我們這裏比較強調現實,你的東西題材意義到底有 限”。我問他寫的到底怎麽樣?他沒說,“風格不合吧”。他說他會給高老師打 電話的。後來我告訴了高老師,他沉默地點了點頭,說那個人不要再理他了。我 很少見到高老師這麽動氣,我也覺得很廢然,往後就不願再提推薦稿子的事了。 到現在我還常常想、後悔,是否我和高老師的疏遠,還是當初不該叫他推薦稿子。 在幫我發表畢業論文上,他也很失敗,雖然在自己的論文發表上他不同尋常地成 功。   廢然是一種常態,也許甚至勝過“無聊”。當痛苦襲擊一個農民,他總是默 默忍受,等待著過去。我也這樣。過去了,就濃重地體會到“活命”這個詞。我 想為一個老年的農民寫一首詩。這首詩隻有了兩句:山頂籠上陰雲/像農民步入 老年。寫不完。陳天說吳海子寫詩靠一種語言的天才,總能得到最合適的詞語。 趙傳一首歌唱:靠著天/我走路大步大步。我的任何一小步都難、笨重。以前以 為上帝在支持我。用失敗來考驗我。肯定很多人都這樣想過,但吳海子沒有想過。 衛慧沒想過。劉亮程呢?   就不太投稿,寫得也很慢。苟延性命於寂寞的世界:想到這句半文的、似乎 是高老師式的話,眼睛就發酸。傷感的本性對我害處很大,我知道。這也是廢然 的起因。   但今天有了機會,我還是行動了,連帶給陳立寄稿子。畢業後大家分飛,他 分到上海文藝出版社。這是一個特別走運的結果,我曾想爭取卻失敗了,當時曾 經去聽過一個招聘會,一間不大的屋,坐滿了指望改變自己命運的人,教師、工 人、幹部、學生。機率在這裏是多麽小,也許根本不在這裏,在我們去不了的地 方,至於這裏,隻不過百裏挑一個尖子來裝門麵,我其實懂得這種單位的伎倆。 陳立的哥哥是決定性的,他在法國當翻譯,出版社的老總出國旅遊,正好他做導 遊,相處愉快,老總問到他有個弟弟在國內複旦大學,表示可以幫忙。回來兌現 了諾言。上次電話中,他說已認識了不少作家、編輯,韓少功、海男等等,讓我 有了的話可以給他寄過去,碰碰機會,“就是怕你出了名,不理我了”。   我對著電話狂笑:“怎麽會!”我說的是“怎麽會出名”還是“怎麽會不理 你”?後者未免太自以為是了。也許就是這兩者微妙、隱秘的混淆讓我大笑,同 時感到笑後麵的抑鬱。   陳立不以為然地:“那可是未必,你的那種風格,肯定會有人喜歡的吧”。 指的是我以前寄給他的《唐詩故事》。   盡管歇斯底裏(陳立會感覺到嗎?),心裏還是竊喜。以前在大學裏,並沒 給他看過我的什麽東西,沒覺得他是文學路上的。現在他倒——不是有種感慨嗎?   現在我軟盤中的稿子,有一篇就是從《唐詩故事》中抽出來的精加工部分。   沒想到進了商學院,想找到一家打字店並不容易。我向著學生宿舍樓走,那 地方一定要養活這類生意的。但是我走了相當遠,還沒有見到宿舍樓,同時漸漸 驚訝於商學院的別具一格。我在草坪上走,在大道和操場上走,漸漸有了回歸的 心境。我的大學校園似乎沒這麽美好。我還鑽進一片竹林,裏麵有的部分已整治 得很好,當然還有一兩對擁抱或獨坐的學生,像林中無可救藥地安靜的鳥兒。這 使我感到一種手足情誼。一道月亮橋,幾處石階還有溪流,我沒有去看溪水,心 裏卻判斷那溪是髒然而不超過限度的,一個這樣的情境能容忍的限度。有一片地 方還在整治,我踩著剛鋪上的鬆軟糞堆,邁過一個界限,於是又回到了大路上, 像是急匆匆奔赴什麽地方,袋裏還按著我的軟盤,一共兩張,不用看,我的手指 就能分辨出是其中任何一張,每一張裏有一篇稿子。   竹林裏的戀人,顯然對我的靈欲又起了作用。有一種纏綿的東西開始隱隱活 動,這種活動根本沒法提到桌麵上來說,可是暗地裏仍然是需要出路的,又根本 沒有出路,隻能亂走一通,在某個部位又沉落罷了。對於我來說,這可能是因為 少年手淫引起的,我不知道別人有沒有。也是由於寂寞的狀態。在小絮回陝西以 後,寂寞的出路就隻有手淫或找妓女。這顯然不是理性的解決,算不上一種解決。 跟妓女在一起,雙方總是要提防什麽,肉體擠壓之外其他是疏遠的。就算表現得 羞澀、親切也不行。   我知道,我走路的樣子幾分像有角動物,昂頭,鼓起嘴巴,兩手倒背。寬廣 的操場上,這非常自由,沒有幹擾。當我遇到越來越大群的學生,我這種姿勢就 收斂了一些,脊背稍微彎曲,手貼緊兩肋,這是必要的,我意識到學生像潮水一 樣湧來,給了我一種沒有道理的期盼。我遇見了很多跟過去的我相像的窮學生, 邊幅不修,一眼看過去,內心的沉默和家境的複雜就現形了,無可掩護。   可我也遇見了漂亮的女生,那種纏綿的東西開始不停衝擊我的胸膛。纏綿的 東西怎麽能衝擊?   “還是女學生好”。萬群說。   說這話的他有一個背景:昨天晚上他跟同學去了夜總會。聽他講,那個“妹 妹”特文靜。當然有些其他的事情就不說了。他問她一月能掙一萬多吧?她說哪 有這麽多,也就是五、六千。“你劃得來”?“那你讓我幹什麽”?歎氣:“能 當‘媽媽’就好了,一個月兩三萬”。忽然問:“你願不願當‘鴨子’?找錢比 媽媽還高”。笑,打量他:“可是當鴨子也要條件,一要能侃,二要能幹”。萬 群當然不能侃又能幹。   “今晚跟我走啊”,他還能夠大膽地說。他第一次進夜總會可沒這麽出息。 人家問他:“怎麽來的”,他竟說:“同學帶我來的”。(他很久忘不了這句 話)。小姐就微笑了。“我大姨媽來了”。   真的她大姨媽來了?在跟大家去金竹宮的路上,我想。我耽於這沒必要的想, 大概隻是耽於時光,是留戀:這樣小小的隊列將越來越稀少了。也許我隻是第一 次這樣和大家走在一起。他們的語調顯然透露出事情有某種微妙。這我是知道的。 但我還是幾乎是故意地問:“她大姨媽真來了?”   楊林雨、王平都笑起來。這是一種大度、寬容的笑。我才確實意識到自己角 色的愚蠢(而我是心甘情願的):親切的大姨媽原來是討厭的月經。但這是借口, 萬群也知道:“小姐一般不願跟你走,要安全”。   他和她又互留了傳呼。   我想,把這事設定為萬群說話的背景,也許不過是我自己的聯想。萬群當時 其實在講找對象的問題。王平和萬群來報社後常去相親,這是他們兩個獨享的, 沒結婚也未擔任正式男朋友的專利。我覺得像上麵這種破壞性的聯想是由於我自 己的心理問題。就像我剛才在竹林,當纏綿的東西湧上來,靈魂或感受懸了起來, 我感到或想到那可能是一種美的東西,接著我就聯想到去金竹宮跳舞。所以說我 的想象是破壞性的。   這種想象使我心情廢然,隨大流向前。   從市圖書館階梯下來,強烈的暑熱叫我一陣發昏。正像李茵說劉天:每天早 上起來,會發一陣呆。   發昏的時候,就領會到我在重慶生活的意思(如果有“意思”一說的話。又 談不上是意義。在《民法》裏,非常注重“意思”,比如說“效果意思”“意思 表示”,這個澀名詞保留了西方法學的翻譯痕跡,一幫技術精英幹的。應該有更 好的詞,更本土化,應該找得到,可是不是我們在幹。再比如微軟開發的拚音輸 入法,“標的”這樣的詞一打就出來,在那裏排著隊,盡管對於我來說,一年難 得用到一次。可是“我的”這樣一個日用詞倒一下打不出來。在我們這個社會中, 到處打滿了技術精英的痕跡。有時倒讓人覺得不是可厭而可玩味)。小絮回陝西 之前,剛剛費力把房子一套廚具家具置起了,像有一輩子的打算。大理石的灶台、 嵌入式不鏽鋼煤氣灶,冷火與秋煙,就像在別人收獲過的田野上。女性啊,維修 著自己的小巢,卻不知大樹要被雷電擊倒了。回到房子裏,兩室一廳顯得大了。 陳天說:沒有房子,倒還在一起。有了房子,倒回去了。前兩天劉墨來電話,說 我還不如回西安去,報社或進學校,都可以。我也不願意再呆在這裏,從報社到 宿舍到飯堂。已經申請轉到劉天的部門,下鄉駐站了。   借了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拿回去才曉得是下冊。今天來換上冊, 圖書館因為防火整修,要關到 5 月份。裏麵打得破破亂亂的。圖書館確實有陳 舊和消防的氣息,特別因為暑熱蒸著木窗戶上暗紅的漆。前不久,報道有個女孩 在開架書庫裏悶得暈死。圖書館以至重慶對我最直接的關聯,就是暑熱和鐵書架 上厚的灰塵,暑熱在這城裏像粘稠的泥漿堆積,像鐵櫃裏的空氣絕望,又似乎是 象征。所有的書籍感染了這種氣息,它們把偶爾增添的新書沉沉淹沒,使庫裏失 去了一切流動性,陀氏的書就蹲在十九世紀守望著。看他的上一本書《白癡》, 是躺在郊外一處果園的李子樹下,結果看得頭昏了睡著了,受了覆蓋著李花的地 麵的潮氣。等我離開那裏,到陽光下一暴曬,忽然吐了兩口血。我忍住恐懼,把 下一口硬憋在心裏沒吐,趕到醫院才知道誘發了肺結核。難怪魯迅看到韋素園牆 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像,會覺得陀氏目光的注視不祥。   梅列日科夫斯基的《反基督》,前兩天總算看完了,《諸神複活》卻一直看 不見,以前經典書店裏有一本,不曉得買。這是準備的一部分,起因是賈植芳寫 到的那個中國托洛茨基分子,在國民黨和共產黨的提籃橋監獄裏,翻譯《基督和 反基督》三部曲。家鄉農民們前些年鬧基督教。圍攻鄉政府。其實現在暗地裏還 有人拜。“基督教”被我的大舅聽成了“雞都叫”,因為秘密拜耶穌,都是在雞 叫時分,穿過整個黑暗中的隊,到灣口上汪老婆婆家。高老板提到,現代中國知 識分子是“反基督”的。也許是一本書裏(《現在的工作》,通過回複的電子郵 件發給我的。之前我們已經好久不聯係。我發了兩篇作品請他看,他一直沒回音。 我們的最後一次對話,也許是閻連科:他推薦我看《年月日》《日光流年》。我 知道高老師近來一直在評論閻連科。我看了《年月日》,電話裏我忽然衝動的說 我覺得農村不是那麽回事啊。我顯然冒失了,我事後責怪自己,有什麽必要這樣? 這樣的姿態。難道你竟未反思嗎,經過這麽多時間和事件。那次和劉誌榮失去聯 係。因為貿然激動地問人家,要人家判定:我到底能不能走寫作的路。高老師不 快的說,事情就是這樣,你覺得別人的不是那麽回事,別人又覺得你寫的不是那 麽回事。往後就沒通過電話。那封電子郵件裏我有些傷感,說隨著時光流逝,也 許是必然的,但也可能是我犯了什麽錯誤,或者您從別人那裏得到了對我不好的 印象。我這個人總是這樣,經常犯錯。我寫的時候想到了劉誌榮,也想到了我的 第一個導師王東明,我的畢業論文上沒打他的名字。本來是要添的,不知怎麽又 沒添,出於懈怠吧。高老師回信說,我誤會了,別想那麽多,什麽事也沒有。他 給我寄來了“現在的工作”第二部分,以前我看過第一部分。他的信我覺得很短, 裏麵有一句,針對我告訴他自己的寫作打算:《唐詩故事》:既然你那麽看重, 就好好改吧。這句話刺痛,哦,可以說擊中了我。後來我們就再也沒聯係。小絮 回去後的一天,我正走在下坡階梯上,忽然想到:現在我是徹底的孤獨一人了。 這個階梯還聯係有一個比喻。當時我跟劉天、李茵一路從解放碑大都會頂樓‘外 婆橋’回來,那天吃飯,本來喊吳海子來,他忙得很。一起吃的有沈明文的‘遺 孀’陳芬,她要和朋友結婚了,朋友幾乎還是新的,一個派出所的所長,這似乎 讓劉天有些傷感。那天我知道陳芬幫李茵找到了高新區管委會的工作。回來的階 梯上,我問李茵陳芬還是個官哦,李茵說她是紀委的一個處長。我一邊下階梯一 邊說:像吳海子跟陳芬他們,站在比我們高一級的階梯上,我們伸出手來可以拉 住,甚至關係還會很親密。而我們的手往下伸,又會拉到比我們低一級階梯的人, 我們和兩邊的人都是好朋友,可是他們之間卻沒有聯係——他們隔了兩級階梯。 同樣,吳海子他伸出手能夠夠到的人,我們也夠不到。所以說馬克思的階級鬥爭 是完全錯了,但人生的階梯又是分明的。李茵笑笑沒說什麽)。   提籃橋監獄應該就在外灘不遠。在上海卻未留心,後來因為林昭的事,才叫 我注意到。傅雷“夫婦”(不能用這麽呆板的詞,但也不願用‘伉儷’)自殺的 地方,也不知究竟在哪一條街上。隻是庸常地幻想過兩回,古董窗子、煤氣街燈、 空曠街頭黃包車風一樣駛過什麽的,這些大路貨。   就像到重慶來,也沒去過江津的陳獨秀墓,西師去過,沒注意吳宓墓,當時 不知道。賴家橋和胡風、路翎。南岸林風眠隱居的大佛段(在電腦上能夠打出林 風眠這個詞),向同事打聽了幾回,都不知道。後來卻有意外的機緣。一個南岸 的小女孩,十四歲時失了一次戀,她母親從此把她關在屋裏,門窗都釘住,直到 現在二十六歲。晨報曝光了這件事,女孩才走出了屋門,她喜歡唱歌,唱的還是 十四年前的歌。這個女孩住的地方就是大佛段。但是這個機緣,我沒有去實現。 其實這樣的情況還有。彈子石有一個小女孩父母離了婚,判給她母親撫養,母親 喜歡後來生的孩子,不給她生活費。母親說是自己下崗,給不起,女孩說母親帶 “自己孩子”上街,吃的一買就是十元的!女孩告了她的母親。想給女孩捐點錢, 想到要通過晨報的記者,又算了。   人流漸漸分散,看到了宿舍區。奇怪,這裏仍舊不見打字店,小賣部倒是有 幾家。我就初步產生了下麵的想法:商學院和重慶大學到底不是一個檔次,盡管 房子比它新得多。我的第一本自製“作品集”,就是去重大打印的,它水泥墩子 的承重大門給我留下了另一個時代的陰鬱印象,似乎那暗紅的字跡不曾被雨水和 歲月衝刷:“教育為了工農兵”“無產階級大學”類似的什麽。後來我看到沙區 紅衛兵墓,覺得跟這兩根柱子像極了。院中草木蒙茸,我的大學生涯,似乎就隱 沒在那樣的盛夏荒草中, 辛苦而急促地穿過記憶,為了找一個有關“挑戰者”杯 科技競賽的追蹤新聞,幾個大學生的作品在那次科技賽上賣了天價。一些木板房 子的微紅色內部使我感到了神秘的親切,想到一些朦朧久遠的儀器、課堂和心靈 的往事。采訪和被采訪的身份,使我和大學生之間注定隔了一條鴻溝。眼前的樓 也有些神秘,暗紅色、黃色,形狀有幾分像城堡,特別是立於高坡上的那些,這 些使我陌生,像失望的 K 站在村子裏感到身在異鄉。隻有門廊裏的傳達室和 “男生止步” 的標誌是我熟悉的。   一條尚未填好的深溝那邊,一座現代式的大建築,走近看出來是食堂,燈火 就將要輝煌,它的顯露出來的鋼筋結構和玻璃組件,有一種神秘淒涼,也許是由 於那種冷色吧?我認為我的傷感有時候跟別人不一樣,就因為它包含有神秘,盅 惑我自己。我順著少人的潔淨水泥路走去的行動是特異的,仿佛我打算什麽也不 碰到。但是就在眼下,就在路邊,一對戀愛的學生勾肩走來,幸運滿足地微笑, 女孩卻長得有幾分庸俗,使我對他們產生了一種“苟合”感,這又是破壞性的。   商學院的奇異之處是,它的後坡沒有圍牆,直通到山頂,這是我的奇異發現, 不知道商學院的學生們是否熟視無睹,我的發現屬於我自己,在這個夜晚擁有; 但或許那不過是短期的過渡現象,是缺陷,我卻把它當成了永久性的標誌,某種 意義的暗示。這說明我是生活在意象和隱喻中。眼前那山坳,山坳裏的竹林,落 在竹林上的陰影,也是隱喻性的。不過它那高聳的托起陰影的姿態又使我擺脫隱 喻,想到這是重慶特有的竹子,隻要你走出主城區,在盆地上,在南部的丘陵地 帶,地勢一直通往雲南的山脈,那裏河流與幽深的竹林纏繞不休,來自竹林又歸 於竹林,植被茂密地遮蓋了陽光,掩護了陳獨秀的墓,植被又在蒸騰,陽光下綠 色的雨,使我想到遠古四川農民,李白和蘇東坡的童年、初戀、眺望、遠行。我 向山坳裏的竹林走去,脫離常規,也許被人看見了。我還掐了一朵花,一屁股坐 在地衣上,眺望重慶。兩個大煙囪在遠處江岸上吐煙,使我想到冒煙的“雙塔”, 我沒想清是倫敦的還是吉隆坡式的,直到 9 ? 11 以後,我忽然想到其實是紐約 的,這是說我的想象有預示性。我一直是這樣的,我在夢中經曆了現實中要發生 的事,母親的死,許多其他小事,甚至是今天的到商學院來。這是為什麽?是否 是由於隱喻性已滲透到我的整個生活中?這不是令人不可捉摸的憂慮嗎?不是甚 至有死的氣息嗎?我感到眺望沒有意義,虛無縹緲的念頭沒有意義,山坳沒有意 義,采一朵花的王爾德式的姿勢也使我虛無,他在獄中寫的不唯美的詩實在要好 些。實在的一件事是我來打稿子,稿子打好後就寄走,寄走後的情勢,就超出了 我的掌握,僅僅留下一個地址、線頭。這裏麵肯定有一種新世界的荒謬,一種對 人心的盅惑,我已經學會盡量平淡地看待,如同“不動心”。   如果把小絮留在這邊,會怎麽樣?我留的話,不說那句話的話,她是會留下 來的!總能過的,盡管有那壓力。肉中之刺。但是現在總不可能又叫她回來。想 想不可能。   我打開電腦,再次收到高老師回複的電子郵件,他已從澳洲回上海了。   “你的心境還是那樣起伏不定。看來,在這個大家都拚命攫取的時代,能理 解你的人真的不多???   我讀到一種讓人擔心的調子。我勾勒出了某種委婉的、曲折的疏遠,像一個 站在黃昏河對岸的人說著,雖然話本身並無什麽跡象。這不過是開始!也許應該 這樣讀:我也不理解!   “其實,人生的痛苦無可逃避。我近來也深感學術的無能???   忽然想到高老師說的一句:“大家亂搞”。   那是在電話裏,意外的一句。談到現時代,高老師講了朱文小說裏一段父子 對白,當時爺倆泡在澡堂裏,身上擦滿著肥皂,忽然停電了,一片漆黑,大家在 黑暗中等候,有人寂寞地吹起了口哨。還有些人等等沒事幹,繼續往身上擦肥皂。 父親(我想)很氣惱,因為電和燈光是一個好東西,有電不至於讓大家沒有事做; 沒有事做,要停下來思想,這是多麽不好的事。兒子卻不這樣看,他比老子有遠 見得多:“最好全城停電,大家亂搞”。如果在燈光下還是可以做一些事情,比 如往身上打肥皂,一旦黑暗了,可幹的事卻更多,簡直是千載難逢,哪還有機會 去思想。他雖然坐在肥皂中,心神卻已經遠遠越出了這個澡堂子,像肥皂水一樣 流進大街小巷,大步邁開隱秘的步伐,和黑暗勾肩搭背,一同尋找這個時代的核 心秘密,這秘密就是由搞小動作到大破壞的快樂,比如(雖然他不知道這算是追 隨詩人伊沙)在城市的陰影裏對著牆根很響地小便、和植物做愛,或由他——一 個門外漢、一個過了時的紅衛兵來主刀的變性手術。他真的可以搞出讓人人瘋狂 的樂子來,假如大家想到在僵持的局麵中提拔他的話。當然他也並不覺得懷才不 遇。他對憂思具有和所有新人類一樣良好的絕緣性能。   高老師的學術之途正在上升期:年前被破格提拔為教授,今年出了兩本精致 的書,一本是在三聯。他隻有35歲,幾乎和陳天一樣大,而陳天現在和我一樣, 隻是一個普通的碩士生,連中級職稱也沒有。新書之一《魯迅六講》放在我的案 頭,高老師說,這本書得到了薛毅或是王曉明的稱許,我私下想到,也許是傳世 的。高老師還計劃寫一本描述式的文學史,也是語言史著作,揭示現代文學家在 語言和心靈之間的處境,這本書他在去澳洲前已著手了。但是高老師的愛人在澳 洲,已經有了綠卡,他在上海孤身的狀態,經常出現在我的腦中,像車站黑暗空 間前濕漉漉枝條上的一朵花瓣。帕斯捷爾納克把火車站比作忠實無比的保險櫃, 保存的可不光是離別!《兩個人的車站》裏,鋼琴家在候車室裏挨了火車司機— —他的勞動人民情敵一場狠狠的打,專門打臉,還像小雞一樣被人提起來扔了出 去。一部小說裏,有個叛徒叛變是因為:他受得了酷刑,卻忍受不了敵人往臉上 啐唾沫。啐唾沫,這太下賤,太不把人當人了,這人的自尊被轟毀了。晚上,我 忍不住給高老師打了電話。我坐在床上打手機,坐下去的時候忽然想到:現在我 一般都坐在床上,像家鄉童年那隻賴窩的、不生蛋的母雞,正襟危坐的時候很少, 落凳子就有懶散的感覺,是否我已經廢掉了一部分?我想到了複旦同學汪習波的 臀部,堅實無情,一氣坐穿無數夜晚。他的理想是早日登上《文學遺產》,他的 腳步像帶著鐵器巡夜的警察一樣踏實。原來高老師的丈人剛得了心髒病,他為此 奔波。慰問的話很快講完了,我急速說到神。   神隱身於上海,那些校園和校園外的大街,細籬柱編織的院子,一兩個地方 露出枯的竹棍尖,夜晚日本人留下的房子裏的燈光,彎曲的街道,牆根的一堆土, 過街天橋下有人在拉小提琴。往帽子裏放下一枚硬幣。高老師走過五區,去外灘 燈光昏暗的房子,朋友們和女性的繡凳在等他,水泥和微微黑暗的光線,懸在瀝 青路麵上半尺的空間,隨清秋而來,掀起一線車影。發生了胡河清自殺的事件。   我說高老師,你講的神與痛苦的關係,宗教的誘惑,我在大學的一位老師, 現在巴黎大學,他也跟我談這個問題。我說的是張弛老師。   高老師說:哦,他信仰宗教?緊跟又問:“他是基督徒嗎”?好像緊張。我 說是的,他講的跟您還不一樣,您說的還是含有一種理想,盡管神的名很容易被 盜用了,包括“人文精神”“美好”“愛心”這些詞。他說的則是盡一個基督教 徒的本分:好好做工,樂於助人。高老師那熟悉的,有點澀的嗓音說“是的,基 督徒是這樣”。我說:“那該是很難的”。   “其實各人有各人的神”,高老師說。“你平時看宗教方麵的書嗎?有興趣 嗎?”   我腦子裏最先浮現的是一本《圓覺經》,前幾天它曾經呆在我的床上,哦我 思想的溫床!佛說空中本無花,我們看見的花不過是我們眼中的翳。有時候,在 西安,空花卻是一篇古老的黃色小說,《二拍》中間的和尚,有奇怪巨大的性經 曆。另外一些晚上,我看見的是洛紮諾夫、梅烈日科夫斯基,煙霧一樣的“孽” 飄下的落葉。   初來重慶,在校對室的時期,我去過幾次報社對麵的基督教堂。那也是跟打 工妹們交往的日子。   是周日,講堂裏嗡嗡地鬧,非常悶熱。凳子是燙的,沒有彩畫玻璃窗,也沒 有唱詩班,羊圈外緊臨洶湧的大街,怎麽保證不流失?耶穌說他愛走失的羊勝過 羊圈裏的。一些跟著父母來的小孩在座位間穿梭,牧師從講台上用我聽不懂的什 麽方言宣講,從他腳下擱的牌子看,是《傳道書》某節。他的聲音含混而悶熱, 透出了他心中的激憤焦慮。克爾凱戈爾保證說這正是使徒的本質。他不管不顧地 講著,也許使徒們真地已經抓住了他,聽眾們卻是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雖然也 有人打手機,嗬斥孩子,但整個氣氛是慵懶順從的。布道終了,牧師說了一句什 麽,剛才的人們忽然齊刷刷站起禱告,座椅一片嘎嘎響,我驚異地感到,他們全 都能馬上準確理解牧師的要求,像最好的信徒。這就是儀式啊!   後來一次,同樣酷熱的夏天。唱詩的歌聲飄浮在報社上空,我是受了歌聲的 吸引去到教堂。兩排穿著白衣的男童和女童在講台前站成高低兩排獻唱,其中有 些孩子幾乎是嬰兒。他們每人手裏捧著一本讚美詩,神情專注地獻唱。在我走進 教堂時,歌聲已經持續了不短的時間,歌曲一首接一首,中間沒有休歇,我漸漸 開始驚訝,孩童們要演唱多長時間,他們不是一般的演唱,真正是“獻唱”,為 我們這些成人,除了他們的父母之外還包括我這樣不是教徒的人艱苦奉獻。教堂 裏這樣酷熱,在孩子們頭頂並沒有特殊的散熱設備,他們站得密不透風,連續的 獻唱中沒有一口水喝。座位上的成年信徒們也和孩子們一起歌唱,他們渾厚的聲 音正像父母之愛的雲朵烘托著孩子們的歌聲。奇怪的是在教堂之外,聽見的隻是 唱詩班的童音,以及一個領唱者,這個嚴肅的年輕人嗓音極其甜美充沛,他的吐 詞舒氣無不表明急於把自己奉獻,正是他在帶領著那些幼小的歌手們,使歌聲的 潮流方伏又起,似乎永無止息。   忽然,孩子們當中發生了什麽,歌聲還在持續,一個老師跑過去,抱出一個 極小的女孩,原來這個女童暈倒了,她太小了,穿著連衣裙像帶著一朵大花。女 童閉著眼睛被抱出教堂照顧,孩子們繼續演唱,他們 的歌聲也沒有發生什麽變 化。過了幾首曲子,一個孩子忽然又倒了下去。和先前一樣,一個成年女性抱走 了她,孩子們繼續獻唱。他們的隊列沒有出現大的騷動,似乎他們習慣了這樣的 事情。這時我的眼睛忽然疼了,這裏是一個小小的受難場,孩子們獻出的不止是 歌聲而已,如同幼小的耶穌,他們在獻出自己。有誰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一個孩子 的獻出呢?唱詩班的孩子大約來自虔誠的基督教家庭,他們的父母就坐在台下, 和孩子們一起唱歌。隻有他們能不動聲色,有一種鎮定的默契。   又有一個孩子倒下了。這次是個男孩。女教師中止了孩子們的歌聲,他們一 個個很有秩序地走下講台,那個倒下的男孩也被抬走了。教堂裏出現了一段靜默, 這時那個領唱者讓在場的成人繼續跟他唱。他帶頭以無限的激情重唱了剛才中斷 的那節,成人們跟上他歌唱,似乎剛才他們為孩子壓抑了自己的歌聲,現在他們 的歌聲像海潮一樣,從深處湧了上來。炎熱更加酷烈凝滯,和歌聲一樣接近永恒。   我去參加教堂周三的青年讀書會。在樓梯的拐角,我看到廣告“今日宣講馬 太福音第三章1—5節,由溫州秦同工主講(溫州話)”。是否重慶沒有自己合格 的牧師?我對那些聽講的人們更驚異了。我帶了一本《聖經》,但發現那裏的聖 經是準備好的,還有一種讚美詩集,但不得帶走。大家像在拉家常,說著一種特 別的語言,“姐妹”和“做工”是使用頻率最高的詞。一位女信眾帶來了她的朋 友,一個剛剛對教產生興趣的“初信者”。主持會議的女同工很親切地歡迎她, 用她那種特別的語言。初信者感到不大好意思,但又打定主意地探問了一個問題 (大概由於戰勝不了好奇心):信教會不會走火入魔?女同工笑了,解釋了信教 與練氣功包括近來流行的法輪功的區別,那時還沒有開始查處法輪功。“那能不 能治病?”女同工說隻要信教,心地平和,與人為善,確實可以延年益壽,使徒 們不是都很高壽嗎?她忽然指指一位信眾:“你叫她說說嘛!”   這位女信眾極其瘦弱,我覺得她是從最初世紀基督徒們的“墓穴”裏出來的, 還帶有油燈的光和死亡的枯瘦氣息。她認真地捧讀著《聖經》,有一張基督著意 要去拯救的走失的、受欺的羔羊的臉。整個讀書會上(甚至包括同工),隻有她 帶來了這種氣息。她醒悟人家在請她,不由怔了一下,女同工微笑地說:“我們 這位姐妹,身體很弱,原來也曾經為教會工作。”看來她有半截話沒有說。女信 眾用低沉痛苦的聲音說:   我以前因為生活痛苦,身體差,想要自殺了,因為我找到了主,還能進入教 會,為主殿做工。又由於信心未固,退出了教會,不能成為主的牧人。(這裏她 咽住了一下。)主憐憫我,讓我的生活裏有了主,現在我還是非常希望,希望, 有一天能回到教會的懷抱——   說完後就低下頭,再不補充什麽。她的語氣中有一種極度的負罪感,似乎是 要哭出來了,她給會議帶來了沉默。我想到她在進行語言的贖罪,而她常常被要 求大眾進行這場贖罪。此時眾人對她既有對罪人的憐憫,又有不尋常的畏懼。既 是玩味,又是忍受。我感到了這種畏懼、不快的氣氛,籠在每個人心上。當耶穌 去到耶路撒冷,他就帶去了這樣一種氣氛,弄得大家隻想擺脫他。他抱怨著杯子 的苦味,最親密的信徒們也不耐煩傾聽,一個個睡著了。他卻要他們警醒。女同 工連忙用她那特別的親切的語言,說起一個什麽話題,氣氛才又輕鬆起來,我感 到大家都籲了一口氣。這時我忽然感到:這種語言在這裏並不是自然的。女同工 自己,她一次又一次的讓那個女信徒發言的時候,心裏也一定非常矛盾。   後來我們學唱讚美詩,使我憶起在上海走進南京路“沐恩堂”,聽唱詩班獻 唱。那是我唯一一次在現實中聽到唱詩班歌唱。但是教堂中的氣氛究竟是幾分現 實幾分幻想的?學了一段讚美詩,大家休息,一個信眾問同工工作苦不苦,同工 感慨地說苦啊,總是遇到不理解主的意旨的人,他們隻知道基督的一句話“打你 的左臉,把右臉也轉過去讓他打”,一提起教會來就是這兩句,還提出過分的要 求,“你們反正是把臉都可以給人家打嘛。”你說不是這個意思,他們就說你虛 偽。是鴉片。比如前一陣長江洪災,就有外地人跑到教堂來,自己說是災民,啥 都淹沒了,要教會救濟。救濟了,發現他們其實是騙人。“當然,這些欺騙我們 的人,我們也要為他們祝福,祈求主寬恕他們。”她微笑了。她的微笑忽然使我 想到最近看的一部西班牙電視劇,神甫在密室裏,對著主受難的十字架懺悔,虔 誠熱烈的祈禱中,忽然迸發出惡狠狠的詛咒:“主啊,你殺死那個小男孩,把他 的靈魂打入地獄,給他釘上釘子吧!”但馬上醒悟到罪孽,撲倒在神壇改口: “啊,不,主,你祝福他吧!”可是等他站起身來,欲望又占了上風,比第一次 更惡毒地衝口而出:“殺死他吧,把他釘死吧,像人曾經釘死您一樣;劈開這畜 生吧!”——當然,小男孩,有可能成為皇帝的人,或者就是基督本人,終於被 他毒死了,在凶手本人也被折磨得近乎昏迷的神誌下。我知道我不該這樣想,為 了自己,為了今天來參加讀書會的活動。   我出聲:“我雖然不是一個信眾,卻一直對宗教很感興趣,心靈也常常產生 痛苦的猶豫。我想要獲得堅定的信念,像在愛人如己上。有些事,我們是努力能 夠做到的,應該去做;有些事,是做不到的,也就沒有問題;有些事是可能做到 可是很難的。比如在公共汽車上讓座,這是可以做到的,我也去做了。可是當我 坐長途火車,車上很擠,一位婦女就站在我身邊,看上去累極了。但如果我把座 位讓給她,我就要站上整天和整夜,這種情況下,怎麽辦?”   我的問題顯然很不自然,它打斷了剛才家常的氣氛。其實,在剛才的氣氛裏, 我一直有個感覺,我是混進來的,藏在信眾和新來者之中(像狼混在羊群之 中?),“同工”顯然注意到了我,也許還有點提防我。在語聲消失後的寂靜裏, 我有些尷尬,我看到剛才那個女人幾分尷尬地笑著,也許是覺得迷茫。大家都不 自然,這是我造成的,故做嚴肅,我為我的問題感到臉發燒了。最後女同工微笑 地對我說:“你覺得自己能做的,就讓,不願讓,你就坐著。”當時這使我覺得 受了諷刺,是對我剛才打斷氣氛的一種回擊。但也許不是這樣,她是想安慰我。 溫情會在意料不到的地方出現,誰知道呢?她又加了句:“總之我們有主。一切 聽主的安排。”   這次以後,不知出於什麽心理,我很長時間沒再上教堂,直到那次聽孩子們 獻唱。總體講我上教堂的次數是很少的,也許比我買《聖經》的次數還少,在上 海和重慶,我買過可能有五本聖經自讀或者送人。也許,比起基督教來,我更喜 歡聖經本身?餘華接受采訪說,他正在學習聖經的語言,他覺得聖經是語言的最 高境界。餘華的《現實一種》像鋒利的刀子切割黑色橡膠,隻有極細微的“刹” 聲,李振聲老師說是“如此純粹”。我並不喜歡這種語言,不喜歡黑色橡膠,當 然比起祖師爺羅伯。格裏耶的死橡膠來,餘華畢竟激烈得多,這世界的靈性與其 被格裏耶之類悶死,還不如叫他一刀子割了!他學聖經的成果我也看到了,《夏 天裏的男孩》之類,似乎太快了。他不是個慢工出細活的人。我自己對《聖經》 呢,是否也像後代文人的讀楚辭,“才高者愛其聲調 滴下者竊其華藻?”我 喜歡福音,不喜歡上帝。我喜歡想象耶穌和女性們,包括抹大拉的瑪利亞之間有 點什麽。他不是個羞澀的年輕人嗎?他不是祝福婚禮的燈火嗎?後來在八仙鄉下, 我曾和一個地下執事的妻子麵對麵。沒有電,她在黑暗的堂屋裏切草喂豬。她說 基督是最大的醫院,他看病不要錢,我們有了病根本不要上醫院。豬有了病都可 以求他,假如人犯了罪,罪輕不至於落在人身,就會落到豬身上。今年有兩頭豬 不吃食,她求告了主,都好了。豬在黑暗中嗷嗷叫,她提起豬食桶走了出去,顯 然對我極不信任,她才不相信我剛才說的什麽耶穌反對神跡。她丈夫雖然是個執 事,家裏卻沒有聖經,因為任何文字的東西隻會惹來麻煩,政府收過兩次書了。 靠的是口口相傳。“水平高,知識多?沒得啥用。這東西講信。”對於引薦我的 人介紹“他是個研究生,知識高”,他截然否定說。我心裏有些不快,但驚訝他 這樣斷定和輕視,嘴裏說“那是,那是,因信稱義嘛”。他對於這話也沒什麽反 應。引薦我的人是個道士,他說,他們兩口子原來是隊上最窮的,窮的人才入教。 我感到作為執事對他的重要。黑定了。那晚我沒能參加禮拜儀式。   兩個月以前的一些夜晚,我躺在溫床上看羅紮洛夫的《角落》,外麵很冷, 類似墨水瓶裏某個結冰的彼得堡。在書店裏,我曾在一個角落裏陷入兩難選擇: 我最終舍棄了著名的《落葉》,挑了《角落》,但回來發現這是一本教育書籍。 由於我想寫一篇描寫小絮離開了的學校(類似失掉了的天堂或好地獄)的小說, 我仔細地讀了這本書。那些關於教育的字詞發出一種神秘的東正教氣息,不停地 誘人走進啟示之夜。在這種氣息中我徒然構思,卻不知我的小說已漸漸飄渺,最 初成型的一些情節往深處走向虛無,穿過一道神奇的走廊,那是一種解構平凡字 眼的氣體。   第二天晚上,我坐下來打算開始我的小說,卻忽然起身,到報社去找王波他 們。後來,我和他們一塊去了金竹宮跳舞。這是我的初次,類似“開處”,他們 卻是有規律的去。那裏的優勢是實惠,能夠摸到真東西,而且不是《在細雨中呼 喊》中兩個少年所謂的真東西,卻花不了幾十塊錢。   那是一個巨大的防空洞。從街麵往下走,一條甬道長長下降,壁上掛的小燈 使人感到幾分詭秘,地底傳來的音樂聲含有惶恐,我們像在走向一個巨大的儀式 深處,來自曆史,到達底部卻是黑壓壓的人的漩渦,一種喧鬧的浮動的東西像煙 一樣籠著,其中確實含有大量的煙。舞場分為兩部分,一邊是茶座,一邊是舞池, 買了5塊錢的票之後,撩起簾子進入舞池,最初一刻什麽也看不見,也不知道這 個龐大的空間到底有多大,沉在黑暗的海底。   眼睛漸漸適應了,人的輪廓顯現出來,我發現不少的人和我一樣,站在這裏 等眼睛適應,然後邁入黑壓壓的人堆之中,中心的人在挪動,這是一個龐大的中 心,像毛發那樣緊緊糾結在一起,幾乎看不出單個的人,令心髒難以承受。而邊 緣在四處遊動,一群群男人來去,像虛無主義者穿過大量站立不動的舞女。他們 交換著冷靜的眼光,成交者示意,就拉起手加入中心。我驚訝於這裏有無數的女 性,如果男性也是無數的話。這原來是個巨大的交合儀式嗬。中心那裏的動作曖 昧不清,我心情緊張,在人群中徘徊,手指在褲兜裏按著紙幣,已變得汗浸浸的。 我想到來重慶之前路過貴陽的那夜。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舞廳裏有這樣黑暗。   直到遇到第一個女性主動招呼我,她看上去溫柔可親,25、6歲的年齡,她 的話語和臂膀消化了我的不安。按照同事們的囑咐,在她的引導下,我很順利地 摸到了她的乳房,這是一隻豐滿的乳房,並沒有下垂,然後又是一隻,它的柔和 的形狀像一個島,已讓我徹底得平安,憂慮都退到模糊的遠處。她告訴我,她是 一個廠裏看倉庫的文員,由於工資太低出來跳舞。她還在參加大專自學考試,前 不久剛過了兩門,我對她說自學考試很難的,不如上函授,她說函授貴,反正慢 慢考。她打了點香水,但並不討厭,周圍的氣息非常複雜濃烈,暗中大型空調在 呼呼轉動,音樂甜美,催眠著人的嗅覺和聽覺,明知曖昧,卻聚集不到生理反感 的程度。   肯定是有惡的,冷靜地想肯定有。黏液裏的思考。隻是溫柔,一隻乳房的形 狀。我見識乳房的數量迅速增長,進入一個磅礴的世界,童年的我也從來夢不到 這麽多隻乳房,它們滿空飛舞,對飽滿的、柔軟的、懸垂的世界的渴望,絕望地 永無止境。幾十年前,在莫斯科一座癌症病房樓裏,患乳腺癌的少女卡佳的乳房 懸垂在少年安東臉上,“你吻吻它吧,吻吻它吧”,她流著淚,第二天它將被扔 進垃圾堆。對少年安東來說,他嚐試了人生全部的溫柔和殘酷,這對一個孩子是 否太重了。癌無處不在,我們每人身上都有不止一個的癌細胞。   這大概是一個地下指揮部吧,一個曆史場所,現在卻埋藏了重慶快樂的秘密。 那樣壯觀的場麵,對我而言沒有再現過,因為那一次跳舞後我很久沒有去,就在 這段時間內,金竹宮由於消防問題被關了,很長一段時間同事們無所事事,直到 偶然聽說新的地點食品舞廳。      我望著身下的植物,綠綠肥肥的,重慶的春天來的早,我不願叫它們“草”, 草喚起的印象是纖細不成氣候的一片,而我身下的植物卻厚實高深,而且即使那 麽矮小,卻透出神秘,似乎一個溝壑世界。各有千秋,各有各的名,我可能連一 二也叫不出來:肥綠得有些墨黑,有一種生鮮氣,這並不需要誰摘斷掐破,不是 人們說的“流出來”(赫拉克利特:你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等待戈多》: 這一刻和下一刻流出來的膿絕不是一樣的),這是難以留心的氣息的領地,而我 現在是這裏接納了的客人,位置很堅固。但我同時是孤獨的在這裏,口袋裏帶著 小意思的兩張盤,想要找個地方便宜地輸出。   我曾走得更遠,走到山上。我手裏拿著一本《魚王》,是在上海起意而到了 重慶才下決心買的,28塊錢。我希望像捕魚者一樣走遍叢林,並且有愛情。我看 到有個方向有一層層的山,青氣茂密,有進入深山的樣子,不禁奇異,後來知道 那是小泉方向。但到了小泉才知道山裏都是采石場和旅遊公園。我曾走到深草瘋 長的山坡,手撫桑葉,被豔麗的蟲蟄害。當時真切的感到人如何可能被一滴毒汁 致死。我曾翻過南山,想去到高原,那是我從貴陽到重慶的路上經曆的。卻看到 這個城市的工廠郊區,煙霧像十九世紀那樣升上天空。   有一次,我和兩個同事一起,去大渡口郊區的工廠住宅區裏暗訪賭場。   公共汽車旅程悠長,走過了煙城重慶鋼鐵廠到達雙坪,街景發生了變化,沒 有什麽路燈,三輪車群集路旁,有些無所事事,卻不見一輛出租車。知情者說, 這裏外來出租車不敢駛入,怕被跑三輪的本地工人們打。在一家茶樓裏,茶樓老 板娘,原是鐵廠的工人,介紹廠裏所有的工人都擲骰子,無論老少,自從廠子破 產,工人們無所事事,擲骰子的規模更大了,好多輸光了工齡買斷費。她自己也 參加過,輸了千把元,後悔收手了,這才想到舉報。   我們分頭走進工廠區,有一種不安的氣氛。除了一些賣東西者,曾經的工人 都無所事事,帶著他們還存有機器繭的手,無處安放而像幹部一樣背在身後。據 說,每個人都可能是眼線,這個詞似乎難以和革命曆史中的“工人老大哥”相容。 當然,也有工賊、內奸這樣的詞,但絕對是一小撮,而且一定有著當作標記的醜 惡嘴臉。而這裏的人甚至麵目模糊。所有的房子都是舊的,像陽光曬著的廢鐵, 我走了幾個進深沒看見賭場,莫名地失望。我在一個攤點上買了一瓶水,這裏的 水積著灰塵,高出外麵5角錢。老板娘打量我的神情也特別,似乎她不是在關心 交易,不是在為自己操心,倒在擔心著別的什麽。我喝了一口水回來,頓然看見 了場子。   高低幾十個人圍著兩條長桌,長桌上蓋著印有骰子圖案的花布,布上正開啟 幾顆骰子,骰子旁邊有一大堆錢,莊家正收回這些下注的錢,不用手,而用一根 耙子,就像餐廳裏做清潔時掃掉桌上的骨頭魚刺。人們看看這些被收掉的錢,拈 拈手裏的鈔票準備下一注,他們每人手裏都拈著這樣的鈔票,就像舉著一種男女 老少通用的證件。這樣完全的性別年齡分布是讓人震驚的,這樣一個整體還顯露 出高度的警惕性,總有幾個人的眼光望著外麵,我喝著那瓶水走過去,加入人群 中,我肯定是被打量了的,所幸我感到這個剛才旁觀不尋常的群體並非離我很遠, 每個男女老少依舊是我熟悉的,實際上他們舉著錢盯著鋪子臉上露出天真的樸實, 就像不知情他們是在參與一種吊詭的活動。需要防備的是那幾個莊家,清一色的 小夥子,不清楚他們是否是工廠裏的人,我們的消息是他們都是一位老板雇的下 手。這位老板在附近的幾個工廠區裏都有場子,把這一片廣工廠的錢都吸走了。 我的同事把衣兜掏了一個洞,相機鏡頭探視賭場。我們在這裏受到相當的懷疑, 為了掩飾我也下了一把,並且贏了,莊家一樣用他平靜熟練的姿勢付錢給我。他 們的操盤似乎很規範,隻是在骰子搖完後,再任眾人下注,通常是押大押小。如 果誰押對了,他們也會很痛快地付出錢來,給人群中那個人扔去,從來不會發生 什麽差錯,整個氣氛是友好的。莊家怎樣贏錢呢?和爆料者我們曾經探討這個問 題,她說莊家表麵上看來是公平的,實際上主要是贏那些投上了勁,失去理智的 人,這些一般的下注者不過是烘托氣氛的。曾經有一個老頭一天輸掉了工齡買斷 費,兒子和他斷絕父子關係。不久我就看見了一個這樣的人。   這個老頭先是站在一邊看,似乎非常冷靜不動心。期間莊家輸了兩次,都是 輸在大上,此後老頭開始下注。他忽然在大的一頭扔下一張50的,顯然讓大家注 意了他一下,因為這麽久除了一個小夥子下過一次50,大家一般都是10塊5塊。 小夥子贏了,一連兩次,大家要跟著他押,他又沉默地走掉了。而老人是那麽沉 著。莊家看他一眼,拿起缸子,是小。老頭的50元和其它很多鈔票一起被兜走了, 又被發還給押小的人;再一次搖骰子後,老頭掏出一張百元,說:“我押它一 百”。這次大家都看著它,有一個人對他說:“你那點工齡費莫幾下壓了喲”, 老頭不理他。莊家和老頭一樣不露聲色地擲骰子,並沒表現出一點手法輕重或速 度的變化,但一切似乎忽然緊張起來,利索起來,剛才很多無關的小細節都一下 子收起來了,這才是真正開場了。當然還有一些人在下小注,莊家還吆喝大家下, 這一下吆喝似乎也和剛才不一樣,有著意之感。杯子揭開了,又是小。一百塊錢 被扒走了,它扔在賭台上引起的震動就隻有那麽一小會,莊家的神情永遠那麽冷 靜,不會承認這張票子帶來過什麽壓力,起過什麽作用,引起過他們心裏什麽樣 的緊張。在捕獲這類毫無征兆投下的飛鳥上,他們永遠是足夠警覺和利落的。老 頭沉著地又接連投下兩張,壓“大”,這兩張很快又被收走了。老頭如此沉著, 看來是充滿著信心的,為什麽會一直出“小”,這裏麵似有一種震撼的命運感, 使人茫然失措。大家有點忘記下注了,隻是盯著老頭,莊家看了人群一眼,有幾 個人於是叫著下注啊,“趁水漲了試試運氣”,並且帶頭壓在小上,於是大家又 紛紛扔下五塊十塊的錢,卻也有人還在等,想看老漢壓了再押。老頭以一種特別 的,存在於青年身上的姿勢,迅捷掏出一張錢來,似乎扮演一個講義氣的無賴少 年,說了一句“媽的,我這回壓個大看看”,似乎他為運氣擊倒放棄了固執,在 放棄時仍舊表現出果敢,繼續著較量,就扔下去。在這個老人身上是真存在一個 無知少年,還是運氣與賭場合謀對他的欺騙,直到他兩手空空才會明白?先前冷 靜地觀察動向,果斷地出手,沉默的堅持,也不過是毫無意義的空洞幻象?偏偏 這次出了小,大家似乎情不自禁地低低呼叫了一聲,那些特意跟老頭反著押的人 不由長籲了一口氣,錢很快消失了,老頭不再掏錢,離開了賭桌,起先勸他的人 這次押了小,一邊接著莊家拋來的錢邊說“我叫你莫押嘛”,老頭似乎為了回答 他露出微笑,他走出人群,頭很快地低下了,我在想500塊錢對他到底意味著什 麽,也許就是一種感覺,手裏本來是沉的,什麽都沒有了,肉體被捅了一個洞, 一時間難於回味過來。這時才感到肉體已經衰老。我小心地離開賭場,這裏到來 固然會引起警惕,離開也叫人不放心,因此我不是向著大門而向著深處走去,在 另一個地方我又看到了較小規模的賭桌,由於扔下的注較少,我欣賞了一會這張 花花綠綠的布,想到太極河圖之類的東西。它簡直是有點孩子氣,用來遊戲的。 這裏保持著20來個人,一直沒有掀起什麽高潮,莊家也一直平靜地扒走一些錢, 送出另一些錢。不遠出的一塊大石頭邊,一個小姑娘在觀看一隻蝴蝶,我幫她捕 捉,卻引得她生氣,說你為什麽要捉它?   好一些的家庭都從這裏搬走了,很多房子是空著的,路燈瞪著瞎眼,文體活 動室蒙上塵土。在附近的鐵道上,一些雞由於整天等待蒙上灰塵。有人說一些廢 棄的洞穴中發生過殺害。我們走到一個大的廠區,像是一個大植物園,破產兩年 不到,自然就迅速重新統治了這裏,曾經的鐵軌也被人一段段撬走,我們到時還 有人在深深的草叢中尋找鋼鐵。從屋頂長出了森林,一些機器的空眼裏都纏上了 翠綠的植物之繩。   我們奔波在工廠區白光光的大路上。三十年代的電影,一群工人下班湧出大 門和一群畜生被放出圍欄之類的。馬龍。白蘭度的《碼頭風雲》。洛爾迦的美國 印象。程前、冉文和我是一組。幾個工人往車上裝著一種渣,隻有湊近細看,才 能從深黑之中辨認出紅。一些深色的廢水經過沉澱池,正直接往江中飛泄,它飛 泄時的顏色是紅的,形成一種小規模的荒原景象。下去感受的程前就像極地探險 者。我搞不清楚自己的位置應該在哪裏,路上還是江邊,行動還是思想?   遠處出現了白山。   白山來自於剛才排出汙水的磷肥廠的磷渣,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幾輛卡車盤 旋繞上山頂,黃瓜低下頭,農民掏出小小的溝渠保護田園。我們在廠門附近的一 家飯館吃飯,天氣酷熱,暗紅色的血旺,蒼蠅和燒白。我們談起了未來!我們是 個戰鬥的小組,奔馳於大路、政治與法律的狹徑中。皚皚的陽光下遠方無限,有 著真正的寂寞,白山使這一切堅固真實,就像在非洲的一個小鎮上,使那個手術 包含的死亡真實。大江伴著工廠區死去,好比手拉手從那些高煙囪上跳下,而我 們是領會其中嚴肅者。   一個人搞藝術的人說,他要把我家鄉田野裏廢棄的一座水泥廠,改造成後現 代博物館。我的叔叔和嬸子在那裏工作,他們還在天天卸貨,攪拌灰泥,我住過 一夜,沙發上積了一層灰和一些屁股印,門窗和蚊帳堵死,一大早,世界仍傳來 電線在混凝土之中的呼叫。重慶有一個故事。修建長江大橋時,一個工程師觀察 水泥澆注,失足掉入。攪拌得滾燙的水泥一冷卻就會報廢為硬塊,給國家物資造 成損失。因此不能停止,攪拌機繼續澆下大體積的水泥,工程師就留在了橋體之 中。和紅衛兵墓地一樣,這是重慶秘史,我們曾想做一期舊案揭密,主任思索而 停止。這是一個虛幻的秋雨天,泥濘的公路繞道,專為了保留美好的弧線,讓粉 刷的紅木瓦屋和水田安靜地生活。雨中豎起了水泥廠的影子,卻沒有根基,我們 的車穿透了它的混凝土胸膛,撒下的不是泥灰是細雨。這是一座到處遷徙的水泥 廠,為雨水洗刷陳舊,在田野上是沒有家園的。它為什麽從遙遠的城市,從宛、 洛那邊來到這裏?它本來是那裏的,現在卻變質了,和這裏的事物一起染上了懷 鄉病。   一個溫柔的水泥廠是無法存活的,放下了惡的盔甲者,比從無盔甲者更無防 護。那個人肯定搞錯了,雨水消盡他的夢想。堅固的一切都將不存在,北京有一 幫人,活在被工人拋棄的工廠裏。給管道塗上油彩,對著機床喝黃色啤酒,給齒 輪打上靈感的潤滑油,好每天絞死自己的思想。他們說自己隻是和數字在一起, 這個軍隊留下的數字。城市要拆遷了,他們想把工廠或者那個數字保護下來,說 這裏已有文物價值。他們早就這麽幹了。水泥廠,你屬於城市,你注定死去,他 們榨幹了你的內容後放逐了你,你是現代大地上的漂泊者。   有一次我見到嘉陵江小三峽的一座水泥廠,在峭壁之下,那裏顯出戰役過後 的廣大荒涼,或者一座要塞的荒蕪。沒有人了,有這麽多的建築,包括那些有整 齊劃一小窗的工人宿舍,人撤走後的房子是一種很不祥的現象。到處還有樓梯、 扶手,這些善良的意向。從形狀來看,水泥廠本來就是超現實者,   一個工人在這裏出生、成長,他的內心包含著多少死亡,那些多維空間中的 乙烯管道,鐵的樹林,一個殘廢的工人在鐵皮屋子裏烤煤炭火,煤氣通過一節連 一節的合金管道排出去,公共大廁所裏也隻有冰。廠區最近死亡的是聲音,氣味 還活著,鐵烤久了有一股油脂味兒。工人們住的屋子剛剛隻有頭頂高,以防北方 來的風削平。有時一個老人告別了子孫,獨自住在一些照片和記憶裏。怎麽想象, 生活竟然也可以那樣。   “你往後一定要記得我哦”。冉文說。   我竟然嗅到了傷感的味道。光頭的冉文,以泡小妹妹出名,夜晚他進入曖昧 的發廊或洗腳城,把始終扛著的攝影槍支繳械給世界。他拿過真正的槍支,他回 憶過那裏真正的月光,如今卻精通於電腦和QQ,盡管不通英語是他在那世界中的 障礙。上一次回重慶見到他,30歲的他竟然把短發染成了金黃色,顯然是為了哪 一個妹妹,我感到一陣悲哀。在重慶,站在十八梯高坎上眺望,內心的日子已成 過去,我們雙手做出的一些東西朝生暮死。死掉的還會有我們的雙手。   暗訪過工廠區的賭場之後,我們去鄉下繼續。下著雨,我們在青色的泥中前 行,似乎是在綠色的深溝裏,翻起綠浪。無窮的玉米湧動,舉報人的家在深處, 昆蟲在暗綠的世界裏生存,它們的心靈始終是青色,有些竟然是透明的。我們很 快達到了一個小鎮,這樣的小鎮似乎是坐在地上。看不到幾個人。   賭場在一條路旁邊。我走過那扇門,看到一屋的人。我走過去,帶了通往深 處的那條路旁。這裏真青啊,越深就是往青裏走,離開這裏不回來。幾個村民打 著赤腳,路過我身邊。路上濕潤的泥和水窪,柔和的腳印。現在我像是跟賭場無 關,確實是這樣,我是為了這濕潤的草和水窪來到這裏,這個路口,似乎丟失了 自己。但我很明白將走回去,經過賭場,或者徑直走進去。幾個農民走過我身邊, 我動身走回,走近那道門。我稍微走過了一點,似乎和這裏沒有關係。沒有人注 意到我。   但我隨即轉身走回去,到人們中。高處、低處,是老的小的農民的腳杆,沾 著泥。泥腿中透出兩張桌子,鋪滿骰子,有繭的手擲下的塊、毛票。果真像舉報 人說的,這裏的錢都被吸走了,現在場子很小。人們維持著熱鬧的氣氛,似乎他 們意識到了並且想逃避這裏的淒涼。   這是鄉村的盛宴,往門外望出去,陰天一片茫然。小鎮上空蕩蕩。如果這個 賭場散去,讓農民們幹什麽?心底的空虛會像潮濕的氣息無孔不入。就讓害蟲田 間肆虐,讓莊稼以露水為養分。鄉村本來就空掉了。人們在這裏擠得很緊,害怕 身後襲來的清冷。越是領受過長寂寞的人越害怕寂寞。這是一個有泥巴和細雨氣 味的賭場,和工人區的是完全不同的。   我看見了一個小孩子,又看見一位婦女。他們都站在人群中,手裏捏著幾張 塊票望著別人投注,神情嚴肅忘我,也可以說是柔順的,對眼下賭場、周圍人們 的順從,在這裏他們獲得了內心的平安。實際上他們對桌上那些淩亂的紙票沒有 大的欲望,以至於那位小孩子贏了後,要莊家喊了半天才想起來接錢,他的歡喜 忽然蘇醒,臉上一刹純真的燦爛,那一刻泥不能說他是個小賭徒,雖然別的時刻 他又完全是個賭徒。也許有人在注意我,我抽出兩張塊票,也和他們一樣,眼巴 巴地盯著桌子,這時我感到內心的柔順,我真的和他們一樣了,周圍是我的鄉親, 但我分明又是個暗訪者!我的天性中是否有偽裝和純真的混合,我是偽善者?   我投下一張兩塊,輸了。我略微計算了人數,走出人群。這時我看到,派出 所就在不遠處,幾乎是這裏的門戶。小鎮上我們的人分散了,需要在一個地方集 合。我們的車停在剛進鎮子的一個地方。   冉文告訴我,另一個地方的規模要大得多,護場的人也多。忽然他想到我們 可以開警笛嚇唬他們一下,我們報社的采訪車是通過關係裝了警笛的。這建議大 家說好,但我心裏很緊張,臉上還帶著笑,似乎是在品味這件事。我們調頭開車, 要過賭場的時候忽然拉響警笛,拉響的同時我轉回了頭或閉了眼,實際上刺激超 出了我能承受的限度,心要跳出心口的痛苦,雖然我的臉上還帶著笑,冉文把他 的大相機對準賭場出口,哢哢地拍,我們的車子也很快離開那裏,當時的情景是 我後來聽冉文說的:人們狂奔而出,往屋後的田地中奔逃,刹時賭場裏已空無一 人。從他拍的照片裏我看到,一個打手正往這邊望。以後他也跟著人們逃掉了。   我們的車順方向離開那小鎮,行走在鄉村的綠色中。既然不好回去,我們索 性再去一個鄉的賭場。奔馳中的我們比紅薯苗低。忽然兩隻兔子蹦過路麵。女記 者感歎:真沒想到是這樣的地方,竟然還有兔子!她的口吻是明顯文學味的。   這就是6‘4時在火車站夾帶柴玲錄像帶的同事,也是寫關於紅衛兵墓詩的同 事。前幾天,她和我一起坐在解放碑一家茶樓裏,還有一個《知音》的約稿編輯。 她說《知音》的稿子並不好寫。重慶有一個人每月都能發兩篇,就這樣他把錢掙 了。她自己按約稿寫過兩次都不行。我想到我們家鄉的一個農民,妻子死了,他 把棺材搬進山洞裏,自己在棺材旁邊搭棚子,一住兩年。我們那裏的棺材都是擱 在地裏,等大寒下葬的。大寒間土是黃的,滿地雪。遠處的景物伏在地上,分不 清是老樹還是黑鴉。一個農民的屋子守在山岩下,一生也毫無變動。這裏的孤獨 是致命的,甚至一開始就等於死亡。現在他們都出去打工了,也有了好些樓房。 一種異類的東西侵入了這裏,狂躁晃動。死亡在死去,這是毫無希望的死亡。那 些植物也會和屋子一起死去。農民對生死的感受能力正在減弱,和城裏人一樣麻 木不仁。   就在那裏,我聽說了一件事情:村支書和一個農民的姐姐通奸,讓這個年輕 人看見了,年輕人拿棍棒打了支書。支書匯報說年輕人是精神病,亂打人,要抓 起來。清晨,狼狗的叫聲忽然圍住屋子,年輕人起床跳窗脫逃,在海一樣的田野 裏奔跑,身後是狂亂的狼或者叫做狗的叫聲,鄉村裏以前沒有這種動物,這種雜 交的怪種,隻有那些說不清的院子才需要這種動物保護,窺視著走近院子辦事的 社員,它們的鐵鏈一旦被鬆開,就成為田野上的魔鬼,青色的田野上怎麽會產生 這種生類——和狼的聲音賽跑,年輕人亡命地穿透綠色的海,要把自己變成滴下 的綠色汁液,或者說是“林中的響箭,嬰兒的最初一聲啼哭―――”,但他終究 沒能趕上聲音,最終被銜在畜類之口。他被吊在村口,村長的三個兒子輪流用那 根棍棒捶打這個年輕人,說是治“武瘋子”,第二天年輕人就死去了,也許沒有 任何人,包括捶打他的人,相信他會就這樣死去,打人的人信奉一句話“人是打 不死的”,在他們看來,一個人遠比一段木頭或者一隻麻袋經打。因為人體是柔 軟的――死去的年輕人一隻手還被銬在樹上,這隻從鎮派出所來的手銬更加說明 他是被村長專政的,沒有人敢出頭阻止喊冤。難道年輕人完全沒有想到村長的勢 力嗎?平時他在村長和他的幾個兒子麵前是不敢大氣說話的。當時倫理感推動了 他,使他覺得自己占理而不必畏懼,覺得光著身子在床上被捉這樣重大的事情將 像魔咒消除村長的權威,實際上這是一種錯誤的不該屬於他的感覺,事實證明, 任何時候他都該畏懼村長和他的兒子、狼狗,村長的反擊不過是說明這點。死去 的不是一個人,隻不過是一個瘋子,沒有必要為此追究什麽。這才是把人變成物 的魔咒。   我想到了一個被叫做精神病患者的女人。   我在報社門口遇見她。當時她手裏拿著一疊材料,急切地對每一個出來的人 望著,但似乎隨即否定了不少對象。她手中的東西應該是不能輕易交出但又急於 給出。她看見了我,由於我停留了一下,她就過來,“是記者吧?申申我的冤!” 這時我略有些遲疑,但還是接過她的材料,她就開始講述。我們往大門旁邊讓了 一點。講述中她忽然又停住,問你是不是記者?我壓住反感肯定地回答。她有清 秀的中年婦女的相貌,但頭發白完了,“20年,我就是為了這個原因!”   就在大門旁,有幾棵樹,她大體、斷續的故事:年輕時,她得了一種婦科病, 廠裏的醫生給她看病。“他做的不像是醫生的事情,就是提出非分的要求,我不 答應,還罵了他,他就懷了恨害我,紮了一針。”   她有些費勁地解釋,中有難言卻又必須言的尷尬,那張曾經可能漂亮、現在 已不漂亮的臉似乎還泛起了紅暈,我想到即使在這種時候,人類的禁忌和矜持還 是完整地保存著,雖然以不尋常的舉動出現在報社門口,她其實完全是個正常的 人。我聽懂了似乎那有意紮錯位置的一針給她極大的痛苦,後來造成嚴重的婦科 病,幾年治不好。她去找那醫生,追問之下,醫生向她承認了,可是她反映給單 位領導,單位領導了解,他卻否認了,“我可以私下裏向你承認一千次,但莫指 望我會當眾承認。”氣憤之下,她好多次找到醫生當中責罵,最後當著單位領導 的麵拿磚頭打了那醫生的臉,“他流了血”。以後不久,她忽然被組織上定為有 精神分裂症,“行為造成了嚴重的社會影響”,不讓上班,拿生活費在家休養, 由哥嫂監護。這樣她在家裏呆了20來年,頭發就在這些年中全百了。   前幾年,廠子改製,領導都換了,忽然她的生活費停了。在家呆了20來年的 她找到單位,單位上說,你沒有什麽精神病,當時是錯定的,現在廠子已經改製, 沒有錢再養你。她要求上班,但“一個我在家裏荒了20來年,什麽都不會了”, 廠裏大部分人都下崗了,憑什麽給她安排工作?   她現在反映的,是想單位上恢複她的精神病人待遇,提供多年來一直提供的 生活費。她自己說,這麽多年過去,現在那醫生也死了,“他就是禍害了我這一 趟”。似乎她對那醫生並不恨,還有種留戀之情。   我把她的材料拿回宿舍,留給她我的電話。晚上,這些材料讓我焦慮。要不 要關注?那個單位就不好找。材料裏有兩張破舊的藥費單子,此外沒有證據。主 要的是我的境遇,我做記者的不順,沒有自信心,我不知道自己能寫什麽,什麽 樣地稿子是可以發表的,我計較著但計較不請。我想第二天把材料拿給主任看一 下。她也是女的。但第二天早上我睡過了一會,忽然再不能下決心去了。直到她 準時打電話來了。我到報社大門口,她又站在那裏,臉上還帶著一點笑容,似乎 懷著希望,這使我非常窘迫,甚至對自己起了自憐的感覺,我不怎麽敢看她,匆 匆告訴她這事比較困難,說了兩個理由,她還是帶著微笑,問這事一點都不行嗎, 這時我怎麽樣也要把事情結束掉,馬虎說了一句,把材料還給了她。她接過材料, 似乎還那樣微笑著,我想到她年輕時的漂亮。我轉身走掉了,不敢回頭看。知道 她怎樣在門口還站了一會,裝好自己的材料,平靜地走掉。   現在,這件事成了我做記者生涯中最不能忘懷的事之一。   我站在一條曖昧的公路上。剛才,漸漸輝煌的夜色催促我,我走上水泥路, 預計前麵高處是女生樓,我生著一張過客的臉,人往高處走,這就是我的態度。 排除校園式的傷感,清醒地走過那些神秘的女生,但是我忽然聽到她們的一陣笑 聲。   她們笑什麽不關我的事,我熟悉她們。知道她們——三四個女生,站在自家 的宿舍樓前有理由說笑,目空校園。她們除了笑可能沒多少事好做——比我能做 的事還少。她們是怎樣從我的前方落到背後去的,這我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但是 她們笑的時間似乎太長了,周圍又很空曠,這種空曠使笑聲刺了我的心,我就回 頭望,也許因為我本來想要望,不料她們爆發出巨大的狂笑,這完全猝然,使我 猝悟她們在笑我,她們眾人對著我,我臉上陡然發熱了,這可能不是因為我羞澀。 我像過客般走,手裏捏著一朵魯迅或安得列耶夫式的小花,從刀叢中覓得小詩, 我見慣不驚,知道臉紅不過是正常的生理反應,據說還有臉紅致死的,真是笑聲 的刀叢!我愈行愈遠像樸素的帆,她們的笑聲不是微妙的送別嗎!這當中有著幸 福,就像在一個市場上的木桶中!我終於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後身,有什麽特別不 象話的,發現不過是毛衣下擺露在夾克外邊。我把它收進夾克,感到淡然的失望: 她們發現的不過是這個?   夜晚的街道(不如說是郊區公路)狹窄繁忙,燈光明明暗暗,打在一些馬路 小店裏的角鐵、鋼螺上,變成清冷的碎片,預示某種特別的道路,這是從打字店 中望出去的景象,完全改變了我平時的視野。打字店的機器和紙,籠罩一層黃色 的霧,也許一切的打字店都是病態的,就像所有的咖啡館當然還有迪吧都是亢奮 的。我去過一次“回歸”和“零點”。那一次,聽說崔健來了,在回歸迪吧,一 百元一張的門票,陳天給我打了電話,我很興奮,拿了錢就去會合,結果幾個女 的認為太貴,非要去蹦迪,他們說我要堅持的話可以自己看演出,我猶豫許久沒 有堅持,於是去了“零點”。這裏的口號是“讓我們從零開始”。實際上沒有誰 有耐心,人早就坐滿了,而搖晃從十一點半開始。到處在搖頭,音樂、燈光和人 比賽誰搖得厲害,像真的有一丸藥物的作用。我們桌子上端的一個女孩在劇烈地 甩頭,就像舞廳裏那個女學生。她們主要的像是在武斷地拒絕一切。我沒有聽到 崔健。人家說我唱《假行僧》很有些味道。一個黃白色的少女,像是從莫迪利阿 裏的調色板裏起來迎接我,或是省生長起來,我願意想象我受到她專門的迎接。 她穿的衣服很舊,有一種故人的感覺,她和店子的氣息完全不可分。我問了價, 原來這裏正是一塊錢一張。而這時,我已在商學院逛了一圈,回到大門外。真是 合乎預感:我來商學院原來並不是為了輸出,真相是為了找點別的什麽吧!逛一 趟吧!當然沒有輸出這個借口,也就不會有真相,世事就是這樣。我在一路上所 得良多,特別是出校,經過那段因為栽植樹木顯得狹窄的甬道,我想起了師姐。 我們在複旦校園裏的行走,黑暗中向我們夾竹桃和柚樹展開細微的鋒芒,路麵靜 默,落下一種潔淨的微光,這些光偶然來自附近的窗戶、小樓或空地,窗戶偶然 有光,窗戶本身也是偶然,誰也不必注意。校園深廣,上海深廣,可是容不下這 樣一個提問:這是在現實中嗎?將刺穿一切。就像眼前的少女,感覺親切,卻素 昧平生,不知所措,一兩句話之後,我們之間出現了犀利的冷場。當然,我保持 著正常狀態;我不至於失態丟臉;這一點當然能夠保證。沒有這個危險。可是我 的什麽地方不適宜(也許就是想象?),或者完全是無心,竟使她現出奇怪的無 助的神態,忽然把我推給了旁邊一個青年,和她一樣消瘦、寡言。   女仆的靈魂   在地下室的窗前   沮喪地發芽   給高老師的那個電話沒打完。因為,我的手機沒電了,當時我們剛從神說到 政治,倉促掛斷。我猶豫了一會,還是下樓去打IC電話,高老師有些意外,我就 接著神的話題說下去,又過了10來分鍾。高老師笑說:行了,再不你要破產了。 我說哪裏。但那張卡真的要破產了——掛斷時隻剩塊把錢。   放下電話,不知怎麽,我總有些不快樂,或者我不該又下樓來續那個電話? 好的小說好在及時結束,好音樂不能添上尾聲,好人不能做到底,過分總是引起 生理上的反感,隻有缺乏羞愧感的人才會一捅到底,類似中國的上訪者。   我不想回家,順著大街下去,走我前一次沒有一直走下去的那條路。上一次, 我身上正好帶著存單,這一帶街區又停電,雖然那晚上我很想走。我跟小絮吵了 一架,原因是晚飯時,一頓和往常差不多的晚飯,我忽然說:“不能再這樣下去 了。一定要改變。換一種生活。”我當時定是語氣沉重,嚴肅地拿著筷子沉思。   小絮有點天真、迷惘地問:“怎麽改變呢?“   我忽然發火了:“怎麽改變?你能自己養活自己,就能改變了!”   這是為了“失掉的好地獄”:八仙中學。當初為了到重慶來,一天之內拋掉 那個工職的時候,我可沒想到成為今天的局麵。   我不明白怎麽說出這句話,像我以前一樣。虛弱和殘忍。那個夜晚開始變成 徹頭徹尾的悲劇。我一出口就明白,這句話我說過多次了,每說一次,它傷人的 力量都是和上一次不同的,到這一次,它一定擁有了毀滅的力道,我明明白白感 到了小絮神經反應的過程,由刺激、屈辱到疼痛再到失去明白的感覺,失去人格, 變成一團模糊的抽慉,類似蜘蛛遭了蜜蜂的毒針。作為旁觀者,我看到一副綴網 勞蛛的圖景:她在辛苦地維護,我在蓄意破壞,她修補得越勤,那張網就越引起 我的仇恨,而到來的破壞更大,這樣最後的結局必定是可怕的大的崩潰。這種聯 想使我無法忍受。我明白了電腦術語係統和魯迅的小說都用“崩潰”這個詞。也 許,我忍受得了小絮流淚和隨即引起的頭疼,她的眉心驚悸的跳動,她現實中的 受苦,甚至我有時想到的——死亡、自殺,最好是絕症,甚至說我有這樣的潛欲 望——卻忍受不了這種圖景的想像。這也許是心肌的發育,生理上不能戰勝的缺 陷。我軟了,怨氣變成了無奈的痛苦,意識到自己完全無能、因而加深了的痛苦, 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痛苦。有一次,她要看電視,我不要她看,她說你剛才看了, 我為何不能看,自顧著看。我就進裏間,把線拔了。我聽到小絮在外間驚訝的 “哦”了一聲,心裏忽然一酸,再也硬不下,又把線接上了。出去後我告訴了她, 她卻完全沒表示什麽,隻說真的不知道我在搞鬼。 我的心靈經曆了一個小悲劇。   那天我讓小絮自己垂淚,順著大街走下去,看到一些門道裏點著很小的燈火, 由火光裏清晰地看到內部:樓梯、飯桌、掃把、小的櫥;似乎這些在小火照耀下 也縮小了,比街麵略低,人們的渺小的生活貼著馬路呈現,像特意貢覽。坐在小 火下邊的人,抬頭望我,他們那向上的目光,使我感到夜的神秘。有三三兩兩的 人站在街角,都形跡可疑,類似倫敦街頭狄更斯的人物。經過他們身邊,我身上 起了雞栗。陳天說的景象:半夜裏十元旅館裏橫躺豎倒著人,街頭野雞和棒棒在 一幅黑帳子裏哼喲,一個吸白粉的人來到門口,懇求店老板:給我十塊錢吧,就 十塊錢。他的懇求悲哀而執著,變形尖細的聲音穿過夜空,像那些被遺忘的空了 的泔水桶、老化電線發出的哀鳴,帶來了迫害和死亡的威脅,以獨特的方式使陳 天毛骨悚然。陳天為什麽來到這裏,躺在這樣的床上,同樣是真相不明。“我感 到後悔莫及。”他很可能在這個不祥的夜晚就此走失,遇害。或者夜晚本身被毀 滅。現在他隻能躺在這裏,聽天由命。唯一的希望是天明。等到天明,一切聲音 忽然全部消滅,生活回歸了正常,人們都在黎明安然入睡了,讓一直醒著的陳天 難以置信。或者其中陳天有掩飾,不過是一次普通的找棒棒雞的經曆,我知道他 對下三濫的女人、日屁眼、群交這類東西有興趣,就像福柯對同性戀有興趣,本 質上是一樣的。   但這不過是我敏感。他們什麽表示也沒有。那些燈火下望我的目光其實也非 常呆滯,過了吃晚飯的時間,胃裏是飽的,需要一張麻將桌,在桌上一切才會活 起來。今晚燈火正常,行人也大體正常,並沒有陳天說的那種人事啊。那也許隻 有走進深的小巷,在更暗的拐角,而我捫心自問,會像陳去那些地方嗎?不會。 我知道這一點。這使我有點安心,也很廢然。   正常的街道的延伸掩蓋另一種延伸——時間,因為它寬敞筆直,合乎規律, 讓心靈在安全的軌道上滑行,不用特別清醒的意識。這就是“逛街”的真義。是 我們都需要逛街的原因。我不知何時已走下沿江的大道,我知道前方有高大的路 燈,寬闊的路麵,類似廣場通衢,在夜裏明亮而空曠,對於閑逛者或夢遊人,含 著離奇的溫暖與寂寞,可以一直走下去,步履輕捷,如同大道上的一粒灰塵。一 旦到達了灰塵,還會有什麽更極端的本質呢?我渴望這樣的行走,不論今夜昨夜, 像那個孩子,在恩斯特的正午廣場上(此刻燈光明亮正是正午),奔向港口、碼 頭,隻是我手中沒有鐵環——一件遊戲人生的道具,我從小就玩不轉鐵環(這是 誰說過的?卡夫卡?),卻使我更強烈地感到遊戲的魅。   很長一段圍牆,有一個地方,忽然出現一個洞,從洞口一看,吃了一驚,外 麵是虛空——崖下雜樹林,從這裏倒下的一堆垃圾,偎依在崖腳,似乎是唯一的 襤褸生靈。我打寒噤,有人在背後推我,慌忙離開危險的邊緣。但從這個洞裏, 我嗅到了長江的氣息,幾乎是清新的,沒有白天的腥味。前天,我去江心坐了, 江心現在露著一大片石頭,和不少的人、紙張。我知道,去那裏坐也沒什麽好處, 帶著空虛的氣息回來。我還是去了,經過一個醃臢的通道,與馬路平層是廁所, 緊挨著一元一夜的棒棒旅館,二樓是倉庫,角落裏的尿坑,沒有燈光;底摟又是 廁所,管理員在門口吃飯和收票,錯落的牛毛氈棚頂,原來是白色,現在卻像一 種糊拉湯顏色的階梯;階梯底下一家飯館,一些人擺桌子吃血旺,他們坐在垃圾 中間;通道的暗處,一些水流出來,從繁華的街道的後身。   那個青年矮小得令人悲哀。他的不尋常讓人生疑:也許其實是他統治著這裏, 造成了打字店的氣氛?雖然表麵上看,女孩是主要原因。他們之間的交流是不可 能的。可能完全是敵意、交鋒。當我監督青年打出我的作品,看見她起身走到店 門,無聊地望著街道,此前,她隨手撥了一個電話號碼,但一點聲音也沒有發生, 不僅是電話那頭沒有回應,她撥電話也是全然無聲的。她放下了電話。她很小, 跟表妹一樣大,為何來這裏?怎樣來的?她又進來,在我旁邊打字,她打字的速 度不快。我想湊近對她說:“小妹,你打字不快啊”。很自然地,像楊林雨那樣。 這不難,還很容易,我覺得我完全說得出。但我沒說。也許因為一切是絕望的。   小夥子不知怎麽弄丟了我的文件,我記不清還有沒有備份。當時打印稿已出 來了,我提出這份稿免費。小夥子什麽也沒說,少女在邊上,顯然也聽見了。他 們露出一種聽天由命的神情。這是個聽天由命的店子;它依附著學校,滿足於卑 微的生意,沒想到去爭取什麽,漲價、降價、熱情服務、打廣告、敲“棒棒”這 些手段;這是個聽天由命的地段,人們生活在發出聲音的道路邊,發聲者和發光 者是鐵、是橡膠車輪、是振動的磁鐵,而他們自己卻隻是籲一口氣。   我拿著我的盤,走到大街上,還感染著打字店的氣氛。我在走,習慣性的回 家(為一個鈕扣係定)。正像《唐詩故事》中,燈火闌珊的長安大街上,緩緩駛 離的一輛香車的後麵,一個經過了一場邂逅的青年的疑問:   “也許,他該就此自新,勇敢去追求,穿越重重門戶,打通層層關節”;但 也許,他更該就此忘情於青樓,沉湎於酒色,來洗刷今天的回憶?   是啊,真的想起來,為了這樣一個普通的少女,普通的一麵之緣,為了她對 著街道無聊的一瞥,又有什麽不可失去,而且誰能說會毫無所得?停住腳步,轉 身,並且重新走進打字店,打亂那裏麵聽天由命的一切,你的生命將從此完全不 同,和那個少女一起,包括那矮小的青年,你甚至可以改變這條街道,這個世界。 你會失去的都是可以失去的。就像高更四十歲那年從上了二十年班的銀行出來, 動身去塔希提。可是,我隻是上車回家,像那個長安的青年,隻是回到客舍,去 複習他的舉子課。為了讓他們相信我真是教院的學生,我還望回走了一步。這是 有關係的,他們的價錢可能是專門針對教院學生,假如我引起他們的注意,下次 來會不好的。我不快地意識到自己怎會是這種心思。我等車,我在等一輛稍微幹 淨的車,可是一輛本地常見的極為肮髒的車發現了我,停在麵前不停地招呼我, 極為執著,我也就上了這輛車,一上車感到幾乎坐不下去,但我沒有回頭下車, 而是廢然地隨便挑了一個座位坐下,這時我又不好受地想到:我不僅無法改變一 個打字店,甚至連坐一輛較幹淨的車的心願也堅持不了。這輛極為肮髒的車從什 麽地方鑽出來,一旦發現我,就牢牢控製了我,作為我的散步、算計和幻想的收 場。   但我又開始計劃:車到較場口,就到楊林雨、萬群他們那裏去,正好把手頭 的打印稿給楊林雨,而他將轉交Z。我在那裏將下棋,對,這是我能夠肯定的, 我將下棋,沒什麽會阻擋我,雖然不是最喜歡的圍棋。我可能跟楊林雨下,因為 他前一段偶然贏了我一盤之後,對我就不大服氣了。想到這裏,我心裏湧起一股 豪氣。   中午。   我租住的樓房中午被一片人聲抬起。   我又是在床上,打開一本《江文通集》,再看一遍《江上之山賦》,不禁又 朗誦了兩句“鬱青霞之奇意,入修夜之不暘”,我想把那一點感覺硬留在心裏, 在那裏保留下來,就像關於西湖的某種回憶。暗色山頭剪影的雲朵,含有雨雲和 光陰。濕潤高聳的柳蔭,蓬鬆中的素色屋子,有整整一個童年在那裏長大,孕育 了後來的蘆雁,和小閣裏透明沉靜的人,在神州每一個記憶的深處角落。   但一戶哭喪的人家的哀音卻更執著地飄進我的耳朵。今天中午,我就是被它 吵醒的。睡眠到了中午,已改變了性質,不成其為睡眠,倒近似於昏迷中的掙紮, 一種對於睡去的懦弱迷戀,是我這樣過夜生活的人獨具的迷戀,不快。我被吵醒 了,就覺得非常累。它類似一種謠曲,聲調咿呀,非常悲哀又悠長。我走到窗前, 想看看是不是北邊的人家,那邊不是前不久才死過人嗎?辦喪事的時候,人們在 巷子裏擺開牌桌,還要開一個卡拉OK演唱會,請來一幫野路子歌星,和兩三個打 鼓的樂手,聲情並茂,親戚們輪番為死者點唱,希望他熱熱鬧鬧地聽見。重慶的 大街小巷,永遠熱鬧地演出故事,每個人都願當個角。連找勞務也是如此,非要 擠在大街上,市場裏麵卻冷清清。那悲哀的聲音,並非來自北邊的人家,卻是從 這個市場升上來的。我往下一看,隻見密麻麻的人頭。剛來的時候,這一片擁擠 發出的嗡嗡曾使我夢寐不安,非常後悔租了這套一室一廳。過了兩天,卻沒什麽 感覺了。我現在聽見的,不是那一片嗡嗡,隻是幾個警察驅趕人群的嗬斥聲,他 們每人手持一個電喇叭,若非如此,他們自己也很快要被人群的嗡嗡淹沒。走過 來,走過去,他們使龐大的人群永遠不停下來,似乎隻要不停地走動,就可化解 一切矛盾,給患了腸梗阻的道路帶來希望。但這是個多麽龐大的、不停蠕動的、 充滿一切的、散發出氣息和伸出觸角的活物啊!它不斷地產生矛盾,又不斷地達 成和解。有時候矛盾突然激發為衝突,流動的人群忽然停止了,積聚在街心,像 掀起了一個浪,四麵是水流相激,越升越高,濺起了汙言穢語的浪花,最後終於 成為驚濤駭浪,往往呼嘯地衝向其他街道,這時警察隻不過是浪花上的一塊舢板, 他們的工作在我看來因此完全必要卻無益。但大多數時候,他們能夠控製局麵的 根本原因是:這龐然大物受著某種虛無感控製,它揚起了浪花又將它們平息為虛 無,發起了一個運動又猝然停止。這龐然大物還養活了沙灘上的拾貝者:賣盒飯 油條特別是一種一元錢一碗的糍粑飯的、擦皮鞋的、報販、棒棒旅館、公用電話 攤子,當然還有乞丐。   我漸漸坐不住了,想起一件事:該到郵局給瓊瓊回一封信,把她要的照片寄 去。   瓊瓊的來信就放在我的案頭。這是我收到的瓊瓊似的第一封信,也是三年前 那兩天以後,第一次得到來自她的東西,和與她有關的事物離得這麽近,雖然我 中間又回過筲箕凹,卻看不出那裏的老屋、水桶、木凳、梨樹和水井灣,哪裏有 她留下的痕跡,因此這些東西,這些我們當時相見的道具,卻可以說和我們毫無 關聯!   三年前在水井灣,我和她一起望裏走,走向玉米深處的水井,也就是泉水, 夏天包穀長得很深,小徑翠綠得很深,三舅種的煙葉很大,上麵似乎是水綠的天 空,掩蓋著一隻小蟲,它怎麽能指望走出這個世界?我真願意在這裏坐下來,究 竟那天水井灣是否那樣深,是否是在很早的種菠菜的那一年,筲箕凹第一次種菠 菜,叫扯杆菜,深處水流汩汩,眼前的瓊瓊,也似乎來自深處的時光——我總是 把時間搞混,正像一條蟲子不知春秋。我想呆在這裏,這一刻,又怕她忽然從身 邊跑掉,到了另外的時間、另外的地點,她可能不再認識我,可能是別的人陪她 來這裏,她雖然願意跟我在一起,不討厭,但是不是她真有那麽喜歡,到底是10 歲的小孩子,她擁有的時間比我短,可是空間卻大得無限,她會願意呆在這寂靜 的綠色世界?但這世界的時間每增加一分,對於我卻都非常重要,重要!我知道: 我們一起身離開這裏,這個世界就將不再存在。   這次春節,我回筲箕凹,問三舅娘:“瓊瓊的學習還好嗎?”   “學習,怕是不多於好了,不像從前——”三舅娘說得慢吞吞,忽然眼裏有 淚花了:“她身體又不行,前一段我過湖北,屋裏窮得啥子都沒得了,老子欠了 一地的賭帳又跑了,媽有時候給她一塊兩塊錢,她硬一點都沒用過,說要是下午 飯吃得好,第二天早上就不用吃早點,能堅持。要是下晝飯吃得不好,第二天早 上就非要吃早點,要不是就堅持不下來,她要是省下買早點。有時候跑操,跑到 中間一下就昏倒了”,停了一會兒。才又說下去,“我當時身上隻有二十塊錢, 留了十塊的車費,給她拿到,她硬是不要,說她能堅持。多好的襪子啊,那每年 到這兒來,一點都不討嫌,沒事了就看看書,做作業。哪門總像那麽逗人疼,說 不出來的,我這心裏頭——”   我給瓊瓊寫了一封信,寄了一百塊錢。   瓊瓊來了信。信裏說,她記得筲箕凹上次見麵,那是她童年中最燦爛的時光。 “你摘了花果,先給我,你教我數學題,你最喜歡我”。這些話使我有些不好意 思。後來我給她寄書,是她生來第一次收到別人的禮物,說不出地驕傲激動,不 知為什麽,卻沒給我回信。“你這麽關心我的學習”。以前,她對學習還是有信 心的。“由於家境不好,我也隻能‘看天色看書’,眼睛又近視,身體又弱,有 時候我也想,出去打工,也減輕了媽媽的負擔。媽媽也有這打算,但爸爸、弟弟 都支持我上學,又對不起老師、同學和你的關心。”   瓊瓊問我要一張照片。   給瓊瓊寄錢,我沒讓小絮知道。我沒有自己的“小金庫”,但是那一百塊錢, 我不說她是不會知道的,我不太想她知道。過年回了一趟家,發壓歲錢,給哥哥 寄錢,我們的支出意外地大。撒芝麻一樣發壓歲錢也讓我幾分後悔。   三年前,我在筲箕凹的老房子裏,指給瓊瓊看一張畫,畫貼在牆上,瓊瓊說 她看不清(是不是她那時已有近視?)那是我家的老房子,鋪草下也許還有舊年 風幹的梨子,我知道牆逢裏跑著多年前的老鼠,它現在已是三舅家的家鼠了。那 張畫還沒有被撕破:小兄弟倆乘飛機遊宇宙。這也許是暗示當時我和哥哥同睡一 床?瓊瓊看不清,我就抱她起來看。我也不知道是怎樣抱起她來的,反正渾身麻 酥酥的沒有力氣,感到臉的燙,瓊瓊也不知是怎樣叫我抱了起來,看了一下。下 地後,她靜了一下,紅著臉對我輕聲說:“我不喜歡男的抱”。我的臉在發燒, 想說點什麽,比如:“我是你叔叔啊”,總算沒有說。   我記得,在人前,大家很多人看電視,椅子不夠用,她卻並不大在乎地由我 抱著,或倚在我身上。我記得這個,但時間一長,卻像並不存在這樣的情景,像 是我的幻想。   我猜想這是她第一次受到禮物卻不回信的原因。   信中我給瓊瓊說:將來打工也未嚐不可以,但還有機會上學的時候,就要好 好上。現在打工,年紀還太小。但反思起來,我寄予深意的其實是下麵兩句話:   “——容易受騙、受欺侮,有時候給人害了,就毀了,再也回不來。“   “不要想不勞而獲、輕鬆好耍,不能揮霍別人的血汗錢,更——不能墮落, 無論怎樣,不能什麽都出賣——”   我想到蔣家堰街上那些兩層的大房子,寬大的玻璃櫥窗,一列女人排在窗後, 她們隻穿著內衣,向樓下的眾生微笑著,招徠生意。這是瓊瓊的家鄉。艾滋病正 在暗中傳播,甚至越境傳到筲箕凹。就在那裏,一個黃昏,我看見過一處河口, 一所明亮的屋子,燈從窗戶裏透出,兩個女孩坐在門口,和她們的親人。幹涸的 溪,就在屋旁流過,溫暖的燈光照亮了河床的石頭。像在一個遙遠的年代裏,一 條路的歧徑上,那所屋子成了我秘密的回憶。金竹宮啊,金竹宮!我為什麽寫這 些?對瓊瓊一個孩子說這些?我感到自己是魯迅先生,躲在黑暗裏,發出有個性 的“嗤嗤”冷笑, 掩蓋內心的傷。母親的、愛人的、理想的。我知道我前麵的 話是後麵的煙幕彈,我躲在教訓的煙幕後麵,亨伯特?亨伯特躲在父親的身份後 麵,我們的心竅裏都藏有一個洛麗塔,我們害怕她,知道她是致命的,所以我們 用“叔叔”或“繼父”把自己纏裹起來,可是處境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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