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回複:蔡康永的《流浪遇見神》下 (這一段真的遇到神了):)

(2007-02-12 21:19:59) 下一個
9、流浪遇見神(下)
象牙君看我在發呆:“你生氣啦?”他問。
“沒。”
“我當初買到靈蕊大師的骨灰時,就發願要讓他的骨灰循環到各色人種的體內去,讓他也經曆‘小宇宙之旅’。”象牙君看著我:“你可是入選的第一位黃種人哦。”
我聳聳肩:“我所來自的地方,連血都可以直接趁熱灌到肚子裏,吞一點骨灰,很難有感覺。”
象牙君從剛才就一直在那邊滿天神佛、高來高去,直到此刻,才像被大頭針戳了一下、泄了氣,氣球從高空降落到了地麵,他一屁股坐倒:“……你,你們國家的人,直接生飲鮮血?……”
看起來這對象牙君造成了一點驚嚇。天可憐見,象牙君出生於嬉皮家庭,從小聽得就是“愛與和平”那一套,到了流行藥丸的時候,遇到的也是標榜“愛與和平”的藥。這麽愛與和平的人,碰上茹毛飲血的我們,心中恐懼,也是可以理解。
“象牙君,我們那裏並不是把動物的血直接裝瓶子在便利商店裏麵賣的。我們隻是對某些動物的血比較感興趣,比方說,有時候我們會把活蛇掛起來,用刀一直線割開來,摘出這條蛇的膽,擠出這條蛇的血,一起泡在小酒杯裏喝下去。”
“你,你們為什麽要這樣做?……”象牙君蒼白的臉有點泛紅,喝血這事,似乎讓他有點興奮。發現自己的室友是來自東方的吸血鬼,也許符合了迷幻界人士的某個幻想也說不定。
“我們通常很少直接喝血的啦,我們比較常把動物的血凝結成一塊一塊的,丟進沸水裏煮熟來吃。”
“吃……吃血塊?什……什麽動物的血塊?”他持續興奮中。
“雞的血,鴨的血,豬的血……”我算了算,覺得不夠多,有點氣勢減弱,難以持續,就再補充一句:“如果你是在一個叫四川的地方,吃這種沸水煮的食物,那除了血塊之外,你還可以在那個沸水鍋裏看到兔子耳朵的軟骨,長長的……”我用手比出兔子耳朵的樣子,繼續說:“另外,也能找到豬的喉管,也是長長的……”我又比一比喉嚨部位,繼續說:“還有,很少能吃到的,豬的牙齦……”我又把嘴唇掀開,把牙齦展示給他看。
哼哼,四川火鍋才是地獄火海的縮影,我輩尚且不動聲色,納於腹中,哪裏會在乎什麽靈蕊大師的兩粒骨灰呢,就算是混世魔王希特勒的骨灰用冰淇淋勺子挖三瓢丟進四川火鍋裏,夾雜在翻騰的喉管跟牙齦之間,還不也是強虜灰飛煙滅、一尊還酹江月了。
*
等我耍完狠,象牙君籲了一口長氣。
“親愛的康永,我知道你們東方的食物,真得很厲害,可是,再怎麽厲害的食物,吃下去也就是拉掉了,都是徒勞無功的白忙一場……”
“那請問有哪一國的食物,是吃下去以後,不是拉掉算了的嗎?”我問。可是,我說話時忽然覺得腳底冷颼颼的,好像有小小的風灌進鞋子裏,我有點納悶,把腳抬起來看看是不是鞋子哪裏裂開,有縫漏風進去了?結果並沒有。
象牙君看著我的動作,露出了古怪的微笑。
“腳底有點涼颼颼的,對不對?”他問。
“咦?是你開了電扇嗎?”我問。
“沒有,康永,我們屋裏沒有電扇。”
我根本不懂我怎麽會離譜的提到電扇,忽然,有點警覺了。
“你怎麽知道我腳底涼涼的?你是不是在我的可樂裏還加了別的東西?”我有點驚慌,冷氣從腳底心,一小股一小股,咻--咻--的往膝蓋竄上來。
“康永,你剛剛問我,有哪一國的食物,是吃下去以後,不是拉掉算了的?我還沒回答你,答案是:我們這一國的,我,以及提摩西?靈蕊這一國的。我們吃下去的東西,不會讓你拉掉就算了,而是打開一扇又一扇你自己都不知道的,藏在你裏麵的大門,這正是大作家赫胥黎所命名的‘眾妙之門’是也。”
“你,你真的在我可樂裏下藥?”我這句話出口以後,聽起來卻有點遙遠,像房間有另一個我坐在別處說了這句話。
“像我們這麽敬愛靈蕊大師的人,怎能讓他的骨灰隨隨便便就被吃掉,當然還是要照他生前的威風氣派,他老人家到了哪裏,眾妙之門就開到哪裏。他老人家既然到了你的可樂裏,眾妙之門也得在你的可樂裏打開呀……”
照這個邏輯,那大師走到了我肚子裏,眾妙之門豈不是也得開到我肚子裏了?
可是,我這時已經顧不了邏輯,因為我早就冷到彎腰,抱住我的膝蓋,隻顧著踩踏這兩腳想驅散一點不斷竄上來的冷風。
我依然努力要跟象牙室友保持理智的談話,可是他沒怎麽理我,自顧自放起了“粉紅佛洛依德”樂團的唱片,我從沒這樣聽過音樂,像是從我裏麵放出來的唱片,我想跟象牙君講這件事,可是我的眼球掃了房間的兩個角落,都沒看到象牙君,等我眼球掃到第三個角落時,我發現了象牙君,我不可能不發現他--
*
象牙室友,已經不聲不響的變成一個比我大五倍的巨人,躲在角落裏,像恐龍從樹梢探出頭來,他太高大了,要稍微低著頭才不會穿透屋頂。眼前景象雖然令人駭異,可是怪的是我似乎一點也不驚訝,我隻是繼續抱著膝蓋跺腳,要把腳上的冷氣跺散。可是我一低下頭,就發覺腳不冷了,我喃喃自語著:“……腳不冷了,象牙君卻在旁邊變成這麽大的一隻巨人……真是的,沒事變成這麽大的巨人幹什麽呢?……”
如果是平時,忽然間發現室友變成了巨人,應該會驚慌得滿屋子亂跑,不知怎麽辦才好吧。就算不驚慌,起碼也該開始拿出計算機來算算,照他變成巨人以後的體積,房租應該如何重新分攤吧……但我卻隻是坐在他旁邊,嘀咕著“沒事幹嘛變這麽大”的蠢問題。
不過這些事馬上都變成不重要的小事,誰變大,誰變小,誰忽大忽小,都不值得追問了。
因為,再過一秒鍾,我就已經不在“地麵”上了。
我雖然發現自己不在地麵,可是也不是在飛,而是“擴散了”。擴散到空氣裏,隨著空氣的氣流,晃蕩晃蕩的,一下如水草聚攏,一下如泡沫散開,一下好像同時間有好幾個我,一下又好像連唯一那個我都不見了。
我為了守住我的心智,不斷大聲描述自己的感受,一秒鍾講兩三個字,邊講,還邊檢查自己有沒有用對字匯,好像這是什麽不得了的論文發表一樣。
“……沒關係的……放鬆啦……”有人講了這句話飄過來,被我以太空人跳躍的慢動作跳起來攔截住,我順著方向望過去,是象牙君在說話,可是他已經恢複原來的身高了,但我也不覺奇怪。
我還在囉哩八嗦的嘮叨著。
“閉嘴啦!”象牙君笑著拉起我來,上了車,他載我去美術館。
*
沿路的感覺,也很奇特。我們平常講的那種“路”,似乎不見了,從A點到B點,不是移動,而是存在,先一秒還在A點,過幾秒就在B點,當中並沒有移動的感覺,於是,“路”也就不見了,剩下幾個鮮豔無比的瞬間。
美術館在展一些新紅起來的年輕藝術家的東西,展覽廳被布置成黑房間一間一間的。我隨意走進一間,是個日本人做的,全黑房間裏,一張發亮的桌子,桌麵有一大堆彩色的阿拉伯數字在遊泳,這些數字悠哉遊哉,像蝌蚪一樣各自遊動,撞到桌子邊緣,還會彈回來。
黑暗中,每個桌上的數目字,似乎都在微笑。我坐在桌邊,癡癡望著桌麵,馬上也就加入桌麵的泳池,跟這些彩色數字一起散漫遊泳。
象牙君探頭近來,說:“我找到一間很不錯的。”
我跟著象牙君,進了另一個很大很大的黑房間,四麵牆都像電影銀幕一樣,放著黑白影片,連天花板也在放影片。每個牆的影片內容,都是一個年輕人在跳舞,可是影片是慢動作拍的,所以每個年輕人都在慢慢的跳舞。
“這是一個意大利人做的,酷吧,我希望家裏也能弄成這個樣。”象牙君說了幾句話,大概是這個意思,我沒在聽,因為我在聽房裏的音樂。
牆壁上的年輕人,表情各自有點陶醉,舞姿在慢動作中更美,發絲飄拂,衣擺蕩漾,有的是女生,在一整麵大花壁紙前跳舞,有的是男生,在草地上跳舞,天花板上是雲飄過去。我站在這個房間的中間,快樂的,輕柔的,跟大家一起跳起舞來。
在四麵牆都有人影舞動的黑房間裏,跟著音樂一起跳跳舞,在LA這種好動的城市裏,一點也不勉強,不用LSD影響也行的。美術館裏其他的觀眾,本來都隻站定著,用“觀賞藝術”的一號表情在看展,可是當他們看我跳起舞來,覺得似乎也不錯吧,有幾個人就也跟著搖擺起來,瞬間把這個黑房間變成了小舞池。
可是,接下來我做的事,其他人就沒有一個跟著我做了。
*
我出了黑房間,來到這場特展的外麵大廳,我看到了一個真人大小的雕像,是梵蒂岡教宗被天外一顆隕石砸死在地上的雕像。旁邊還有一扇破掉的窗戶,顯示這顆隕石是從窗戶飛進來的。
我對著這個雕像,當場就跪拜下去。
其他觀賞者當然有點驚訝,沒有一個人跟著學我跪拜下去的。他們可能以為我是非常虔誠的教徒,對於教宗倒地的樣子過度哀痛,才會拜倒在地。
他們不知道,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幹嘛。
我不知道我幹嘛跪拜在地。我根本不知道我正在跪拜。
如果不是象牙君事後描述給我聽,我根本不知道我在美術館裏是什麽樣子的。我的心思,全都跑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有一扇,或者有好幾扇我從未察覺的門,被LSD輕輕推開了。
“你跪拜下去的時候,到底看見了什麽?”事後,象牙君問我。
“我的回答,聽起來會很陳腔濫調,很沒創意,可是,沒辦法,就是這麽回事。”我無奈的說。
“說啊,你看到了什麽?”他笑咪咪的。
“我進了宇宙,我看到了造物者。”我說。
我真恨我會說出這種話來,我以前每次看電影,要是看到主角說出這種話來,我都很不耐煩:“不能有創意一點嗎?可不可以不要老是來這一套?”
結果,終於,我自己也說出這種話來,而且還很真心的,一點商量餘地都沒有的,說出這種話來。
象牙君卻喜孜孜的拍著我的背:“你看吧,你看吧,我為你調製的靈蕊骨灰迷幻可樂多棒,多棒!”
“可是,我並沒有覺得我的智慧有任何增長啊?這樣見一次造物者,有什麽意義呢?跟去宇宙觀個光差不多嘛。”我在強辯。
“你的智慧沒有增長?康永,你原來何等傲慢,何等對別人嗤之以鼻?你看你現在,你變疑惑、變謙卑了,你對很多事不確定了,你有‘門’被打開了!”他興高采烈,好像還真的挺為我高興的。
“閉嘴啦,你聽起來像個惡心的電視布道師一樣。”我說。
“別的不說,起碼,現在你忽然看懂了一堆你以前看不懂的電影跟小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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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倒是真的,我沒得回嘴了。我現在想起肯羅素電影裏那些轟然聳立如千年神木的鬱金香、村上隆小說裏血淋淋的狂喜,《世說新語》裏那些自戀的行為,威廉?布萊克的詩跟畫,這些,我以前不是不喜歡,但總隱約覺得他們都瞞著我,在用一種密碼,講一個很大的體會,是跟我無從說起的。
而我現在知道那種密碼,知道那個體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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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洛杉磯美術館回來的當晚,象牙室友點燃一盞“轉Fa Lun”香油燈,這盞香油燈是他的嬉痞媽媽自製的“法器”之一,油燈上方,係著一個薄鐵皮製的圓筒,這個圓筒打了洞,香油點燃,熱氣上升,鐵皮圓筒就像走馬燈一樣,開始轉動,越轉越快。象牙媽媽在鐵皮圓筒上貼滿了她到處搜羅來的各種東方文字,有些顯然是食品罐頭或者調味料的包裝紙上剪下來的字,這八成是她去西藏,看到大家都用手去轉動刻滿佛經的Fa Lun做祈禱,她可能覺得“手動”很麻煩,“電動”又很不虔誠,就發明了這種“半自動”轉Fa Lun裝置。Fa Lun一邊轉,一邊還有香味飄出來,創意堪稱不凡,隻是上麵貼著“醬油”、“泡菜”字樣的這麽個Fa Lun一旦轉動起來,到底會感動了哪些神明,令人好奇。
象牙君抱了兩個大墊子過來,我們兩個麵對泡菜Fa Lun之微弱火光,各據一方而坐。我展讀一冊諾貝爾獎得主的自傳給他聽——
“……研究發生了什麽事……隻是‘一公克的千分之一’的化學物質,怎麽會讓整個感覺中樞,有如此不可思議的變化?……”
這是諾貝爾化學獎的得主穆裏斯,在試過千分之一克的LSD之後,發出的呐喊。穆裏斯的自傳很古怪,除了服LSD的事,他還提到曾遇見外星人化身為一隻會講話、又會發光的浣熊,來跟他接觸。另外還講他跟名畫家歐基芙的通靈之戀,有一次他倒在家中快死了,是陌生的歐基芙,以“靈力”跨越空間,從加州飛到堪薩斯州救了他的命。
穆裏斯這本自傳當然不止講這些怪事,他也講了不少科學家這種人主控世界後,給人類帶來的問題,他講得清楚有力,因為他本身就是最棒的科學家之一。
穆裏斯說他被朋友喂了千分之一克的LSD後,躺在椅子上,放著音樂,然後呢?——
“……我看著自己擺脫過去……我覺得我自己好像無所不在……自由了……我的心靈,可以看見他自己……”
象牙君聽我念到這段,很吃驚:“這位老兄,頭一次就吞了千分之一克!藥效長達八小時!乖乖!康永,我在你的可樂裏,隻放了萬分之一克的一半,藥效不超過兩小時,這才是‘處女航’的適當用量吧。這位諾貝爾得主第一次碰的LSD量,是你的二十倍啊!”
“怪不得我沒有‘無所不在’的感覺,我大概隻在宇宙高空彈跳了一次而已。”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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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想藥效逐漸退去的時刻,那時,象牙君帶著我,往美術館的停車場走去,準備開車回家。天已昏暗,從停車場駛離的車,紛紛開亮了車頭燈,這時,我發現自己的眼角“被開大”了。平常眼角餘光,大概隻能勉強感覺得到耳朵後方的動靜,可是此時,雖然藥效已退,力量尚未消失,隻是逐漸“放我回到人間”,我的眼角餘光,被放大千百倍,離我身後起碼五十公尺遠的車燈,感覺上竟像曳光彈般,一顆顆擦臉而過。逼得我不斷移動頭部、閃避這些車燈。旁邊不知情的人,一定以為有蚊蠅繞著我的頭飛。
接下來,我發現腳底也有異。我穿的是鞋底很厚的球鞋,踩在草地上,就算踩到小石子,也不太會察覺。但這時在走向停車位的路上,我發現我每一腳踩下去、再抬起來,都能隔著厚鞋底,感覺到每根被我踩彎的草,反彈起來,敲打在我腳底的輕微撞擊。這表示我每走一步,抬腳時就感覺到千百根小草“劈劈啪啪”彈起來打在腳底,這又是全新體驗,我故作鎮定,自我安撫,但還是舉步維艱,別人眼中,隻見這個人明明在一片平坦草地上,卻走得跌跌撞撞,哪裏知道我正在被小草一根一根的“反彈”,提醒我對它們的侵犯。
我在火光搖曳中對象牙君講了我以前讀到佛經,說佛身上有千手千眼,我並不查覺千手千眼代表什麽意思,而現在,我終於明白千手千眼是多大的負擔,我隻不過兩眼的眼角餘光被擴大幾分鍾,我就已經吃不消了,倘若身有千眼,耳聞千音,哪能不崩潰。
佛能吃得消,那是因為佛已經沒有“我”了吧。
象牙君低眉斂目問道:
“你見到的造物者,是什麽樣子的?”
“我隻記得他有個寶座,但我不記得他的樣子,我連他長得像西方人還是東方人,或者那個寶座上有沒有人,都說不上來。”
“那你怎麽知道他是造物者?”
“喂,他把我一吸就吸過億萬銀河、吸進宇宙深處,然後,又隻讓我抬頭瞄他一秒鍾,就把我退貨一樣的退回地麵上來,他派頭這麽大,神通這麽大,連他用的橡皮筋彈性都特別大,應該是造物者了吧,總不會是個妖怪在冒充吧?”
“所以,你相信有神啦?”象牙君不懷好意的笑著。
我搖頭:“我隻是不會再理直氣壯的說沒有神這種話了。”
“你感激我在你的可樂裏下藥嗎?”他問。
我跳起來掐住他脖子:“下次要拿我做試驗,先跟我說一聲!不要不聲不響就給我下藥!誰知道你下一次下什麽藥,萬一害我在美術館裏脫褲子拉屎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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