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字靜安,1877年生於浙江海寧。他是一位世人景仰的學術大師,對學術界做出多方麵的貢獻。
與他同在清華研究所工作的梁啟超這樣評價:“若說起王先生在學問上的貢獻,那是不為中國所有而是全世界的。其最顯著的實在是發明甲骨文。和他同時因甲骨文而著名的雖有人,但其實有許多重要著作都是他一人作的。以後研究甲骨文的自然有,而能矯正他的絕少。這是他的絕學!不過他的學問絕對不隻這一點。我挽他的聯有‘其學以通方知類為宗’一語,通方知類四字能夠表現他的學問的全體。他了解各種學問的關係,而逐次努力做一種學問。本來,凡做學問,都應如此。不可貪多,亦不可昧全,看全部要清楚,做一部要猛勇。我們看王先生的《觀堂集林》,幾乎篇篇都有新發明,隻因他能用最科學而合理的方法,所以他的成就極大。此外的著作,亦無不能找出新問題,而得好結果。其辯證最準確而態度最溫和,完全是大學者的氣象。他為學的方法和道德,實在有過人的地方。近兩年來,王先生在我們研究院和我們朝夕相處,令我們領受莫大的感化,漸漸成為一種學風。這種學風,若再擴充下去,可以成功中國學界的重鎮。……”除梁啟超外,陳寅恪、吳宓、郭沫若等國學大師無不對王國維的學問表示欽佩。
令世人震驚的是,王國維竟自沉而死。對此,人們紛紛發表看法,探究王國維的死因。總而概之,有“逼債說”、“由於國家沒有研究機關而致死說”、“《殷虛書契考釋》出王代撰說”、“受羅振玉影響說”、“不問政治說”、“新舊文化激變中的悲劇人物說”、“因病厭世說”、“受梁啟超排擠說”等等。國學大師陳寅恪的評價則更受世人重視,他在《清華大學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中寫道:“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誌於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聖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誌,非所論於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嗚呼!樹茲石於講舍,係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節,訴真宰之茫茫。來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曆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陳先生顯然對王國維之死有至高的評價。
筆者對王氏之死的真正原因,不願妄加評論,隻想根據多方麵的資料,梳理一下王國維生命中最後一段時間內的所作所為及周圍情況。也許,真實死因也就自然而出了。
“最黯淡的一年”
王國維是在1927年自沉的。他的女兒王東明稱這一年為王“最黯淡的一年”。其實,最黯淡的光景早在1926年後半年即已開始。
9月,王國維年僅28歲的長子王潛明在上海病故。這對久曆世變、境況寥落的王國維無疑是一沉重的打擊,更加鬱鬱寡歡了。而雪上加霜的事接踵而來。不到一個月,因婆媳不和引起誤會,親家羅振玉憤而將女兒領走,王國維陷入巨大的憂怨當中。
對王國維來說,羅振玉不僅是親家,還是最為親近並對他影響至深的師友。1898年,22歲的王國維入羅振玉創辦的東文學社學習,得到羅振玉的賞識,並器重之,免其各費,使其專力治學。之後,王國維的大多數重要活動幾乎都與羅振玉密切相關。留學日本,係羅氏資助之;到南通師範學院講學,係羅氏推薦之;入京任晚清學部官員,係羅氏帶領之;乃至於王國維先學西學,後轉而專治國學,也是羅振玉相勸之功……徐中舒《王靜安先生傳》記:“辛亥之役,羅氏避地東渡,先生亦攜家相從,寓日本之西京。羅氏痛清室之淪亡,於西洋學說尤嫉恨之。至是乃欲以保存舊文化之責自任,且勸先生專治國學。先生乃大為感動,遽取前所印《靜安文集》盡焚之。”[3]以此類推,王國維對清宮以及遜帝溥儀的濃厚得化不開的死結,也與羅振玉有莫大的關係。
羅振玉學問不及王國維,但在其他方麵則長袖善舞,當過末代皇帝的老師,參與重要的政治活動,還有很強的經營手腕……他對王國維有恩,但也讓王國維做了許多事情。據說,羅振玉不少重要的學術成果其實本是王國維的。這種說法不是空穴來風。
王國維與羅振玉之間的關係一直是非常好的。當羅振玉將自己的女兒嫁給王國維的長子後,雙方自然是親上加親,像一家人。可惜的是,王國維潛心學問,不善於管理家事,長子王潛明一死,家庭矛盾迅速擴散。也許還有其他原因吧,羅、王之間多年的摯友關係從此破裂了。
王國維係耿介之人,他還想盡力挽回與羅振玉的感情。1926年10月24日,他寫信給羅振玉:“維以不德,天降鞠凶,遂有上月之變。於維為塚子,於公為愛婿,哀死寧生。父母之心,彼此所同。不圖中間乃生誤會,然此誤會久之自釋,故維初十日晚過津,亦遂不複相詣,留為異地相見之地,言之惘惘。”[4]又說:“初八日在滬,曾托頌清兄以亡兒遺款匯公處,求公代為令嬡經理。今得其來函,已將銀數改作洋銀二千四百二十三元匯津,目下當可收到。而令嬡前交來收用之款共五百七十七元(鐲兌款二百零六元五角,海關款二百二十六元五角,又薪水一個月一百四十三),今由京大陸銀行匯上。此款五百七十七元與前滬款共得洋三千元正,請公為之全權處置,因維於此等事向不熟悉,且京師亦非善地,須置之較妥之地,亡男在地下當感激也。”
王國維在信中流露出想要化解誤會的心意,且匯款給羅振玉,並用“求公代為令嬡經理”、“請公為之全權處置”等委曲求全的語句,表達了自己的誠意。
羅振玉並不領情,以自己女兒的名義,將錢退回。
王國維不甘心,10月25日,又致羅振玉信,仍請羅將錢收下,說:“令嬡聲明不用一錢,此實無理,試問亡男之款不歸令嬡,又當誰歸?仍請公以正理諭之。我輩皆老,而令嬡來日方長,正須儲此款以作預備,此即海關發此款之本意,此中外古今人心所同,恐質之路人無不以此為然也。京款送到後,請並滬款一並存放,將原折交與或暫代為收存,此事即此已了,並無首尾可言。”
羅振玉仍不領情,再次將錢退回。
一而再地被拒絕,王國維覺得自己最看重的人格受到了侮辱。他生氣得不言語。女兒王貞明看見父親從書房抱出了一疊信件,撕了再點火焚燒。王貞明走近去看,見信紙上款寫著:觀堂親家有道……
10月31日,他又一次寫信給羅振玉,說:“亡兒遺款自當以令嬡之名存放。否則,照舊時錢莊存款之例,用‘王在記亦無不可。此款在道理、法律,當然是令嬡之物,不容有他種議論。亡兒與令嬡結婚已逾八年,其間恩義未嚐不篤,即令不滿於舅姑,當無不滿於其所天之理,何以於其遺款如此之拒絕?若雲退讓,則正讓所不當讓。以當受者而不受,又何以處不當受者?是蔑視他人人格也。蔑視他人人格,於自己人格亦複有損。總之,此事於情理皆說不去,求公再以大義諭之。此款即請公以令嬡名存放,並將存據交令媛。如一時不易理諭,則暫請代其保存。”
直到此時,羅振玉才收下此款,回信說:“擬以二千元貯蓄為嗣子來日長大婚學費,餘千元別有處置之方法,以心安理得為歸,不負公所托也。”
雖然如此,二人的心結一直未能打開。1925年8月上旬羅振玉六十大壽的時候,王國維還專程到天津祝壽並寫詩賀之,詩尾有“百年知遇君無負,慚愧同為侍從臣”句。不料,剛剛不過一年光景,二人關係竟發生如此巨變。此事無疑在王國維心中留下巨大的陰影。
赴津為清廢帝祝壽
1927年,王國維51歲。清朝滅亡已15年之多,五四運動也已過去8年。世事變幻,使清華園內的人文景觀也為之大變。人們的思想觀念變了,衣服穿著也隨之而變。惟有兩人,以其最獨特的方式固守著自己原有的信仰。他們留著辮子,毫無顧忌地行走於大庭廣眾之下。學生們因景仰他們的人品,沒有人強迫他們剪去腦後那帶有特定含義的辮子。這二人,一為梁啟超,另一位就是王國維。
在王東明的記憶中,父親“每天早晨漱洗完畢,母親就替他梳頭,有次母親事情忙了,或有什麽事煩心,就嘀咕他說:人家的辮子全都剪了,你留著做什麽?他的回答很值得人玩味,他說,既然留了,又何必剪呢?”[9]
王國維對已滅亡的清廷也有類似的執著——既然受過清廷之恩,既然是清廷舊臣,既然已效忠於清廷,那麽,不管怎樣,不管世事如何變化,我王國維總是要效忠(或者說是愚忠)到底。
早在1924年溥儀被逼離開紫禁城的時候,王國維便整日憂患,並打算自殺。幸虧家人警覺,時刻防備,悲劇才未能上演。不久,北京大學考古學會發表《保存大宮山古跡宣言》,對清皇室破壞大宮山古跡提出批評。王國維知道後馬上衝冠而出,為清皇室辯解。他長久地處在憂患中不能自拔,甚至於聽說有人在紫禁城坤寧宮撿得古器,他也不忍往觀。
1925年,清華國學研究院籌備主任吳宓因王國維學貫中西,特親自前往,帶著十二分的誠意聘請王國維當國學院的教授。此時,溥儀早失去了皇帝的特權,躲在日本使館。王國維卻仍然以君臣之禮請示溥儀,得到溥儀的準許後,才奉“諭旨”到清華任教。
不久之後,溥儀離開北京,到天津張園做起了寓公。王國維對其仍時刻關注,時刻準備效臣子之力。
王國維對清廷的忠誠,往往又和他對羅振玉的關係糾纏在一起。
1927年2月12日,王國維又一次專程趕赴天津,為溥儀祝壽。在王國維看來,不斷發生的戰亂使溥儀的安全受到了嚴重的威脅,因此他真誠地希望溥儀能夠遷移。可是,他的忠言並不能進入溥儀的耳中,溥儀已被屑小包圍,對於王國維這樣的“忠臣”並不予重視。王國維既擔心溥儀的安危,又對自己的忠言不被代達而異常憂慮,“憤激幾泣下”。此行中,還使王國維傷心的是,他與羅振玉相遇了,二人卻未交言。
二人相遇情形雖未見諸文字記載,但完全可以想象得出:王國維試圖打開僵局,而羅振玉表現出拒人千裏之外的態度。王國維再次受到巨大的傷害。
最後的晚餐
王國維生逢亂世,1927年3月以後,世道似乎更加混亂。迷茫的天際陰雲密布,看不到一線光亮。清華園的師生們頗有同感。王國維的好友吳宓在日記中屢有記載。本年4月3日記:“近頃人心頗皇皇,宓決擬於政局改變、黨軍得京師、清華解散之後,宓不再為教員,亦不從事他業。而但隱居京城,以作文售稿為活,中英文並行。”[10]4月30日記:“陳寅恪於晚間來訪,談中國人之殘酷。感於李大釗等之絞死也。”5月2日記:“夕,王靜安先生來談。”[11]5月12日記:“王靜安偕陳寅恪來。”5月26日記:“上午訪寅恪晤王靜安先生。”
此時此刻,王國維與陳寅恪、吳宓往來密切,所談者主要為動蕩之局勢:既有北方奉軍張作霖殘害李大釗等人之暴行,也有南方國民黨“四一二”之大肆濫殺。他們對蔣介石、馮玉祥、國民黨、共產黨等各種情況並不了解,所聽到的卻多是沾滿血腥的消息。他們自不會對時局抱樂觀的態度,尤其是王國維。
四五月間,北伐的國民黨軍隊攻下徐州,馮玉祥引兵出潼關,敗奉軍於河南,直魯危急,北京城內一片恐慌。接著,又有消息傳來,兩湖學者葉德輝、王葆心被殺。尤其是王葆心,雖為鄉裏德高望重之老先生,隻因通信中有“此間是地獄”一語,即被拽出,遭受極端侮辱,終致於死。王葆心是心懷舊文化之人,竟受如此侮辱。王國維自忖自己為清廷遺臣,北伐軍到京,不知還要遭受多少侮辱,他豈能不驚。
北平《世界日報》晚刊上發表《戲擬黨軍到北京所捕之人》,王國維大名赫然列於紙上。
在《王國維年譜》及知情人的回憶中,這段時間,王國維仍專心致力於學問,這是他人生的最大樂趣。
4月下旬,王國維意外地抽出時間,攜家人一起遊覽西山。這種情形在以往是非常少的。
一天,王國維從梁啟超處返回,對夫人說:“梁啟超約我赴日暫避,尚未作考慮。”[13]
5月底,王國維為學生謝國禎書扇七律四首。四首中,有兩首為時人陳寶琛(也是溥儀的老師)所作落花詩。詩曰:
倚天照海倏成空,
脆薄元知不耐風。
忍見化萍隨柳絮,
倘因集蓼毖桃蟲。
到頭蝶夢誰真覺,
刺耳鵑聲恐未終。
苦學挈皋事澆灌,
綠陰涕尺種花翁。
北勝南強較去留,
淚波直往海東頭。
槐柯夢短殊多事,
花檻春移不自由。
從此路迷漁父棹,
可無人墜石家樓。
故林好在煩珍護,
莫再飄搖斷送休。
除為門生題寫陳寶琛落花詩外,王國維自己也寫過不少落花詩,無不隱藏殉身之誌。茲錄六首於下:
落 花
春歸莫怪懶開門,
及至開門綠滿園。
漁楫再尋非舊路,
酒家難問是空村。
悲歌夜帳虞兮淚,
醉侮煙江白也魂。
委地於今卻惆悵,
早無人立厭風幡。
芳華別我漫匆匆,
已信難留留亦空。
萬物死生寧離土,
一場恩怨本同風。
株連曉樹成愁綠,
波及煙江有倖紅。
漠漠香魂無點斷,
數聲啼鳥夕陽中。
陣陣紛飛看不真,
霎時芳樹減精神。
黃金莫鑄長生蒂,
紅淚空啼短命春。
草上苟存流寓逝,
陌頭終化冶遊塵。
大家準備明年酒,
慚愧重看是老人。
擾擾紛紛縱複橫,
那堪薄薄更輕輕。
沾泥寥老無狂相,
留物坡翁有過名。
送雨送春長壽寺,
飛來飛去洛陽城。
莫將風雨埋怨殺,
造化從來要忌盈。
花雨紛然落處晴,
飄紅泊紫莫聊生。
美人無遠無家別,
逐客春深盡旅行。
去是何因趁忙蝶,
問難如說假啼鶯。
悶思遣拔容酣憂,
短夢茫茫又不明。
十分顏色盡堪誇,
隻隸風情不戀憂。
慣把無常玩成敗,
別因容易惜繁華。
兩姬先隕傷吳隊,
千豔叢埋怨漢斜。
清遣一支間柱枝,
小池新錦看跳蛙。
5月30日,滿清遺臣金梁來清華拜訪王國維。二人私交甚篤,王國維向金梁吐露了心聲。金梁回憶當時的情景時寫道:“公平居靜默,是日憂憤異常時,既以世變日亟,事不可為,又念津園可慮,切陳左右請遷移竟不為代達,憤激幾泣下。餘轉慰之,談次忽及頤和園,謂今日幹淨土唯此一灣水耳。蓋死誌已決於三日前矣。……”[16]
6月1日,清華國學研究院第二班畢業。中午研究院舉辦師生敘別會。餐前聚坐,王國維與眾人談蒙古史料,交談甚暢。其雍容淡雅之態,給學生們留下很深的印象。然而,正餐開始後,到處都是歡聲笑語,惟王國維所在之席寂然無聲。不知是否受王國維一時情緒之影響。席間,梁啟超忽然起立致辭,曆數同學成績之優越,並說:“吾院苟繼續努力,必成國學重鎮無疑。”眾人均認真諦聽。王國維也點頭不語。餐後,互致告別,王國維並無異樣。接著,王國維拜訪陳寅恪。返回校西院十八號私第後,學生姚名達等人來訪。王國維與之交談達一小時,“懇懇切切,博問而精答”。到晚餐時分,學生們告別,王國維送至庭中。
晚上,同學戴家祥與謝國楨謁王國維,問陰陽五行說之起源,並論日人某研究幹支之得失。交談甚歡。然話題涉及時局後,王國維神色黯然,似有避亂移居之意。
王國維自殺日
熟悉王國維的人知道,王國維雖然表麵上看起來不苟言笑,不喜歡聊天,其內心卻有濃厚的情感。梁啟超即說:“王先生的性格很複雜而且可以說很矛盾,他的頭腦很冷靜,脾氣很和平,情感很濃厚,這是可從他的著述、談話和文學作品看出來的。隻因有此三種矛盾的性格合並在一起,所以結果可以至於自殺。他對於社會,因為有冷靜的頭腦所以能看得很清楚;有和平的脾氣,所以不能取激烈的反抗;有濃厚的情感,所以常常發生莫名的悲憤。積日既久,隻有自殺之一途。”
1927年6月2日,王國維自殺日。
這天早上一切如常,王國維按固有的習慣,早起盥洗完畢,照舊由夫人為其梳理辮子,接著便到飯廳用餐。子女們雖沒有上學,但必須與父母親同進早點,這也是老規矩。王國維早餐後必至書房小坐,然後便到公事房辦公。如有東西須帶至公事房,總是叫老家人馮友跟隨送去。這一天,王國維是獨自一人去的。
臨走前,他將事先寫好的遺書放入衣服袋子裏。看看已經頂到屋梁的線裝書,那是他的心血與寄托所在,他沒有別的愛好,所發工資大多買了書籍。如今,他要與這些無聲的朋友們告別。他當然已為書籍們安排好後路,在遺書中寫明由陳寅恪、吳宓二人處理。
他出家門的時候,沒有任何異常的舉動。家人們根本不會想到,這一家之主竟要走上絕路。
早上8點,王國維步行至研究院公事室。隔一會兒,王國維將院中聽差叫來,讓他到自己的私第取學生們的成績稿本,並與研究院辦公處侯厚培共談下學期招生事。9點鍾,王國維向侯厚培借錢,欲借洋二元。侯厚培身上沒有現洋,便取出一張五元紙幣,遞給王國維。
王國維走出辦公室,來到校門口,雇了“校中掛號第三十五”的一輛洋車,命車夫拉往頤和園。頤和園在清華園之西,距離不遠,很快就到了。王國維下車,給車夫五毫洋錢,讓他在園外等候。接著,王國維購票入頤和園,來到昆明湖畔,先在岸邊石舫前久立。
昆明湖水在風中蕩漾,王國維的內心則波濤洶湧。他正在進行生與死的最後抉擇。
很久,很久,他長出一口氣。轉而來到魚藻軒。
是日遊人眾多,但無人注意到王國維。
“魚藻軒”的名稱是有來由的。詩曰:“魚在在藻,有頒其首。王在在鎬,豈樂飲酒。”憂王居之不安也。逸詩曰:“魚在在藻,厥誌在餌,鮮民之生矣,不如死之久矣。”王國維選在此處自殺,自有其深意。
據園丁說:“先生約上午十點鍾左右進園,初在石舫前兀坐之久,複步入魚藻軒,吸紙煙。旋即聞投湖聲,及得救,其間不及二分鍾,而氣已厭。死時裏衣猶未濕也。”
此處湖水雖淺,但底部皆為汙泥,王國維以年老之軀,懷必死之誌,入水後頭先觸底,以致口鼻迅速被泥土塞滿,氣息停止。園丁將王國維救起後,不知道應馬上實施人工呼吸等急救法,以致貽誤而死。
與王國維一起到頤和園的車夫並不知道園中已發生這樣的事。他按照王國維的吩咐,一直在園外門口等候。下午三點鍾之後,頤和園就要關門了,王國維仍然沒有出來。門前的洋車大多已經離開。守門人看到這位車夫,問:“這個時候了,為什麽還不離開?”車夫告以實情,答:“尚有一老先生在園內,所以不敢離開。”守門人便詢問老先生的年貌舉止,等聽明白後,告訴車夫:“此人現已投湖死。”[19]接著領車夫入園核實。果然是王國維。
車夫馬上返回清華園,將消息告訴校方。學校趕緊派人轉告王國維的家人。王國維家人正奇怪王國維沒在家吃午飯。有人報來死訊,家人無不驚駭。
王國維的兒子王貞明心急如火,乘車馳往頤和園。在魚藻軒中見到王國維的屍體,痛哭不已。
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的師生們聽到王國維自沉的消息,無不震驚。治喪委員會迅速成立,師生們為失去這樣的好老師好同事而痛心不已。王國維被隆重地安葬了。師生們為表示對王國維的尊崇,在陳寅恪、吳宓二人的帶領下,行跪拜禮。
王國維之死,也在整個中國學術界乃至世界學術界掀起了波瀾。他的死令人痛心,也令人迷惑。人們在他的衣袋裏發現遺書,封麵書寫:“送西院十八號王貞明先生收。”
遺書內容為:“五十之年,隻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我死後,當草草棺殮,即行槁葬於清華塋地。汝等不能南歸,亦可暫於城內居住。汝兄亦不必奔喪,固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門故也。書籍可托陳吳二先生處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歸。我雖無財產分文遺汝等,然苟能謹慎勤儉,亦必不至餓死也。五月初二日,父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