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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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酌

(2010-04-10 07:12:42) 下一個

獨酌

      剛才誰的電話?方舟穿著浴袍赤著腳,用浴巾揉搓著濕漉漉的頭發,從霧氣蒸騰的浴室裏走了出來。

      白豔。史南航正在疊剛剛烘幹的衣服,頭也沒抬,簡單地回答。

      有事嗎?方舟坐到寫字台後麵的轉椅裏,挪過字紙簍,開始剪指甲。

      沒什麽事兒。

      聽出史南航語音中的猶豫,方舟警覺地抬起頭,上下打量著史南航:說吧,到底什麽事?你可瞞不了我。

      我有什麽可瞞你的?白豔說我們班的幾個同學明天晚上聚會,我說我有事兒不去了。

      不是春節剛剛聚過了嗎,還不到一個月,怎麽又聚?肯定是有什麽事兒,不是你又有同學來美國了吧?方舟語氣平淡,似乎是漫不經心地發問。

      史南航停下手裏的活兒,略微有些驚訝:肖劍來美國開會,順路過來看看大家。

      他們公司總部在洛杉磯,開會在北卡,怎麽會和我們這裏順路?完全是專程來這裏。說看大家不過是借口,看你才是目的。方舟低著頭,邊專心致誌地修剪指甲,邊慢條斯理地說出這番讓史南航瞠目結舌的話。

      史南航動了一下嘴想說什麽,終於還是忍住了,又繼續疊堆在床上的衣服。方舟等了一陣,見自己的話竟沒有得到史南航的任何回應,仍在若無其事的收衣服。史南航在很多事上以沉默相對,比和方舟爭吵更讓方舟著惱,因為他始終就沒搞清楚過這沉默的意味。

      方舟終於忍不住開口了:真無恥,這麽多年了,還不死心,竟然追到美國來了。

      美國又不是你的,你來得,別人就來不得?真是!

      那你怎麽不去見見他呀?人家萬裏迢迢繞了半個地球專程來看你,你怎麽能辜負人家對你的一片癡情呢?托辭不去真不夠意思。

      方舟酸溜溜的話,史南航很是反感,於是賭氣說:別這麽無聊好不好,你既這麽大度,那我告訴白豔,我去!

      方舟地站起,的一聲將指甲刀拍在寫字台上,已然臉沉似水。我無聊?我這麽說不正是你盼望的嗎?他慢慢走到史南航麵前,雙手捧起她的臉,四目相對,方舟眼裏又出現了史南航熟悉的咄咄逼人的目光。說實話吧,剛才的電話是白豔打的嗎?他來怎麽會先通知白豔,而不是你?

      也許是離得太近的緣故,方舟原本英俊的麵龐在史南航的眼裏走了形,竟然有些猙獰。

      走開!史南航猛地推開他,起身衝進洗衣房,反手鎖了門,淚水奪眶而出。

      洗衣房裏很溫暖,彌散著洗衣液的芬芳氣味。史南航倚著門,咬緊嘴唇,用力抹去臉上的淚。史南航始終認為一個人誠實與否關乎於她的人品,方舟竟然懷疑她在說謊,這簡直是一種侮辱。也許她真的說謊,剛才的爭吵就可以避免。在告訴方舟實情時,她就預感到了剛剛上演的那一幕。

      這種病態的爭吵象個痼疾,糾纏不清,卻又難以根除。以前在國內時總會不定期發作,到了美國,隔山隔水,生活果然平靜下來,不料肖劍又到美國來了,表麵上溫馨、祥和的生活又一次顛覆、沉沒於醋海之中。

      史南航又想起外婆那串從不離手的絳紫色琥珀佛珠,她和方舟的家庭內戰就象那串珠子。小的時候她總是數不清那串珠子到底有多少粒,不過外婆就是靠撚珠計算念了多少遍經。後來她發現在大小均勻、圓潤光滑的佛珠裏混著一顆略大,而且因為上麵刻了佛像,所以不甚光滑的珠子。每逢這粒珠子被撚過,一切就重新開始,如是周而複始。她生活中的大珠就是肖劍,即便肖劍被抽象到隻剩下一個名字,也絕不會影響這場戰爭完整地重複一次。

      航航,對不起!方舟在輕輕地敲門,這也是每次必演的劇目,仿佛話劇裏謝了第一幕,上演第二幕,自然而然,不可或缺,否則就好像少了情節的故事,失去完整性。

      開門呀,航航,我不是故意的,我錯了好不好?航航!

      何必演戲呢?你的台詞我都聽煩了,會背了。你是錯了,我更是大錯特錯了。史南航哽咽了。

      航航,你聽我說,我是……”

      史南航啟動烘幹機,沒有衣服的滾筒轟隆隆地滾動起來,方舟的聲音被不容抗拒地壓了下去。     

**                            **                            **

      方舟在手術室外脫下隔離服,摘下口罩,走進醫生辦公室。他疲憊地坐進沙發裏,閉上了眼。但馬上又站了起來,走到電話旁。他想起要給史南航打個電話,因為到他來上夜班時,史南航也沒有走出洗衣房。他抓起電話,剛剛撥了一半號碼,不經意看到牆上的掛鍾,已經是夜裏兩點半了。方舟頹然坐回沙發裏,心裏充滿自責。就象史南航說的,自己總是克製不了自己,每次都是重複這樣的情節。

      結婚已經十幾年了,方舟覺得肖劍就如同一道永遠摸不掉的陰影,投射到他的婚姻裏,攪擾著他的生活。“該死的東西!”想到肖劍,方舟就情不自禁的惱火起來,恨恨地罵道,把對自己的自責全部變成了對肖劍的怨恨。他想不清楚為什麽擺脫不了肖劍,自己放棄了國內如日中天的事業,跑到美國來白手起家,重新奮鬥,雖然嘴上不承認,但是心裏知道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為了躲肖劍,為什麽這個鬼東西又跑到美國來騷擾?方舟很是疲憊,他倒了杯熱咖啡,吹了吹,輕呷一口,思緒又回到肖劍身上。其實肖劍的介入純屬自己的疏忽,當年自己實在是太幼稚、太自負了。

 

大學時代的方舟,在醫大是個傑出人才,喜歡他的女孩很多,有主動追求的,有暗示的,他都無動於衷,因為沒有人符合他心目中戀人的形象,直到認識了史南航。也許是從姨媽那裏聽到太多關於史南航的溢美之詞,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反正看到史南航,方舟立刻覺得這就是他等的女孩兒。方舟雖然很喜歡史南航,但他覺得溫柔的史南航依賴性很強。如果當初史南航對方舟也表現出她對其他男孩的那份高傲,也許方舟就不會給自己製訂那個自以為高明的蠢策略。

當時學校裏雖然沒有明文規定大學生不許談戀愛,但是學校強調學生應該把精力放在學習上。方舟除了很會給老師“把脈”外,他也真心覺得作為黨員、係學生會主席,應該在醫大樹立一個好榜樣,絕不能違背學校和老師的意願。而且他知道學校會在分配時對那些在校談戀愛的學生進行懲罰,比如故意將情侶遠遠分開,棒打鴛鴦,讓他們難成眷屬。所以方舟早就下決心不在大學裏談戀愛。

和史南航的接觸中,方舟可以清楚地看到對方眼中充滿了對自己的愛慕與欽佩,他認為如果現在就向史南航表明愛意,史南航一定會小鳥依人般的和自己粘在一起,想拉開距離都難。所以他克製自己的感情,絕不向史南航流露出自己的心跡。但他也不想別人有機會介入他和史南航之間,畢竟史南航的魅力是不容忽視的。於是方舟無論多忙,周一都會去接史南航,周六護送她回家,風雨無阻。他處心積慮地這麽做,或多或少地暗示給同學們他和史南航關係不一般,也是希望讓史南航知道,她對他來講是特殊的,因為沒有第二個女孩兒有這種殊榮能和他同行。可是他刻意與史南航保持距離,絕沒有其他情侶間的親昵舉動,他想讓老師覺得他們的同行是很單純的事。自己已經五年級了,還有不到一年就要畢業分配了,一定要堅持到畢業。方舟不想毀了他和史南航的前程,不過他倒不介意雙方家長認為他們是在談戀愛。

方舟以為他的方式很奏效,因為一個學期下來,史南航總是乖乖地與他同行,眼裏始終有著少女的期盼,這讓他很放心。雖然方舟有時也會為自己的矜持而內疚,比如每次看著史南航費力地從車叢裏往外搬她那落滿灰塵的自行車,他都會為自己的袖手旁觀而羞愧。因為看到別的女同學這麽做的時候,他都會伸出援手,表現一下自己的紳士風度,況且當時男孩子幫自己喜歡的女孩兒擦車在學校裏是很盛行的。可是對史南航卻不能有任何舉動,每次他都隻能咬咬牙,假裝沒看見,心裏提醒著自己要保持“晚節”,還有不到一學期就畢業了。正當方舟覺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時,不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周六,方舟象平時一樣等候在女生樓下,史南航從宿舍走出來,並沒有如以往一樣去取車,而是徑直走到他麵前,說:“方舟,你今天自己回家吧,我晚上有事兒。”

方舟本想問是什麽事,卻發現自己並沒有立場問這個問題,隻好“噢”了一聲,騎車走了。

這個突發狀況是方舟始料不及的,他頓時沒了主張。“南航會有什麽事?”這個問題縈繞在方舟腦子裏,揮之不去。他騎車沒走多遠就停了下來,心裏七上八下的。難道南航會有約會?他走進係學生會辦公室,從辦公室的窗子,正好可以看到女生樓大門。

晚上六點左右,方舟看到史南航也住在本市的好朋友白豔,拿著飯盆兒去了飯廳。看到白豔也在,方舟心裏寬慰了些。也許南航他們宿舍有活動,說不定是誰的生日。正想著,他看到史南航走出來取車,方舟的心又緊縮起來。他慌忙鎖上辦公室,衝下樓,正看到史南航騎車過去,方舟馬上取了車,追了上去。

校門口,史南航停了下來,和個男孩打了個招呼,然後兩人並肩而行,出了校門。方舟追近些方才看清,和史南航同行的人是她的同班同學肖劍。

方舟心裏一沉,自己不該忽略他。肖劍是醫大公認的美男子。肖劍的母親是新疆維吾爾族人,父親來自山東,是新疆建設兵團的知青,所以他是維漢混血兒。肖劍繼承了母親美麗而深陷的雙眼,挺直的鼻子,濃密而蜷曲的黑發,又有著父親北方大漢的體格。因為長相酷似費翔,同學們都昵稱他為“小費翔”。他的美贏得很多女孩子的青睞;此外他來自民風古樸之鄉,為人慷慨、豪爽,在男同學中也有很高的聲望。肖劍是排球隊的特招生,可是他除了打排球,還踢足球、打籃球,體育運動樣樣出色,隻是學習成績總是在班上掃尾。方舟也曾經試探過史南航對肖劍的態度,她好像對他不屑一顧,因為史南航一向瞧不起學習不好的男孩子。可是女孩子都虛榮,自己對史南航不熱情,如果肖劍花力氣去追她,難保南航不動心。

方舟越想越後怕,他緊隨在史南航他們身後。肖劍和史南航來到“錦園飯店”,存了車,雙雙走進去,選了一處靠角落的雙人雅座坐了。方舟隔著窗,看得真切,卻聽不到他們說什麽,隻是看到肖劍滔滔不絕的說,史南航不住地笑。忽然方舟看到史南航將雙手平伸出去,肖劍托在手裏,仔細的端詳著;史南航笑眯眯的看著肖劍。

方舟看不下去了,他感到有與史南航失之交臂的危險。此時方舟才意識到史南航對他有多重要。他不能允許自己有這麽多得天獨厚的條件,卻讓別人輕而易舉地把南航搶走。那一瞬,方舟想不到他的前程、他的形象,唯一的念頭就是把史南航奪回來。

方舟不知怎麽回的家,徹夜未眠。他仔細回憶史南航的表現,覺得近來她的眼神裏好像是敬多於愛,也不知她和肖劍的感情到了什麽地步。他懷疑自己是否將感情掩藏得太深,以至於史南航根本感覺不到他的愛。終於熬到天亮,他一早就起來趕到學校,直奔肖劍的宿舍。

星期天,住在本市的學生大都回家了,留下的都是外地學生,宿舍樓裏比往日冷清了許多。方舟知道,肖劍是他們宿舍裏唯一的外地人,所以他連門都沒敲,破門而入。

“肖劍,我警告你,史南航是我的女朋友,你最好離她遠點兒,別騷擾她。”方舟站在門口,對躺在床上看武俠小說的肖劍厲聲說。

肖劍隻在方舟進門時瞟了他一眼,然後繼續看小說,對方舟說的話,沒有一點兒反應,仿佛沒聽見。

肖劍的態度激怒了方舟,他衝上去搶過肖劍手裏的書,扔到床上。“我跟你說話呢,聽到沒有?”

肖劍慢慢地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女朋友?告訴你,別說隻是女朋友,就是未婚妻,隻要沒結婚,我就有追求的權力!再說了,就是結了婚不還可以離嗎!你警告我?憑什麽?以為我怕你?你當你是誰呀?”

“你怎麽這麽無賴呢?我憑什麽?我是她男朋友!”方舟忘了要保持風度,憤怒的叫著。

“哥們兒,這不是無賴,這是競爭!”肖劍笑眯眯的湊近方舟,用手拍了拍方舟的肩膀。

方舟厭惡地甩開肖劍,怒道:“什麽競爭,就憑你也配?”

“我配不配,你說了不算,史南航是不是你的女朋友,你說了也不算,而且我對此深表懷疑!你牽過她的手嗎?你吻過她嗎?”肖劍鄙夷的神色、挑釁的語氣,立刻讓他聯想起昨天晚上看到肖劍和史南航共進晚餐時的情景。難道肖劍在暗示什麽?方舟覺得肖劍是在侮辱他。

“下流!”方舟覺得全身的血往頭上湧,他失去了往日的修養,揮拳朝肖劍打去。

肖劍以更為淩厲的手法抓住了方舟的手腕,反擰過去,方舟不得不反轉身,腰也被迫彎下了。肖劍顯然很得意,“要鬥心眼兒,我也許不是你的對手,可是動武你還嫩點兒。”說著,肖劍的膝蓋猛地撞向方舟的屁股,同時放開了擰著方舟胳膊的手,隨著一聲“滾!”,方舟踉蹌著衝向前,沒能刹住腳,一頭撞到門旁邊的牆上。

方舟頓覺眼前金星飛舞,他扶著牆站穩,才發現門外聚集了很多看熱鬧的外地同學。因為他們和肖劍一樣,周末不能回家,所以經常聚在一起玩,和肖劍關係都不錯。看到方舟的狼狽相,頓時哄聲四起,令方舟惱羞成怒。他本能地回轉身,要衝回去再和肖劍理論。但這想法隻是一瞬間,他立刻改變了主意。肖劍顯然是不講道理的,若再動手,正如肖劍所說,自己不是他的對手。他用手按住火辣辣疼痛的額頭,象是按住了衝冠的怒氣,方舟冷靜下來,轉身向自己的宿舍走去。

他仿佛看見肖劍得意忘形的樣子,聽到背後的人們指指點點地嘲笑聲。“就這樣敗下陣了嗎?”方舟邊走邊想。肖劍說的沒錯,史南航做誰的女朋友,他和肖劍說了都不算,決定權在史南航手中。方舟心裏非常懊悔,為什麽早沒想清楚這一點,以至於跑到肖劍這兒來自取其辱、浪費時間。方舟暗暗對自己說:“我方舟想要的,就一定會得到!”

 

“嘟嘟, 嘟嘟”方舟的傳呼機響了起來,把他拉回到現實中來。方舟用雙手抹了一把臉,從沙發上一躍而起,衝出辦公室。這個月方舟在醫院的急救中心值夜班,急救中心的夜裏總是很忙,他顧不得再想肖劍。工作的時候全神貫注是他一貫的作風,也是醫生的職業道德,畢竟醫生麵對的是病人,人命關天,來不得一絲馬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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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南航躺在床上,輾轉難眠。方舟為什麽對肖劍如此嫉恨呢?史南航曾經問過方舟多少次,他從沒有說過是為什麽,可是方舟就是恨肖劍,這令史南航百思不得其解。方舟跟肖劍沒有什麽接觸,而自己和肖劍單獨相處也不過是一起吃了次晚餐,連普通朋友都算不上,況且肖劍從來就沒明確表示過他愛自己,或許和肖劍出去的那次晚餐在校園裏傳的極其不堪?所謂所有鈍器中,舌最利,一點不假。也不知當時謠言是怎麽傳的,以至於方舟一聽到肖劍的名字,氣就不打一處來。唉,人言可畏呀!

當初史南航也曾向方舟表白過,她告訴方舟在她眼裏,肖劍徒有其表,腹無經綸,和方舟是不能相提並論的。不料方舟冷笑一聲道:“你還是拿他和我比較過呀!”做夫妻都十幾年了,方舟把自己從沒愛過的肖劍當成假想敵時時防範,與自己長期作戰,值嗎?方舟為什麽就這麽不信任自己?信任是婚姻的基礎,沒有基礎的婚姻還牢固嗎?還值得珍惜嗎?史南航翻了個身,腦子裏亂亂的,她不願再想了,把臉埋在枕頭裏,睡了。

 

史南航大二的時候,是班上的生活委員,每個月全班三十人的糧票都由史南航領取,然後發給大家。那天中午,史南航領了糧票,放在自己的錢包裏,就和白豔一起買飯。吃到一半時,白豔說:“還有五分鍾,“聽眾點播的音樂節目”就開始了,我們回宿舍去吃吧。噢,對了,我還要取一封掛號信,你幫我把飯帶回去行嗎?”

“聽眾點播的音樂節目”是史南航和白豔每天中午必聽的,那天因為排隊領糧票,耽誤了不少時間。史南航說:“去吧,快點兒,馬上就開始了。”白豔拔腿就跑,史南航收拾了飯盆兒,把白豔的飯盆兒摞上,匆匆趕回宿舍,裝著全班同學糧票的錢包就忘在了飯廳桌子上。

回到宿舍,史南航調好了波段,白豔也回來了,兩人正邊吃邊聽,有人敲門,告訴白豔樓下有人找。白豔嘟囔著:“誰這麽不開眼,這時候找我!”

史南航從窗子望出去,見是同班同學陳一凡正在女生樓下,對著宿舍窗子引頸張望,就笑著說:“是凡夫俗子。”白豔一臉不情願的下樓了。

很快白豔又‘咚咚咚’地跑了回來,手裏舉著史南航的錢包:“小姐,看看這是什麽?”

史南航看到錢包,嚇壞了。當時糧票是依照國家規定,按定量配給的,每人每月就二、三十斤,想多要一斤都沒有。全班同學下個月的口糧都在自己的錢包裏,錢丟了不要緊,可同學們的糧票要是丟了,可就不得了了。史南航慌忙打開,見全班的糧票還在,才舒了口氣。“哎呦我的媽呀,嚇死我了!陳一凡撿到的?我可得好好謝謝他,如果丟了,我賠都賠不起。”

白豔笑道:“那你打算怎麽謝他?”

史南航說:“你說吧,請你們倆看電影、吃飯都行。”

“為什麽請我們倆?我豈不是無功受祿?”

“別裝蒜了,你當我不知道,如果嫌我是燈泡,你們倆去,回來憑票報銷也行。”

“那我就去問問他,看他怎麽說,你不會反悔吧?”

“瞧你說的,陳一凡可是立了大功,謝他是應該的,我還不至於這麽小氣。”

“那就一言為定!”白豔伸出手,小指打了個勾勾。

史南航也用小指勾住白豔的手:“一言為定!”

 

晚上下了晚自習,史南航已經上了床,白豔湊了過來,悄聲說:“我告訴陳一凡,說你要謝拾金不昧的人,請看電影或吃飯。可是陳一凡說,撿到錢包的人是肖劍,要請就請他。”

“我可沒說請他!”

“你不是說撿到錢包的人立了大功,你要謝的嗎?”

“我以為是陳一凡呢,怎麽會是他?”

“肖劍和陳一凡有什麽區別?不都是咱班同學?肖劍有什麽特殊嗎?不就比陳一凡英俊些,你可以請陳一凡,為什麽不可以請肖劍?”

“肖劍是大眾情人,大家都盯著他,和他一起出去,轉天醫大就會滿城風雨。”

“那方舟不是更招眼,你還不是每周都和他同來同往,也沒滿城風雨呀!噢,我知道了,你是怕方舟吃醋吧!”

史南航瞪了白豔一眼:“這裏有方舟什麽事?他是我什麽人啊?吃得哪門子醋?”

“就是,方舟又不是你男朋友,他管得著嗎!何況你不過是和同學出去吃飯,看電影,有什麽不可以呢?”

“那你和陳一凡一起去行不行?”史南航近於懇求了。

“得了,我可不想沾肖劍的光,恕不奉陪了。陳一凡和肖劍是好朋友,要去讓他去好了。”白豔退回到她自己的床上。

史南航隻好起來,走到白豔的床旁,輕聲說:“那就隻請吃飯吧,我可不想和他們一塊兒看電影。你告訴他們好嗎?”

“什麽時候?”白豔問。

“就這個周六吧。”史南航起身上了自己的床。

 

第二天病理課結束時,史南航走到肖劍和陳一凡麵前道了謝。史南航很少和男孩子主動打招呼,所以還沒說話,臉就紅了,肖劍也有些拘謹。陳一凡說:“白豔告訴我,你周六要請我們倆吃飯,真是不巧,我有事兒,不過錢包是肖劍撿到的,你請他就行了。肖劍說你懶得搭理他,非讓我把錢包給你送去,我充其量隻是跑跑腿,你說了這聲‘謝’就夠了。”

陳一凡的一番話說得史南航更不好意思了,她看著肖劍問:“肖劍,我哪有不搭理你?”

肖劍尚未開口,陳一凡就搶著說:“我就說嘛,這是你對史南航同學的誤解,人家還要請你吃飯呢!”

史南航本想說陳一凡有事,吃飯就改日,可是陳一凡左一句、右一句的,說得史南航無法再說什麽了,隻好對肖劍說:“那我星期六請你吃飯!”

肖劍忙說:“其實……”陳一凡衝上前,拽了肖劍就走,邊走邊說:“好,就這麽定了!”

史南航抱著書往宿舍走,邊走邊想,難怪肖劍會說自己不愛搭理他,確實,除了公事,史南航幾乎沒和肖劍說過話。不和他說話,並不是真的討厭他,而是覺得跟肖劍是兩個世界的人。史南航在班上學習總是名列前茅,肖劍則總是墊底。肖劍不念書是有名的,平常大家看書的時候,他總是在和不同的人玩,作業都是抄人家的,據說等到考試前夕,熬個通宵,把從來不摸的教材看一遍,第二天上考場,混個及格就萬事大吉了,有時候蒙好了,還能拿個八、九十分。

此外他上課時,總是找機會出洋相,老師說話時,他接個下茬,把全班逗樂了,他就極為得意。比如上課時老師問:“鴨子對什麽最敏感?”肖劍接口說道:“對烤爐最敏感。”

有時候肖劍還會在很嚴肅的場合大放厥詞,給老師下不來台。一次在年級會上,校團委書記主持會議,討論大學生談戀愛的利弊,讓大家把自己的意見寫下來,並署名。團委書記看了調查表很滿意,因為大家都知道學校對校園戀情持反對態度,所以在調查表中大家都論述在學校談戀愛的弊端。書記拿出一份調查,看了看,笑道:“有個同學立意不錯,隻是將李商隱的名句寫錯了。原本應該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可惜寫成了“心有餘悸一點通”。

大家哄笑起來,肖劍慢悠悠地站起,問道:“有什麽可笑的?如果曾經被什麽東西或什麽事嚇到,你以後不用明白告訴他,隻稍微一點撥,他自會明白,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不就是“心有餘悸一點通”嗎?再說了,我哪懂什麽名句,更不會引用。如果書記想改成“心有靈犀一點通”,那整個立場就改變了,難不成書記支持大學生談戀愛?”肖劍的“慷慨陳詞”,說得書記無言以對,卻贏得座下一片掌聲和叫好聲。史南航從沒見過這麽搗蛋的男孩,也總是會被他逗樂,但心裏總覺得肖劍有些嘩眾取寵,並不欣賞他。也許自己的成見都表現出來啦?要不肖劍怎麽會說自己不愛搭理他呢?

 

那個周六史南航和肖劍約好在學校門口碰麵,然後一起出去吃飯。肖劍生長在新疆,說起那裏的風物人情,如數家珍。所以從在校門口見麵開始,在“錦園飯店”就餐,到晚上送史南航回到宿舍,一直都是肖劍在不停的說。新疆離史南航的生活實在是太遙遠了,偶爾肖劍提到天山、伊犁這些新疆的地名兒,史南航都會覺得像童話故事裏的城堡一樣,有著神奇的吸引力。所有肖劍經曆的事,對她來講都是新奇的。肖劍除了講他自己,還講他的家人,尤其說到撫養他長大的外婆,更讓史南航神往了。肖劍說他外婆被當地人稱為神婆,因為她和吉普賽人一樣,很會看手相算命,可以說出人的前生、今世和來生,在他們家鄉很有名氣。

史南航說:“可惜離得太遠了,要不可以讓老人家幫我看看手相。”肖劍立刻說:“那你不是舍近求遠嗎?放著現成的大師不求。”

史南航笑了,說:“你會嗎?給人看手相的不都是女的嗎?”

“那可不一定,我們家就我一個孩子,人家不都說,祖傳秘集、秘方什麽的,都是傳男不傳女,我外婆的絕技不想失傳,就隻能靠我了。要不要我給你看看?看看你的前生和轉世。”

史南航半信半疑,伸手讓他看。肖劍雙手托著史南航的手,煞有介事地胡鄒一氣。史南航笑著看他耍寶,忽然意識到:“你說的都是前生轉世的事,我怎麽知道對不對,你還是說點兒今生今世的事吧。”

肖劍雙手攤開,聳了聳肩:“真是太可惜了,這部份最難學,我沒學會,無可奉告!”

肖劍的幽默和滑稽發揮到了極致,逗得史南航笑了一晚上,真的很開心。

吃完飯結賬時,肖劍一定要付,史南航急了,說:“跟你出來吃飯完全是為了感謝你,如果你出錢,那還有什麽意義?你再搶我就生氣了。

“哪兒有這回事?敲你請客你就真出錢,不也太實在了?還沒聽說跟女孩子出來吃飯,讓女的掏錢的,我還是男子漢嗎?你太不給我麵子了,這要是傳出去,我在醫大還抬得起頭嗎?這可是尊嚴問題。”肖劍也急了。

“那我不管,這是早就說好了的。反正我們出來吃飯除了陳一凡和白豔沒人知道,我們倆誰付錢隻有你知我知,我發誓不說,醫大的同學們怎麽可能知道呢?你的尊嚴丟不了。”

肖劍見史南航執意不肯,隻好讓步,說:“那我們說好,隻此一次,下不為例,以後再出來吃飯,由我付錢。”史南航見他讓步,忙著把錢付了,嘴上敷衍著說:“好好好”,心想哪兒還有什麽‘以後’呢。

從飯店出來,肖劍要送史南航回家,史南航看了看表說:“太晚了,我的東西也沒帶,不回家了,還是回學校吧。”

那個星期天,史南航本不想再折騰回家,但想到周一方舟會去接自己,就又趕了回去。不料,周一方舟並沒有如往日一樣到家裏接她,為了等方舟,史南航第一堂課都遲到了。

 

周五晚上,宿舍裏的同學們都去上自習了,史南航獨自一人躺在床上捧著書,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她覺得這一周過得真慢,總是有些心神不寧,不知為什麽,學校的氣氛仿佛也有些異樣。上大學快一年了,方舟總是按時接送,這個周一方舟沒到,不知是不是因為周六自己沒有和他一起回家,生氣了?他該不至於這麽小心眼吧!“明天又是星期六了,方舟會來接我嗎?”史南航暗自思忖著。

一周沒見到方舟,讓史南航有些六神無主。方舟在附屬醫院實習,平時不回醫大,史南航是知道的。但是史南航在以前方舟出沒過的場所,還是會下意識地四下張望,希望方舟能夠在人群中閃現。即便象以往一樣,隻是遠遠的衝她微笑著點點頭,她也就滿足了。可是四下張望的結果,卻是看到有人對她指指點點,或是交頭接耳。史南航去圖書館,就是腳步再輕,也會招致別人抬起頭看她,讓她手足無措。所以今天她決定不再去圖書館了。

快熄燈了,宿舍的同學們陸陸續續地回來了。白豔一進宿舍,立刻神秘兮兮地爬到史南航的床上,悄悄的說:“南航,你今天沒出去自習,有好幾個人問我,你是不是在和肖劍談戀愛,看來你們倆出去的事傳出去了。”

“我們倆出去隻有你和陳一凡知道,如果你們不說,誰會知道呢?”

“我對天發誓,不是我說的。陳一凡也沒有這麽婆婆媽媽,應該不是他。肖劍可就難保了,你沒見他成天到哪兒都唱,一副喜出望外的樣子。”說著,白豔從兜裏掏出一張紙條遞給史南航:“這不,又有密信送到。”白豔衝史南航擠擠眼。

史南航把紙條攤開,她和白豔之間是沒有秘密的。“完了,肖劍是墜入情網了,他請你吃飯去不去呢?”

“你別胡說,你沒看他寫的是‘回請’我?我上次說得明明白白,就是為了謝他,哪有什麽情網?他這個大眾情人就這麽容易落網?”

“那也沒準兒,你沒聽過‘情有獨鍾’這個詞?肖劍是大眾情人不假,可也許隻鍾情於你呢?”

“那就是他自作多情!”

“也許吧,不過除了咱們四個人知道你為什麽請肖劍吃飯,別人怎麽會知道?說不定還以為你追他呢!”白豔打趣道。

“去你的!你把紙條還給他,這麽請來請去的還有完嗎?”史南航把紙條還給白豔,忽然想起肖劍說自己懶得搭理他,就又補充說:“你就說我周六已經有安排了。”

白豔把紙條折好,放回兜裏說:“都快成了你們倆的郵差啦,我可要收郵費了!”

“你這是信件錯投,我可沒有拿你當郵差,討郵費也找不著我!”

“什麽錯投?你難道不是史南航?說這話真沒良心。得,這個你自己退回去吧,我不管了。”白豔又把紙條掏了出來。

“別別別,白豔,你不是要郵費嗎,明天你就讓肖劍請你吃飯!”

“哼,你就這麽小瞧我,以為本小姐沒人請啊?告訴你明天我也有約會。”

“跟誰約會呀?是王公貴族還是凡夫俗子?”因為當時有個叫王公博的高班同學和陳一凡都在追白豔,史南航就給了他們每人一個封號。

“那你就管不著了,還許是個武林俠客呢!”白豔說完,自己就忍不住笑了,史南航也笑出了聲。

 

周六的大課結束了,史南航和白豔並肩往宿舍走,心裏抱懷著期望,聽到有人叫她,順著聲音望去,果然就看到方舟如以往一樣等在宿舍樓下。史南航說周六有事不過是搪塞肖劍的借口,可是方舟的出現倒使這個借口成了事實。

白豔衝史南航做了個鬼臉,獨自回宿舍了。史南航走到方舟跟前,發現方舟變了發型,他的頭發原本是整齊的往後梳,露出寬寬、亮亮的額頭,如今額頭卻被濃密的劉海兒蓋住,看上去小了好幾歲。

“你的頭……”史南航本來想說他的頭發,方舟下意識地去撫額頭,就露出了遮蓋在劉海兒下的黑紫色的包。

“怎麽回事兒?”南航關切地問。

“沒事兒,不小心碰的,都快好了。”見史南航的眼裏滿是關切,方舟頗為欣慰。

“讓我看看!”方舟將劉海兒撩起,露出那個如色譜一樣一層層淡開、外黃內紫的包。

“這是什麽時候碰的?傷得這麽厲害,還疼不疼?”史南航心裏有種緊縮的感覺,她知道這是明知故問,這麽大的包,怎麽可能不疼?

“上周日磕的,剛開始挺疼,現在好多了,隻是偶爾會頭暈。”

“你沒去看看醫生,好好檢查一下,要不要緊呀?”

“你忘了,我就是醫生,沒這麽嚴重,你不也是醫生?有你同行,萬一有事兒,你還能見死不救?”方舟之所以這麽說,是怕史南航今天又有約會而拒絕與他同行。

史南航略一愣神,就領會了他的意思,讓方舟等她一會兒,她要回宿舍拿東西。

史南航回到宿舍,心情格外輕鬆起來,她聽說方舟是周日受的傷,這就解釋了他周一為什麽沒有來家裏接她。史南航迅速地拆下被罩,撤下床單,連同幾件換下來的髒衣服都塞進一個大旅行袋,拎著書包,匆匆地跑出宿舍樓。

史南航跑出來時,方舟正在仔細地擦拭史南航那落滿灰塵的自行車。這可是史無前例的,史南航被方舟今天的殷勤搞得不知所措,莫名其妙地愣在那裏。進進出出女生宿舍的同學都認識方舟,方舟卻旁若無人專注地擦著車。直到聽到有人竊竊私語,史南航方才驚覺,忙跑到方舟麵前,把包放在車上,去搶方舟手裏的棉紗,說:“我自己來!”

“好了!”方舟將棉紗塞到史南航的車座底下,把史南航的旅行袋放到自己的車後麵,幫史南航把書包放好。史南航又一次驚訝了,因為之前,無論史南航帶多少包、包多沉、多大,方舟從沒有伸手幫她拿過。史南航覺得同學們都在盯著他們,她的臉在發燒,極不自在。

他們仍象以往一樣,一前一後的出了校園,史南航對方舟說:“今天我送你回家吧!”

史南航果然如方舟預料的善解人意,但是方舟還是故意推辭著:“不用,還是我送你!”

“那怎麽行?你說你會頭暈,等我到家了,你一個人還得走那麽遠的路,我怎麽放心呢?”

聽到史南航這最後一句話,方舟的心底湧起一股暖流,也就不再推托。“好吧,我給你錄了一套《現代美國口語》的磁帶,放在家裏,正好順便拿給你。”

回家的路上,方舟和史南航幾乎是肩並肩的騎車,拉近了他們往日刻意保持的距離。史南航搞不清楚為什麽方舟今日象變了個人,對自己忽然親近了許多,不像以往那樣高不可攀了。

史南航從沒有去過方舟家,甚至不知道他家的地址。方舟的父親是市政設計院的院長,母親是醫大附屬醫院外科手術室的護士長。設計院按照方舟父親的級別給了他們家兩套公寓,一套在三層,方舟的父母住,另外一套在十二層,方舟和弟弟方向住。

這一切方舟從沒有和史南航說起過,史南航隻約略知道他家有幾口人,父母是做什麽的。

史南航跟著方舟走進電梯,他按了十二層的按鈕,隨著“叮咚”一聲,電梯門緩緩滑開。方舟拎著史南航的包,衝出電梯,掏出鑰匙去開A座的門。

“方舟,你已安全到家,我告辭了,你把包給我。”史南航沒有走出電梯,用手撐著電梯門。

“都到家了,進來坐坐,我還得給你拿磁帶呢。”方舟又折返回來,伸手拉住史南航的手。

這一舉出乎史南航的意料,她本能地掙脫了。方舟的臉紅了,拎著包站在史南航麵前,顯得手足無措。史南航看出方舟的尷尬,於是走出電梯。

“你爸媽在家嗎?我這麽冒冒失失的來你們家,多不好意思。”方舟用鑰匙開門,史南航跟在他身後,低聲嘟囔著。

“原來是怕見我父母呀,別怕,他們不住這兒。”方舟又恢複了常態,史南航隨他走進屋。“南航,喝點什麽?這鬼天氣真熱!”方舟將史南航的包放在客廳椅子上,隨手拉開放在客廳的冰箱。

“方舟好像並沒有在意我剛才甩開他的手。”史南航心裏這樣想著,也就輕鬆下來了,她把書包放在桌上,“不用麻煩了,我不渴。”

“你不喝啤酒吧?給,隻有雪碧了。”方舟給史南航開了一聽雪碧,自己拿了一聽啤酒,拉開蓋,“咕咚、咕咚”一飲而盡,白皙的臉登時紅了起來。

“南航,你坐,我去給你拿磁帶。”方舟走進右邊的小屋。史南航喝了口雪碧,環顧著四周,眼光落在左邊那扇關著的門上,方舟拿著四盤磁帶和一本書走了出來。

“那是我弟弟的臥室,他去上海上大學,現在就我一個人住在這裏。這邊這間屋子是我的,要不要參觀參觀?”

史南航還未置可否,方舟又一次拉了她的手,“來,給你看看我的小世界!”這一次史南航沒有掙脫,而是隨著方舟走進他的小屋。

小屋不大,十平方米左右,方方正正的,布置及其簡單。一張單人床、一個立式書架、一張寫字台、一個四四方方的皮沙發。沙發倚角放置,組成那個犄角的兩麵牆上各有一扇窗。窗並不居中,而是極近屋角,這個布局看上去很象是個長著鬥雞眼的人有張四方大口。想到這兒,史南航越看越象,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麽?這是我最喜歡的角落,平時坐在沙發上看書,光線很好。對了,你看這個窗簾設計可學問了,是我爸他們設計院留學德國的高工設計的。”

方舟回手關了門,“啪”地按下牆上的按鈕,厚重的絲絨窗簾“噝噝”地緩緩合上,沙發上方的一盞燈就漸漸明亮起來。“這燈有感光裝置,隨著室內光線的變化自動調節亮度。”

史南航覺得不自在了,她的家教很嚴,平時姐姐的男友童哲來家的時候,隻能在客廳中接待,不能帶到姐姐的小屋裏,關門更是絕對禁止的。媽媽曾經很明確的告訴過她們姐妹倆,不許和男孩子獨處一室。今天方舟關門,顯然是為了向自己顯示窗簾的功能,所以也不便表示異議。

窗簾遮蔽了外麵的世界,小屋顯得格外悶熱起來。不知是因為熱還是因為緊張,史南航的手心、鼻尖兒上都冒了汗。她回轉身,方舟就站在她身後。狹小的空間,他倆麵對麵站著,史南航看到方舟急劇起伏的胸膛,感覺到方舟呼出的帶著酒精氣味的熱氣。史南航有一瞬間的愣神,然後急忙說:“方舟,你把門打開,我都透不過氣來了。”

史南航真的透不過氣來了,因為方舟緊緊地擁抱著她。他身上很熱,也有一些顫抖。史南航比方舟矮半頭,鼻子正對著方舟的領口,那裏散發出一股股令人眩暈的男孩子的氣息。但是這種迷蒙隻是短暫的一刹那,接下來就是本能的掙紮。史南航的雙臂用力抵住方舟的胸膛往外推,試圖掙脫他,方舟卻越抱越緊,史南航的雙腳已經離了地麵。

史南航尖厲地叫了起來:“方舟,你要幹什麽?放開我,快放手呀!”方舟聽到叫聲,身上冒出一層冷汗,盡管他知道,沒有人能聽到史南航的叫聲,但還是本能地恐懼起來,無奈雙手抱著史南航,無法阻止她,情急之中,他用嘴堵住了史南航的嘴。史南航的掙紮停止了,方舟這才意識到,這不是在吻史南航嗎?

史南航開始用腳踢方舟,無意中腿頂到了方舟的下體,疼痛使方舟站立不穩,抱著史南航倒在床上,但他馬上爬起來,史南航仍被方舟壓在身下。就在方舟壓倒史南航的時候,手中酥軟的感覺令他渾身一震,右手已經按在史南航的胸上,他下意識地將手挪開。掙開的襯衣,已經掩不住史南航那豐滿、白皙的乳房。方舟愣住了,手卻不由自主地又放了回去,去觸摸那個神秘的地帶。史南航憤怒地瞪視著方舟,停止了掙紮,一字一句地說:“你再不住手,我死給你看。”

聲音是低低的,卻極有力,令方舟不得不正視史南航,那咄咄逼人憤怒的眼神嚇住了方舟,他停了手,人立刻萎頓下來。史南航掙脫了他,從床上跳起,抓起方舟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方舟沒有掙紮,他悔恨得哭了。一動不動地任史南航咬,他真希望史南航咬下他一塊肉。但是史南航看到了他的淚,心中生出一絲不忍,停住了,放開了他,留下一句:“方舟,我饒不了你!”開門跑了出去。

方舟看著胳膊上兩排深深的牙印兒,竟感覺不到疼,心中充滿了懊悔。方舟一向認為自己是很理智的人,運籌帷幄,每走一步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今天他的目標就是要拉一拉史南航的手,因為肖劍說得不錯,他和史南航相識快一年了,連手都沒有碰過。他第二次拉史南航的手時,史南航沒有拒絕,計劃實現了,方舟心裏特別高興。誰知事情遠遠超出了自己的計劃,到了一發而不可收拾的地步。計劃外的突發事件令方舟措手不及,方寸大亂。

“史南航臨走時說‘我饒不了你!’,她是什麽意思呢?會告到學校老師那兒?還是會去告訴她的父母,我的姨媽?”方舟想象著可能出現的後果,悔之不迭,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他用力撕扯著自己的頭發,無助的坐在床上,淚水無聲的從臉上滑落。

電話鈴猛地響了起來,嚇了方舟一大跳。他打起精神,忐忑不安的拿起電話:“喂?”

“小舟呀,你怎麽還不下來吃飯?”是方舟的媽媽。

“媽,我這就下去。”方舟放下電話,琢磨著媽媽的聲音似乎沒有什麽異樣,心裏踏實了些。此刻的方舟心裏七上八下,腦子裏渾渾沌沌的,但是他仍然清楚,不能讓父母知道剛剛發生的一切。他想將滲血的牙印包紮起來,可是手邊又沒有紗布,而且裹了紗布更招惹父母的注意,可是不包,那牙印又極其醒目。想了半天,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穿件長袖衫。他仔細的梳了梳被自己抓亂的頭發,仔細地遮掩著額上紫包,上下前後審視了自己一番,覺得沒有破綻了,才下了樓。

“你怎麽才下來?我看到你的自行車早就停在樓下了。”方舟的媽媽邊開門,邊嘮叨著:“這麽熱的天,你穿個長袖衫幹什麽?是不是病了?”

在醫院當護士的媽媽總是有些職業病,不過這倒不失為一個正當理由。方舟心裏想著,就順水推舟道:“我有點兒冷。”

“是嗎?你眼睛也有點紅腫,別是發燒了?”媽媽伸出手去摸方舟的額頭。就這樣那個紫包暴露了。

“這是怎麽回事?”媽媽的驚叫聲驚動了正在看報的爸爸,急忙湊了過來。

“沒事兒,我在學校起床起猛了,眼前一黑就撞到牆上了,現在都快好了。”

“兒子病得不輕,你聽聽嗓子都啞了,你快給他好好查查,吃點藥。”工程師出身的父親,對母親的醫術一向非常折服,這讓母親感覺很好。

母親給方舟測了體溫,量了血壓,一切正常,這才放心。“也許是累的,這個周末哪兒也別去,好好在家休息。來,兒子,吃飯吧。”

方舟心不在焉地陪父母吃完飯,媽媽起身去給他找藥,這時電話鈴響了起來,是姨媽打來的。方舟聽到是姨媽的電話,心驚肉跳。他強作鎮靜地說:“媽,是‘感冒通’吧,你和姨媽說話,我自己找去。”

方舟到了媽媽屋裏,打開盛藥的抽屜,心不在焉地翻找著。“姨媽在跟媽媽說什麽?是不是南航向姨媽告狀了?南航現在早就該到家了,她會不會告訴她父母?他們饒得了我嗎?南航會不會出意外?她說要死給我看!”方舟心亂如麻,毫無意識地翻弄著媽媽擺放整齊的藥,突然看到抽屜盡頭,整齊的排放著十幾瓶“舒樂安定”,方舟抓起兩瓶放進兜裏。

“怎麽,還沒找到?跟你爸一樣笨,這不就是嗎?拿兩片,我給你倒杯水。”媽媽把藥遞給方舟,轉身出去了。從媽媽的聲音舉動,方舟判斷媽媽還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下來。

“快把藥吃了,回房睡覺,明天早上如果還不好,我帶你去附院看看。”方舟木然地吃了藥,回到十二樓自己的房間。

他和衣躺在床上,腦子裏一片空白。“感冒通”裏有“撲爾敏”,吃了會讓人犯困。方舟的眼皮開始發沉,思緒也遊離得很遠,“也許這樣睡去就可以了卻煩惱了,如果永遠睡去,南航會不會就原諒我了呢?”方舟想著,由兜裏掏出從媽媽抽屜裏偷拿的兩瓶“舒樂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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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南航騎上車,飛也似的往家裏跑,渾身都在抖,她對方舟的作為實在是太失望了。到了家,媽媽問起她的換洗衣服,她才意識到自己的書包和旅行袋都落在方舟家裏,她隻好搪塞媽媽說回來時匆忙,忘了帶來。史南航匆匆吃了晚飯,推說很累,就進了自己的小屋。她關上門,躺在床上,想起下午的一幕,餘悸猶存。

史南航怎麽也想不明白,一向自律穩重的方舟,今天為什麽會如此放肆?她回想著近一年來和方舟的交往種種,方舟從沒有說過愛自己,自己也一向很自重,他怎麽會突然間對自己如此輕薄?

 

史南航高中畢業考取了醫科大學,她在德馨女中的班主任正是方舟的姨媽,是她介紹方舟認識的史南航。

開學前兩周,方舟拿著史南航家的地址找來,說是受姨媽之托來拜訪,因為方舟也是醫大的學生,開學就上五年級了,對學校的方方麵麵都很了解,來認識一下小學妹,日後如果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他一定盡力。

方舟長得眉清目秀,那天他穿了一身白,更襯出他白皙的皮膚,以至於他剛進門就被史南航的姐姐冠以“小白臉”的封號。方舟高高的個子又很清瘦,文質彬彬的樣子,舉止說話中規中矩,待人接物有理有度。他很健談,富有磁性的聲音也很動聽,立刻就給了史家一個很好的印象。

史南航讀的是女中,平常幾乎沒有男孩子和她交往,方舟是第一個堂而皇之的走進她生活的大男孩。況且方舟氣宇軒昂,談吐不凡,深深地吸引著史南航。她坐在母親身邊,聽著方舟和父親侃侃而談。偶爾方舟也會回頭看看她,大方的微笑著,沒有初見麵的羞澀。

姐姐給方舟添了杯水,然後示意史南航出去。史南航跟著姐姐走出客廳,姐姐悄聲的說:“你傻乎乎的坐在那兒聽什麽?那‘小白臉’神聊有什麽好聽的?瞧他那樣兒,長得跟豆芽菜似的。”史南航聽了姐姐的話,很是不滿,不便為方舟辯解,隻好擠兌姐姐的男友以回擊:“世界上的人跟你們童哲比,都是小白臉,每次給他用白毛巾,我都怕洗不出來。”姐姐邊追打著史南航邊叫道:“丫頭,你怎麽胳膊肘往外拐呀?沒良心的,童哲對你不薄吧?”

 

兩周以後,方舟如約來到史南航家接她去學校報到。他看到史南航的行李:兩個大箱子、兩個小箱子、旅行袋、網兜……大大小小十幾樣,就笑了。回過頭對史南航的媽媽說:“阿姨,南航在本市上學,用不著帶這麽多東西,每周都會回來,需要什麽再拿好了,這麽多東西,宿舍裏也放不下。”

史南航臉紅了,埋怨媽媽道:“我說了不用帶這麽多東西,象搬家似的。”南航媽媽笑著說:“ 我們當初都是到外地上大學,沒帶的東西,日後發現都需要。方舟你幫我看看,沒必要帶的就留下。”

方舟覺得女孩子的東西不方便亂動,就說出幾樣必需的,南航的媽媽就一件件往外拿。當拿出一個精巧的塑料飯盒時,方舟說:“這個飯盒不實用,太小,也不好刷。我看我們學校的女生都用飯盆兒,一個大的瓷盆,裏麵有個小的瓷盆,大瓷盆上有個蓋兒。一個盛飯,一個盛菜,很方便。

南航的媽媽為難了,她不知是什麽樣的,而且現買也來不及了。方舟說:“ 阿姨您不用管了,學校小賣部裏有賣的,給南航帶錢就行了。”

方舟用自行車馱著南航的行李,和史南航一起到了醫大。在醫大門前有個櫥窗,裏麵掛著光榮榜,方舟的像片高高的掛在上麵。方舟是醫大最高的獎學金“博慧”獎得主,史南航對他頓生敬佩。

自打進了醫大的門,除了新生,無論老師還是學生,幾乎都認識方舟,都會和他打個招呼。偶爾有人問起史南航,方舟總是介紹說:“ 這是我的小師妹。”史南航暗暗好笑,她念的是女中,與方舟無師可同,這師妹從何而論呢?

方舟將史南航的行李送到宿舍就告辭了,說他今天要幫忙做迎新工作。史南航住上鋪,本以為方舟會幫她把行李打開,至少幫她把床鋪好再走吧!可是他說有事,自己又和他不熟,不好意思說什麽,心裏卻深深地失望,後悔沒讓姐姐和童哲送自己,他們絕對不會對她撒手不管的。

宿舍裏的同學陸陸續續都到了,大家一起動手,把宿舍安置妥當,彼此也就熟了。中午時分,方舟又來到宿舍,給史南航送來飯票和一套新的搪瓷飯盆兒,說要送這些新入學的學妹去飯廳打飯。

史南航在宿舍姐妹們羨慕的眼光中紅了臉,忙掏出錢問:“多少錢?”方舟擺了擺手說:“來不及了,以後再說吧!我現在送你們去飯廳,然後我還得趕到火車站接新生。快走吧!”

史南航看著方舟急急火火的樣子,知道他一定很忙,在百忙當中竟還能為自己想得這麽周到,心下甚為感激,剛才的不悅也就煙消雲散了。

一周的新生培訓結束了,史南航收拾了換洗的衣服、床罩走出宿舍,從車叢裏費力地取出自己落滿灰塵的自行車,車座下的棉紗早就不翼而飛了。她正局促間,方舟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遞過一塊棉紗:“給!”

看到方舟,真是驚喜,因為從飯廳一別,一周來都沒有看到方舟。史南航接過棉紗,擦拭著車身。

“我是來接你回家的。怎麽樣,學校的生活還能適應吧?”方舟推著車站在史南航的旁邊。

史南航把棉紗還給方舟,點了點頭:“還行。”他們騎車一起出了醫大。

就從那天起,方舟總是在周一一早就去史南航家接她,每周六再送南航回家,儼然是史南航的保護神。

進了醫大,史南航才知道,方舟可是醫大炙手可熱的人物。他是醫療係學生會主席,學習成績總是名列前茅,在學校很是受同學們的擁戴,也是學校老師們的寵兒。

史南航在醫大裏也絕對是出色的,她端莊、清秀,靚麗,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氣質。但是方舟在醫大耀眼得像一輪明月,史南航和方舟在一起時總覺得自己象月亮身邊的一顆小星星,顯得淡然無光。他們倆走在一起,史南航隻是醫大才子的陪襯。不過能和方舟同行,是學校裏很多女孩兒夢寐以求的事,史南航的得天獨厚已然招致喜歡方舟的女孩的嫉妒。他們一起回家的路上,好幾次碰到女孩子和方舟主動、熱情地打招呼後,對南航投來冷漠的眼神。

其實與方舟同行,史南航有很大的心理壓力。因為校園裏同行的都是情侶,而他們隻是極普通的朋友。這種微妙的關係,並不是外人所能了解的。同學們都很羨慕史南航能有每周兩次和方舟單獨相處的機會,而且最初就連史南航自己也認為方舟的接送,一定有含義。可是一學期下來,方舟的言談舉止絕沒有絲毫想要超越友誼的跡象。方舟的清純讓南航自慚形穢,他的形象也益發高大起來,讓南航覺得有些高不可攀。

有一次他們一起回家時,正好碰到史南航的輔導員,方舟解釋說,史南航是他姨媽的掌上明珠,又沒有離開過家,他要保證史南航的安全。於是史南航覺得這一周兩次的同行,或許也是她那個愛管閑事的班主任安排的吧!

和方舟相處日久,史南航就益發了解到方舟的博學多才、勤奮上進,這一切都深深地影響著她。她本是一個好學生,和方舟在一起,談論的幾乎都是學業上如何精進的話題。同時方舟根據自己的經驗,為史南航圈畫重點,推薦好書,提些改變學習方法的建議,給了史南航很多助益。

方舟曾經表示,他不會在上大學時交女朋友,他的純潔、自律自愛,讓史南航欽佩,她視方舟為良師益友。覺得和方舟在一起,人品都能得到升華。偶爾方舟會問史南航對某某男生印象如何,或是否有了追求者。史南航總是回答得很謹慎,很簡單,深怕說錯了話,會讓方舟瞧不起她。其實美麗聰慧的史南航怎麽會沒有追求者呢?隻是史南航一向都表現得很高傲,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樣子,因為史南航一直默默地愛著方舟。可是她卻沒有把握方舟是否愛她。因為在方舟的身邊有太多女孩子圍繞,她們中不乏比史南航更漂亮、更聰明的。

方舟的接送對史南航而言就象個無言的約定,總是默默的嚴守著。雖然女孩子的矜持壓抑著她的情感,但她從沒有放棄過。她努力按照方舟的標準要求自己,希望有朝一日方舟能夠愛上她,向他表白。萬萬沒料到,從沒有過任何表示,甚至都沒有過任何暗示的方舟,今日竟然狗膽包天,幾乎要強暴了她,史南航心目中的偶像被摧毀了。以往她和方舟在一起時,偶爾也會想入非非,事後都會很自責,覺得愧對清純似水的方舟,而今看來他不過是個衣冠禽獸、偽君子!

史南航整夜裏都在輾轉反側,幾乎沒有睡,反反複複地琢磨方舟的異常表現到底是怎麽回事,但是始終沒有答案。直到天蒙蒙亮,才恍惚睡去。史南航覺著才剛睡著,就被一陣急促的門鈴聲吵醒,還沒睜開眼,高中的班主任高老師-----方舟的姨媽已經衝到了她的床前。

“南航,你和方舟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高老師急切的問。

史南航被這莫名其妙的問話驚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高老師,別著急,慢慢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史南航的媽媽跟在高老師身後,聽到高老師的語氣很急,忙勸慰道。

高老師回轉身,對史南航母親說:“方舟吃了兩瓶安眠藥,現在醫院急診觀察室,他媽媽打電話給我,說南航可能知道為什麽,讓我來找南航。”

聽到方舟自殺了,史南航嚇壞了,忙問:“方舟現在怎樣了?脫離危險了嗎?”

“他媽給我打電話時已經洗了胃,剛剛清醒,可是問什麽都不說,你們這倆孩子,不是處得挺好的嗎?到底怎麽了?”

“是呀,航航,你們鬧別扭啦?上周一方舟沒來接你,我和你爸就覺得怪,你們倆到底怎麽了?”

史南航低下了頭,她不知應該說什麽。

“南航,你跟我去趟醫院行嗎?”高老師懇求道。

“我”史南航有些猶豫,她很想去看看方舟,可是想到昨天,又覺得見到方舟會很尷尬。

“航航,快去洗把臉,吃口東西,跟高老師去趟醫院,有什麽矛盾當著你高老師的麵和方舟說開了。”媽媽催促著。

 

史南航和高老師來到醫院急診室,樓道裏橫七豎八地擺著一張張簡易行軍床,還有擔架,史南航急切的尋找著。高老師拉了她一把說:“方舟不在這兒,他住病房裏。”

走進病房,方舟臉色慘白,蜷縮在病床上,很痛苦的樣子。床頭的鐵架上掛著輸液瓶。他的媽媽坐在床旁的沙發上。

“姐,南航來了。”高老師進門就叫,“小舟怎麽樣了?”

方舟看到史南航,伸手拉起白色被單蓋住了臉。方舟媽媽忙起身上前,抓住了史南航的手。“你就是南航呀,總聽方舟和你高老師提起你。能不能告訴阿姨,你們倆怎麽了?吵架啦?”

史南航十分羞澀,有些局促的說:“阿姨,您怎麽這麽說呢?”

“昨天就覺得小舟怪怪的,大熱天穿個長袖衫,以為他病了,給他吃了藥。晚上睡覺前,我不放心他一個人在樓上,就上樓去看看他,誰知看到兩個‘舒樂安定’的空瓶,他人已經昏迷了,我忙叫了救護車。小舟脫離危險以後,我給他辦住院手續,讓他爸爸回家給他拿東西,他爸爸在小舟屋裏看到兩個包,就給我帶了來。我打開一看,裏麵除了被單、床罩外,都是女孩子的衣服。我知道和小舟有來往的女孩隻有你。打開另一個包,裏麵全是書,都寫著你的名字。”方舟媽媽遞過史南航的書包和旅行袋,“是你的吧?”

“是!”史南航有些難為情。方舟的媽媽聲音一下子急促了:“那小舟胳膊上的傷也是你咬的了?”

“媽,不是!是我和同學打架時被人咬的,南航不知道。”一直沉默的方舟忽然掀開被單,急切地說道,聲音裏透著虛弱。

“瞎說,你從小就不會和人打架,這怎麽可能?”方舟媽媽埋怨地看著史南航,眼神裏充滿質問。

“媽!”方舟的聲音哽咽了,這一聲“媽”充滿了乞求。病房裏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

方舟自殺的事在醫大校園中不脛而走,實在是幾年來方舟的勢頭太勁,學校裏幾乎所有的人都認識他。在附屬醫院急診室值班的大夫就有醫大的實習生和見習生,這個事件以新聞所獨具的神速和軼事所特有的傳奇性傳回了醫大,校園頓時沸騰了。方舟是老師們心目中的好學生,又擁有相當好的群眾基礎,於是自殺的起因就被活靈活現地演繹成另一個版本:方舟與史南航本是一對情侶,後來肖劍橫刀奪愛,史南航移情別戀,癡情的方舟禁不住打擊而自殺。證據就是方舟曾經找肖劍理論,不但沒有說服肖劍,反倒被打傷。方舟胳膊上的咬痕也有了解釋,方舟想勸史南航回頭,可是史南航不肯,起了爭執,又被史南航咬傷,方舟是整個兒事件的受害者。一時間,醫大校園裏沸沸揚揚,談論的都是‘肖、方、史之戀’。

史南航對學校的傳聞是無暇顧及的,她每天下課就徑直趕到附屬醫院去看望方舟。方舟那天的荒唐舉動,她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也不能再說什麽了。

那天在醫院,方舟支開了所有的人,說隻想和史南航談談。孱弱的方舟看著史南航,羞愧得哭了,他請史南航原諒他的魯莽,因為那天情緒激動,就抑製不住自己的感情了。方舟告訴史南航,從他們第一次見麵起,他就心有所屬了。相處日久,就更是深深地愛著南航,難以自拔。隻是上大學時戀愛為老師們所不齒,身為黨員和學生會主席,他想給同學們做個好榜樣,故而總是刻意和南航保持距離,壓抑著自己的情感。可是昨天不知是因為喝了酒,還是因為從沒有過的接近,感情一下就失去了控製。方舟說他好後悔,發誓今生都不會再喝酒。如果時間能倒轉,他會不惜以生命去換取。

史南航看著方舟左臂纏著繃帶,右臂打著點滴,頭上的紫包被他慘白的膚色映襯得更加醒目,這恐怕是方舟有生以來最低穀、最狼狽的時候吧!她的心軟了,方舟後悔到不惜以死謝罪的地步,她怎麽可能不原諒他呢?其實史南航本來也沒有那麽堅定地恨方舟。

本來不存在的戀情竟然輕易地被雙方家長所接受並支持。方舟也不敢掉以輕心,這份愛情幾乎是用生命換來的。方舟開始采取主動,此時他才發現,那些對校園戀情持反對態度的老師們,竟然對他網開一麵,並沒有苛責,反倒是誇他是個好孩子,用情專一。校方的壓力沒有了,從此他們真的出雙入對了。

史南航真如方舟所料,依賴順遂,可是她也有她的固執,當方舟提出讓史南航遠離肖劍,不要搭理他時,史南航提出了異議。

“為什麽?”

“我不希望別人對你說三道四。”

“別人?我並不在乎,腳正不怕鞋歪。我們是同班同學,又沒有任何矛盾,我憑什麽不理他?給我一個有說服力的理由。”

“他對你別有用心!”

“對我別有用心的人不止他一個,為什麽偏偏不能理他?再說了,他對我別有用心,我都不知道,你怎麽知道的?”

每次話題到這裏,方舟就緘默了,他不想讓史南航知道曾經發生在他和肖劍之間的一切。史南航雖然溫柔,卻極有個性,如果被她知道自己曾經跟蹤她,還自稱是她的男朋友去跟肖劍打架,以及事後給自己製訂的步步為營的追求計劃,史南航會有什麽反應是很難預料的。他不想讓剛剛培養出來的感情毀於一旦。於是肖劍對於方舟來講,吐不出、咽不下,如鯁在喉。

**                            **                            **

史南航是被電話鈴聲吵醒的,她聽到時,留言機已經啟動了,就沒有起身去接。她聽到留言機裏傳來方舟的聲音:“航航,出去啦?今天我們醫院有個連體兒分離手術,威廉教授主刀,心外和泌尿外科都會參與,手術難度肯定很大,我想留下看看,在國內我還沒有機會做這麽複雜的手術。而且能看到威廉教授親自上台兒,機會難得。手術不知道什麽時候結束,也許會和我的夜班連上,那我就得明天早上回家了。打電話就是告訴你一聲,今天就別做飯了,出去買點兒你愛吃的。好了,不說了,威廉教授到了,就這樣吧,Bye!

史南航抬頭看看表,已經快十一點了,難怪方舟以為自己出去了。以往方舟下了班到家,都是上午十點左右,史南航早已將早餐備好,等著方舟吃完飯,她收拾利索後大約就是這個時間,方舟在家補覺,她就要出去買菜了。

史南航不得不承認,方舟始終是同學當中最優秀的。醫大在國外的同學很多,有的比方舟出來的還早,可是全都改了行,不是改做基礎研究,就是學了計算機,還有的賣保險,搞房地產,隻有方舟一人仍然做臨床醫生。他出來十年,已經拿下神經科學博士學位,而且考下醫生執照,在紐約最大的醫院神經外科做醫生。每次想到這些,史南航總是替方舟感到驕傲;而每每想到自己,心裏又有說不出的失落。對比著方舟的優秀,就更顯得自己碌碌無為,如果沒有到美國來,史南航相信自己雖然不如方舟出色,但也會是個很稱職的神經內科醫生。

出國前,方舟已經拿下碩士學位,是附屬醫院神經外科最年輕的主治醫師,講師級別;史南航也已經是附屬醫院神經內科的住院醫師。院方極其器重方舟年輕有為,特別推薦方舟直攻博士,方舟的前途可謂一派光明。上大學時方舟的英語就很好,平時都是看最新的外文資料,對神經科學的新進展極為關注,一旦發現有價值的資料,就譯成中文發表。史南航總是看方舟翻譯好的資料,英語較方舟差很多。她是極不情願地隨方舟出國的。

方舟出國也是因為肖劍。附院的神經內科和神經外科分別在主樓的五層和九層,神經外科手術室在十二樓,平時方舟很忙,雖然和史南航在同一個樓裏,可卻很難見麵。但是連著兩次方舟到神經內科去找史南航,都碰到肖劍。方舟回家和史南航大吵,一口咬定肖劍是去找史南航的。史南航無法否認,肖劍是去找她的,但也就是那麽兩次,一次是向她推銷藥物,完全是公事;另一次是私事,肖劍帶朋友的小孩去神經內科看病,托史南航幫他找的科裏的專家。可是方舟就是不相信,方舟認為肖劍一定是找各種理由,經常光顧神經內科,否則哪有這麽高的幾率?自己統共就去了兩次神經內科,竟然每次都碰到肖劍。最後史南航氣急了,對方舟說:“除非你讓肖劍從這個城市消失,否則我們總有見麵的機會,他來找我,我也不能把他推出去吧?”

方舟沒辦法讓肖劍從這個城市消失,於是決定帶著史南航從這個城市消失。他以驚人的速度辦好了一切手續,從附院辭職,到紐約大學攻讀神經科學的博士學位。他到了紐約,不到半年就給史南航辦好了探親手續,一年之內史南航就到了紐約。

史南航一出國門,就開始補習英語,希望能聯係學校上學。可是不久史南航就懷孕了。她的妊娠反應很重,一直吐到孩子出生。書是念不進去了,孩子出世就更是分身乏術,所以就死心塌地做了賢妻良母,一心一意照顧方舟和女兒。

可是方舟沒有一刻鬆懈過,他攻博並沒有放棄臨床知識,讀博士期間把美國醫生執照考了下來。五年後博士學位一拿到,方舟就在紐約最大的醫院找到了住院醫生的職位,兩年以後成為該院神經外科正式聘用的醫師。

方舟考取醫生執照以後,就鼓勵史南航也去考。為了讓史南航全力以赴,他堅持把女兒送回國。史南航每天看著那些英文的醫學用語,如讀天書,索然無味。

方舟在醫院找到職位做了醫生後,又改了主意。他說在美國做醫生太辛苦,一個人辛苦就夠了,他不願史南航受累。醫生薪水高,一個人養家足矣。其實史南航知道,方舟這麽說是更主要的原因是因為看到她念書這麽痛苦,給自己一個台階,史南航真的沒有任何把握去考試。可是每每聽到方舟提到醫院裏的事,她就有說不出的失落。難道自己的事業就這麽放棄了嗎?

史南航洗漱完畢,穿上睡袍,打開公寓的門,把報紙拿進來,邊看報,邊吃早點。白豔總是羨慕史南航好命,老公能幹,太太在家養尊處優,不象她早九晚五 ,很是辛苦。她心裏說:“人呀,就是得隴望蜀,這山望著那山高,沒有滿足的時候。不過在美國人們總是忙忙碌碌的,象我這樣中午吃早飯的人恐怕真是不多。”

如以往一樣,史南航做完家務,給方舟熨出兩套襯衣、西裝和領帶,就出去買菜。雖然方舟說今天不用做飯,史南航還是去買了新鮮蔬菜和活魚,做了紅燒魚,炒了四個菜,烙了幾張餅,熬了一鍋稠米粥。方舟吃不慣美式早餐,就喜歡喝碗粥,就點兒家鄉菜。想到方舟將在醫院裏待上一天兩夜,史南航又給方舟煮了四個雞蛋,做成茶葉蛋。一切都忙完了,已經近七點,外麵天已經全黑了。

史南航摘下圍裙,走到窗前拉窗簾,這才發現外麵的街道濕漉漉的,不知什麽時候下雨了。史南航用手捶著腰,坐到沙發上。每天她做完飯,總是覺得胃裏滿滿的,得歇一會兒才有胃口吃飯。

史南航從茶幾上抄起電視遙控器,正要開電視,電話響了起來。她回身拿起電話:“喂?”

“南航,是我,劉雲琦。方舟在嗎?”劉雲琦是史南航同級同學 ,醫大衛生係的。

“方舟今天夜班兒,你找他有事兒?”

“沒事兒,其實我找你有事兒。你吃飯了嗎?”

“飯剛做好,還沒吃呢。說吧,找我什麽事兒?”

“我想請你幫個忙,不知你晚上有事兒嗎?”

“沒事兒,你說吧。”

忽然對方的聲音變了:“南航,聽出我是誰了嗎?”

“肖劍,怎麽是你?”肖劍雖然在北京多年,可是說起話來,還是有新疆口音,過去大家都說他說話有羊肉膻味。

“真不錯,一聽就聽出來啦!我說白豔騙我吧,果然如此。她說你今晚有事,不能來,我就懷疑她這話的真實性。”

“白豔說得沒錯,是我說的我有事兒。”史南航忙說。

“剛才雲琦問你有事嗎,你說的沒事對不對?”

史南航這才意識到自己中了圈套。“我本來是有事兒,可是外麵下雨,我就把原計劃取消了。”

“取消了就過來吧,我們班在這兒的同學都來了,老吳還專程從賓州趕了過來。你不會這麽不給麵子吧?我來趟美國不容易,所有人都見到了,唯獨沒看到你,多遺憾哪!”

“行了南航,別這麽大架子好不好?趕緊過來。剛才外麵下雨了,我怕路不好走,已經讓一凡開車接你去了。現在可能都到你們家樓下了。”白豔接過電話說道。

史南航拿著電話走到窗前,果然看到陳一凡那輛白色本田正緩緩地駛來,在樓下停住。史南航不好意思再推辭,隻好答應了。

史南航走下樓,外麵仍飄著輕柔的雨星。被雨水打濕的亮亮的地麵輝映著街兩旁五顏六色的霓虹,為春日的夜色增色不少。陳一凡看到史南航,忙從車裏走出來,邊打招呼,邊走到車的另一麵,為史南航開車門。

其實飯店就在離史南航家不遠處,走路不過十分鍾,他們很快就到了。陳一凡將車停在飯店門口,讓史南航先進去,他還得找停車位。

史南航走進飯店,立刻後悔了。這間飯店生意極好,幾乎是座無虛席。“這麽多人怎麽找得到他們?還不如先不進來,等一等陳一凡。”心裏想著,史南航就回轉身,往大門外走。這時她聽到一聲喊:“史南航!”她循聲回頭,見一個高大的身軀從角落裏站起來,大踏步向她走來。來人正是肖劍。

“哎呀,貴客駕到,有失遠迎,望乞恕罪!”肖劍大踏步衝到史南航的麵前並伸出右手。肖劍的大嗓門吸引著餐廳裏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投向史南航,讓她不知所措。

“怎麽,不認識啦?”肖劍的手有些尷尬的停在半空,隻好伸出另一隻手,互相摩挲著。

“怎麽會?肖劍,你好嗎?”史南航伸出右手,肖劍忙伸手相握。

“我說也不會吧,沒覺得自己有什麽變化,怎麽南航都認不出我了。”他倆先後走到餐桌前,那裏坐著白豔、劉雲琦等一幫醫大的同學。

“一凡,來來來,南航來了,我們得重新幹一杯。”肖劍看到陳一凡從外麵走進來,忙站起來為史南航和陳一凡各滿了一杯酒,自己也斟了一滿杯。

“肖劍,今天真不好意思,方舟值班,我本來也有事,你遠道而來…..”史南航舉著酒杯站起,想向肖劍解釋解釋,肖劍打斷了她:“如果有誠意,就幹了這杯,什麽都不用說了。”

史南航不會撒謊,本來就覺得很難自圓其說,於是將酒一飲而盡,亮出杯底給肖劍。

“夠意思!我敬大家這杯,謝謝大家在百忙當中這麽熱情地招待我,咱們幹了。”肖劍說罷,也是一飲而盡。大家都將酒幹了,然後紛紛落座。

“我們大家有多久沒見啦?老吳是最晚一個出來的,我們也有五年沒見了吧?”肖劍邊給大家倒酒邊說。

老吳笑眯眯的說:“可不是,陳一凡出來的最早,畢業就出來了, 你們得有十幾年沒見了。”

“哪兒有,我93年回去接白豔,95年回去接孩子,我們哥倆都見麵了,不過也有六年沒見了。遠塵和紅麗你們兩口子是94年出來的,雲琦是95年,大概就是南航和你分開的最久,有十年了吧?”陳一凡環顧了一下左右,然後盯著史南航問道。

“沒有,我是92年底出來的,不到十年。”

“可我覺得有一個世紀那麽長了!真挺想你們的。”肖劍深情地看著史南航,史南航忙低下頭,避開他灼熱的眼神。

“得啦,瞧你說話那樣兒,還是用‘你’比較恰當!”關遠塵調侃道。史南航覺得很不自在,臉在發燒。

“臭小子,還是這麽貧嘴。南航,方舟好嗎?你剛才說他值班,值什麽班?”肖劍看出史南航的不自在,忙著轉換話題,為她解圍。

      “你還不知道嗎?方舟現在可是有執照的美國醫生,牛著啦!”王紅麗接口道。

      史南航一向都不太喜歡關遠塵和王紅麗,在學校時就覺得他們倆素質差,倒是臭味相投,到了美國,丈夫賣保險,妻子搞直銷,史南航就更跟他們沒話說了。

“方舟挺好的,他今天值夜班,所以來不了。”史南航說這話時看見肖劍低著頭笑了,很不自在,不知是否是喝酒的緣故,臉在發燒。

“一凡,你還記得‘少白’嗎?”陳一凡剛剛放進嘴裏一塊糯米藕,聽到肖劍問他,無法回答,隻是用力地點了點頭。

“誰呀?我怎麽沒聽說過”白豔問肖劍。

“就是方舟他們班的那個少白頭,在醫大還辦了個詩社的那個神人。”陳一凡答道。

“是林晨光吧?春節時還給方舟打電話呢。”史南航道。

“就是那個姓林的,我們一直叫他‘少白’,始終就沒弄清他叫什麽。現在又弄了個外國名兒,叫“沒羞”,你說他倒是挺知恥的。”

大家哄笑起來,史南航也忍不住笑了。“人家叫邁修,什麽沒羞!他說他現在一家中美合資的藥廠工作,起個外國名兒是工作需要。”

“聽他的呢,我們倆在一個公司,我沒有外國名兒,不是混得也不錯?”

“肖劍,你倆在一個公司,誰官大?”王紅麗問道。

“應該算平級吧,他是藥檢部主管,我主管銷售部。不過我倆在一起工作有五年了,但是誰也不理誰。走對麵,跟誰也沒看見誰似的。

在學校時他不就那樣,牛氣唄!”劉雲琦說。

“可是自從聽說公司要我到美國開會,他卻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一天往我秘書那兒跑兩趟,打聽我的行程。

“幹什麽?準備路上對你進行暗殺?”關遠塵打趣道。

“他哪有那個膽量!要說我的小秘書真行,今年才大學畢業,冷靜幹練,行程就在她手裏,我的機票都是她訂的,少白大小也是主管級別,她就愣是沒告訴他。少白問她我有沒有來紐約的計劃,她反問少白,打聽我的行程是公事還是私事,少白大概沒料到她會這樣問他,說是我在美國的朋友托他打聽的。秘書知道我倆素無往來,就說我的行程尚未定下來,讓他第二天直接打電話給我。我的秘書說,一聽就知道少白在撒謊,如果是我的朋友為什麽不直接問我,為什麽要托他打聽呢?”

“那他為什麽要打聽呢?”

“我在紐約的朋友就你們這些人,除了南航,我都通知了,你們說還有誰這麽關心我呢?

你少臭美啦,南航才不會關心你的行程呢!”白豔白了肖劍一眼。

“南航不關心我知道,可是他們家沒準兒有人關心。”

“你說方舟?得啦,人家方舟可是個大忙人,哪兒有工夫關心你呢?”老吳看了南航一眼,擺擺手說。

“我說關心是用詞不當,應該說是監視吧。”

史南航這才恍然大悟,方舟之所以清楚地知道肖劍在哪兒開會,公司總部在哪兒,原來是有內線監視。她不禁啞然失笑。

“行了,你都能當偵探了。”白豔怕史南航不高興,忙打岔道:“肖劍,我聽人家說國內叫秘書為‘小蜜’,聽你對你的小蜜讚不絕口,怎麽樣,她漂亮嗎?”

“那還用說,沒人找個醜八怪當秘書。我的小蜜不僅漂亮,而且能幹。”

“對你還挺忠誠?”劉雲琦問道。

“我的事秘書知道的最多,得是鐵杆才行,要是胳膊肘往外拐不就慘了。”

“讓老婆胳膊肘往裏拐都難,你有什麽絕招可以籠絡住她呢?”陳一凡問道。

“哎,陳一凡,你給我說清楚,我什麽時候胳膊肘往外拐來著?這讓大家聽著好像我有外遇似的。”白豔嚷嚷道。

“我說這話可沒冤枉你,你憑心而論,真遇到什麽事,你想跟人說,最先想到的是南航,還是我?”大家都盯著白豔,史南航也抬頭看著白豔。”

“那得分什麽事兒,我都和你說了,就是胳膊肘往裏拐啦?真是!好多事兒跟你說也沒用,你解決不了。”

“我解決不了,南航就能解決了?”

“那當然啦。”白豔看到大家都看著她就解釋說:“比如說,我和同事鬧別扭,告訴你,你立刻就站到我同事那邊了,盡說我不對,本來就一肚子氣,再讓你灌點兒,我就氣炸啦。你這才叫胳膊肘往外拐呢!”

“那你沒理,我也得向著你?”

“我其實也沒向著白豔,不過就是做個好聽眾。白豔是個急脾氣,讓她盡情的說,說痛快了,她就不生氣了。一凡,你得學會傾聽這門藝術。”

“這就是男女有別,男人都會覺得,老婆已然生氣了,你再向著她說,她見老公給她撐腰,更覺得有理了,這架明兒還得接茬兒打,何必呢?你讓她意識到自己也有不對的地方,氣不是就消了嗎?”劉雲琦道

“哎呦,看見了嗎!知音在這兒了,我就是這麽想的。”陳一凡道。

王紅麗說:“每次我和人家鬧矛盾時,關遠塵倒不向著人家,總是向著我說‘誰他媽的活得不耐煩了,敢惹我老婆生氣,別讓我碰到他。’我聽著挺順耳。結果有一次我當著他麵和一個客戶吵起來啦,他老人家一口一個‘對不起’點頭哈腰的,就他那窩囊樣兒,沒把我氣死。”

“那個客戶是練拳擊的,我哪兒硬得過他,不就得來點兒軟的嘛。那可不是窩囊,那叫好漢不吃眼前虧。”大家看著關遠塵那瘦小的身材,哄笑起來。

“一凡,我還真不知道你這麽嫉妒我哪!”

“那可不是,我從上大學時就無時無刻不想著篡奪你在白豔心目中的位置,可惜至今沒得逞,你們倆的關係說‘鐵’都不足以形容它的牢固,我看得說‘金’。”陳一凡一本正經的樣子把大家都逗笑了。

“那你就大度些吧,反正我又不是你的情敵,對你也沒什麽威脅。”

“情敵我才不在乎呢!當年我和白豔結婚,她讓我請王公博,我都沒反對。”陳一凡反駁道。

“行啦,你喝多了,又開始胡說了。”白豔拍了拍陳一凡。

“王公博曾經是我的情敵,他們都知道,沒什麽不可以說的。我們結婚,王公博不僅來了,還送了份重禮,最後醉得一塌糊塗。我對白豔說,不應該請人家,所謂‘勝者王侯敗是賊’,王侯做新郎,還讓賊作陪,他心裏一定不好受。我老婆不高興我叫他‘賊’,立刻就胳膊肘往外拐了。她說我俗氣,說王公博高貴。”

“陳一凡,你怎麽還造謠呢?我什麽時候這麽說來著?”白豔搶白著。

“別當著同學的麵兒,你就不好意思承認,你不是說你嫁的人是凡夫俗子,你和南航不是叫王公博貴族來著?不過老婆,你還真有遠見,當年我是不服氣,可是現在你說的都應驗了。我是老婆孩子熱炕頭,整個一個俗人;人家王公博自己開公司,有錢有勢又是單身,聽說時下他這樣的人都被稱為‘單身貴族’。”陳一凡的一番話把桌上的人都說樂了。

史南航和白豔相視一笑,然後問道:“一凡,你就是這麽理解‘凡夫俗子’和‘王公貴族’的呀?”

“是呀,不然要怎麽理解?”

史南航微笑不語。白豔道:“好了,一凡,光聽你說了,肖劍還沒回答問題呢。”

肖劍停住笑問道:“什麽問題?”

“就是你怎麽能讓你的秘書忠實於你。”陳一凡提醒道。

“噢,想起來了。不過秘書不是老婆,一凡,你從我這兒取不到經。招秘書時首先要看準人,千萬別招愛占小便宜的人,否則為了一點蠅頭小利都可能出賣你。再有就是得感情投資。”

“怎麽感情投資?”大家不約而同地問。

“這對我來說並不難,你們別忘了,我也是單身貴族呀!沒有老婆,事兒好辦多了。所有生活瑣事都聽她的,讓她覺得她可以主宰我的生活。如果有老婆呢,就得讓秘書覺得,在你心目中她比你老婆還重要,說話還有分量。”

“那還是秘書嗎?聽著象情人似的。”白豔說。

“別想這麽歪,我的秘書比我小十幾歲呢。”

“那有什麽了,男未婚,女未嫁,你又是極有價值的單身貴族,年齡不是問題。”老吳說。

“哪裏哪裏,什麽狗屁價值,我都被歸入第六等男人了。”

“什麽第六等男人?”王紅麗好奇的問。

“你們沒聽說過嗎?好像是這麽說的,男人分六等:一等男人家外有家;二等男人家外有花;三等男人花中尋家;四等男人下班回家;五等男人妻不在家;六等男人無妻無家。我不是屬於第六等男人嗎?”

“這麽說的話,我感覺還好些,怎麽說我也是第四等男人,王公博也得排第六等了。”陳一凡對白豔說。

“一凡,咱怎麽就這麽不求上進,第四等就滿足啦?努把力,爭取做第一等男人。”關遠塵道。

“不行不行,我屬於胸無大誌之人,特容易滿足,能做第四等就挺知足。不象你老兄這麽有抱負,兄弟在這等著看你做上第一等男人啦!”

“那他就離死不遠了。”王紅麗白了關遠塵一眼說,大家都哄笑起來。

史南航站起身說:“對不起,我要去一下洗手間。”

“洗手間在二樓,要不要我陪你去?”白豔問道。

“不用了,一會兒一凡又嫉妒了。”史南航笑道。

史南航從洗手間裏出來洗手,肖劍也正在洗手。南航愣了愣,還是走了過去。

肖劍邊擦手邊說:“南航,十年不見,你還是老樣子,還是那麽優雅,歲月對你來說隻是越沉越香的美酒。”

“大家都沒怎麽變,你不還是當年的樣子。”南航很不習慣肖劍這麽直白,臉上發燒。

“是呀,連我自己都奇怪,這麽多年過去了,我還是老樣子,對你的感覺一點都沒有變,坐在你身邊還會緊張,還會覺得每個毛孔都興奮。”

“好了肖劍,別跟我開這種玩笑。”

“我不是開玩笑,是說真心話。南航你見過瀑布嗎?一瀉千裏,狂放奔流,可是波瀾不興,直到碰到石頭,才會激蕩澎湃。我就像一條瀑布,你就是我河裏的石頭。碰到你,我才會真正撞擊出熱情和激情。”

“肖劍,真的不要再說了,我不喜歡聽這些。”

“好吧,我不說了。送你一張名片吧,有空兒給我打電話,能聽到你的聲音我都覺著幸福。”肖劍遞過一張名片。

“謝謝!”南航接過來,順手放到外衣口袋裏,快步下了樓梯。她心跳得很快,肖劍很明顯在向她示愛,難怪方舟如此防範,也不是沒有理由的。

等到肖劍回到餐桌旁,史南航起身告辭,她說她第二天一早有事,不能太晚回家,要先走一步。

肖劍說:“明天不是周末,大家都得工作,老吳還得趕回賓州,就散了吧,謝謝大家能來。”

於是大家結了帳一起出了飯店,紛紛和肖劍告別離去。

陳一凡說:“南航,你等一下,我去取車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走路十分鍾就到家了,用不著你送,你和白豔快回家吧。”

“是呀,一凡你們走吧,我得打出租回賓館,拐個彎兒送南航一程就是了。”肖劍也說。

“那我們可走啦,南航就交給你了。”白豔惦記著家裏的孩子,拉著陳一凡快步走了。

肖劍攔下一輛出租,史南航伸出手說:“再見肖劍,很高興見到你。”

肖劍握住史南航的手:“我也是。來,上車吧,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肖劍,我想自己走走,你快走吧,出租車等著你呢。”

“那怎麽行,白豔說把你交給我了,紐約這麽亂,你自己走我不放心。”

“肖劍,我在紐約住了近十年,最可怕的地方都住過,現在住的地方是最安全的,而且離這裏很近,你就放心吧!”

“我們快十年沒見了,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可不可以到你家裏坐坐?”

“對不起,太晚了,而且方舟不在家,不方便。”史南航很堅決地說。

“嘿,你還走不走呀?”出租車司機不耐煩地問。

“走吧,走吧,別這麽婆婆媽媽的,司機都不耐煩了。我先走了,再見。”

“你真的可以自己走嗎?我送你到你家樓下吧?”肖劍對著史南航的背影說,看到史南航舉起手搖了搖,並沒有回頭,“那我就真的不送你了,有時間常聯係,再見。”肖劍坐進車裏,告訴司機賓館的地址,出租車朝南航家相反的方向開去。

史南航往家的方向走著,遠遠地就看到了自己家所在的公寓樓。她家住在三樓,窗子是朝向街道的。窗簾是紅色的,燈光從窗簾上透出,整個窗就成橘紅色的了,很溫暖的顏色。史南航下意識地將外衣裹緊,外麵真的很冷,隻有家裏最溫暖。

她低著頭,加快了步伐,心裏回味著肖劍的話,好像第一次理解了方舟對肖劍的敵視,也許是自己太不敏感了,方舟一定是看出肖劍喜歡自己,才會這麽疑神疑鬼,處處設防。肖劍也是的,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愛他,還表白什麽呢?他如果什麽都不說,至少還有同學情份,而今聽了他的表白,倒像心裏有鬼似的,以後是不應該再見肖劍了。

忽然史南航覺得有人猛的拽住她的包,她下意識的往回奪,才看清一個蒙麵男人抓著自己的包。史南航住的地方是居民區,治安也不錯。此時不過晚上十點多,街上尚有行人,歹徒也太大膽了。南航一麵用力奪包,一麵大聲叫喊:“來人哪,有人打劫啦!來人哪!”聲音在雨後空曠的大街上回響,史南航聽到有人開窗的聲音:“請快報警,有人打劫!”從史南航的身後衝過一個黑影,輪起手中的棒球棒,砸向史南航的後腦。史南航應聲倒地,兩名歹徒竄上路邊停著的一輛破車,絕塵而去。

 

肖劍站在賓館的陽台上,俯瞰紐約市的夜景。天雖然很涼,但他並不覺得,依然敞開西裝,任晚風吹拂,飛起的領帶‘啪啪’地拍打著他的肩膀。他看出史南航的冷淡,雖然他知道自己是有些唐突,可是自己並沒有說謊,那是他真實的感受。

他從上大學一年級時就愛上了史南航。但是史南航從開學伊始就和方舟同行,同學們都說他們郎才女貌,很是般配。肖劍雖然很想接近史南航,但是沒有什麽機會。他每次看到史南航就緊張,也有股莫名的興奮。可是史南航從來都沒有主動和他說過話。史南航和白豔在一起時總是有說有笑,但幾乎就沒對肖劍笑過。所以肖劍經常會找機會出點兒洋相,想博得史南航一笑。

肖劍和陳一凡住上下鋪,兩人非常投契,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陳一凡喜歡白豔,肖劍總是幫陳一凡製造機會;肖劍喜歡史南航也隻有陳一凡一人知道。陳一凡也有心幫肖劍,也沒有什麽機會。

有一天,陳一凡和輔導員聊天,說到方舟和史南航是一對戀人,輔導員立刻辟謠說,方舟和史南航不是戀愛關係,沒準兒是表兄妹,因為方舟說史南航是他姨媽的掌上明珠之類的。這一下可把陳一凡樂壞了,趕緊告訴肖劍。肖劍也立刻覺得希望之光升起。但這個希望沒有持續一個星期就破滅了,因為白豔清楚地告訴陳一凡,方舟和史南航不是親戚,不過同時也說了,史南航說她和方舟隻是簡單的同行,根本不是戀人。

從那一天起,肖劍就開始注意史南航和方舟,他發現,無論是搬車、擦車、拎包等雜事,方舟從不出手幫史南航,這讓他看著都很生氣。史南航和方舟之間很客氣,總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肖劍曾經跟蹤過他們,方舟把史南航送到家,道聲再見,馬上就分手,連手都沒有握過,也從沒有進過史南航的家門。

肖劍想,或許方舟和史南航的同行真的是很簡單吧!那自己也就有資格追史南航了。可是肖劍有他的自卑,他從小在新疆農場長大,史南航是嬌嫩的北京姑娘,高傲就寫在臉上;再有就是自己的學習成績太差,而史南航的成績又總是名列前茅。自己除了長得比方舟帥以外,沒有可以和方舟媲美的地方。再看看史南航看方舟的眼神,脈脈含情;對自己,幾乎沒有正眼看過,肖劍不敢有所行動,甚至都不敢主動接近史南航,他真的很怕聽到史南航拒絕他。

有一天中午,陳一凡幾乎是蹦著進的宿舍,手裏拿著個錢包,拉著肖劍就走。

“一凡,犯神經呀?大中午的去哪兒?”他倆來到宿舍樓外,肖劍站住了問陳一凡。

“看看這是什麽?我撿的!”陳一凡把錢包遞給肖劍。

肖劍打開錢包,先看到那一疊糧票,然後就看到了史南航的學生證。

“那你還不趕緊給人家送去,史南航不定多著急呢!”

“我知道她著急,如果是白豔丟的錢包,我早就送去了,史南航的錢包,還是你送去吧!”

“得啦,她懶得理我,你快自己送去吧,省得她著急。”

“這可是你自己放棄的機會,別後悔哦!”

“快去吧!”肖劍衝陳一凡擺擺手,陳一凡一溜煙兒似的跑走了。

晚上陳一凡上自習課回來,特別高興,把肖劍拉到水房,悄聲告訴他:“白豔說史南航因為我撿了錢包,要請我吃飯看電影。我告訴白豔撿到錢包的人是你,還鼓搗白豔去說服史南航請你去吃飯、看電影。”

“你做的這是啥事兒?我可不想冒充好人騙人家。”肖劍急了。

“這有什麽了?就算騙她也沒有惡意。我追的是白豔,和史南航出去吃飯、看電影,白豔一吃醋,我不就前功盡棄了?你喜歡史南航,又找不到機會接近她,這個機會就擺在你麵前,要不要隨你便。”說完陳一凡轉身回了宿舍。

肖劍一宿都沒睡好,反複考慮,這確實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可多少有些無賴。到第二天史南航來和他道謝,他都沒拿準主意是否告訴史南航實情。但是陳一凡幾乎就沒給他說話的機會,還替他做主周六和史南航一起去吃飯。肖劍想了想,這個謊言是沒有對任何人造成任何傷害,唯一的就是不能讓史南航掏錢請客。拿定主意,肖劍心情輕鬆了許多,也就開始全心全意地期盼與史南航的約會。

肖劍給自己打了很多腹稿,設想著怎樣向史南航表白自己,可是周六見到史南航,她自自然然,瀟灑大方,肖劍準備好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了。他知道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的接觸,是應該好好把握的,如果自己太唐突了,說不定會嚇跑了史南航。

那一餐飯,肖劍的眼裏都是史南航如花的笑靨,第一次見識了這個高傲的姑娘活波可愛的一麵!肖劍隻恨時間過得太快,好像還沒有說什麽,就已經很晚了。肖劍堅持付賬,最終還是沒有拗過史南航。他轉念一想,正好借機回請史南航,給自己再製造一次機會。可是沒想到,第二餐飯居然等了十五年!

“花的淚藏在蕊中,雖有悲意也從容……”肖劍的手機響了起來,肖劍從兜裏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隻顯示了電話號碼,卻沒有姓名顯示。肖劍打開手機:“喂,你好!”

“您好,請問是肖劍先生嗎?”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說著並不標準的國語。

“是的,您是哪位?”

“我是南希,是社會工作者。事情是這樣的,剛剛在紐約街頭發生了一起搶劫案,受害者是位女士,因為她的手袋被歹徒搶走,一時無法辨識她的身份。我們在她的外衣口袋裏發現了您的名片,希望能從您這裏找到一絲線索。”

“我的名片?”肖劍緊張地問。

“是的,名片背後寫著:我隨時隨地等候著你的聲音。”

肖劍覺得頭“轟”的一聲,心像被人揉搓了一樣難受,名片正是他在餐館裏送給史南航的,給她前,他在名片背後寫了這一行字。

“她人在哪裏?有危險嗎?”

“人已經昏迷,在醫院的急救中心,請問您是否能幫忙,盡快找到她在紐約的親人?”

“告訴我醫院在哪裏,我這就過去。”

“您人在紐約嗎?我還以為您在中國呢!您能過來太好了,我們醫院是……

“對不起,請等一下,我英語不好,現在我把錄音機準備好,請您將醫院名字、地址說一下。”肖劍打開掌上電腦,啟動錄音功能,錄下南希的聲音。

“肖先生,您不要著急,我們醫院是紐約最大的醫院,任何一個出租車司機都能帶您過來。”南希補充道。

 

連體兒的手術由各科專家輪番操作,從中午到晚上,整整做了十個小時還沒有結束。方舟觀摩到七點,就去接了夜班,然後給家裏打了電話,仍然沒有人接。方舟認為是史南航還在生他的氣,故意不理他。然後就一直在忙,連晚飯都沒顧上吃。直到晚上十點看到威廉教授下了手術台,他又給家裏打了電話,連著撥了兩通,都沒人接。方舟有些擔心,正準備給白豔打個電話問問,同事大衛走過來叫他一起陪同威廉教授到餐廳去吃飯,順便聊聊手術的事。方舟也覺得饑腸轆轆,收起手機,去了餐廳。

他們剛剛坐下,方舟的傳呼機就響了,說有急診,讓方舟趕緊過去。方舟無奈的對大衛聳聳肩,對威廉教授說:“你們吃吧,我那兒又有急診,得趕緊回去。”方舟急匆匆地從餐廳回到急救中心。

每天在急救中心外的走道上,都會有很多人。方舟已然習慣,穿過人群時幾乎可以做到視而不見了。他正要走進急救中心的玻璃門,忽然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在說中文:“先不要告訴白豔,你隨便說個理由來一下,對對,就說我有急事找你……”方舟聽到“白豔”,不由自主地回頭去看說話的人,但是腳步並沒有停下來。方舟看到一個高大的背影,手裏舉著手機,不停的踱步,高聲的說著。玻璃門在方舟身後關閉了,隔絕了外麵的聲音。

方舟覺得那背影似曾相識,可是不及細想,住院大夫比爾就抱著病曆衝了過來:“方醫生,剛剛救護車送來的,鈍器所傷,傷在枕部,腦脊液含有大量紅細胞;雙側瞳孔大小不一,顱壓持續升高,顱內出血是肯定的。CT檢查報告還沒出來,無法確定出血部位。”比爾急切地說。

方舟接過病曆說:“準備開顱減壓。”方舟邊往監護室走邊打開病曆,姓名一處本是用中文寫的,後又被劃掉,改寫了拚音。方舟驚呆了,中文寫的是:史南航。方舟衝到監護室,病床上的史南航已經被剃光了頭,半躺半坐在病床上,呼吸機的麵罩罩住史南航多半個臉,但還是掩不住她前額和左側的臉上的大片擦傷,半邊臉都是青紫色的。方舟看了又看,怎麽也看不出這是自己美麗的妻子。

方舟回頭指著病曆問比爾:“這是誰寫的?”

“我!”比爾答道。

“我是說這個!”方舟用手指指著劃掉地中文字。

“是這個人。”比爾從病曆裏抽出一張名片,遞給方舟。“他不會寫英文,後來就讓南希幫他填了。不過他好像也不是她什麽親人,連她住哪兒都不知道,說他問到後再填。”

方舟接過名片,立刻想起了玻璃門外的那個熟悉的身影。他把病曆摔給比爾,大踏步地衝了出去。

玻璃門一開,一夥人衝了過來,為首的一人正是方舟恨之入骨的肖劍。方舟沒容得肖劍緩過神來,迎麵就是一拳,看著肖劍高大的身軀在自己麵前倒了下去,方舟挺直身軀,回身走進了玻璃門。有人在喊肖劍,有人在叫方舟,有人在驚呼,好像還有血在飛濺,都被玻璃門關在了身後。方舟覺得心裏有什麽東西碎了,腳下一軟就倒下了,他聽到同事們的叫聲,亂糟糟的,但好像很遠很遠,聽不真切,也看不到。

當方舟被氨熏醒後,發現自己和衣躺在病床上,站在身邊的比爾焦急地說:“方醫生,CT報告回來了,出血灶有兩處,必須馬上手術。你現在這樣還能不能上手術?”

方舟的意識立刻就清晰了,他無力地搖搖頭:“病人是我太太,我做不了。你立刻呼叫威廉教授和大衛,他們可能還在餐廳。”

“天哪!”比爾大叫起來,回身對身邊的護士說“珍妮,趕快呼叫威廉教授和大衛,被害人是方醫生的太太。”比爾回過頭安慰方舟:“真對不起,方醫生,您別著急,上帝一定會保佑您夫人平安的。”

方舟疲憊地閉上雙眼,比爾的腳步聲匆匆遠去了。方舟回想起剛剛用盡全力給了肖劍的那一拳,真是痛快!自己曾經設想過無數次這樣的場景,但是從沒有機會實現。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可是方舟盼望已久的時刻。方舟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難道自己的心麻木了?怎麽沒有欣快的感覺?他想放聲大笑,可是卻哽咽了,眼淚默默地流淌著。眼前晃動的都是史南航躺在病床上的可怖的麵容,他感到錐心刻骨地疼。

“南航呀南航,我們結婚都這麽多年了,女兒都8歲多了,你難道就是忘不了他嗎?整整一天找不到你,原來是和他在一起。難道你真的更愛他嗎?嫁給我真是出於無奈嗎?你竟忍心一次又一次地傷害我。是不是上帝也覺得你這樣對待我太不公平了,所以你才會落得這般模樣?”方舟心裏真是五味雜陳,他愛史南航,他恨肖劍,更恨史南航背著自己和肖劍在一起。他覺得自尊心又一次受到了傷害。

方舟伸手從兜裏掏出肖劍的名片,這一次他看到了背麵肖劍不太漂亮的字跡:我隨時隨地等候著你的聲音。方舟將名片撕得粉碎,咬緊牙關,象是要將肖劍擠死在牙縫間。

在方舟記憶裏有幾個場景,常常在他獨處時浮現,每次想到他都會極不舒服。有時在洗澡的時候,有時在對著鏡子修麵的時候,每次他都會煩躁地大叫一聲以發泄內心的苦楚,有時那場景還會出現在夢中。

最初的時候,如果史南航聽到,都會跑到他跟前問發生了什麽事,方舟總是敷衍過去,再以後,史南航也就見怪不怪了,最多說一聲:“神經病!”方舟從沒有告訴過史南航,那些他記憶中無論如何都無法抹去、深深傷及他自尊心的場景,都和史南航有關。

方舟承認,對史南航的感情很複雜。他在醫大時和肖劍打架,因為對史南航非禮而自殺,都是他的人生低穀。雖說都很傷及他的自尊,但是由於得到了史南航的愛,他並沒有太多的挫傷感,他相信,史南航也是愛他的。肖劍不過是史南航感情生活中的一個過客,一個插曲,他很想以勝者的姿態,將這段不愉快一筆抹去。但是方舟發現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每次看到肖劍和史南航同時在視野裏出現,哪怕他們相距甚遠,他都會感到極不舒服;如果看到他倆說話,方舟就更是如坐針氈一樣難受。尤其是弟弟和史南航起了衝突後,史南航所說的話,讓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勝出,也許是史南航出於無奈的選擇,他的生活裏就更容不得肖劍了。

 

方舟自殺出院後的那個暑假,他和史南航已然將戀情公開。在上海上大學的弟弟方向放假回家,雖然家人對方舟自殺之事嚴格保密,但是方向在醫大有好幾個高中同學,他還是聽說了哥哥自殺的事,以及醫大盛傳的方舟自殺的原委始末。

方向很是驚訝。方舟和自己不同,從小就爭強好勝,不願服輸,一向都是好兒子、好學生,做事做人有理智,有分寸。說方舟因為愛而瘋狂,到了不惜以生命和名譽為代價的地步,他無論如何難以相信。況且方向知道,追隨在方舟身邊的好女孩很多,方舟對女孩子一向都很不以為意。所以方向覺得,史南航如果不是國色天香,就一定是個極其有手腕兒的女孩兒,要不然無法解釋。於是他假裝什麽都不知道,隻是攛掇方舟把史南航帶回家,他想見見。

於是史南航第一次正式拜訪了方舟的家,也就和方向見了麵。方向見到史南航,雖然覺得她氣質好,人漂亮,但也沒有覺得方舟有犧牲性命的必要,況且據他所知,追求方舟的女孩裏,不乏有更靚麗者。但見方舟對史南航嗬護有加,又是和史南航初次見麵,方向盡量表現得熱情。

方向和史南航同歲,又有好幾個高中同學上了醫大,和史南航是同學,雖然是初次見麵,卻也有話可聊。史南航和方向聊著他們共同認識的人,雖是初次見麵,竟沒有太多的生疏感。方舟見此情景,就告訴方向陪著史南航,他去幫在廚房裏大顯身手的媽媽去打打下手。

見方舟走開了,方向收斂了他的熱情,淡淡的說:“方舟這個人是當總理的材料,時不時地會製定十年目標,五年規劃什麽的,做個決定慢著呢。交女朋友這麽重要的事,他能夠不優柔寡斷,才認識你不到一年,就做出決定,很不尋常啊,可見你手腕了得。要知道對於方舟來講,做打破常規的事不多。”

史南航覺得方向前麵的話說得很對,她也有同感,可是後來方向說她有手腕,她就有些不痛快了:“你這是什麽話,我有什麽手腕?”史南航說這話時,方舟正端著西瓜從廚房出來,他悄悄地站在門外。

“方舟在學習上的聰明是無人能敵的,可是在感情上可不好說,他太癡情,不太會耍花招,容易讓人玩弄於股掌之間,所以容易吃虧。”

史南航沒有料到,剛剛還和她談笑風生的方向,會突然話鋒一轉,說出這麽莫名其妙的話,而且好像話中有話。

“你是說方舟和我在一起吃虧?”史南航生氣地問。

“我不是這個意思,不過我聽說你在學校裏,追求者甚多,方舟能夠雀屏中選,應該得擊敗了很多對手吧?”

“你既然這麽知情,就該知道誰耍花招,誰有手腕兒了!”史南航對方向的陰陽怪氣很是氣憤,她說這話時,語氣裏有了明顯的怒意。

“你認為方舟為你自殺是耍手腕兒嗎?”方向咄咄逼人地質問。當方向聽同學說起方舟自殺的事,他難過得一夜都沒睡著,想到如果當時沒有把方舟搶救過來的話,而今他們兄弟二人就會天人永隔了。他不明白方舟為什麽會這麽傻,但是方舟自尊心極重,方向又不好直接問他。麵對著史南航,他心裏很是憤恨,就為這個臭丫頭,值嗎?

“那是因為……”史南航急急地辯駁。

方舟一愣,自己剛剛離開一會兒,屋裏的氣氛怎麽就變了?難道史南航將自己自殺的事告訴了方向?她為什麽要這麽做?他急忙衝到屋裏,深怕史南航把對她非禮之事說出來。他裝作什麽都沒聽到,把西瓜遞給眼裏含著淚,滿臉委屈的史南航和對史南航橫眉冷對的弟弟。方向放下西瓜,說了聲:“哥,我有事兒出去一下。”說罷,摔手出了門。

史南航也站起身,放下西瓜,“方舟,我不舒服,先回家了。”方舟急忙安撫史南航:“剛才還好好的,我爸一會兒就回來,我媽準備了那麽多菜,你說走就走,太不給我麵子了,到底為什麽?”

史南航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眼淚,她氣憤地質問方舟:“你到底和你弟弟說了什麽?你為我自殺難道是我使花招,耍手腕?”

方舟緘默了,自殺這件事,他認為很丟人,根本不想讓弟弟知道。他在醫院裏向史南航懺悔後,就再也沒有提起過那件事,象有默契似的,史南航也再沒有提起此事,為此他在心裏由衷地感激史南航,沒想到南航竟然告訴了弟弟,就在自己離開的這短短幾分鍾。史南航和弟弟隻是初次見麵,怎麽會這麽快就聊到這麽深的話題,難怪弟弟生氣而去。他在想如果自己不出現,南航會不會告訴方向自己曾經對她非禮呢?史南航為什麽要揭自己的傷疤,告訴弟弟自己曾經為她自殺,是炫耀嗎?是不是想說明自己拚出性命才得以雀屏中選?

方舟壓了壓心頭火,盡量溫柔的勸說史南航,畢竟這是史南航第一次正式來家裏拜訪,他不想鬧得不歡而散。

就從那一天起,史南航和方向關係一直很僵,好在方向在上海上大學,女朋友也是上海人,他幾乎就不怎麽回北京,也沒有什麽機會見到史南航,倒也免去很多尷尬。直到史南航成了方向的嫂子,他們之間始終是客氣而疏遠的,方舟雖知道,卻也無能為力。他不想告訴弟弟實情,又不想失去史南航。可是就從那一天起,在方舟心裏就有了一個解不開的疙瘩,他覺得史南航選擇自己多少有些無奈。

這種感覺在此後一次一次因為肖劍而起的爭執中,在史南航替肖劍的辯解中一次次加強,方舟就越發不自信了。

 

病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方舟急忙擦幹眼淚,欠身坐起。一個護士走了進來:“方醫生,威廉教授讓我來告訴你一聲,您夫人的情況基本控製住了,兩處出血均已止住,但是血塊尚無法清除,其中有一處壓迫視神經,需要第二次手術。”

“謝謝!我去看看她。”方舟聽到史南航病情控製住了,緊揪著的心才放鬆下來。他從病床上站起,一陣眩暈,他不得不又坐了回去。

護士急忙扶住他,勸慰道“方醫生,您夫人還在手術室裏,還是再休息一會兒,等送到術後康複室再去看她吧。”

方舟無力的搖了搖頭:“我還是去看看她。”他慢慢地站起,緩緩的向手術室走去。

剛剛到了手術室門前,手術室的門開了,兩名護士推著床車,舉著輸液瓶走了出來,大衛跟在護士們身後。方舟衝上前問道:“她現在怎麽樣?”

大衛回答說:“方醫生,您夫人的小腦出血很嚴重,已經有腦幹壓迫現象,好在威廉教授在,出血才控製住。不過一時還醒不了。有一處血塊壓迫了視神經,可是目前清除會很危險,所以要做第二次手術。我們現在送她去術後康複室。”

方舟看著頭纏繃帶,臉腫得走了形的史南航,本以為自己會很難過,卻發現確切的感覺是惡心。他對大衛和護士們說:“麻煩你們了,謝謝!”說罷就幹嘔了起來。

大衛衝上前輕輕地拍著方舟的背:“方醫生,您太累了,今晚我替你值班,我們會對您夫人隨時監控,您還是回家休息吧,如果情況有任何變化,我們會立刻通知你。”

方舟輕輕點了點頭,目送著護士將史南航推走。方舟正要離開,一個護士過來告訴他:“剛才警察局的漢斯先生來過,他來找被害人家屬到警察局備案,我們告訴他您不舒服,他說等您好些了,務必去一趟警察局。”

“知道了,謝謝!”

方舟換好了衣服,有些麻木的走出值班室。他想著要去警察局,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徘徊到了術後康複室的門外。他輕輕推開門,術後康複室被幾個布簾隔成幾個空間,布簾後放置病床。方舟知道腦外科病床隻有第四和第五號床,他先走到第四號床,輕輕掀開布簾的一角,看到了坐在史南航的病床頭的陳一凡的背影。史南航尚未蘇醒,肖劍坐在史南航的床邊,雙手握著史南航的一隻手,癡呆呆地看著史南航發愣,這情景立刻勾起方舟心裏不愉快的回憶。方舟瞪視著肖劍,嘴唇高高的腫起,由裏往外翻著,象豬嘴似的,對,就像一頭蠢豬!方舟心裏恨恨地罵著退身走了。他可不想在自己供職的醫院和肖劍這個渾人起衝突,而且他和史南航在一起,說起來自己也沒有什麽麵子。

方舟從醫院出來,徘徊在春寒料峭的紐約街頭。他忽然覺得心裏很空,冷從心底升起,一直冰到手腳。他裹緊外衣,孤獨寂寞纏繞著他,就起了股衝動,他很想和人說說話,說說心裏話。

已經顧不得國際長途電話費有多麽昂貴,方舟撥通了林晨光的電話。

“喂,你好,我是邁修,你是哪位?”

“晨光,我,方舟。有空說話嗎?”
      “哎呦,方舟,你打電話我還能沒空兒。說吧,什麽事?哎,你怎麽這會兒打電話,你那兒是半夜吧?你在哪兒呢?”

“我在街上的公用電話亭,現在已經是淩晨了,我想找人聊聊天兒。”

“怎麽了方舟,出什麽事兒啦?”

“那家夥真的來紐約了。”

“你是說肖劍?你的直覺還挺準,你怎麽知道的?”

“我親眼看見的,他現在還和南航在一起呢。”

“你是說現在?深更半夜的,這南航也太不像話了,方舟你還可以吧?”

“我沒事,今天我狠狠地揍了那家夥一拳!”

“該打!這倆人都欠揍,過去覺著南航是挺規矩一人兒,怎麽這麽不正派?”

“你說誰不正派?

倆人都夠嗆,你老婆就更不象話了,肖劍再怎麽說是光棍兒一根,你老婆有家有口的,公然和他在一起,這是什麽事兒?”

“林晨光,你怎麽淨胡說八道?什麽不正派不規矩的,夫妻這麽多年了,別的不敢說,南航的人品我可以保證。你怎麽想的這麽歪呢?”方舟生氣了,不自覺地提高了嗓門。

“你怎麽都把我說糊塗了?你說你老婆現在和肖劍在一起,這大半夜的,你一個人不回家,在公用電話亭給我打電話,我能怎麽想?”

“南航今天晚上遭人搶劫,頭部受了重傷,剛剛手術完,人躺在醫院,還沒有醒過來呢。”

“你是說肖劍在醫院陪床,你一個人在大街上溜達?”

方舟沒有說什麽,沉默著。林晨光卻叫了起來:“那你可是夠渾的,老婆都那樣兒了,你不在她身邊,讓你的情敵陪著,是不是傻到家了?一會兒南航醒過來看到身邊陪著的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肖劍,你覺得她會更愛你還是更愛他?你不妨換個角度想想。”

“我看到他們在一起,火就往外冒。”

“你也太小氣了,他們畢竟是同班同學,聽到南航出事兒了,跑過去看看,是人之常情,你就為這個揍他?”

“當然不是,南航出事之前,已經背著我和他見麵了。

見麵又怎麽了,如果你可以擔保南航不會幹出格的事,見麵又有什麽了?”

“哎,林晨光,當年不是你說的嗎?真正的背叛是心的背叛!即便他們之間沒有不正當男女關係,心裏有對彼此的愛慕,不也是不可以原諒的嗎?”

“方舟,那你的要求也太高了,那屬於意識形態的領域,你都想管?你管得了嗎?”

“我總不能讓我的妻子和我同床異夢吧?她明明知道我恨肖劍,還要去見他,你說她是不是心裏還有他?”

“就算有又怎麽樣呢?畢竟她選擇的是你!她即便愛他,也不會比愛你多,畢竟她把身心都給了你。”

“你怎麽知道她把身心都給了我?你知道嗎,身心兩者,我更在乎的是心。我今天從早到晚,一直在給家裏打電話,就是沒人接,我懷疑他們一天都在一起。”

“你如果相信史南航,就沒有必要在乎這些,愛情其實是個很奇怪的東西,你越是小心翼翼,她就越是容易破碎,容易丟失。方舟,我建議你還是盡快回到南航身邊吧。”

 

方舟放下電話,心裏並沒有得到寬慰。林晨光是方舟在醫大交到的最知心的朋友,林晨光很喜歡讀書,愛寫詩,人很深沉,說話也總是富有哲理,所以方舟很欣賞他,尤其是每次遇到什麽不愉快,都可以通過和林晨光的談話,心情得到舒解和寬慰。

此刻方舟卻覺得很彷徨,回醫院嗎?他實在難以容忍肖劍那副嘴臉;回家嗎?南航在醫院裏,回家還有什麽意思?他沿著濕冷的街道慢慢的走。方舟一直認為紐約沒有寧日,竟不知紐約的夜已不再喧囂,就是往日最瘋狂的出租車,此刻也文雅了許多。他毫無目的地在陌生的街道上轉來轉去,覺得好寂寞,忽然看到一處霓虹閃爍的酒吧,就不自覺地走了進去。

方舟推開酒吧的門,裏麵煙氣繚繞,燈光暗淡,音樂低迷。方舟煙酒不沾,立刻被煙氣嗆得咳了起來。酒吧裏麵很溫暖,人也不多。方舟自打對史南航發誓以後,就沒有再喝過一滴酒,今天忽然很想喝點烈酒。他找了個角落坐了,小姐拿了酒單過來,問他要什麽酒。方舟對著燈光認真的看,都是些花裏胡哨的雞尾酒名,他根本搞不清都是些什麽酒,就隨手一指。

小姐很快端來一杯酒,還有一杯冰塊,半茶匙小蘇打。方舟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胃粘膜就如同被點燃的紙一樣,立刻皺縮了,火辣辣的灼痛。方舟有說不出的難受,他趕緊拿了塊冰放到嘴裏,他的淚再也止不住了,泉湧而出,現在的感覺、心情都像當年洗完胃時一樣,口很幹,胃很空,很疼,心情很沉重,擔心失去史南航。

他把冰塊放進酒裏,加上蘇打粉,輕輕的搖了搖,細密的泡沫由杯底緩緩升起,帶出濃鬱的酒香。方舟忽然愛上了這酒,很有情調。他輕抿一口,冰涼的酒味道很好,胃也不再感到灼熱。他用手將淚抹去,將酒一飲而盡。方舟覺得有些輕飄飄的,人也輕鬆起來。方舟揮揮手,小姐走了過來,方舟指了指空酒杯,伸出三個手指頭:“再來三杯!”

方舟的手機響了,是白豔打來的:“方舟,你在哪兒呢?一凡他們到處找你。”

“我在‘開心’酒吧了,找我幹什麽?”方舟從桌上拿起酒牌,告訴白豔酒吧的名字。

“方舟,你也太無情了吧,南航都這樣了,你還有心喝酒?也太沒人性了!”白豔氣憤地說。

“不是有人陪她嗎,我在多不方便。”方舟把冰塊和蘇打粉加入酒裏,搖了搖,一飲而盡。

“方舟,你也太小氣了,是我叫南航出來吃飯的,她本來不肯來,是我非攛掇她出來吃飯,所以才……”白豔越說聲音越小,哽咽起來。

“是呀,有你這樣的好朋友,南航才難逃此劫,你說你有人性嗎?我們夫妻好好的,你是看著眼紅還是別有用心,幹嘛總攛掇南航幹不該幹的事?”

“我不過就是讓南航出來和我們一起吃個飯,這有什麽見不得人嗎?什麽不該幹的事?你說我有什麽用心?”白豔叫了起來。

“別再騙我了,真是越抹越黑,光吃個飯要用一天的時間呀?你這麽賣力的牽線搭橋,圖什麽呀?害人害己!”

“方舟,你真是不可理喻!”白豔氣憤地掛斷電話。

方舟此刻才覺得痛快了些,他從來都不喜歡白豔和陳一凡,除了因為陳一凡和肖劍是好朋友以外,還因為白豔是史南航的好朋友,卻總搞不清自己的位置,喜歡管閑事,而且常常做史南航的後盾,替史南航出謀劃策,對自己指手劃腳,不起什麽好作用。方舟對白豔參預他們夫妻間的事很反感,但平常如果對白豔稍有微詞,史南航就會很不高興,方舟就不再說什麽,隻是對白豔敬而遠之,今天終於出了口氣。

方舟把酒全部喝完,已經站不直了。他讓小姐幫他叫了出租車,意識朦朧的回到家。方舟搖晃著走進家門,溫柔的橘色的地燈光釋放著家的溫馨,好像在等待夜歸的人。他脫掉外衣,慵懶的倒在沙發裏,不知不覺的進入了夢鄉。

當方舟一覺醒來,紅色的窗簾已經被室外的陽光映襯成了橘色。他想從沙發上起來,可是頭上像戴了頭箍一樣發緊。他用手使勁按住太陽穴,緩緩站起,肚子裏發出很響的咕嚕聲。

“好餓呀!南航做好飯了嗎?”方舟這樣想著,忽然想起了昨夜發生的一切,心情又沉重起來。他起身關了地燈,拉開窗簾,刺眼的陽光不容分說地闖了進來,方舟忙轉過身。

他走進廚房,拉開冰箱,裏麵整齊的擺著很多食盒,方舟冰冷的心有了一絲暖意。他急不可待地將食盒一一打開:紅燒石斑魚;蒜燒茄子;回鍋肉;冬菇油菜;苦瓜釀丸子。煤氣灶上有一鍋稠稠的稀飯,真空煲裏有四張餅、四個茶雞蛋還是熱的。方舟看著眼前這些自己愛吃的菜,愧疚的眼淚再也止不住。

且不說要出去買魚買菜,就是做這些菜南航就要用半天的時間才能做完,而自己卻懷疑她一直不在家,是和肖劍在一起。為什麽一碰到肖劍,自己就失去理智呢?南航是愛我的,我卻總是錯怪她,也許是自己太狹隘了吧?可是如果南航沒有和肖劍在一起,肖劍寫著字的名片怎麽會到南航手裏?難道他們就是單純的吃個飯?而南航出事,為什麽是肖劍第一個得到消息?方舟的頭又疼了起來。

他用微波爐將菜熱好,一邊吃飯,一邊開導自己,回憶著南航和自己曾經有過的溫情、親熱地場麵,心情漸漸的好了起來。也許是自己太過分了,為什麽總是瞎猜?為什麽不相信自己的魅力?難道肖劍配做自己的競爭對手嗎?就像林晨光說的,如果自己相信南航,他們就是見了麵又有什麽關係呢?看著滿屋子的陽光,方舟的心情明朗起來,他下決心從今以後不再在乎肖劍,把肖劍從他和南航的生活當中徹底抹去。如果不是因為肖劍,他和南航之間幾乎沒有吵嘴的原因。

“叮呤”電話響了起來,方舟走到客廳接了起來:“請問先生,您丟手機了嗎?”

方舟一愣,慌忙把兜都摸了摸,果然手機不見了。他想起自己最後用手機是在酒吧。“是的,小姐,我的手機落在‘開心’酒吧了。”

“先生,您的手機是落在酒吧了,可是一直響個不停,我們就接了,是醫院打來的,說您的夫人情況危急,希望您盡快趕過去……”

方舟扔下電話跑了出去,他攔了輛出租車直奔醫院。當他趕到醫院,護士告訴他史南航出現術後腦水腫,有腦幹壓迫現象,大衛和比爾立即進行了第二次手術。“我一直給您打電話,手機、家裏都沒人接。大家都嚇壞了,怕您禁不住打擊,出什麽事。”

方舟無心聽護士囉嗦,急忙衝進手術室。他以最快的速度換好衣服,刷好手,進了手術室。

 

方舟筋疲力盡的走出手術室,看到史南航的同學們都在手術室外等候著,他的眼圈紅了。大家看到方舟,都圍了過來,詢問史南航的病情。肖劍躊躇著,但最終還是走了過來:“方舟,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到紐約來,南航絕不會出事,她現在怎樣了?”方舟抬眼看了看雙眼通紅,嘴唇幹裂、依然翻腫著的肖劍,厭惡依舊,仇恨依舊。但他實在無力再揍他一拳了。方舟輕蔑的瞪了肖劍一眼,推開他,默默的離開。

 

方舟漫無目的地走到街上,腦子裏是威廉教授的聲音:“方醫生,如果您夫人十二小時之內醒過來,生命就沒有危險了,但是小腦功能恐怕很難恢複了,視覺也會有障礙。如果醒不過來……” 威廉教授輕輕地拍了拍方舟,搖了搖頭。

 

方舟不知覺間又走到了‘開心’酒吧,他推門進去,裏麵很冷清,下午時分沒有什麽客人,小姐立刻認出了方舟:“先生您是來拿手機的吧?”

方舟點了點頭,小姐回身走進櫃台,方舟走到昨天坐過的地方坐了。小姐將手機送了過來,方舟說:“小姐,我想要杯酒,就是我昨天喝的那種。”

小姐把酒送來,關切地問道:“先生,您夫人怎麽樣了?”

方舟擺了擺手:“對不起,我不想談!”小姐諾諾退去。

方舟把冰一塊一塊地夾進杯裏,將蘇打粉一點一點抖進,把酒杯舉到眼前晃著,晃著,靈魂仿佛隨著那冉冉升騰的氣泡脫殼而出。方舟將酒灌下,醉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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