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看見過風

身邊的女性，都很獨立。隻要有工作，就有經濟保障，又兼才貌雙全，總歸脊梁挺挺的。如果結了婚，入得廳堂出得庭房，至少平起平坐。如果未婚，總是自己掌握主動，未肯輕易低就。如果離婚，必是前夫缺失某種美德，不如及早抽身，再尋春天。整個基調是底氣十足，不再象從前舊女性，一味可憐蟲似的幹等死忍。但二十幾歲時一腦門子女權思想的我，卻發現自己上點年紀後，開始保守也開始心氣不足了。一個是認識到，這個世界畢竟男性主導，再不願意也要承認。另一個是自己的生活日趨瑣碎，竟習慣於認命般妥協了。

 

你可以坦然笑自己青春已逝，自然也就明白，“事”未必在人為。一靜一動間，十年不過匆匆。過了三十歲，一片草木驚心。用男性的眼光看，你的眼神就不一樣了。我從不刻意隱瞞自己年齡，以前人家恭維我年輕，我隻遺憾自己還不夠成熟。也就是近二年，刺目雪白的發絲，悄然占據了額頭、兩鬢，簡直大勢所趨，還敢誇耀什麽？就快簾下聽人笑語了。舊曆年後，再經人間至苦，越發加速了衰老頹唐。女友們談天時，很快發現大家心態大不一樣，好像就是自己蓬頭垢麵心灰意冷，要以黃臉婆姿態度過餘生了。

 

愛惜我的人本就不多，如今越發凋零。長輩都遠隔大洋，更有不少病痛加身。這次匆忙回鄉，其實一肚子淚，隻是不敢當著老人家拋灑。也許有的人，今生也隻是這一次相見了。平輩的幾個我雖著實牽掛，惜乎異常忙碌，發達之餘卻少了詩畫年華的徹夜傾談。倒也好，保留些故事，到老了細細傾訴。

 

隔山跨海回到自己的家，一切如故：家常的日子，穿熟的棉布衣裙，吃慣的清茶淡飯，本色未改的原配夫君。隻有兒子長高許多，算是提醒我每一天並非簡單的重複。休息二十幾天後，心情平複許多，於是自己染了頭發，敷上麵膜，好模好樣的，可以重新翻開英文書，開始中年人的辛苦尋夢。也是這次苦旅，雖不完滿，倒也讓我知道感恩也知足了。至少他撐著家，讓我可以想在哪停下就停下，還能哭了笑，笑了又哭。真要是心苦，早該營營役役得無力照顧自己的小心情了吧。妙的是，居然還保留著小姐和少爺脾氣，依然不時過過招、鬥鬥狠。隻是無論如何發作，彼此都已進化得收放自如，完全可以不動聲色更不傷筋動骨了。

 

總算經了世故，也終於理解了成年遊戲之不易。就說《Sex and The City 》，每個原本酷酷的女性都妥協了。她們異口同聲說，“That is the risk I have to take.” 喔，原來如此。如果不想讓愛隨風而去，就隻好自己讓一步。不過，為的是成全自己的心，倒不必顧及外在的臉麵或禮教或其他什麽。可悲的是，相愛，不是完美生活的保證。任何生活的壓力或者心態的不和諧，都可能毀掉到手的幸福。不能怪愛的脆弱，誰叫大家都是凡夫俗子呢？放在昔日看，肯定是十惡不赦的大罪，可以判道德死刑的。然而一念之間，左岸右岸，其實都是在冒險，以個人的情感、青春和生活的理想相賭，但求自己不是徹底失敗的那個倒黴蛋。於是，沒有對錯，每個女性都是自己的主人，隻不必苛求完美。因為---我們不再年輕，我們是走過路過又有獨特經曆和思想的中年人了。

 

多年以前問自己，你要隻開一季的絕美鮮花，還是綠樹如蓋常青不老？我曾以為答案是唯一的。如今，我明白，愛美豔奪目、芬芳宜人的，既陶醉於繁華盛妍，便矢誌護花、萬死不辭；願守常綠悠長的，盡享蔭蔽，各得其所，卻也須四季澆灌，寒冬時互相取暖。誰的選擇都是不易。也許，經曆炯異，角色還會互換呢，生活中什麽沒上演過，否則那有精彩和無奈可言。甚至淺薄或者俗氣的結合，也未必完全可鄙。真正明眼人都知道，為愛而結婚的不過是最樂觀的開始。

 

我曾寄予很高期望的東西，其實多半都被現實打破了，可見修行資曆還淺。遺憾之餘，很對自己無端那麽多情而生氣，這情自然不單指狹義的男女之間。失望於別人的老練決絕，便更暴露自己的不長進，好像這麽久了，依然坐守雲端，做那千年無改的癡夢。曾經不經意間被人問，可否愛過夫君之外的人？毫不遲疑答，沒有。問心當真無愧。然後期艾不止，其實想問對方，你我也不同的，緣何我這裏步步退讓犧牲多多，你卻幾番惡言翻臉，讓我傷懷落淚？最後不了了之，除了這疑問必得不到誠實的回答，還有自己放手的一念。既然在這世間能作的選擇不多，春花秋月，就讓我在自己的小花園裏荒廢掉吧。

 

你我都看不見的風，吹過青枝，吹走綠葉。生命之旅，遍灑無常。黑夜裏，曾經的忐忑、疑慮、深深的恐懼，總預感著什麽。那是昔日看不見的風，是雲邊無盡的悲歡離合，還是心底沉寂的飛揚、孤清的守候？

 

 

 

                                                                               July 3,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