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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莉乘上了通往省府梧城市的火車。想到馬上就要和自己朝思暮想的陳綱相見,她抑製不住內心的興奮,可是這種興奮同時還摻雜了幾分不安。其實,從她與陳綱相識開始,這種不踏實的感覺,就始終存在於她的心中。
楊莉和陳綱相識是在她的舅舅吳礎家裏。吳礎是梅城大學新聞係教授,年輕時就讀於電視學院。在梅城大學新聞係中,象他這樣接受過係統的電視製作訓練的教師為數極少,偏偏中國的電視事業又在九十年代得到了飛速的發展,電視新聞人才的需求量成倍增長,於是吳礎生逢其時,成為新聞係一位廣受歡迎的教師。他才四十歲,就已經發表了不少論文和專著,並且獲得了教授頭銜。這讓一些辛苦幾十年方才熬了個副教授的同事好生嫉妒。事業上的一帆風順使吳礎變得心寬體胖,肚子都有些腆起來。吳礎原本就是個美食家,偏巧他的老婆能燒一手好菜,這使他每天都能享受到美酒佳肴的滋味。吳礎對楊莉很關照,常常地,他會叫楊莉到他家美餐一頓,分享一下他的幸福生活。
那天到吳礎家吃晚飯的除了楊莉,還有吳礎的兩個研究生,其中一個便是陳綱。第一眼見到陳綱的時候,楊莉便感到一種心靈的震蕩,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高大的男子,一米八零左右,相貌出眾 ―― 不是奶油味的那種漂亮,而是洋溢著男子氣的那種英俊。他朝楊莉笑笑,那是親切的優雅的笑,那一瞬間,楊莉恍然覺得置身於夢境之中,進大學以來,還是第一次有人可以如此強烈地擾亂她心靈的平靜。
可是當吳礎把陳綱的名字報給楊莉的時候,楊莉的窘迫感突然消失了,她語帶揶揄地說,原來是校學生會的陳主席哦,咱們學校的女生,哪一個不為陳主席的大名傾倒呢?陳綱聽出楊莉話裏有話,可他並不著惱,微微一笑說,是嗎?那我不勝榮幸,其實當初我不該去當學生會主席,做學生會的女生部長不是更合適?
在梅城大學,陳綱知名度甚高。念本科時,他曾經當選為校學生會的主席,以演說華麗而著稱。他還是一個相當優秀的十項全能運動員,經常在校運會和省大學生運動會上摘金奪銀。造物主對他格外慷慨,不但賜予他聰明的頭腦,還給了他勻稱而強健的體魄。不過對於楊莉這個不關心學校社會活動的女生來說,陳綱這個大名之所以能在她的心中生根發芽,卻是因為他有許多風流韻事在女生中廣為流傳。據說陳綱常常邀約女生在溶溶的月光下散步、談心,因為他魅力十足,好象還沒有一個女生能夠拒絕他的邀請。有一對女生原本是相交甚厚的朋友,可是偏偏兩人都對陳綱迷得如醉如癡,最終反目成仇,變成了一對仇家。就在她們為了博取陳綱的愛情不惜犧牲友情時,陳綱卻與另外一個女生促膝談心去了。楊莉聽了這些傳聞,覺得這個虛情假意的混蛋的行為實在是對女性的惡意侮辱,肚子裏把陳綱這個名字罵了一千遍還不解氣。可是今天,這個花花公子居然就在自己麵前。楊莉有意拿挑剔的眼光,悄悄地又把陳綱審視了一遍,卻實在從他的外表中找不到值得厭惡的地方。
入座吃飯的時候,陳綱將一把椅子拉開,請身邊的楊莉坐上,然後大大方方地坐到了她的身邊。不知道為什麽,他的平平常常的舉止,在楊莉眼裏似乎都頗顯紳士風度。她對自己說,可別放鬆警惕,讓他給迷住了。
吳礎的另外一個研究生是個活寶級人物,嘴巴寬闊地象青蛙,特別愛講笑話。他的笑話讓滿桌的人笑,也讓他自己咯咯地笑個不停。別人笑,並不完全是因為笑話有趣,而是因為他本人有趣。他恭維吳夫人的烹飪手藝,恭維吳礎的才學,也恭維楊莉的美麗。楊莉想,還沒人這麽恭維過我呢,可惜,我不想領你的情。相比之下,陳綱卻安靜多了,楊莉想,他和傳聞中的那個張狂的花花公子並不一樣,該不是自己的嘲諷讓他收斂了許多吧?偶爾,陳綱會插上幾句話,話雖不多,可是每句話都讓人覺得措辭得體。時不時地,他還會為楊莉斟酒。楊莉說,我不會喝酒。陳綱說,這是香檳酒,味道香,又不會醉。楊莉於是喝了好幾杯。連她自己都覺得怪,好象自己特別心甘情願地接受他勸酒似地。
一周之後,陳綱出人意料地主動約會楊莉,楊莉既受寵若驚,又猶豫不決。最終,她明知要上的是一條“賊船”,卻還是失去了拒絕的勇氣。兩人一起看了一場電影,然後坐到公園裏的一張長椅上聊天。楊莉有意坐得離陳綱遠一些,可是他的略有些低沉的渾厚的嗓音卻好象要把她的心吸到他的身邊。他顯然讀過許多著作,從哲學、社會學直到文學,似乎是廣為涉獵。有意思的是,他還讀過幾本自然科學史和自然科學哲學的書,因此當他談起自然科學方麵的問題時,楊莉頗有些感動,雖然她知道陳綱是有意在取悅她這個學習科學的學生,可是這種取悅讓她感到特別地舒服。楊莉的話不由得多了起來,她談自己的學業,談自己對科學的熱愛。她覺得陳綱不但是個好的演說者,還是一個好的聽眾,他理解自己的想法,附和和反饋也恰到好處。想到這是第一次和一個男人說這麽多話,也聽他說這麽多,楊莉有一種如癡如醉之感。
自那以後,楊莉和陳綱每周約會一次。這種約會好象成了一種鴉片,讓她覺得上癮,可謂欲罷不能。可是陳綱卻覺得有些單調。楊莉太古板也太小心,約會時總是坐得離他相當一段距離。不象那些中文係或外文係的女生,熱情如火,熱乎乎的身子甚至會主動粘上來。同性之間,好象相斥的帶正電荷的粒子,隻有在一定的距離,才能維持一種穩定的友誼。異性之間,卻象一對相吸的正負粒子,距離越近,越能建立和保持一種親密而穩定的關係。楊莉的小心讓陳綱找不到那種男女交往時的親切感,使他隱隱有些失望。於是他故態複萌,與他的舊愛暗度陳倉。終於有一天,楊莉在陳綱的書包裏發現了一個外文係女生寫給他的生日賀卡,其中不乏親熱肉麻的用語。楊莉一怒之下,毅然斷絕了和陳綱的關係。
然而斷絕來往容易,斬斷情絲卻難。失去陳綱的日子,居然是這樣痛苦,令楊莉始料未及,她這才明白,自己已經深深地愛上了陳綱。隻可惜自己所愛的人太過風流多情,根本就不懂得珍惜她這份真摯的情感。楊莉既失望又傷心,也對陳綱充滿了怨恨。世界上,再沒有比受到輕視的愛情更傷人的了。
就在楊莉覺得該為自己失敗的初戀失望一輩子的時候,陳綱卻突然回到她的身邊。這個學期剛剛開學後的第三天,陳綱突然來到楊莉的實驗室,向她誠懇道歉,請求重歸於好。楊莉賭氣地拒絕他,說他三心二意,根本不值得信賴。陳綱低聲下氣地向楊莉承認錯誤。看到這樣一個風流倜儻的男子在自己麵前低下高傲的頭,楊莉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事實上,從他重新出現在自己麵前的最初一刻,她就已經原諒他了。和好後的第二天,陳綱便啟程前往梧城市,到T省電視台開始為期三個月的實習。自那以後,陳綱在省城三天兩頭給楊莉打電話。楊莉喜歡他在話筒中的渾厚的嗓音,她覺得經過電流的轉換,那聲音比他的原聲更加動聽。漸漸地,她發現自己要是一天聽不到這種聲音,情緒就會低落很多。她把這種感受告訴了陳綱。陳綱說,你想我了,找個周末,回一趟梧城市,我們見個麵吧。楊莉立刻答應了。於是就在這麽一個晴朗的星期六的中午,她買了一張火車票,向梧城市奔去。坐在人聲嘈雜的車廂裏,她的心幾乎不停地跳著。自從她考入梅城大學以來,還沒有任何一次從學校返回梧城市的旅途,會讓她這樣地激動、這樣地興奮同時又是這樣地惴惴不安。她覺得這三個小時的火車行程,簡直就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生命之旅。在行程終點等候的那個人,就是她一生的幸福。
列車緩緩駛進梧城市火車站。
楊莉看到了站台上陳綱高大的身影,眼淚差一點流下來,她有些詫異,怎麽自己會變得這麽多愁善感?走下火車,她向陳綱走去,奇怪的是,他還在東張西望,沒認出她來。她叫了他一聲,他才恍然大悟,眼前的女子就是他等侯的楊莉。他抓住楊莉的手,楊莉也緊緊握住了他的手,她感到一股暖流湧遍了全身。奇怪的是,直到這一瞬間,她好象才意識到火車已經到達了終點站。
兩人手挽著手,並肩向檢票口走去。
楊莉問:“剛才你怎麽沒認出我來?”
“你模樣大變!簡直脫胎換骨!”陳綱感歎說。
“是不是變成了醜八怪?”楊莉擔心地問。
“哪裏,很漂亮!”
“真的嗎?你哄我。”
“我幹嗎要騙你?我早跟你說過,你就象還沒去掉塵土的璞玉,稍微修飾一下,就很漂亮。可你不聽,老是穿得土裏土氣,跟尼姑似的。跟你認識以來,我還是第一次見你穿戴得整整齊齊,臉上還化了妝,是吧?”
楊莉臉紅起來,一半因為羞澀,一半因為高興。的確,這是她進大學以來,第一次認真地打扮自己。
楊莉出身於一個軍人家庭,她的童年和少年是在北方某省一個軍事基地中度過的。他的父親是軍隊中的宣傳幹部,母親是軍工研究所的一個研究人員。由於從小生活在一個戎裝的世界裏,父母又都耽於工作,疏於娛樂,使她養成了樸素為美的秉性。上初中時,她隨父母轉業到父親的家鄉梧城市,她父親到一家出版社工作,繼而升到了社長的職務,母親則轉入一個科研單位繼續其研究生涯。環境的變遷,並沒有改變她的習性。色彩鮮豔的衣服,穿在身上,常使她渾身不自在,而樸素的衣服,反而讓她穿著舒服坦然。可是這一次,就在準備到火車站啟程去見陳綱前,她卻突然覺得不該再這麽樸素下去了。她褪下平時常穿的衣服和褲子,換上一套款式新穎的夏裝,這是吳礎的夫人送給她的。她套上一件淺色的喬其紗罩衫,罩衫上繡著淡紅色的花紋,然後她穿上一條帶飾邊的棉質裙子,裙子上繡著雅致的小花。穿好之後,她又猶豫起來,老覺得渾身不對勁。她從皮箱裏又翻出一大堆夏秋裝,可每一件都太素。她已經別無選擇。接著她從一個小盒裏拿出一條項鏈,項鏈上四塊紅色的小玉石和一小塊白金構成了一個蝴蝶圖案,這是她二十歲生日時父母送給她的,可她同樣讓這精美的首飾一直封存在箱子裏。她戴上項鏈,又拿出長期不用的化妝盒,對著自己的小鏡子,細細地勾畫眉毛,淡淡地抹上口紅,撲了些粉。等修飾完畢,她將同宿舍一位女生的大鏡子拿過來一照,嚇了一跳:鏡子中的美人真是自己嗎?她很興奮,可馬上又遲疑起來,自己覺得美,別人會嗎?人向來總是高估自己的。一路上,她的心一直惶惑不安。在列車上,她可以感到一些男性對自己的關注的目光,可是她實在不敢肯定那究竟是對自己服飾的肯定還是否定。直到現在,與陳綱相見,聽他由衷地誇自己漂亮,她懸著的心方才放了下來。這是她生平第一次體會到服飾打扮原來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
夕陽落去,夜色初臨,繁華的燈火開始為梧城市披上絢麗的晚裝。這是一座生氣勃勃的城市,各式各樣閃爍著霓虹燈光的廣告牌,讓人感受到無限的商機。道路上轎車、公共汽車、運輸卡車、摩托車還有自行車形成一條爭先恐後的長龍。司機們時不時按響喇叭,仿佛在憤怒聲討前麵慢行的車輛,這種高分貝的噪聲,一方麵顯示出人們對於時間的珍惜,另一方麵也表達出瘋狂的競爭所帶來的心理的狂躁。林立的高樓、低矮的平房、尚未完工的建築混雜在一起,就好象這座城市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一起濃縮在一幅巨型的圖畫中。這是一座正在發展中的城市,零亂卻又讓人興奮;嘈雜卻又充滿激情。
陳綱和楊莉乘坐公共汽車抵達省電視台門口。在一座氣勢磅礴的大門後,矗立著一幢十幾層樓高的雄偉的建築,建築物屋頂上的電視高塔,猶如一把利劍直插雲霄。
陳綱拿出自己的通行證以及楊莉的學生證,請求門口兩名穿製服的警衛將他們放行進去。警衛威風凜凜地檢查了證件,聲稱不能將楊莉放行,因為她沒有電視台工作人員的身份證件,也沒有充足的進入電視台的理由。陳綱軟磨硬泡,警衛方才勉強同意,不過他們要求楊莉填寫一張訪客登記表。楊莉不由想起自己大學門口那一位滿臉慈祥的看門老頭,他的慈眉善目似乎代表了梅城大學的寬容和慈愛,而這兩位警衛,則讓初訪電視台的楊莉感受到一種冷峻和威嚴,楊莉可是一點都不喜歡這種威嚴。
陳綱帶楊莉參觀演播廳。這天晚上,一台文藝節目將在這裏進行現場直播,主持人、演員和攝製人員正在抓緊時間進行最後彩排。在電視屏幕上,文藝節目的演播現場常常給人一種五顏六色、美侖美奐的感覺,可是真正身臨其境,卻發現演播廳其實更象一個粗糙而寬大的車間。高高的天花板上,伸展著一根根鋼條鋼梁,懸掛住為數眾多的一盞盞照明用的燈,既壯觀又讓人有些心驚。楊莉想,這些燈想必已經被燈光師牢牢地固定住,否則,倘若掉下來,在現場中央搔首弄姿的俊男靚女豈不慘了?演播廳的一側是台階式的看台,那是屬於現場觀眾的。整個看台用鋼架托起來,看台表麵裝飾得富麗堂皇,可是往看台下麵看去,卻是橫亙著一根根沾滿灰塵的鋼條。演播廳中央是演出區,這是主持人和演員施展才華的地方。他們的背後豎立著一塊塊背景板,這些在電視屏幕中看來精致華麗的背景板,在現場看來,卻是孤立無援似地立在那兒,頗有滑稽之感。演出現場和觀眾席上,分布著五部攝像機,音響控製台放在一個角落裏。至於導播室則是設在樓上,由一個扶梯和演播現場相連。今晚的導播是個胡子和頭發競賽長度的矮個子男人,別看他其貌不揚,卻是整個演播廳的王者,他通過對講係統向主持人、攝像師和音響師下達命令。此公脾氣暴躁,時不時蹦出幾聲國罵,那罵聲響亮動聽,大有繞梁三日、不絕於耳的氣派。那些主持人、攝像師等,個個神氣活現,不料對導播的命令卻洗耳恭聽、服服貼貼。
“這種地方,和你們實驗室大不一樣吧?”陳綱問楊莉。
“實驗室安靜,各人忙各人的研究。即使大家討論點問題,也平平靜靜的,不象這兒,一大隊人馬,大呼小叫,特別熱鬧。做研究的人,都比較斯文。這裏的人,好象都那麽有氣勢,你瞧那導演,夠凶的。”
“也不是所有的導演都象他那樣,這家夥就這德性,好擺譜。不過做導播是該擺出點威猛的架式,不然鎮不住。”
這個節目的女主持人在電視台資曆頗深,是最受觀眾歡迎的名主持之一。能在現場看她主持節目,楊莉很興奮,她說:“她主持節目就是跟別人不一樣!不過在現場上看,她好象不如電視上好看。”
陳綱說:“你不知道,她臉上塗了多少層粉呢!否則根本沒法看!要是我當這個節目的製片人,第一個就把她撤掉。她老了,該給年輕人讓賢了。”
楊莉覺得,陳綱在電視台實習不過一個多月,可說話的口氣已多了一點輕狂。這可不是好兆頭。
兩人離開電視台,來到一間裝潢得頗為考究的小飯館。柔和的霓虹燈光,使來這兒吃飯的客人感到一種特別的情調。陳綱拿過菜單,讓楊莉點菜,卻聽到一連串音樂的聲音響起,原來是陳綱腰間的手機響了,他拿起手機接了電話。
楊莉說:“這手機是電視台給你配的嗎?”
“哪有這麽美的事?我又不是台裏的正式職工。自己陶錢買的。”陳綱說。
楊莉說:“你們研究生一個月好象沒多少助學金,你能省下錢來?是你老爸讚助的吧?”
“這麽大了,如果還要我老爹讚助,那可就太沒麵子了!我是用來電視台後掙的錢買的。”
“你來實習,他們還付你工資,這倒挺好!”
“你想得美,哪有這種好事!”陳綱笑起來,神色有些得意,“你不知道,電視台記者掙錢的路子很多。我跟著他們,總算長了見識,也沾了點光。”
“莫不是搞有償新聞吧?”楊莉吃驚地問。
“其實就是。我在新聞部的專題組實習,那個欄目的名稱叫《新聞聚焦》,欄目一共有八、九個人在做,這些人挖錢的本事,比挖新聞內幕的本事還要大。”
“難道那些在鏡頭前一臉正氣地批評這、批評那的記者,竟然也是錢迷心竅?”楊莉還是有些不相信,“我不懂,你們批評別人,把人家貶得灰頭灰臉的,人家還給你錢?”
“罵人的節目當然搞不到錢,可是捧人的節目,弄到錢就不難了。你沒注意到,我們的節目中,批評性的專題隻占一半,另一半其實是歌功頌德的片子。這便是編導的聰明之處。”陳綱說, “負責帶我的記者姓董,今年四十多歲,在電視台已經呆了十幾年,是個老油條,人精得很。他一般是拍完一個針砭時弊的題材,就去拍一個有油水可撈的正麵宣傳題材。他常說,我們別傻乎乎地老當那種沒回報的苦力。就象有一次,他帶我和一個攝像,去騰達公司拍攝一個企業管理文化的專題。騰達公司是我們省最大的電子企業,富得流油,你去介紹他們經營管理上的成功經驗,等於為他們做一次廣告,而且這種宣傳的效果比真正的廣告效果還要強上好幾倍。我們在他們企業裏呆了幾天,他們天天好酒好菜招待,吃到後來,我是見了美酒佳肴就惡心,一門心思想吃稀飯鹹菜。片子搞出來後,公司經理樂得笑逐顏開,很爽氣地給了老董一筆錢。老董人還不錯,沒有獨吞,給我和攝像各分了一筆錢,你猜有多少?”
“多少?”
“兩千!”
“這麽多啊?”
“老董自己得的肯定更多,絕對不止兩千塊,所以跟企業做節目,那感覺是很爽的。”
“你可得小心!這種錢雖然不是什麽不義之財,可畢竟來得不那麽正當,弄不好會變成燙手的山芋。”楊莉擔心地說。
“其實我拿這種錢,心裏也很矛盾。一方麵手上有錢,總比較舒服;另一方麵,拿這種錢不比我們研究生拿助學金,或是那些已經工作的人拿工資獎金那麽理所當然。可是如果我不拿老董分給我的錢,他會覺得很尷尬。給他留下清高的印象還是其次,要是讓他誤會到我這人別有用心,使他不得不提防我,豈不壞事!反正我有一條原則,自己決不主動伸手要錢,別人給我錢,我酌情收下。再說,拿錢的又不隻是我,電視台裏,哪個記者沒拿過錢?不光電視台,整個新聞界,不都是這樣?有償新聞就象傳染病,早就傳得到處都是,而且無藥可醫。”
“有這麽嚴重?難以想象。”
“你不信?我再給你舉個例子。這事就發生在十幾天前。你知不知道梧城市新來了一個市長?”
“我知道。他原先在省委宣傳部當副部長,我爸爸還和他打過幾次交道。據說這人不錯,比較清廉。”
“他是夠清廉的,可這種清廉卻讓他碰了一鼻子的灰。他剛上任,就碰上梧城市舉辦國際招商月,這也是今年市裏最重要的經濟活動。新市長在省委宣傳部呆過,知道什麽是有償新聞,現在到地方上當官,有了實權,很想煞煞這股風。他給招商月的組織委員會下了一道命令,不再象以往那樣給記者發禮品或禮金。招商月第一天,各個傳媒的記者蜂擁而至,可他們哪裏知道,現場隻有接待人員的笑臉,什麽禮品都沒有,更別說現金了。這些舞文弄墨的家夥可不好惹,第二天,前去采訪的記者一下子少了一大半。第三天、第四天,幾乎看不到一個記者。主辦者一看,壞了,想讓馬兒跑,不給馬兒吃草可不行,更何況這些馬的脾氣又特壞。於是慌忙勸說新市長收回禁令。市長沒辦法,隻好同意了,這才把記者們又吸引回來。”
“社會這麽複雜,好可怕!還是我們學校好,挺純潔的。真不知道畢業後該怎麽辦”楊莉愁眉不展。
“其實學校也好不到哪裏去。你讀本科,和老師接觸少,我可是很清楚,他們一樣為了職稱、名利鬥得你死我活。”
“反正你自己小心點。還有,我聽說手機是雙向收費,挺貴的,平時你還是關著好,傳呼機開著就行了。”
“這我當然知道。哎,吃菜,都有些涼了。”
吃罷晚飯,陳綱和楊莉手挽著手,散步到附近的一個公園。在滿天星光的輝映下,林木或疏或密的公園,籠罩在一片靜謐與幽雅的氣氛中。陳綱把楊莉抱在懷中,親吻她的額頭、眼睛、鼻子,然後停留在她灼熱的嘴唇上。這是楊莉第一次和一個男人擁抱,她體驗到一種奇妙之感。身體的接觸好象帶來了一種親和力,這種力在兩人之間建立起了一種默契,使他們的關係有了明顯的升華。楊莉摟著陳綱的後背,對這個懷中的男人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愛戀之情。陳綱突然伸出了舌頭,探入楊莉的嘴中,熱烈地攪動著。楊莉吃了一驚,她想不到可以如此進行接吻,她覺得陳綱的舌頭太老練,充滿了情欲,或許他和其他女孩子也是這麽接吻的吧。
楊莉將臉掙脫出來,目光幽幽地凝視著陳綱,說:“陳綱,在我們大學裏,我很普通,你為什麽會選擇我呢?”
陳綱捧著楊莉的臉說:“傻瓜!幹嗎這麽不自信?你不覺得你端莊、漂亮,又溫柔又單純嗎?”
“我不信,這種話你對別人還不一樣說?”
陳綱沉吟一會兒說:“別人再怎麽漂亮,也比不上你。”
“為什麽?”
“憑我的直覺,你將來一定是一個賢妻良母,這是其他女孩子比不上的。真的,我非常相信自己的判斷。我覺得,跟你生活在一起,一定會安寧、幸福,要想在事業上奮鬥成功,非得有一個美滿的家做後盾不可。”
“你真這麽看我?”楊莉感動起來,“我也覺得我會是一個很好的妻子的!我會永遠忠於你、關心你的。可是說實話,我心裏還是不踏實,你這人太容易見異思遷了。女孩子需要的不是一時衝動產生的激情,而是永久的愛和忠誠。一對伴侶如果真要陪伴終生,應該永遠忠於對方,我能做到,你能嗎?”
陳綱不回答,把嘴湊上去,吻楊莉的嘴。
楊莉避開,說:“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不好回答嗎?”
陳綱沒辦法,隻好說:“有什麽不好回答的?我對你忠誠就是了。”
“這麽勉強!”
“好了,我保證,從今往後,我隻愛你一個人,再不正眼看其他女孩子一眼!”
楊莉笑起來,把嘴唇貼緊陳綱的嘴唇,她學陳綱的樣子,把舌頭探進他的嘴裏,她突然發現這種接吻方式的確非常地暢快。她的反應使得陳綱放肆起來,他把手伸入楊莉的衣內,輕輕地撫摸她的結實、渾圓的乳房,他感到楊莉的身子戰栗了一下,壓抑很久的熱情仿佛一下子迸發了出來,陳綱愜意地享受著這份被他喚醒的愛,他問自己,我真的愛楊莉嗎?也許愛,也許還隻是喜歡而已。可她做自己的妻子卻是絕對合適的。她健康、苗條、能幹,而且對自己忠誠。妻子和情人是不一樣的,情人可以不要忠誠,卻一定要浪漫;妻子可以不要浪漫,卻一定要忠誠。她會一輩子愛自己,她會持家,懂得養育孩子,會為自己建立一個溫暖的避風港。更何況,她還有一個絕對值得考慮的家庭背景。她父親是省出版社社長,同時還兼任省新聞職稱評審委員會的副主任,在新聞界有廣泛的人脈;她的舅舅不但是自己的導師,與T省電視台副台長趙川還是大學同學,這些,都可能對自己將來在T省新聞界發展提供有力的支持。陳綱本人來自北部山區的鬆城市,父母都是工人,在省城既無根基也沒有社會關係。他知道,如果光靠他自己在省城闖蕩天下,未免勢單力孤,要是借助楊莉的家庭背景,絕對能少走很多彎路。
兩人經曆了長時間的纏綿緋惻,彼此依依難舍。
夜色漸深,楊莉說:“很晚了,我該回家去了。隻是我這次回梧城,事先沒通知我爸我媽,這麽晚回家,他們肯定以為我出了什麽事,真不知道該怎麽向他們解釋呢!”
陳綱覺得楊莉的話裏有了一份以前沒有的嬌柔,可見男女肌膚相親,會使得女人的年齡變小,在男人懷裏更能撒嬌邀寵;相反,男人的年齡卻會因此變大,也就更有義務保護與自己卿卿我我的女人。陳綱用一種關懷的語氣說:“那你就把實話告訴他們吧。”
“現在就坦白我們的關係?那不好。還是再過一段時間吧。”
“不如到我宿舍去吧。我同屋那位小夥子外出拍片,整個房間就我一個人。你可以睡我的床,我睡他的床。或者幹脆你就和我擠同一張床算了。”
“去你的。沒結婚之前,我才不和你睡同一間房!”楊莉嗔道。
陳綱想了一想說:“我有辦法了。你就和我們台裏一個女主持人住一個晚上吧。和她同屋的那一位女編輯,恰好和我屋裏那家夥一起外出拍片,她應當是一個人。”
“你事先沒和她打招呼,行嗎?”楊莉遲疑道。
“我想沒問題。她這人心腸好,脾氣也隨和,跟我關係也不錯。我們走吧。”
陳綱領著楊莉來到一個宿舍樓,在二樓的一個房門上敲了敲,沒人答應。他又敲了敲,一個睡眼朦朧的女子打開門,打量一眼站在門口的陳綱,驚訝地說:“是你呀,陳綱!這麽晚,有事嗎?”
楊莉借助樓道昏暗的燈光,瞄了幾眼麵前這位漂亮女子,她覺得,這位嫵媚多於端莊的主持人非常麵熟,可記不起她叫什麽名字。
陳綱對那女子說:“很晚來打擾你,不好意思。我想請你幫個忙,讓我的女朋友在你房間裏暫住一個晚上。”
那位女子閃動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把目光移到一旁的楊莉身上,笑道:“這就是你的女朋友?很不錯嘛!陳綱,你真有眼光!別說住一個晚上,幾個晚上都行,沒準,我們還會成為好朋友。”她伸出手,熱情地對楊莉說:“我叫肖燕,社教部的主持人,偶爾也到新聞部客串客串。”
“我叫楊莉。木易楊,茉莉花的莉。”楊莉有些慌亂地介紹自己,同時和肖燕握了握手。她記起來,肖燕是一檔每周播出一次的名牌欄目的當家花旦。那節目名字很怪,叫《相對論》,不過這可與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無關,它的本意是主持人與來賓共同討論問題的意思。與國內流行的觀眾與來賓濟濟一堂的脫口秀節目不同,這個節目的現場除了幾位佳賓,並沒有安排觀眾座席,觀眾是通過熱線電話來與現場的主持人和嘉賓溝通。由於涉及許多熱門的社會問題,加上肖燕機智、灑脫、詼諧的主持風格,節目很受觀眾的歡迎。除了這檔節目,肖燕還時不時在晚上十點的《晚間新聞》中露麵,可她在《晚間新聞》中的主持風格卻在梅城大學的學生中引起了不少爭議。在中國,幾乎所有的新聞主持人都是一副嚴肅、冷峻的麵孔,語調也剛勁有力。可是肖燕不一樣,她的眼睛總那麽溫和,臉上永遠浮出甜甜的笑意,聲調也比較柔,每條口播導語結束,她總是習慣性地把嘴一抿,顯得頗有柔情而且嫵媚。一部分習慣於嚴肅有餘的新聞播音的學生們,覺得肖燕根本不適合播新聞節目,可是另一部分學生卻認為,肖燕的播音親切並且吸引人。
陳綱告辭以後,肖燕關上門,馬上就幫助楊莉收拾床鋪,楊莉覺得,她一點都沒有名主持人的架子。兩人各自躺在床上,肖燕問了很多楊莉和陳綱之間的事情。楊莉謹慎地回答著,心中疑團滿腹。陳綱來電視台不過一個多月,可是肖燕和他就這麽熟悉,天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情。想想肖燕那雙眼睛,那麽地亮麗,沒有定力的男人,準會輕易地被她勾住魂,更何況陳綱這樣的風流情種。楊莉的心好象順著一個黑乎乎的深井往下沉。她搜腸刮肚,想找一個合適的問話套一套肖燕和陳綱的關係。不料肖燕卻主動地介紹自己,她說她畢業於電視學院,來省台工作已經三年多,已婚,丈夫是個作家。肖燕開玩笑說,我老公雖然很有才氣,可不象陳綱這麽帥,楊莉有陳綱這麽個男朋友,真有福氣。聽說肖燕已經結婚,楊莉鬆了一口氣,她問肖燕她丈夫叫什麽名字?肖燕說他名字很怪,叫喬伊。楊莉吃驚地叫起來:“喬伊?我知道,他可是我們省很有名的作家啊!我爸爸的出版社出過他好幾本書呢!”楊莉發自內心的讚歎讓肖燕聽了得意非凡。楊莉問肖燕,既然結了婚,為什麽還住在集體宿舍?肖燕說,她今天晚上要主持十點鍾的《晚間新聞》,工作得比較晚,她和喬伊的家在離電視台很遠的文聯公寓,所以她沒回家,暫時住在這裏。
兩人聊到半夜方才各自睡去。楊莉做了很多夢,那些夢雜亂無章,不時出現陳綱、肖燕和自己的身影,那怪異、支離破碎的夢境,時而讓她提心吊膽,時而讓她噤若寒蟬,整整折磨了她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