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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骨的平原zt

(2007-08-23 22:29:33) 下一個


                無骨的平原

                ·冷 熱·

  窮了一輩子的人,憎惡貧困,以為社會上所有的醜惡都與貧困有關,以為經濟發展和生活水平的提高能讓他們解脫貧困,也讓他們告別那令人沮喪拖在地上黑黑長長的影子。李佩甫的長篇小說《羊的門》(華夏出版社,1999年),告訴我們其實根本就不是那麽一回子事。

  《羊的門》寫改革開放中原某一富裕起來的農村。這個富裕起來的村子並非完全子虛烏有,南北中國都能找到它的影子。和不久前轟轟烈烈鬧了一陣子的山西洪洞縣一樣,它也有一個非常中國化的名字,叫呼家堡。呼家堡過去很窮,窮得人們穿不起褲子,現在富裕起來,富到了滿溝滿壑流油,借用一句不陌生的話說,這是千年盛世。到呼家堡參觀的客人都讚不絕口,讚揚村裏的住房和道路,一下子達到了中等發達國家的水平,讚揚村裏井然有序的“呼家堡法規”、製定到位的“村歌”和“村操”,人人奉“公”守“法”,幹部也有嚴格的製度監督,稍有違法即被“雙規”。呼家堡的變遷濃縮了轉型時期中國社會的特點,借用同樣不陌生的術語,這叫“中國製造”“以人為本”“和諧發展”的社會主義法製社會。然而隱藏在這一切之下卻是千年不變思想專製的厚黑,是呼家堡人極度扭曲的精神天地。與同類題材作品不同,或者超出同類題材作品的地方,《羊的門》沒有將社會作善惡好壞的簡單劃分,沒有給出虛假的光明尾巴,而是對富起來的農村典型施行手術刀式的解剖,由此及彼,由表及裏,閃爍了古銅光澤的哲理思考,顯示了由曆史大格局朝下的俯瞰。這又是一種從文化的根部向上傳達的震撼,獨特深刻,痛徹肺腑,足以讓人驚醒過來並且進入新的認知層麵。

  《羊的門》開宗明義,引述《聖經》裏《約翰福音》的一段名言:“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我就是羊的門”,“凡是從我進來的,必然得救,並且出入得草吃”。根據《聖經》記載,耶穌為救世人降臨人間並在十字架上灑下寶血,從此羊群意識成為基督教社會兩千年來的共有意識,基督徒們麵對十字架禱告,經常眼含熱淚,痛切感悟人的原罪、人的軟弱以及被救贖之恩。非常奇怪的是,在基督教從不占優勢甚至背道而馳的中國,羊群意識不僅一直存在,並且產生過災難般的骨牌效應。改革開放以及兩位數字GDP的增長絲毫沒有改變這種羊群意識羊群效應,相反卻得以延續和加強。許多人從物資生活的急劇改變中獲利,今日富裕和昔日貧困形成巨大反差,更容易使人們頭暈。節日裏高高升起的禮花,沿海地區高聳的大樓以及入夜時分耀眼的霓虹,從跪在地上的角度仰視過去更加輝煌迷人。金錢和權力聯姻,傳統道德崩潰,逼迫良知的底線一退再退。社會兩極分化,少數人迅速致富,成為精英和強人,更多的人卻跌落在深淵裏,思想上一片迷鈍黑暗。

  在呼家堡,這種畸形直接體現在村民們對領頭致富的村支部書記呼天成那種近似於宗教虔誠的精神崇拜和馴服。呼天成作為新時期呼之欲出渾然天成的農民精英,他的深謀遠慮,他的顧全大局,他的克己容忍,他的恩威相濟,他的馭人之術,他的呼風喚雨,在作家筆下都達到出神入化的地步,遠遠超出了他所生活的呼家堡地域。

  當然,和許多大人物一樣,呼天成還是願意把自己說成是人民的兒子,他的這種願望不可不謂真誠,也感動過許許多多的民眾。被呼天成救活並由他作主與村裏老光棍成親的秀丫,朝思暮想,如何把自己年輕美麗的身體連同靈魂一塊兒給恩人擺上。即使像八圈這樣沾滿舊社會習氣的“壞分子”,閉眼之前也曾有熱切的企盼,企盼著村裏的“人民評議會”能夠賜給他一個“人民藝人”的稱號,好讓他帶著這頂光環埋進呼家堡的地下新村。呼家堡沒有名字隻有號碼的地下新村成了地上新村的延續,是呼天成給呼家堡人精心設計的又一個形象工程,又一座羊的門,晝夜召喚著地上的活人,召喚他們進來得救吃草。能否在地下新村占一個利市的號碼,能否在號碼的邊上刻上一顆或幾顆小星星,成了呼家堡人的精神支柱和生命企盼。這一方所謂改革大潮中的熱土,不過是陰陽難分、野蠻吞噬文明、少數人操縱更多人的愚昧,在滔滔人海中為所欲為縱情姿欲的一座平台罷了。

  告別貧窮走向富裕,人們常常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一個現實,我們社會的道德和民族的素質其實又有多少提高呢?物資世界向上與精神世界向下兩個相反方向的運動,造成了一個叫作扭曲的變態,鑄成《羊的門》的主題之刃。貧困的平原有時還湧動著溫馨善良,暴富的呼家堡卻良知盡喪。呼家堡人萬眾一心奔向小康,呼家堡人也萬眾一心奔向沉淪。富裕並不直接引來文明,文明的前提在於鏟除人性中的黑暗和愚昧,鏟除一切匍向專製的頂禮膜拜。小說寫作當時,山西省奴隸特色的黑磚窯尚未暴露,濟南市的人大主任也沒有在情人的汽車裏放置炸彈,但曆史走向和黑社會的預兆被作者敏感地捕捉到了,作品的筆觸無情地逼向專製政治經濟和文化相互扭結互為因果的痛苦神經,將它們拉扯出來,驚世駭俗展示了一個具有前瞻性的思想主題。

  呼天成身上多少看得見《創業史》裏梁生寶的影子,呼天成是穿上西裝的梁生寶,坐進寶馬車裏的梁生寶,滿口三個代表和八榮八恥的的梁生寶。呼家堡的曆史讓他懂得了貧窮的可怕,懂得了發展就是硬道理,不顧一切帶領人們創業,通過推銷呼家麵引進科學技術,使呼家堡迅速成為全省耀眼的致富典型。與現實生活裏不管白貓黑貓先富起來的許多農民企業家不同,呼天成從來沒有幹過傷天害理的事情,他在摸石頭過河的時候從來沒有損害過呼家堡集體的利益,過了河之後也沒有忘記過那幾塊石頭,因此受到呼家堡全體村民的衷心擁戴。呼天成所以成為呼天成,他的樸實也是他的可怕,他的平和也是他的厚黑,就在於徹底摸透了人們窮怕了和渴望救贖的心態,在由貧窮到富裕的轉化中始終不給人改變愚昧的機會,在多數人的愚昧之上穩固地建立起絕對不容挑戰的宗法家族權威。“人是活精神的”,“人是活臉麵的”,小說中反複出現古老平原的習俗,集中國文化博大精深,也是呼天成欲取故予駕馭籠絡人心的殺手鐧。他既給人“精神”,也給人“臉麵”,還給人實惠,更給人十字架。這十字架可以是地下新村的號碼和刻在號碼邊上的星星,可以是噓寒問暖親民愛民,更多的卻是看不見的心靈桎錮,那上麵寫滿呼伯的救贖、呼家堡人的原罪和軟弱。十字架把千裏大平原變成無骨的平原,把平原上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變成無骨的走肉行屍,讓他們無時無刻不在呼伯的慈祥關愛和威嚴中無地自容渾身打顫,無時無刻不在無力自拔中用力羞辱和摧毀自己的人格和尊嚴。

  如果說集體膜拜的呼家堡人不過是改革時代羊群意識一個駭人注腳,那麽從呼家堡裏走出去的縣委書記省銀行行長省委組織部處長省報付總編輯們,他們對一個小小村支部書記的敬畏以及言聽計從,更是當代中國社會羊群效應的總體寫照。所有的人都在走投無路時接受過呼天成的恩惠,包括文革中落難、在呼家堡的繩床上躺了幾年的前省委書記老秋。他們知道,今天之所以能在中原大地上滋潤出入吃草行走,全靠呼伯當年拯救他們出埃及。所謂國家民族和人民這些抽象的崇高概念,在這種原始報恩和被救贖心理的暗示下,完完全全被庸俗化了。這是一塊神奇的土地,這是一份神聖的情感,無論走到哪裏,他們總是忘不了呼伯的養育之恩知遇之情,總是保持了那份故土難離的呼家堡情懷,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和這塊土地的特殊關係。上下裏外,今生來世,呼家堡徹徹底底成了一座羊的門,呼兒海吆走進春天的頌歌鋪天蓋地,誰背叛呼伯誰就成了猶大,對不起呼家堡的祖宗八代,全堡共討之,全村共誅之。呼家堡人自覺地背起十字架,即使被砍下的頭顱滾出好遠也忘不了喊一聲“謝主龍恩”(吳祖光先生語),心甘情願匍伏在呼伯腳下,走上富裕,走進榮耀,也走向了由人群向羊群的異化。

  依靠對民族性格社會文化的熟悉以及如此精確的把握,圍繞著呼家堡和呼天成,小說塑造了一批令人難忘的人物群象,如穎平縣委書記呼國慶、前縣委書記王華欣、縣煙草局長範騾子、灣店村長蔡花枝、前省委書記老秋以及現任許田市委書記李相義。這些人物幾乎每一個都達到了典型的高度,既有作為公仆的共性,又栩栩如生,各具“這一個”的鮮明個性,如呼國慶的少年得誌果決毒辣、沉溺女色不能自拔,王華欣的囂張跋扈、精心策劃置對手於死地,範騾子的厚顏無恥有奶便是娘的不斷出賣和投靠,蔡花枝的冷靜周到、對母親和鄉親的眷顧,老秋李相義黨性原則背後的世故人情和門前自掃。他們之間衝突碰撞,利益使然,性格必然。對這組人物仔細進行研究,你找不到一個完全的正麵人物,也沒有一個完全的反麵人物。他們的唯一不同在於歸屬不同的羊的門,決定了他們的合縱連橫、投井下石和陣前倒戈。蔡花枝造假煙造出一個萬元村,卻十分坦然地說,“要叫我說,煙這東西,本來就是毒害人的,那麽,真的就是真毒,假的就是假毒,相比起來,是真毒好呢,還是假毒好呢?”

  聯想今天的社會現實,這話還真不好回答。團派還是上海幫,陳希同還是陳良宇,真毒還是假毒,撲朔迷離,誰能說得清楚?然而有一點非常清楚,如果每個人都麵對造假理直氣壯,都不要臉地以假充真,道德崩潰就不太遠了,人們離黑社會也不太遠了。一次次反腐,水過地皮濕,越反越腐敗,一次次暴露出羊的門裏黑幕重重的製度弊端,莊嚴成了調侃,醜劇演成正劇。這場被某些大人物驚呼為“萬丈深淵”、“地雷陣”的信仰道德危機,在小說專製政治文化背景下被描寫的相當黯淡和沒有前景。每一個人都大談黨紀國法懲治腐敗,每一個人又依仗不同出身來路,一手拿權力一手拿原則,進場交易漫天要價。“醉裏挑燈看劍,夢徊吹角連營”,偌大一個平原,從上到下,假貨真毒橫行,大話謊話連篇,找不到一寸值得信賴的土地了。

  有一種力量,從一開始,便在你的腳下摧枯拉朽,後果無可預測,誰也不能拍胸脯打保票,抬出九十九口棺材補裂填壑,這就是陸沉,人心的陸沉。這類陸沉,賈平凹的《廢都》裏描寫過了,王耀文的《國畫》裏描寫過了,胡發雲的《如焉》裏描寫過了,《羊的門》裏同樣也描寫過了。小說開篇行吟夢遊般的文字如歌行板,領著我們溫習了平原上悠久的曆史傳說,淳樸的土地氣息在在撲麵。但是隨著故事的發展,呼國慶的情婦、原市委組織部幹部謝麗娟看透世態炎涼,卻要呼國慶和她一起走出這個地方。她詛咒說,這是一個“無骨的平原”!

  “無骨的平原”正以銷鏹水一般的力量融蝕著人們的思想和品格。灣店村的男女老少因為蔡花枝被捕而憤恨不平,他們組成一支聲勢浩大的上訪隊伍走過青紗帳時,不約而同都想到了什麽,有人借口解手,有人什麽也不借口,一個個悄沒聲地溜離開了,象平原上的霧氣一樣消失了。當這支隊伍走出青紗帳上了公路,千百人裏隻剩下一個叫八哥的年輕女子,“頓時,八哥心裏升起了一片悲涼!那悲涼一層一層地擠壓在她的心頭,變成了一種深深的失望和鄙視……這就是人麽?”這就是茅盾先生上個世紀在《白楊禮讚》裏謳歌的那個硬骨錚錚的平原麽?如此偉岸的白楊樹,如此血性的青紗帳,什麽時候變得這樣見風轉舵勢利油滑!

  一個呼家堡,一部創業史,一座羊的門。小說結尾的一筆更是令人揪心,呼家堡的掌門人呼天成大病不起,忽然想聽久已不聞的狗叫聲,於是有人牽來了派出所的狼狗,但不是他想聽的那種叫法。這時,“村裏唯一的老閨女徐三妮突然跪了下來。她跪在地上,淚流滿麵地說,‘呼伯想聽狗叫,我就給他老人家學學狗叫!’於是,她竟趴在院門前,大聲地學起狗叫來。”

  “沉默,很長時間的沉默。爾後,全村的男女老幼也都跟著徐三妮學起了狗叫!在黑暗之中,呼家堡傳出了一片震耳欲聾的狗叫聲……”

  “無骨的平原”見證了由人群向羊群的異化,如今又傳出狗叫聲。由狗群向狼群的異化,離我們能有多遠?

□ 寄自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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