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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金庸:香港人怕什麽?

(2007-06-28 13:43:52) 下一個
金庸:港人寧怕老婆不願怕政府
 
新京報
 

認為香港法製觀念很強,回歸後新聞自由並未受控製

  ■人物坊

  金庸

  原名查良鏞,生於1924年,浙江海寧人。他1948年進入《大公報》,後去香港。

  金庸31歲完成自己的第一本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從此一發不可收拾,直到1972年封筆。他35歲創辦《明報》,1985年任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1986年被任命為基本法起草委員會“政治體製”小組港方負責人,1989年辭去基本法委員職務,卸任《明報》社長職務。現在劍橋大學研讀中國曆史。

6月14日,在港島北角的辦公室,金庸揮筆寫下“香港精神”。本報特派香港記者徐春柳攝

  鄧小平曾問我香港人的意見

  新京報:回歸十年來,你覺得一國兩製具體落實得如何?

  金庸(以下簡稱“金”):一國兩製實施得很好。我覺得這麽多年來,香港整個經濟生活變化很大,但是基本製度上沒有什麽變化,還是一個資本主義的社會。跟內地上海、廣州都不同。

  新京報:1981年你見到鄧小平,關於香港的前途問題,你們都聊了些什麽呢?

  金:我見到鄧小平,他問我香港人的意見。我說,香港被帝國主義強行占據為殖民地,香港人還是很愛國的,很願意香港回歸祖國。不過,大家過習慣了資本主義生活,可能接受不了社會主義生活。他問我,香港人是不是很怕回歸中國?是不是那些大資本家有錢人要移民?我說,他們最怕你們把他們的財產充公。鄧小平當時表態說,“你放心好了,我們收回香港是一定要收回。但用什麽方式管理,還沒討論完”。

  新京報:後來,鄧小平明確提出一國兩製的構想後,你對它有著怎樣的評價?

  金:香港回歸中國之後,我參加基本法的製定。當時,鄧小平就明確講,實行一國兩製。我還在人民日報寫了一篇文章,說這是“一言可為天下法,一語而為百世師”。意思就是說,香港和中國之間可以一個國家兩個製度,在香港實行資本主義,在中國還實行社會主義。

  根據鄧先生的設想,不光是一國兩製,一個世界兩種製度也是可以的。你歐洲、美洲可以實行資本主義,那亞洲,還有非洲那些國家,也可以實行社會主義。所以,一國兩製可以推廣的,大家彼此見證,最後哪種製度好,就自己去實行。不一定需要打仗,打得全世界都毀滅。

  一國兩製已經十年了,大家和平相處,是可以的。一國兩製,當時我就認為,在香港是可以實現的,現在證明了,廣東與香港就隔一條河,互相來往的人也很多,兩種製度卻是互不侵犯的,也互相不幹預事務。

  新京報:一國兩製的構想早先是為了台灣準備的,結果先在香港的土地生了根。最早你與蔣經國有過接觸,有沒有提過這方麵的想法?

  金:幾十年前我到台灣訪問,見到蔣經國先生。當時蔣經國講,國共兩黨,打內戰打了很久,現在如果要和平解決,他也同意的。我對他講,反攻大陸你就不要搞了,你集中精力把台灣經濟搞好,人民生活提高,這樣的話,對中國貢獻很多,在曆史上的貢獻也很大。他說,“你的意見挺好的”,他會考慮。

  現在台灣人常常來到香港,看到香港人生活還是這樣,看到港幣可以自由流通,沒有外匯管製,這個很重要的,一國兩製的成功實施對台灣和平統一有一種很好的示範作用。

  參與起草基本法時曾有猶豫

  新京報:在你辦《明報》時,中央政府邀請你參與香港基本法的製定,你也是經過反複權衡的吧。

  金:為香港服務是應該的,不過,那時我自己辦明報,報紙是絕對中立的。

  當時中央希望我參與基本法製定,我就說,如果我做了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的話,就可能要損害到明報的中立性。

  後來中央又對我說,我不用犧牲什麽,隻要好好製定基本法,為香港服務就行了,我就同意了。當時做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既不是人大代表,也不是政協委員。沒有這種職務,我們隻是為香港做事。

  新京報:當時你主要負責哪些內容?

  金:當時成立了5個小組,我在第三個組關於政治體製的。我是香港方麵的組長,內地方麵組長是北京大學法律係的係主任蕭蔚雲教授,前年剛過世的。我們就研究,香港回歸中國之後政治體製的問題。我們就設計,行政長官如何產生,行政意見和立法局意見不統一時,如何解決等等問題。

  新京報:在五個小組中,聽說你們這個小組爭論相當激烈。

  金:我們小組裏麵還有一個姓查的,是我的長輩,當時我們共同擬定了一個方案,叫雙查方案,這在當時引起了很大的爭議。

  當時香港很多輿論領袖,都是英美畢業的,在香港媒體上,他們觀點就是大談英美的民主方式。我的意見是,香港不是獨立國家,它是中國的一部分,所以你不能跟英美去比的。

  我們的基本法首先就申明,香港基本法是要遵循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的。中國憲法規定香港采取什麽辦法,就得采取什麽辦法,我們香港的製度必須得中國批準呢。

  新京報:但是為什麽有的代表還是要求雙普選呢?

  金:他們是主張雙普選,想香港一收回來,馬上獨立,不要中央任命,要自己選,高度自治,什麽事情都自己管。但我認為不可以這樣子,香港是中國的一部分,當然要歸中國管了。

  當年鄧小平在公開場合講得很溫和,說香港實行三權分立是不適宜的。在和我們講的時候,是很堅定的,絕對不可以。

  新京報:回歸這十年來,香港居民對基本法的態度有什麽轉變呢?

  金:到現在有的香港人還是不喜歡。也有人還喜歡英國人的統治,問我什麽意見,我說這樣的人是漢奸,不去理他。

  香港人常常跟政府打官司

  新京報:香港回歸前,你做了很多預測,不過新聞方麵的預測你失誤了。

  金:很多跟我預期的差不多。那是在1992年牛津大學的演講,當時我估計香港的新聞自由會受到影響,但現在實際上沒有控製,這個比我預料的要好。

  新京報:我看你那本《香港的前途》,封麵上寫的是自由加法製等於繁榮加穩定。這是否意味著,自由與法製是你的價值觀起點?

  金:當初在起草基本法的時候,就決定了,自由加法製很重要。我們有一句話,鄧小平也知道的,我們情願怕老婆,也不願怕政府。香港人的想法就是,怕老婆可以的,老婆在家裏是平等的,如果老婆很惡的話,情願“妻管嚴”。香港人常常跟政府打官司,也常常會贏的。

  香港的法製觀念很強。我舉個例子。有一次內地的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到香港來參觀,香港的委員帶他們一起到山上走走。開到山頂,內地的一個委員說,這裏停車。司機說不能停車,會被抄牌的。那個委員說,不用怕,這裏有法官在。當時香港的一名法官也在。司機說,法官也不可以的,就是港督也不可以的。

  那個內地的委員就很有感觸,說香港法製精神搞得相當好。這一點是值得內地學習的。

  新京報:香港注重法製,這給內地有什麽樣的啟示?

  金:內地最近通過了物權法,希望法製水平再提高一點。

  新京報:香港回歸十年來,遭遇了禽流感、SARS、金融風暴等一係列衝擊,都受到了中央政府的援助,香港居民的國家認同感有沒有變化?

  金:我常常講,香港人也是中國人,香港人不要以為你是香港人就怎麽怎麽樣,我們背後是需要一個強大的中國支持的。

  美國的那個大投資家索羅斯,在香港的金融風暴中,他希望把港幣打垮。香港政府利用財政的做法,一個政府來跟你一個人打,你錢再多,我們有幾千萬外匯總比你一個人多。索羅斯不打了,就走了。因為外國人看到有中國這樣一個強大的支持在後麵,香港垮不了的。

  新京報:香港是個國際化的城市,對外開放的程度很高,從你的眼光來看,香港的未來,跟內地這麽龐大的一個市場,在融合方麵怎麽看?

  金:中國的領導人,像鄧小平,為什麽對香港這麽傾注啊,希望香港繁榮穩定,因為當時中國十塊錢的外資,有六塊錢是香港人投的,所以香港對於中國很重要。現在,外國資金已經來得很多了,中國的經濟力量已經很強大了,但香港還是中國經濟對外開放的一個窗口。

  中國人重俠義少公民精神

  新京報:回歸這十年,也恰好是新技術革新傳媒方式的十年,互聯網還是營造了意見空間在擴大的感覺。

  金:我不上網,我反對電腦的。

  新京報:為什麽呢?

  金:有了互聯網,我辦報紙沒人看了(笑)。

  互聯網還是蠻好的,對中國的發展也是好的。你在網上發表文章,有一定的自由。不過說到言論自由,任何自由都是有限製的。比如說,你揮拳,你有揮的自由,但是到我的鼻子一寸為止,否則你就妨礙到我的自由了。你可以發揮你的自由,但你不能妨礙人家的自由。

  新京報:你在英國讀書的生活怎麽樣?

  金:我現在在劍橋讀的論文是關於唐朝的。生活跟一般人差不多,有些同學知道我是誰的,還找到我簽名,我說我跟你們一樣的是學生,不是作家金庸。

  新京報:你的武俠小說很受大家歡迎,你最喜歡你書中的哪個女主角?

  金:我心目中,每個小說的女主角都很喜歡的。寫的時候是最喜歡的,剛剛寫完也還是最喜歡的,後來要寫一部新的小說,就最喜歡新的女主角了。

  新京報:你的小說倡導一種俠義精神,你怎麽看待現代社會的公民精神,為保護和爭取自己權利而鬥爭的精神?

  金:俠義精神,中國人一直鼓勵的。俠義精神是為別人的權利挺身而出,保護別人在道德層麵上被認為是高尚的。但是,說到公民精神,中國很少,好像中國人為自己的權利鬥爭是很可恥的。假設一下,你不讓警察來家裏隨便搜查,拚命抗拒,其他人會認為你是為了自己的權利與利益,來保護自己,他們會覺得,你在道德上是次一等的。

  新京報:你的好多小說都運用了曆史的背景,你喜歡讀哪些曆史書籍?

  金:每一朝的曆史我都喜歡讀。曆史對人看世界是有好處的,但看通也是不容易的。曆史還要結合現在的具體現實情況。

  ■記者手記

  薑還是老的辣金庸在港島北角的辦公室很大,一半是落地玻璃窗,向外麵可以看到開闊的維多利亞港。

  海闊天空,兩隻鷹從窗外滑過。視線隨著轉到屋內,一牆高的書櫃裏,《射雕英雄傳》各個版本,均在其列。你才想起,這不是大財閥發號施令的地方,而是一個傳奇文人的讀書之所。

  金庸一口江南腔,語速很慢,思維卻快,一口氣會說很長時間,說著說著,便離題遠了。他老人家半眯著眼,眉角也透著慈祥,仿佛很溫柔,但一旦別人想插話,想引導,金庸便由菩薩低眉轉到金剛怒目,喝一聲:“先聽我講,不要插嘴。”棒喝後又一轉而過,回歸風平浪靜。成名已久的人物,大抵有這樣的霸氣。

  我們了解的金庸更多是小說家的金庸,作為報人的金庸,更加真實。金庸當老板那陣,據說也是很說一不二的。金庸雖已退出傳媒江湖久矣,但還是個新聞人。跟記者聊了近兩個小時,金庸所引之例,多半是剛發生的新鮮事件。而記者所談之資,金庸也必有耳聞。

  薑,還是老的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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