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怎樣營造曆史現場感的
(2007-01-18 21:4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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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鄒文貴
司馬遷的曆史敘事,除了要“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外,還有一個重要目的,就是還原曆史,再現曆史。為達到這一目的,司馬遷不僅賦予他筆下的曆史人物以鮮活的生命,而且還努力打通“往事”與“來者”之間的曆史隧道,刻意營造曆史現場感,從而把人們帶進特定的曆史時空,讓人們直觀、感性地觸摸曆史,體驗曆史。
司馬遷是如何營造曆史現場感的呢?縱觀《史記》,可作如下幾點概括。
1、曆史現場感與敘事筆法。在司馬遷之前,曆史敘事主要有兩種筆法:一種源於《春秋》,特點是梗概敘事、簡言敘事,我們姑且稱之為史筆;另一種則主要來源於《左傳》,特點是委曲周詳、細致生動,我們姑且稱之為文筆。司馬遷在編撰《史記》的過程中,對史筆與文筆“兼收並蓄”,無所偏廢。“十表”之中,相關的文字表述部分用的是“清一色”的史筆;“本紀”、“世家”、“列傳”諸體則根據需要,交錯使用兩種筆法。在《項羽本紀》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司馬遷以“文筆”敘事、構造曆史現場的效果,楚漢相持之際的彭城收複戰就是一段較有代表性的例子。
“四月,漢皆已入彭城。收其貨寶美人,日置酒高會。項王乃西從蕭,晨擊漢軍而東,至彭城。日中,大破漢軍。漢軍皆走,相隨入穀、泗水,殺漢卒十餘萬人。漢卒皆南走山,楚又追擊至靈璧東睢水上。漢軍卻,為楚所擠,多殺,漢卒十餘萬人皆入睢水,睢水為之不流。圍漢王三匝,於是大風從西北起,折木發屋,揚沙石,窈冥晝晦,逢迎楚軍。楚軍大亂,壞散,而漢王乃得與數十騎遁出。”
在這段敘事中,如果說前六句采用了快節奏的史筆敘事,那麽,從第七句開始,司馬遷則明顯地放慢敘事節奏,以文筆敘事,通過筆法的轉換,來營造兩個前後相續的曆史現場或者說曆史場景。一個是漢軍敗入睢水,兵陷重圍,另一個是天暗風狂,亂中突圍。在營造第二個曆史現場的時候,司馬遷還有意識地使用了“於是”一詞,造成短暫的敘事停頓與敘事提醒,然後自己仿佛站在曆史現場的邊緣,目引手指,對現場作著詳細生動的實況報道。
2、曆史現場感與視角交叉。按照現代敘事學的觀點,任何事件都是特定敘事視角中的事件。因此,曆史敘事也同樣關涉敘事視角問題。為了複呈曆史現場的“原生態”,使曆史場景生動、鮮活、豐富、真切,司馬遷在曆史敘事中,往往把曆史場景置於作者視角與人物視角的雙重觀照之下。
“公子於是乃置酒大會賓客。坐定,公子從車騎,虛左,自迎夷門侯生。侯生攝敝衣冠,直上載公子上坐,不讓,欲以觀公子。公子執轡愈恭。侯生又謂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願枉車騎過之。’公子引車入市,侯生下見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與其客語,微察公子。公子顏色愈和。當是時,魏將相宗室賓客滿堂,待公子舉酒。市人皆觀公子執轡。從騎皆竊罵侯生。侯生視公子色終不變,乃謝客就車。”
這是《魏公子列傳》中的一個片段,寫魏公子禮賢下士,延請侯嬴。事件大體上是由侯生登車與鬧市訪友兩個核心場景的先後推移構成。兩個場景之中,公子自迎,引車入市,侯生登車,久立微察,市人圍觀,從騎竊罵等,均出於作者視角;“公子執轡愈恭”與“公子顏色愈和”無疑源於人物視角,是侯生的眼中所見。兩種視角交織極大地增強了讀者的曆史現場感。
3、曆史現場感與氣氛渲染。曆史“舞台”風雲變幻,氣象萬千。每個曆史現場都活動著不同的人物,上演著不同的事件,透發著不同的氛圍。從一定意義上講,這種獨特的氛圍實際上也就是曆史場景的“韻味”、“風采”與個性。因此,寫好現場氣氛同樣是營造曆史現場感的重要途徑。司馬遷是一個極富感受力與想象力的史學家,總能將曆史現場以一種特定的氛圍活潑地進入到他的感知、想象與體驗之中,同時緊緊地“把握”住這種獨特的氛圍,隨物賦形,刻畫渲染,予以準確充分的藝術表現。《刺客列傳》中,荊軻別燕的場景堪為此方麵的代表。
“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為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複為羽聲忼慨,士皆瞋目,發盡上指冠。於是荊軻就車而去,終已不顧。”
秋風、寒水、白衣、別淚、悲歌,司馬遷選取這些意象加以組合,盡情地渲染著別離時的悲涼。荊軻畢竟是英雄,所以不能隻有悲涼,更要有悲壯。羽聲、瞋目、發盡上指等意象,適足以達之。如此這般的情境渲染又怎能不使讀者對曆史現場情同親曆、感同身受呢?
4、曆史現場感與空間意識。無論是宏大的曆史事件,還是普通平凡的往事軼聞,它們總是在特定的空間中發生。具體到某一曆史現場,自然存在著人與人之間、行動與行動之間、行動與場地之間的空間關係。因此,空間意識的建立,無疑有助於曆史現場感的營造,有助於曆史場景的清晰呈現。
顧炎武曾在《日知錄》中盛讚司馬遷的空間意識。他說:“秦楚之際,兵所出入之塗,曲折變化,唯太史公序之如指掌。”其中既有“太史公胸中固有一天下大勢”的原因,也有司馬遷對兵勢地形發生方位表達上的自覺。其實,司馬遷不僅寫兵戰、說大勢如此,他在敘述曆史事件具體演進過程中,也十分注意人物行動展開的空間關聯。
“其明日,除道,修社及商紂宮,及期,百夫荷罕旗以先驅。武王弟叔振鐸奉陳常車,周公旦把大鉞,畢公把小鉞,以夾武王。散宜生、太顛、閎夭皆執劍以衛武王。既入,立於社南大卒之左,左右畢從。毛叔鄭奉明水,衛康叔封布茲,召公奭讚采,師尚父牽牲。尹佚策祝曰:‘殷之末孫季紂,殄廢先王明德,侮蔑神祇不祀,昏暴商邑百姓,其章顯聞於天皇上帝。’於是武王再拜稽首,曰:‘膺更大命,革殷,受天明命。’武王又再拜稽首,乃出。”
《周本紀》中的這段記載,寫武王伐紂、攻下朝歌之後,到社壇去祭告受命。司馬遷把武王前赴社壇時的隊列儀仗、從臣的位次先後,以及祭告之時武王、群臣與兵卒所處的空間方位,一一寫來,曆史現場被展示得清晰如畫,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