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地震過去近兩周的今日,看到相關報道、圖片仍會忍不住落淚傷心。相信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災區人們的不幸遭遇和那些得以幸存的人們如何重新生活都會成為我們大家關注的對象。
捐款、問候災區朋友之餘,我也想到了一個問題:毀滅性如此之大的一場地震難道就沒有引起過任何一家地震監測機構的警覺嗎?還是說,地震真是無法預測的?還是又像當年唐山地震那樣雖然有過監測報告,卻因種種原因讓基層地震工作者的努力付之東流、令普通百姓白白失去了性命?
在我看來,地震預報就和天氣預報一樣,是一種使用科學分析方法基於科學觀察基礎之上的推斷和預測。既然是推斷就有可能不準。也就是說,我們應該允許這種不準確性存在,就像我們不會去要求氣象預報員每次都得保證他的預報必須 100% 準確一樣。
同時,即便地震觀測者隻能拿出一個具懷疑性的判斷,這種懷疑判斷 也該在地震多發頻發地區及時廣而告之,以便大家有所警惕才是。畢竟虛驚一場要好過失去生命,不是嗎?
毛澤東的功過我無權評說,但他老人家有句名言我卻深以為是, 那就是: 曆史的經驗值得注意!為此,我特轉貼張慶洲所著的 《唐山警世錄》一文。
我很同意一位讀者在點評中所表達的觀點: 《唐山警示錄》絕不僅僅是一本告誡後人如何麵對災變的書,它其實讓我們再次直麵那個特殊年代裏曾經真切發生在我們周圍的許多事件,以及它背後牽帶出的問題種種。
與自然相比,人類永遠是渺小的。人類身為大自然的一部分,除了了解自然、認識自然之外,更應尊重自然、保護自然,按自然規律辦事,才有可能平安地與大自然共存。
可惜我們很多人都沒有認識到自己的渺小,更有一些人妄想凡人能具神的本事,以至於他們對地震預報報有極為苛刻態度:要麽寧信其無不信其有,要麽虛驚一場時又怨聲載道甚至橫加指責。
汶川地震和唐山大地震雖相距近 32 年,但它們卻有著驚人的相似,那就是遭災的人們沒有得到任何警示。難道我們從唐山大地震中真正什麽都沒學到嗎?
衷心希望我們偉大的祖國在走向強大和開放的今天,也能擁有一套科學的自然災害預警機製,這樣那些逝去的生命才沒有沒有白白逝去。
為災區人民祈福!
附作者簡介:
張慶洲生於 1957 年,現為北京鐵路局豐潤工務段集經辦事處副主任,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報告文學》雜誌特聘作家。 1996 年,張慶洲曾出版一部以震後唐山為背景的長篇小說《震城》。 2005 年,長篇調查《唐山警世錄》,在幾經波折後問世。唐山大地震得以在公眾麵前呈現出一個較為完整的全貌。
唐山警示錄[連載之01]:大毀滅前的最後一個黃昏
作者: 張慶洲
在共和國的記憶裏,深深銘刻著一個非比尋常的年份——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六年。
一月的十裏長街,滂沱的淚水送走了“人民的好總理”;
四月的天安門廣場,正義的鮮花和憤怒的詩篇麵對著血腥大棒的揮舞,剛為瀕臨崩潰的國家帶來一線生機的鄧小平同誌再度落馬;
身染沉屙的偉大舵手毛澤東,此時已無力操縱這艘風雨飄搖的共和國大船;
四個極度瘋狂的政治小醜,鼓著“批鄧”“反擊”的邪風,將治理整頓初顯成效的國家秩序又吹向了混亂的頂點。
人禍未了,天災的魔影又悄然逼近這個磨難年度的七月——
1976年7月27日 星期二 丙辰年七月初一
幾天斷斷續續的連陰雨過後,火辣辣的太陽照耀了整整一天。黃昏降臨的時候,燠熱依然悄無聲息地彌漫著。人疲倦了,樹木疲倦了,整個唐山都疲倦了。一縷一縷的炊煙像柔柔的黑紗,輕輕融入夏日黃昏的迷迷茫茫的天空。
唐山人無法忘記和親人生活的最後一天。這一天過後,數十萬親人的生命結束了,還有數十萬幸存者由此而改變了一生!那些與唐山大地震有關的中國地震界的官員、專家以及工作者們,無論在這一天做了什麽,他們都不應該忘記。
刻骨銘心的黃昏。
千古遺恨的黃昏。
曆史將永遠記住這個黃昏!
與大地震有關的還有一座美麗的小山城——青龍滿族自治縣。在這個無法忘卻的黃昏,這裏是另外一種場景。遠處的山尖緩緩地刺破了夕陽,西邊的半個天就被染紅了。整個縣城一片悲壯。路邊大喇叭的“東方紅太陽升”不見了,竟然滾動播發著臨震警報,地震隨時有可能發生……地震……
縣委書記兼縣長冉廣岐坐鎮帳篷當中,一臉的莊嚴,指揮青龍滿族自治縣47萬人民創造著人類災害史上的偉大奇跡!
青龍縣科委主管地震工作的王春青——這個大山的兒子,是他帶來了大地震即將來臨的信息。信息的來源地在哪裏?9個小時後的震中區唐山!通報信息的人是誰?地震科學家汪成民。他是哪裏的地震科學家?國家地震局分析預報室!
青龍距唐山115公裏。冉廣岐指揮青龍人民創造著奇跡,一無所知的唐山人民卻麵臨著巨大的死亡!
唐山的夜,出現了一陣一陣的藕荷色的地光。池塘裏的魚翻白了。井水改變了少女般內在的性格,不是默默地調劑盈虧的水源,而是急劇地上升或下降,有的還瘋了似的冒泡翻花!跟人患難與共上千年的狗聲嘶力竭地狂吠不止,儼然得到了天旨,告訴人們這即將來臨的潑天大禍!
夜愈來愈深。一陣陣藕荷色的光仍在閃爍。乘涼的唐山人陸續走進了自己的家。中外賓客也回到了下榻的地方。漸漸的,唐山市的大街小巷變得空空蕩蕩……
唐山和青龍,同一個月亮,同一片星空。
我和數以百萬計的唐山人一樣,將近三十年了,多希望這是出自某個大導演杜撰的災難巨片,我們的親人有再次醒來的那個瞬間。可是它不是……真實的悲劇比虛構的故事更慘烈!
青龍能做到的,唐山為什麽不能?
七•二八不是一個法定紀念日。新聞媒體總是盡著天職和良心,年年關注七•二八,年年報道七•二八,不忍說又不能說的七•二八,人類無法忘記的七•二八。
那個七•二八黑色的瞬間,把百萬人口的重工業城市驟然變成了巨大的煉獄。幸存者們無法接受這血淋淋的現實,夫妻之間父子之間姐妹之間兄弟之間說笑著睡了,睜開眼睛親人竟變成了死屍!數以十萬計的遇難者又演繹出了多少少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的人間悲劇。親人們走了,已經走了很遠。一日三餐,多少女人吃飯時多擺上一副筷子;漫漫長夜,多少男人給再不回來的親人開著門;孤兒們一夜之間仿佛都一齊長大了;白發蒼蒼的老人為兒孫燒起祭奠的紙錢……
七•二八,全城自發的悼念日。
在我采寫本調查的過程中,腦海始終航行著一艘船——泰坦尼克號。她沉入大西洋海域已經將近一個世紀了,不同膚色的人們至今還在懷念她。我相信,人們看到的不僅僅是一個悲涼的愛情故事,人類需要在震撼人心的悲劇中吸取更深刻的教訓。我們是水手,是乘客,也許是設計者。
唐山大地震要比泰坦尼克號慘痛多少倍!
人類創造財富的同時,也應該想一想對於人類生死攸關的問題:在我們居住的星球上,唐山大地震的慘痛悲劇可能不重演嗎?這是擺在行政管理、科學家和公眾三大群體麵前的一道無法繞過去的難題。無論命題多麽尷尬,都需要人類去勇敢地麵對和思索。
人需要生存。人都有生存的權利!
唐山警示錄[連載之02]:唐山地震監測網發現了什麽
(唐山地震)豐南火車站。鐵軌彎曲變形。
本章敘述的是工作在地震台、站及監測點的唐山人。
在采訪中,我感到了他們對家鄉那種深刻的愛。在平時,這種愛或許不怎麽明顯,可是當大劫難即將來臨,卻表現的那麽強烈!唐山,是生養他們的故土。這裏有他們牽腸掛肚的家,有戀著他們的女人們,有血濃於水的兄弟姐妹,還有靜靜流淌的陡河,甜甜的炊煙……他們像小燕啄泥一樣,年年月月辛勞奔波著,構築了不怎麽富有卻溫馨的小家。一個一個的小家,組成了可愛的故鄉。
他們一旦得知故鄉顯現了大震的背景,便不顧一切地捕捉地震的信息了。故鄉不能毀滅,家不能毀滅,親人的生命不能毀滅啊!他們捕捉到了臨震的信息。
他們曾有人聲嘶力竭地告急!
這一切沒有感動上蒼。父老鄉親大都還在睡夢中,一場大毀滅席卷了整個唐山!他們從此沉默。新聞界也從此沉默。這是為什麽?是因為唐山大地震是中國災害史上不光彩的一頁嗎?假如唐山大地震預報成功了,新聞界會怎樣呢?
這不公平。
他們是唐山人的驕傲。盡管他們不是哥白尼也不是海力布,隻是一介草民。草民該做的他們做了,草民不該做的他們也做了。他們很優秀,優秀的事跡卻沉埋了二十多年。
我尋找他們,從冬天找到夏天,從夏天又找到冬天。
麵對地震專家的否定,他再次發出臨震警報
馬希融,高級工程師,回族,1933年7月生。1955年參加工作,後進修礦井地質及物探專業,開灤馬家溝礦地測科、地震台。
河北省人大第六、七、八屆常委。
馬希融身材魁梧,方型臉透著一股豪氣,性格有點倔強。讓我想起伊斯蘭的英雄——馬本齋。在我眾多的采訪者中,他是最難采訪的人。他不願提及過去。我頂著寒風“三顧茅廬”,老人才向我和盤托出保藏已久的珍貴史料。
1976年5月28日開始,馬希融發現,一直平穩的地電阻率值出現了異常變化:北偏西20度測道地電阻率值大幅度下降,北偏東69度測道也出現了急速下降現象。
他相信他的地電阻率監測係統。這在1976年是頗為先進的觀測設備,是他親自完成組裝和試測的。然而,他還是反複地仔細檢查,結果是儀器正常,線路無損,周圍的環境也沒有幹擾。
科學嚴肅地向他昭示:地電阻率下降,反應了地殼岩石應變積累的加速發展,預示著近期要發生強烈地震!
馬希融明白,科學來不得半點差錯,一定要慎重一定要精確。他夜以繼日地觀測計算,結果:北偏西20度測道,5月28日至6月14日地電阻率值下降幅度達17%;北偏東69度測道,6月7日至18日累計下降幅度8%。
馬家溝礦地震台畢竟隻是一家,他又與其他台站進行交流,並且注意了對地下水和動物變化的觀察。他最終肯定了自己的結果是準確無誤的。
1976年7月6日,馬希融正式向國家地震局、河北省地震局和開灤礦務局地震辦公室作出短期將發生強震的緊急預報!
國家地震局來人了。
7月14日上午,兩名地震專家到達了發出緊急預報的地方。專家聽了馬希融的匯報,看了監測設備,又檢查了線路,沒發現任何問題。專家卻認為地電阻率下降是由於幹擾引起的。國家地震局地震專家和唐山市地震工作者的對話很幹脆,也很正常,但卻像刀子一樣在馬希融心裏剜了將近三十年。
專家:如果按照你的意見,唐山不就在地震中毀了嗎?
馬希融:我是這個看法。
專家:如果真是大震,發生前將有很多小震。
馬希融:如果先發生大震,而後發生小震群呢?
專家:世界上還沒有這樣的震例。
馬希融:昌黎後土橋是專業地震台,極距比我台長得多,探測深度也深得多,為什麽近兩個月來曲線形態與我台那麽一致?
專家:後土橋地震台內外線很亂,現在也不承認是異常了。
馬希融:您看我們地震台呢?
專家:很好。以後我給你寄一些資料來,你好好學習學習吧。
馬希融是個倔強的回族漢子,他竟敢在專家的結論麵前不退縮。這位畢竟不是一般的專家,是國家地震局分析預報室負責地電的專家!馬希融還是蔫了一回,但從科學的角度他不服,仍然堅持自己的判斷。表現在行動上便是夜以繼日地嚴密監測地電阻率的異常。
一個千載難逢的重大異常,在他的視野中愈來愈清晰。
7月26、27日,相對平穩的北西道和北東道地電阻率值突然出現了同步急劇下降的現象:北偏西20度下降幅度達12.4%;北偏東69度下降幅度達3.8%!
為什麽大幅度下降之後,曾出現了37天的相對平穩?
為什麽又出現了同步急劇下滑的現象?
……
燥熱折磨著馬希融。
回族英雄馬本齋馳騁疆場是一種征服,馬本齋的後代征服地震預報難關也是一種征服。不同的隻是,馬本齋要征服的目標明確具體,馬希融要征服的目標撲朔迷離。不屈不撓的征服欲望,是伊斯蘭的寶貴品質。
馬希融的結論產生了:兩個測道地電阻率大幅度下降,預示著地殼形變加劇,岩石出現微破裂。隨著地殼裂隙增多,含水量增加,導致了地電阻率值大幅度下降。之後,地電阻率相對平穩,說明應力積累達到一定程度而出現了危險的暫時平衡。26、27日地電阻率出現大幅度急劇下滑現象,表示大地震的應力高度積累所形成的暫時平衡已經被打破,微破裂加劇,隨之而來的是大地震即將發生。
馬希融額頭的汗珠滾落。
是報,還是不報?
伊斯蘭的後代,依然是幾千年傳統文化熏陶出來的中國人,具有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也承襲了祖宗們遺傳下來的東西。我們往往顧慮重重,我們往往循規蹈矩,我們往往三思而後行,我們往往不敢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何況,他已經被冷落了一回。不想這些,他就不正常了!
報,萬一不震呢?
引起社會動蕩……影響“抓革命、促生產”……扮演一回“狼來了”的孩童角色……
不報,如果震了呢?
數以百萬計的鮮活生命……一名地震工作者終生的恥辱……一個辜負黨和人民期望的曆史罪人……
他望著沉甸甸的觀測記錄,記起近日來動物的異常變化,他猶豫了許久,終於拿起了電話,向開灤礦務局地震辦公室左繼年作了強震臨震預報:
地電阻率的急劇變化,反映了地殼介質變異,由微破裂急轉大破裂,比海城7.3級還要大的地震將隨時可能發生……
曆史將會記住這個時刻:1976年7月27日18點。
馬希融發出強震臨震預報9個小時以後,震驚中外的大地震摧毀了整個唐山!
……
倔強的馬希融哭了。
他帶著眼淚也帶著腰傷,冒著餘震的危險,把生死置之度外,在屬於他的那堆廢墟上扒著,尋找那些灑滿汗水和淚水的地震觀測資料。馬家溝的人看見了,他顧不上給自家蓋簡易棚,他顧不上去看望地震砸傷的老伴。他把一腔熱血潑灑在地震預報事業上了。僅僅過了15天,他就修複了儀器,投入到緊張的地震監測工作中。
1976年11月初,他準確地預報了11月15日發生在寧河西部的6.9級大地震。他再次宣告了他的成功不是一種偶然!
在以後的日子裏,馬希融又成功地預報了多次5級以上的地震,國家地震局、河北省地震局也多次把先進稱號送給了馬希融。
馬希融想要的不是這些。
馬老師,我頂著凜冽的寒風“三顧茅廬”,你跟我說早已看透了名和利,一再勸我別采寫你了,你到底想要什麽呢?
1977年的早春,馬希融接到一封來自北京的信。那位地電專家,寫於1977年1月20日。信中說:
……
1976年7月中旬我去你處,由於自己水平有限……結果辜負了人民對我們的期望,對人民我們是有罪的……
唐山地震……作為我們地震工作者來說心情十分悲痛,據傳馬師傅對我意見很大,我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關於形變電阻率,7.8級震前的反映是應該肯定的,你們的預報意見是震前幾大家預報意見中震級最大的一家……我們雖然漏報,但增加了我今後的信心,說明地震前有人能夠做出預報……
我注視著國家地震局地震專家的來信。
一個民族能夠正視本民族的弱點,這個民族就有希望。一個人能夠知道自己的過失,這個人就還能進步。無論是一個民族還是一個人,無視自己的弱點和過失,那就是很危險的事了。
我相信這是地震專家真心的懺悔。
唐山警示錄[連載之03]:特大地震預報產生於震前14天
曆史狠狠地戲弄了國家地震局一回,叫國家地震局副局長查誌遠長了一個記性,他也忒該長個記性(好像還不僅僅是個記性)了!無論誰坐上那把椅子,在以後的若幹年裏,流水似的局長們誰也無法抹掉這個記性。
1976年7月14日(距唐山地震14天),國家地震局副局長查誌遠主持在唐山召開了京津唐張渤群測群防經驗交流會。會議期間,近百名中國地震界的官員、專家和工作者到唐山二中參觀地震科研小組的工作。田金武老師手中的教鞭在“地震數據曲線圖”上滑動,邊講解邊分析,列舉了土地電、地應力和磁偏角異常的確鑿數據,鄭重發出地震警報:
1976年7月底8月初,唐山地區將發生7級以上地震,有可能達到8級!
有人問,你說有一個大震在哪兒呢?
田金武說,大地震就在腳下。
李伯齊和王書蔚的回憶令我震驚!
唐山二中地震科研小組成立於1973年。唐山市地震辦的楊友宸那陣正忙,他跟唐山二中領導談,也跟他看得上的人談。組長田金武老師忒不一般了,不僅僅是唐山市三、四、五屆人大代表,六十年代初就曾應邀參加周總理召集的全國“神仙會”。成員也是這所重點學校的高手:數學老師李伯齊,物理老師王書蔚。
科研小組成立之初就埋設設備,地應力,土地電,還有地傾斜。地應力測量儀是三河地震地質大隊出的。地傾斜測量儀也是買的,總壞,李伯齊就動手做了一個。阿基米德說你給我一個支點,我就可以把地球撬起來嘛。他利用杠杆原理,因為地傾斜量非常小,就做了一個杠杆放大,看得清清楚楚的。他們每天測數據,繪出圖表,然後先開個小會,就帶著這個結果去會商。每周三市裏會商。從1973年堅持到1976年,風雨無阻。
王書蔚老師說,實際上,說我們七•二八地震測得準,就算是一個偶然吧。臨震預報世界上還沒過關呢,咱們一個小組又算得了什麽呢?但我們說有一個大震,是按圖紙數據講的。
李伯齊老師把一張圖擺在我麵前。二十多年過去,圖紙已經很陳舊了,似乎還有一些泥土的痕跡。
李伯齊老師黯然神傷。他說,這是1976年的原始圖,筆跡是田金武老師的……你看這條曲線是磁偏角,一直上升,地震前幾天突然下來了!這條曲線是土地電,5月份是上升的趨勢,進入7月份達到高峰。圖紙上的數值很清楚,是一點點地上升,然後又有規律地降下來了,絕不是儀器出了毛病。圖紙標得很明白。
尤其是地應力,你看,它開始挺穩定吧,然後就變化,變著變著就出格了。1975年12月份出格,沒辦法記錄了。又過了幾個月,直到7月份,又一點點地降回來了,我們一直記錄到7月27日。你說儀器不好?可圖上顯示,把這個大過程都記錄下來了。地應力測量儀是1975年3月份買的,北京三河地震地質大隊出的。
在國家地震局召開的現場會上,我們就是把這張圖放大了掛牆上了。用數據說話,按照我們的理解和認識進行分析。
田金武當時不搞教學了,天天研究它,他也敢說話。當時我們自己覺著挺狂似的,這個地震怎麽這麽大?
最後是王書蔚講的結束語,我們報了一個大地震,到底怎麽樣呢?那就讓實踐來檢驗吧。
三種儀器都有顯示,我們也說了也震了。你說不科學?可我們記錄的數據是百分之百的準確!
至於我們的認識那就是另外的事了。
李伯齊王書蔚非常鍾愛地震預報事業。地震當天,親人們的屍體還沒料理,就扒出了地震的圖紙和資料。那一年年一月月的多少記錄本,沒地方放也不能澆了它們!當時正是大伏天,一會下雨一會晴。夫妻兩個蓬頭垢麵的,把圖紙資料一張張地弄幹淨,一點點地摩娑平了,保存到小窩棚裏。他們說,幹了這麽多年,積累的圖紙資料或許有點用處,供一些專家們做研究吧。
唐山大地震以後,地震專家們蜂擁而至。什麽地球所的,什麽地應力的,什麽什麽的都來了。專家看資料他們就講解。他們也往飛機場那裏送過資料,覺著國家現在還保存著呢。這對夫妻說,自己受傷害了,別人再別受傷害了。北京的地震專家瞅著廢墟上的小窩棚,也挺感動的。專家說,你們都這樣了,還把圖紙資料保存的這麽好,你們也不是專業搞地震的。
1976年底,國家地震局在石家莊召開全國地震總結會。王書蔚老師應邀出席會議,並代表二中地震科研小組發言。王書蔚老師平時血壓偏低,記起地震遇難的親人,血壓突然就高了……
在小組會上,唐山的代表議論紛紛,對地震局的個別專家很有看法。一向與人無爭、與世無爭的王書蔚老師說話了,地震局根本就瞧不起這些群測點,不屑一顧,說什麽土拉巴嘰的。他們挺洋氣的還測不出來呢。咱們的地應力好像就在地表,他們能打到岩石層,誰瞧得起?
但也不能說太深奧!
關於唐山大地震的短臨預報,無論地震界的專家學者們如何看待唐山地震監測網的簡陋儀器,也無論地震界的官員們今天如何評說群測群防,他們應該承認這個不容置疑的事實:田金武們按照地震預報三要素曾經成功地預報了唐山大地震!
這是中國乃至世界特大地震最精確的短臨預報。據我所知,截止到目前為止世界各地還未見報道。
田金武帶著遺恨走了。他領導的科研小組給故鄉人民留下了一份精確的臨震預報,還有他那雙永遠也合不上的眼睛。
唐山地震後,河北、遼寧、天津和北京等省、市地震界的同仁們,都對田金武的遇難深感痛惜。遼寧省地震局的一位負責同誌感慨地說:“田金武是惟其不該忘卻的人。”
人,一生做成一件事很不容易。
先生,您是做成了一件事才走的。
唐山警示錄[連載之04]:開灤礦務局短臨預報意見報給誰了
王建功,1922年生人。
1954年至1974年12月,在開灤礦務局地測處任職。
1975年1月,任開灤礦務局地震辦公室主任。
我和他家人約見王老時,老人患腦血栓正在住院。他出院後我便去采訪。老人背很駝。頭發大都白了。瓜子臉沒有血色,滿是疲倦與滄桑。我本不想打擾老人,可是王老所在的開灤礦務局在唐山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王老管轄的地震辦公室就多達11個。不采訪不中,與老人的對話隻能簡短,再簡短。
唐山大地震,老人記憶猶新。
張慶洲:開灤礦務局地震台網是如何設置的?
王建功:礦務局成立了地震辦公室。各礦、廠也成立了地震辦,礦務局出錢都購置了監測儀器。像林西、趙各莊、呂家坨、馬家溝、唐家莊、開灤機廠等都相繼成立了地震監測台、站。
開灤礦務局下設11個地震辦公室。
礦務局地震辦公室4個人,各廠礦地震辦大約有4至5個人。
礦務局地震辦設在地測處。各廠、礦地震辦設在地質科。
張慶洲:開灤礦務局投入這麽多人力財力,研究地震又與出煤無關,成立時有難度嗎?
王建功:我親自找,一個礦一個礦地督促。
張慶洲:您能講一下當時的情況嗎?
王建功:這個事……(老人麵露難色),那陣兒我有看法,可是咱們不能說。
張慶洲:為什麽?
王建功:不但傷小人物還傷大人物。咱們認為這樣,人家認為那樣,不好說!
張慶洲:什麽時候開始出現異常?
王建功:地震半年前左右吧,各礦、廠都出現了異常。有的大一些有的小一些。
張慶洲:有人說,馬家溝地震台的馬希融發出了臨震預報,你作為他的上級,你知道他報給誰了嗎?
王建功:馬希融報過不止一次,他報給我了。他來電話說,我把圖紙資料整理出來了,是給你寄去呢還是送去?我說你也別寄也別送,我這裏有你的圖紙資料,咱們在一塊也研究過。你送來,咱們還得研究,還得通過領導,那就耽誤事了。你直接往地震局報,給我留一份就中。
張慶洲:我聽馬彩欣(唐山震後調入局地震辦)說,七•二八前幾天石家莊開了一個地震會,您意識到要發生大地震,曾帶去了書麵地震預報意見是嗎?
王建功:1976年7月24日左右吧,我去參加省地震局的會議。臨走之前,我寫了地震預報意見。那是一份正式報告,複寫了三份:一份給礦務局領導,一份帶到石家莊,一份留底。
張慶洲:您的預報意見根據是什麽?
王建功:我根據開灤係統各礦、廠地震辦報上來的意見,總結分析了他們的圖紙資料和預報意見,提出:
在7月底8月初,唐山將發生5級以上的強震。
張慶洲:您親自交給局長的嗎?
王建功:咱見不著局長。局長辦公室外麵有秘書,咱連秘書都很少見著哇。我給局辦公室,由局辦轉給局長。
張慶洲:您到石家莊以後,地震預報意見交了嗎?
王建功:交省地震局了。
張慶洲:會議開了幾天?
王建功:開了兩三天吧。那邊開著會,這邊就震了。
張慶洲:您什麽時候回來的?
王建功:當天就回來了。地震發生在哪兒不知道,開始說東北然後又說唐山。我們說唐山,唐山我們回去了。
地震就把地震會攪散了。
張慶洲:在我采訪過程中,有人說楊友宸如果不上幹校,抓住這次地震就有點希望,是嗎?
王建功:你要說這個話,我可就要說了。楊友宸要是不走,唐山大地震就抓住了!
張慶洲:為什麽?
王建功:大地震前半年開始吧,地震異常就越來越多了。市裏會商會上,各單位都發表預報意見,五級六級的都有。我印象最深的是二中,田老師敢報大震。
我們開灤係統就有11個地震台、站,觀測手段跟專業隊伍相比差不了哪兒去!
楊友宸敢抓也敢堅持意見。我就說這個話,他要在,這個地震就是抓不住,在震前也嚷嚷出去了。
唐山警示錄[連載之05]:我們計算為8.4級,隻報了6級左右
呂興亞,男,1938年5月11日生,山海關人。
1955年中學畢業後考入河北省重點高中——山海關一中。
1958年因成績優秀被保送到北京大學,因身體原因輟學,山海關一中留下了這個品學兼優的高材生任教。
1998年5月11日退休。
他沒有完整的大學文憑,卻是全國模範教師,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曆史上能成就大事的人往往沒有大學文憑。
中國地震界承認這位預報過海城、唐山、寧河等震驚中外大地震的傑出人物,邀請他出席了“全國地震戰線先進集體、先進個人表彰會議”(1977年12月,北京)。
20世紀末。一個大雪紛飛的下午,我采訪了鮮為人知的呂興亞。采訪前一天晚上,我與呂老通電話,他說明天早上要去取水樣,10點你再來吧。我大惑不解,老人不是早就退休了嗎?
我見到他的時候,很難把他和他曾經預報的海城、唐山、寧河等令世人震驚的大地震聯係起來。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不大像這個時代的人。我們談話時,呂老的夫人也在場。
張慶洲:您退休了還搞水氡化驗?這麽大雪,路還滑。
呂興亞:那就推著自行車走,當拐棍。
張慶洲:市場經濟了,沒有更適合您的工作嗎?
呂夫人:渤海中學是私立學校,總請他他就是不去。
呂興亞:我觀測30年了,中斷一天也不行。
呂夫人:渤海中學董事長說,給月薪一千,還給房,還不用坐班。要是放不下水氡觀測,還給他專門找一口井。
張慶洲:為什麽不去呢?是不是地震局給得報酬更多?
呂興亞:我說你可別笑話我,早年一分錢也沒有。80年代吧,唐山和秦皇島分家了,你猜給多少?一天一毛!這兩年秦皇島地震局來了個新局長,說這也太少了,就一年給360塊了。
呂夫人:他不會掙錢也不會花錢。前幾年我說給他做一件衣裳,他說做那幹什麽,還得花布票!你說,都什麽年月啦……
張慶洲:您現在的水氡分析數據報給哪兒?
呂興亞:報秦皇島市地震局,然後由他們報國家地震局,可能是入網了吧。我這個點30年了。
我連續觀測這麽多年,扔了可惜呀,盡義務也不能扔!
呂老從1970年測報地震至今已整整30年,退休在家仍然搞水氡觀測。樓下的貯藏室別人家放雜物,他家卻建成了小試驗室。我參觀的時候,心靈深處產生了一種久違的震撼!
寫字桌中間是化驗水氡的儀器,銘牌是:上海電子儀器廠出品,型號FD-105K。左邊是一個小型真空泵,右邊擺著一個厚厚的記錄本,封麵上印著:
水氡觀測記錄
FD-105K
使用時間:1999年12月-2000年 月
負責人:呂興亞
國家地震局製
觀測記錄本旁邊是一個試管架,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試管。
我望著呂老蒼蒼白發,心底油然升起一種敬意。我記得一位偉人說過:一個人做點好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艱苦奮鬥幾十年如一日,這才是最難最難的嗬!
呂老就快一輩子了,他向地震部門幾乎是無償提供著每一天的水氡觀測數據。祖國的北方冬天很冷,有雪也有冰;夏天很熱,有雨也有雷;春天又常常是風沙彌漫……為了保證水氡觀測質量,他把水點選在距山海關17華裏的疙瘩嶺山區的天然自流泉,每天往返34華裏取水樣。對每一次觀測,每一個數據,每一條曲線,從來不敢掉以輕心。他們取得了大量原始數據,僅地磁一項就積累了十萬多個數據。他們從未草率地對待任何一個異常,輕易作出一個結論。每當出現明顯趨勢異常或有短臨預報時,都會加密觀測次數和分析會商。
30年了,他取水樣化驗未間斷一天。30年了,呂老也吃五穀雜糧,身體就沒有不適的一天嗎?我望著呂老送給我的史料,在遺憾的同時更感到一種心痛!
我與老人相視無語,隻有石英鍾有節奏的嗒嗒聲。在整整30年的風風雨雨中,呂老太老了,我不知道呂老堅持至今的取水樣化驗氡值的日子還有多遠……應該記住這位老人,我想。
呂老輕輕地從茶幾上的史料中抽出一張泛黃的八開紙,笑容在臉上驟然凝固了。他的聲音很沉重。
這是山海關一中於1976年7月7日和22日先後兩次向河北省、天津市和唐山地區地震部門提出的書麵預報意見:……7月中下旬,渤海及其沿岸陸地有6級左右地震。
張慶洲:您能像講課那樣,通俗易懂地講一下唐山大地震前的預測預報情況嗎?我是外行,讀者們大都也是外行。
呂興亞:這是地應力、水氡、磁偏角旬均值變化曲線圖。
地應力最早出現異常。75年7月以前曲線是平穩的。75年8月至76年5月,曲線已形成鼓包形趨勢異常,異常幅度高達70微安。我們斷定這是大震前兆。76年6、7月份曲線開始回升,並出現跳動。7月中旬地應力儀表針大幅度擺動,有時還出現小幅度顫動,這反映了震源局部岩層產生了微破裂的應力變化,可能震源岩層即將發生大破裂。
地應力不斷積累加強,地下岩層的物理化學性質就發生變化。地下水中氡氣受到壓力影響,壓力大的地方向壓力小的地方遷移增強,含量會發生變化。75年8月初,氡含量50幾個埃曼,76年4月高達89.1埃曼。我們認為這是大震前兆。76年5月氡值大幅度下降,7月又有回升趨勢,突跳變化明顯,預示進入臨震階段。
磁偏角異常變化75年9月10日開始,76年3月10日出現峰值,連續漸變異常182天,最大變化幅度3.5'左右。
根據連續漸變天數T,計算震級為8.4級。
因為沒有報大震的經驗,隻報了6級左右。
發震時間:我們在1976年7月7日和22日上報預報意見時,主要根據磁偏角日均值曲線快要恢複到1975年9月10日異常開始的水平,也就是說整個異常臨近結束,又綜合了地應力、水氡、土地電異常變化,認為這次地震很可能在7月中下旬發生。
震中估計:從變化曲線上看,連續漸變異常段磁偏角是向西偏的,故震中在我台站西部地區內。當時我們已積累了六年多的經驗,從磁偏角曲線特征上分析,這次地震很可能發生在渤海及其沿岸陸地。
張慶洲:這樣一個大異常,哪一級地震專家來核實過?
呂興亞:唐山大地震前夕我去石家莊開地磁會去了。我把測報小組的工作交給了物理何老師。1976年7月26日我返回山海關。何老師說,唐山地區地震隊來了兩個同誌,看了儀器設備也看了坐標圖,認為異常確實存在,讓咱們繼續觀察。
張慶洲:你們計算是8.4級,為什麽隻報6級左右呢?
呂興亞:如果報8.4級不是太大了嗎?我們還做不到那麽精確。反過來說,當時報6級左右也是很猶豫的,因為計算是8.4級。
張慶洲:大地震一天天臨近的時候,您著急嗎?
呂興亞:時間進入1976年7月下旬以後,我的神經就繃得很緊了!就連走路、吃飯、說話都繃著弦,因為異常太大了!
七•二八夜裏大地一晃,我騰地一下挾著大閨女就跑出來了。
1976年10月18日,山海關一中向河北省、天津市、秦皇島市以及唐山地區地震隊等地震部門發出了書麵地震預報:11月15日(±3天),西南部的天津、滄州可能發生7.1級地震。
1976年11月15日,天津寧河一帶果然發生了6.9級強震。
我注視著泛黃的地震預報底稿陷入沉思。山海關一中對海城、唐山、寧河大震的預報無疑是成功的,隻是震中位置還精確不到具體地點。呂興亞說,對一個單獨台站來講,要準確地預報震中位置很難,最好是多台站、多手段的綜合分析。
我想,唐山大地震前夕,許多台、站都曾發出了臨震警報,關鍵性的綜合分析工作應該由誰來做?國家地震局分析預報室收到這些信息了嗎?如果收到了,他們至少也應該在百忙之中交代一下。如果沒有收到,這些彌足珍貴的地震預報意見還沉睡在哪一級官員的辦公桌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