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酷愛人生
人生快樂的問題
生之享受包括許多東西:我們自己的享受,家庭生活的享受,樹、花、雲、彎曲的河流、瀑布和大自然形形色色的享受,此外又有詩歌、藝術、沉思、友情、談話、讀書的享受,後者這些享受都是心靈交通的不同表現。有些享受是顯而易見的,如食物的享受,歡樂的社交會或家庭團聚,天氣晴朗的春日的野遊;有些享樂是較不明顯的,如詩歌、藝術和沉思的享受。我覺得不能夠把這兩類的享受分為物質的和精神的,一來因為我不相信這種區別,二來因為我要作這種分類時總是不知適從。當我看見一群男女老幼在舉行一個歡樂的野宴時,我怎麽說得出在他們的歡樂中哪一部分是物質的,哪一部分是精神的呢?我看見一個孩子在草地上跳躍著,另一個孩子用雛菊在編造一隻小花圈,他們的母親手中拿著一塊夾肉麵包,叔父在咬一隻多汁的紅蘋果,父親仰臥在地上眺望著天上的浮雲,祖父口中含著煙鬥。也許有人在開留聲機,遠遠傳來音樂的聲音和波濤的吼聲。在這些歡樂之中,哪一種是物質的,哪一種是精神的呢?享受一塊夾肉麵包和享受周遭的景色(後者就是我們所謂詩歌),其差異是否可以很容易地分別出來呢?音樂的享受,我們稱之為藝術,吸煙鬥,我們稱之為物質的享受:可是我們能夠說前者是比後者更高尚的歡樂嗎?所以,在我看來,這種物質上和精神上的歡樂的分別是混亂的,莫明其妙的,不真實的。我疑心這分類是根據一種錯誤的哲學理論,把靈和肉嚴加區別,同時對我們的真正的歡樂沒有做過更深刻更直接的研究。
難道我的假定太過分了,拿人生的正當目的這個未決定的問題來做論據嗎?我始終認為生活的目的就是生活的真享受。我用“目的”這個名詞時有點猶豫。人生這種生活的真享受的目的,大抵不是一種有意的目的,而是一種對人生的自然態度。“目的”這個名詞含著企圖和努力的意義。人生於世,所碰到的問題不是他應該以什麽做目的,應該怎樣實現這個目的,而是要怎麽利用此生,利用天賦給他的五六十年的光陰。他應該調整他的生活,使他能夠在生活中獲得最大的快樂,這種答案跟如何度周末的答案一樣地實際,不象形而上的問題,如人生在宇宙的計劃中有什麽神秘的目的之類,那麽隻可以作抽象而渺茫的答案。
反之,我覺得哲學家在企圖解決人生的目的這個問題時,是假定人生必有一種目的的。西方思想家之所以把這個問題看得那麽重要,無疑地是因為受了神學的影響。我想我們對於計劃和目的這一方麵假定得太過分了。人們企圖答複這個問題,為這個問題而爭論,給這個問題弄得迷惑不解,這正可以證明這種工夫是徒然的、不必要的。如果人生有目的或計劃的話,這種目的或計劃應該不會這麽令人困惑,這麽渺茫,這麽難於發現。
這問題可以分做兩個問題:第一是關於神靈的目的,是上帝替人類所決定的目的;第二是關於人類的目的,是人類自己所決定的目的。關於第一個問題,我不想加以討論,因為我們認為所謂上帝所想的東西,事實上都是我們自己心中的思想;那是我們想象會存在上帝心中的思想,然而要用人類的智能來猜測神靈的智能,確實是很困難的。我們這種推想的結果常常使上帝做我們軍中保衛旗幟的軍曹,使他和我們一樣地充滿著愛國狂;我們認為上帝對世界或歐洲絕對不會有什麽“神靈目的”或“定數”,隻有對我們的祖國才有“神靈目的”或“定數”。我相信德國納粹黨人心目中的上帝一定也帶著B字的臂章。這個上帝始終在我們這一邊,不會在他們那一邊。可是世界上抱著這種觀念的民族也不僅日耳曼人而已。
至於第二個問題,爭點不是人生的目的是什麽,而是人生的目的應該是什麽;所以這是一個實際的而不是形而上學的問題,對於“人生的目的應該是什麽”這個問題,人人都可以有他自己的觀念和價值標準。我們為這問題而爭論,便是這個緣故,因為我們彼此的價值標準都是不同的。以我自己而論,我的觀念是比較實際,而比較不抽象的。我以為人生不一定有目的或意義。惠特曼說:“我這樣做一個人,已經夠了。”我現在活著——而且也許可以再活幾十年——人類的生命存在著,那也已經夠了。用這種眼光看起來,這個問題便變得非常簡單,答案也隻有一個了。人生的目的除了享受人生之外,還有什麽呢?
這個快樂的問題是一切無宗教的哲學家所注意的重大問題,可是基督教的思想家卻完全置之不問,這是很奇怪的事情。神學家所煩慮的重大問題,並不是人類的快樂,而是人類的“拯救”——“拯救”真是一個悲慘的名詞。這個名詞在我聽來很覺刺耳,因為我在中國天天聽見人家在談“救國”。大家都想要“救”中國。這種言論使人有一種在快要沉沒的船上的感覺,一種萬事俱休的感覺,大家都在想全生的最好方法。基督教——有人稱之為“兩個沒落的世界(希臘和羅馬)的最後歎息”——今日還保存著這種特質,因為它還在為拯救的問題而煩慮著,人們為離此塵世而得救的問題煩慮著,結果把生活的問題也忘掉了。人類如果沒有瀕於滅亡的感覺,何必為得救的問題那麽憂心呢?神學家那麽注意拯救的問題,那麽不注意快樂的問題,所以他們對於將來,隻能告訴我們說有一個渺茫的天堂;當我們問道:我們在那邊要做什麽呢,我們在天堂要怎樣得到快樂呢,他們隻能給我們一些很渺茫的觀念,如唱詩,穿白衣裳之類。穆罕默德至少還用醇酒,多汁的水果,和黑發、大眼、多情的少女,替我們畫了一幀將來快樂的景象,這是我們這些俗人所能了解的。如果神學家不把天堂的景象弄得更生動,更近情,那麽,我們真不想犧牲這個塵世的生活,而到天堂裏去。有人說:“今日一隻蛋比明日一隻雞更好。”至少當我們在計劃怎樣過暑假的生活的時候,我們也要花些工夫去探悉我們所要去的地方。如果旅行社對這問題答得非常含糊,我是不想去的;我在原來的地方過假期好了。我們在天堂裏要奮鬥嗎?要努力嗎?(我敢說那些相信進步和努力的人一定要奮鬥不息,努力不息的)可是當我們已經十全十美的時候,我們要怎樣努力,怎樣進步呢?或者,我們在天堂裏可以過著遊手好閑,無所事事,無憂無慮的日子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在這塵世上學過遊手好閑的生活,比為將來永生生活做準備,豈不更好?
如果我們必須有一個宇宙觀的話,讓我們忘掉自己,不要把我們的宇宙觀限製於人類生活的範圍之內。讓我們把宇宙觀擴大一些,把整個世界——石、樹和動物——的目的都包括進去。宇宙間有一個計劃(“計劃”一詞,和“目的”一樣,也是我所不歡喜的名詞)——我的意思是說,宇宙間有一個模型;我們對於這整個宇宙,可以先有一種觀念——雖然這個觀念不是最後固定不移的觀念——然後在這個宇宙裏占據我們應該占的地位。這種關於大自然的觀念,關於我們在大自然中的地位的觀念,必須很自然,因為我們生時是大自然的重要部分,死後也是回返到大自然去的。天文學、地質學、生物學和曆史都給我們許多良好的材料,使我們可以造成一個相當良好的觀念(如果我們不作草率的推斷)。如果在宇宙的目的這個更廣大的觀念中,人類所占據的地位稍微減少其重要性,那也是不要緊的。他占據著一個地位,那已經夠了,他隻要和周遭自然的環境和諧相處,對於人生本身便能夠造成一個實用而合理的觀念。
人類是唯一在工作的動物
人生的盛宴已經擺在我們的麵前,現在唯一的問題是我們的胃口怎樣。問題是胃口而不是盛宴。關於人,最難了解的事情終究是他對工作的觀念,及他指定給自己做的工作或社會指定給他做的工作。世間的萬物都在悠閑中過日子,隻有人類為生活而工作著。他工作著,因為他必須工作,因為在文化日益進步的時候,生活也變得更加複雜,到處是義務、責任、恐懼、阻礙和野心,這些東西不是由大自然產生出來的,而是由人類社會產生出來的。當我在這裏坐在我的書台邊時,一隻鴿子在我窗外繞著一座禮拜堂的尖塔飛翔著,毫不憂慮午餐吃什麽東西。我知道我的午餐比那鴿子的午餐複雜得多,我也知道我所要吃的幾樣東西,乃是成千累萬的人們工作的結果,需要一個極複雜的種植、貿易、運輸、遞送和烹飪的製度,為了這個原因,人類要獲得食物是比動物更困難的。雖然如此,如果一隻莽叢中的野獸跑到都市來,知道人類生活的匆忙是為了什麽目的,那麽,它對這個人類社會一定會發生很大的疑惑。
那莽叢中的野獸的第一個思想一定是:人類是唯一在工作的動物。除了幾隻馱馬和磨坊裏的水牛之外,連家畜也不必工作。警犬不大有執行職務的機會;以守屋為職責的家犬多數的時候是在玩耍的,早晨陽光溫暖的時候總要舒舒服服地睡一下;那貴族化的貓兒的確不會為生活而工作,天賦給它一個矯捷的身體,使它可以隨時跳過鄰居的籬笆,它甚至於不感覺到它是被俘囚的——它要到什麽地方去就去。所以,世間隻有這個勞苦工作著的人類,馴服地關在籠子裏,可是沒有食物的供養,被這個文化及複雜的社會強迫著去工作,去為自己的供養問題而煩慮著。我知道人類也有其長處——知識的愉快,談話的歡樂和幻想的喜悅,例如,在看一出舞台戲的時候。可是我們不能忘掉一個根本的事實,就是:人類的生活弄得太複雜了,光是直接或間接供養自己的問題,已經需要我們人類十分之九以上的活動了。文化大抵是尋找食物的問題,而進步是一種使食物越來越難得到的發展。如果文化不使人類那麽難於獲得食物,人類絕對沒有工作得那麽勞苦的必要。我們的危機是在過分文明,是在獲取食物的工作太苦,因而在獲取食物的過程中,失掉吃東西的胃口——我們現在的確已經達到這個境地了。由莽叢中的野獸或哲學家的眼光看起來,這似乎是沒有什麽意義的。
我每次看見都市的摩天樓或一望相連的屋頂時,總覺得心驚膽戰。這真是令人驚奇的景象。兩三座水塔,兩三個釘廣告牌的銅架,一兩座尖塔,一望相連的瀝青的屋頂材料和磚頭,形成一些四方形的、矗立的、垂直的輪廓,完全沒有什麽組織或次序,點綴著一些泥土,退色的煙突,以及幾條曬著衣服的繩索和交叉著的無線電天線。我俯視街道,又看見一列灰色或退色的紅磚的牆壁,牆壁上有成列的、千篇一律的、陰暗的小窗,窗門一半開著,一半給陰影掩蔽著,窗檻上也許有一瓶牛乳,其他的窗檻上有幾盆細小的病態的花兒。每天早上,有一個女孩子帶著她的狗兒跑到屋頂來,坐在屋頂的樓梯上曬太陽。當我再仰首眺望時,我看見一列一列的屋頂,連結幾英裏遠,形成一些難看的四方形的輪廓,一直伸展到遠方去。又是一些水塔,又是一些磚屋。人類便居住在這裏。他們怎樣居住呢?每一家就住在這麽一兩個陰暗的窗戶的後邊嗎?他們做什麽事情過活呢?說來真是令人咋舌。在兩三個窗戶的後邊就有一對夫妻,每天晚上像鴿子那樣地回到他們的鴿籠裏去睡覺;接著他們在早晨清醒了,喝過咖啡,丈夫到街上去,到某地方為家人尋找麵包,妻子在家裏不斷地、拚命地要把塵埃掃出去,使那小地方幹淨。到下午四五點鍾時她們跑到門邊,和鄰居相見,大家談談天,吸吸新鮮空氣,到了晚上,他們帶著疲乏的身體再上床去睡。他們就這樣生活下去啦!
還有其他比較小康的人家,住在較好的公寓裏。他們有著更“美術化”的房間和燈罩。房間更井然有序,更幹淨!房中比較有一點空處,但也僅是一點點而已。租了一個七個房間的公寓已算是奢侈的事情,更不必說自己擁有一個七個房間的公寓了!可是這也不一定使人有更大的快樂。較沒有經濟上的煩慮,債務也較少,那是真的。可是同時卻較多情感上的糾紛,較多離婚的事件,較多不忠的丈夫晚上不回家,或夫妻倆晚上一同到外邊去遊樂放蕩。他們所需要的是娛樂。天啊,他們須離開這些單調的、千篇一律的磚頭牆壁和發光的木頭地板去找娛樂!他們當然會跑去看裸體女人啦。因此患神經衰弱症的人更多,吃阿司匹靈藥餅的人更多,患貴族病的人更多,患結腸炎、盲腸炎和消化不良症的人更多,患腦部軟化和肝髒變硬的人更多,患十二指腸爛潰症和腸部撕裂症的人更多,胃部工作過度和腎髒負擔過重的人更多,患膀胱發炎和脾髒損壞症的人更多,患心髒脹大和神經錯亂的人更多,患胸部平坦和血壓過高的人更多,患糖尿病、腎髒炎、腳氣症、風濕痺、失眠症、動脈硬化症、痔疾、瘺管、慢性痢疾、慢性大便秘結、胃口不佳和生之厭倦的人更多。這樣還不夠,還得使狗兒多些,孩子少些。快樂的問題完全看那些住在高雅的公寓裏的男女的性質和脾氣如何而定。有些人的確有著歡樂的生活,但其他的人卻沒有。可是在大體上說來,他們也許比那些工作勞苦的人更不快樂;他們感到更大的無聊和厭倦。然而他們有一部汽車,或許也有一座鄉間住宅。啊,鄉間住宅,這是他們的救星,這麽一來,人們在鄉間勞苦工作,希望到都市去,在都市賺到足量的金錢,可以再回鄉間去隱居。
當你在都市裏散步的時候,你看見大街上有美容室、鮮花店和運輸公司,後邊一條街上有藥店、食品雜貨店、鐵器店、理發店、洗衣店、小餐館和報攤。你閑蕩了一個鍾頭,如果那是一個大都市的話,你依然是在那都市裏;你隻看見更多的街道、更多的藥店、食品雜貨店、鐵器店、理發店、洗衣店、小餐館和報攤。這些人怎樣生活度日呢?他們為什麽到這裏來呢?答案很簡單。洗衣匠洗理發匠和餐館堂倌的衣服,餐館堂倌侍候洗衣匠和理發匠吃飯,而理發匠則替洗衣匠和堂倌理發,那便是文化。那不是令人驚奇的事嗎?我敢說有些洗衣匠、理發匠和堂倌一生不曾離開過他們工作的地方,到十條街以外的地方去的。謝天謝地,他們至少有電影,可以看見鳥兒在銀幕上唱歌,看見樹木在生長,在搖曳。土耳其、埃及、喜馬拉雅山、安第斯山(Andes)、暴風雨、船舶沉沒、加冕典禮、螞蟻、毛蟲、麝鼠、蜥蜴和蠍的格鬥,山丘、波浪、沙、雲,甚至於月亮——一切都在銀幕上!
嗬,智慧的人類,極端智慧的人類!我讚頌你。人們勞苦著,工作著,為生活而煩慮到頭發變白,忘掉遊玩:這種文化是多麽不可思議啊!
BTW, we came from the same pl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