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種愛情(21-25)
(二十六)
我第一次整夜失眠了。
在黑暗裏,我輾轉反側,窗外繁星高掛,我從來不知道,在那些我熟睡如豬的夜晚,竟然有著這麽美的景色。 就像我從來不知道,在我 25 歲即將過完的日子裏,竟然有了一段這麽讓人軟弱的愛情。
左輝與我遇見時,我才 15 歲,我為了他考上他所在的大學,我為了他分到他所在的城市,即使如此,他的背叛也隻是讓我憤怒,而與林啟正的相遇,卻讓我感到如此無力和感傷。他的略帶喑啞的聲音,他被深深挫傷的表情,他的身上,那股樹葉與煙草混合的香氣,都有我的身邊回轉。
讓那個人從我的腦海中消失吧,就像讓風消失在空中,讓水消失在沙中,讓他不要留下任何痕跡。我在黑暗中自言自語。
第二天早上要開庭,我很早就下樓打來早飯,鄒月打著嗬欠走出房門,看見我,像看見了鬼一樣。“姐?你怎麽啦?怎麽這個樣子?”
“沒怎麽,吃完飯上你的班去!”
為了掩飾我臉上的疲憊,我特地小化了點妝,強打精神走進法庭。
庭審還算順利。
開完庭,我直奔精神病醫院,打算找到治安支隊移送劉軍的文書,然後直接到公安局去理論。 但是,劉軍已經不見了。醫生告訴我,治安支隊一早就過來,把他轉院到附二醫院去了。
我心中一喜,連忙往附二醫院趕去。果然,在骨科病房,我見到了劉軍,而且見到了剛從老家趕來照顧他的老父親。
劉軍緊緊抓著我的手說:“鄒律師,謝謝你!謝謝你!多虧你,真的太感謝了!”
我正和劉軍聊著情況時,一個包工頭模樣的人走進來,點頭哈腰地對我說:“鄒律師吧?你好你好!”
我不認識他:“請問你是……?”
“我姓黃,是這個工程的負責人。那天在工地上,我見過你。辛苦你了,辛苦你了。”他伸出手與我相握。
“應該的。”我皮笑肉不笑地應付。
“哎呀,這點小事你直接和我聯係就好了嘛,何必驚動林總親自過問此事,讓我們都很慚愧,是我們沒解決好。”——果然是林啟正的功勞,他還是做了不可以做的事。
“那黃老板您決定怎麽解決這件事呢?”我繼續問。
“先治病,治好再賠。你放心,我已經主動向勞動部門報告了,將來由他們來裁決,我們該賠多少就賠多少!”黃老板把胸脯拍得嘭嘭響。
看來事情得到了圓滿的解決,走出病房後,我想給林啟正打個電話表示感謝,猶豫再三,我隻是發了條短信到他的手機,上麵是兩個字:“謝謝。”
而他,並沒有回複。
回到所裏後,我直接走進鄭主任的辦公室,對他宣布:“我要退夥。”
“為什麽?”他很驚訝地望著我。
“太辛苦了,我照顧不到家裏,我媽身體很差。”
“那就少做一點嘛。”
“主要是致林的業務量太大,我承擔不起。”
“也不至於吧。可能開始會辛苦一點,以後理順了就好一些了。”
“可是我就是現在覺得太辛苦,我等不到以後。”
“那讓高展旗幫幫你。”
“他幫我?他自己那點事還扯不清呢!”
“小鄒,小高應該把我的意思告訴你了,你知道,我不想別人插手致林的業務,將來這就是我們手裏的王牌啊,現在已經又有幾家大公司和銀行想請我們做顧問,人家都是衝著致林這塊牌子。你現在辛苦一點,將來就能享福了,你們全家人不也跟著享福了。”鄭主任企圖利誘。
“鄭主任,我真的不想做下去了。請您盡快安排人接替我這項工作吧。”
我去意已決,起身離開他的辦公室,留下他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不過五分鍾,我的電話就響了,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高展旗。如果他在所裏,早已跳到我麵前口沫四濺了。
“鄒雨,你別誤會,我昨天說的話是開玩笑的!”他急急地在電話裏解釋。
“不關你的事,我是為了我媽,想多點時間好好陪陪他!”我答。
“你想少做一點,我幫你好了,我大不了不做其它業務。”
“不需要,這樣不公平。我幹脆退出,換個能幹又沒有負擔的人,豈不更好。”
“可是你不在這所裏幹了,我在這兒還有什麽勁啊?”他抱怨。
“那就跟我一起走吧?”我將他一軍。
他尷尬地笑了。“那可不行,我還得攢錢來娶你呢。”
“那好啊,等你攢夠了再來找我吧。”我掛了電話。
而致林的事,確實不少,下午歐陽部長通知我參加一個住宅項目轉讓的談判。
我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走進會議室,但讓我欣慰的是,這類小項目的談判,林啟正並沒有參加,而是由開發部的經理和歐陽部長負責。
談判間歇中,歐陽部長很神秘地向我透露:“鄒律師,今天這個項目是小菜一碟,現在公司在海南有一筆大業務,要接受一片原來的爛尾別墅群,重新開發,那可有得事做了,搞不好在三亞都得呆個把月,我們可有的辛苦囉。”
我笑答:“當時,可能不是我做了。”
“為什麽?”他很驚訝。
“我有些私事要處理,可能致林這邊的業務會換人接手。到時候鄭主任會和您聯係的。”
歐陽部長很遺憾地看著我:“這太可惜了,你做得很好啊,我們老板都很喜歡你啊!”
他又怎麽知道,問題就出在這裏呢?
談了一下午,也沒個所以然,明天繼續。
我走出致林的大門,突然看見那輛黑色的寶馬孤伶伶地停在門口的烈日下,那個位置是隻允許公司高層停車的地方。一時間我竟有些出神,他並不在車裏,但是,這意味著他就在這棟樓的某個地方,也許,我再等等,他就會出現在我身後,也許,當我一抬眼,就能看見他站在某扇窗後注視著我——可是,鄒雨,這又有什麽意義呢?我喝醒自己,大步走出了公司的前坪,攔下了一部出租車。
我讓司機把我丟在了商業中心,然後我在商場裏瞎轉悠,在必勝客吃了一大客披薩,拎著幾包戰利品走進電影院看電影。我想我的潛能一定是被激發,不然,怎麽可能在一夜未睡的情況下,保持如此亢奮的狀態。
我回到家時,已經十點多了。打開門,竟看見高展旗坐在沙發上,與鄒月有說有笑。
“你怎麽來了?錢攢夠了?”我疲憊不堪地一邊脫鞋一邊問。
高展旗站起身,走過來接過我手裏的紙袋。“買什麽買這麽多?喝,都是新衣服,怎麽?準備去相親?”
“是啊,嫁個有錢人,省得日日這麽辛苦。”我摔倒在沙發裏。
“來來來,我買了你最愛吃的鴨脖,嚐一個?”高展旗將一個袋子高舉到我麵前,那股腥味令我反胃。我忙把袋子推出很遠。
鄒月在一旁說:“姐,高哥七點多就來了,等了你很久了,你和他聊吧,我睡了。”說完,她就走進房內。
我也累得幾乎快睜不開眼睛了,於是我對高展旗說:“如果你是來勸我不要退夥,就別說了。我們明天再討論,我也想睡了。”
“鄒雨,是不是我昨天的話太過分了,我向你道歉。”高展旗難得地很認真地問。
“不是啦,和你沒關係。”
“那你是不是瘋了?明擺著年底可以分幾十萬,你為什麽要退夥?”
“我不想做得這麽辛苦。”
“你是一個怕辛苦的人嗎?而且,你的負擔有多重你自己沒數嗎?媽媽、妹妹、弟弟,哪個你不得管著,你何苦跟錢過不去呢?”
“我如果不跟錢過不去,我就得跟自己過不去。”我一邊回答,一邊感到自己的眼皮在打架。
高展旗還在說著什麽,但我已經聽不清了,慢慢地,我陷入了黑暗之中。
然後,我被手機的音樂聲驚醒,一抬頭坐起來,發現自己蓋著被子睡在沙發上,而天色已經大亮。
電話上顯示的是歐陽部長的號碼,我接通電話“喂”了一聲,歐陽部長在那頭焦急地問我:“鄒律師,會議開始了,你快到了嗎?”
“我……”我抬眼看鍾,已是九點,我連忙撒了個謊:“這邊法院裏有點急事喊我商量,我馬上趕過來。”
我急忙起身去廁所洗漱,經過餐桌時,看見桌上鄒雨準備好的早飯,和一張字條,上麵寫著:“姐,別太辛苦了。注意保重身體。”
再怎麽快,趕到致林時,已是近十點了。
我闖進去,再三表示道歉。歐陽部長低聲對我說:“你先到五樓林總辦公室去一下吧,剛才他打電話過來讓你上去。”
又找我幹嗎?我心想,有些不情願地問:“什麽事啊?”
“也許是哪個合同的事。”歐陽部長答。
“那您和我一起去吧?”我想拉一個作陪的,避免尷尬。
“那不行,我得在這裏盯著。待會討論了什麽我們都不知道,怎麽寫協議啊。”歐陽部長立馬拒絕。
我隻好站起身,走出會議室。
來到林啟正的辦公室前。秘書微笑著對我說:“鄒律師,林總在等您,不過可能不能談很久,十點十分林總要外出。”
我一看表,已經十點了。“好,馬上出來。”我答道。
暗暗深吸了一口氣,我推門走進了他的辦公室。
他坐在辦公桌後,正在聚精會神地研究一堆圖紙。直到我走到他桌前,他才抬起頭來。 見到他我就感到惶恐,現在還是一樣。而且,在惶恐之外,更多了一些柔情在心中蕩漾。
他倒是顯得很平靜,指指椅子說:“坐吧。”
我坐下,他接著問:“那個項目談得怎麽樣?”
“還好。”我其實完全不了解今天的情況,隻好敷衍答道。
“過一段時間後,還會有一個大的項目,到時可能工作量會很大。”他說。
“哦……”我本想說,我準備離職,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看著我,突然問:“你準備走?”
我一愣,看來他已經知道了。我隻好點點頭。
“為什麽?”他繼續問。
“我媽身體不好,我想多均出點時間照顧她,所以要減少點工作量。”我照著想好的理由答道。
他看著我,默不做聲。
我低下頭,因為我們倆都知道什麽是真正的理由。
過了一會兒,他說:“你還是繼續做吧。你到別的所去,不是一樣的要攬業務嗎?在哪裏做不都是做呢?我們開出的酬勞,恐怕別人很難做到。”
我依舊低頭,沒有回答他。我不知該說什麽,難道說我無法麵對他嗎?
“你是不想麵對我嗎?”他說出了我想說的話。我抬眼看他,此時,他卻把目光轉向了窗外。
片刻後,他回望我,緩緩地說:“其實,如果我不製造機會,我們很少有機會碰麵,如果我再處理一下,我們可能根本就不會見麵。所以,你完全不必有顧慮。”
我的心被他的這兩句話重重的擊打著,幾乎能聽見破裂的聲音。他的挽留和他的決絕,都讓我無法言語。
秘書致電進來催他外出。我聽到後,站起身就向外走去,忘了向他道再見,他從桌後追過來,幫我打開門,站在門邊對我說:“鄒雨,你再考慮考慮我的建議。不管怎麽樣,我對你的工作十分滿意。”
我看他,他離我一步之遙,但是卻又遠到我無法觸及。
我下意識地說了聲“好的。”轉身走出了他的辦公室。突然想起劉軍的事,想起該對他道謝,一回頭,正撞見站在門後他的目光,也是一樣的悲傷。
我忘了自己要說什麽了,隻知道應該趕快逃開,趕快逃開。
直到走進電梯,我才長籲了一口氣。
“如果我不製造機會,我們很少有機會碰麵,如果我再處理一下,我們可能根本就不會見麵。”——一定要這樣嗎?隻能這樣嗎?可是,這又何苦呢?我暗暗地問,問他,也問自己。
磨砂的電梯門,隻有我一個人的身影,就像鬼魅。
(二十七)
下午回到辦公室,我收拾好心情,開始幹活。
協議書剛起了個頭,鄭主任輕手輕腳走進我的辦公室,還返手關上了門,門鎖的哢嗒聲讓我發現他的存在。
他走到我的桌前坐下,慈祥地望著我,還沒等他開口,我就知道他要說什麽。“鄭主任,您不用說了,我真的是想走。”
“小鄒,有什麽困難大家一起來想辦法,為什麽一定要走呢?”
“太辛苦了,我周末都沒辦法休息,我媽身體很差,我想帶她過來看病的時間都沒有。”我半真半假地抱怨。
“創業階段是這樣的嘛!所裏成立三年多了,現在才開始有點起色,你就說要走,沒有享受勝利果實,也太可惜了。”
“您也知道我不是那種工作狂,為了賺錢,什麽都可以放棄,我做不到。”
“但是,你說走就走,這麽一大攤子事,我找誰來替你啊!”鄭主任急了。
“所裏王律師、夏律師他們,不都挺輕閑的嘛!”
“他們?!”鄭主任用不屑一顧的口吻說:“什麽都幹不好,還自以為很有水平,如果把致林的事交給他們做,那我們就不要指望明年續約了。當初要不是開辦資金不足,我也不會拉上他們。”
他向我湊近一些,低聲說:“小高沒有告訴你嗎?我計劃在今年之內,想辦法把他們弄出去。以後,我、你和小高,再請幾個年輕律師,我們好好地幹一把。有了致林這塊金字招牌,我們不愁沒有業務,不瞞你說,現在已經有兩個證券公司和一個上市公司有與我們簽約的意向了。”鄭主任說得兩眼直放光。
“鄭主任,我確實是難以擔此重任,這段時間我覺得做得特別累,所以我想換個環境。”我說的是實話。
“小鄒,那時候你剛畢業,沒有經驗,沒有執業資格,為了男朋友想留在這裏,是我頂住其它合夥人的壓力,堅持要聘用你。”鄭主任開始以情動人:“你說我這個當師傅的,是不是手把手地毫無保留地教你?帶你認識法官,帶你開庭,帶你出差,交案子給你做,為你把關。後來你考上了律師資格,開始執業,我又堅持把你升為合夥人。為什麽?就是因為我一直很看好你,認為你是一個很優秀的律師,以後一定會對我們所的發展有所貢獻。可是現在,你說走就要走,讓我真的很被動啊!”鄭主任的表情痛心疾首。
雖然他的回憶略有誇張,但不可否認,我是在他的培養下成長起來的,聽他這麽一說,我也有些慚愧。
我的心一軟,表態道:“鄭主任,您別為難,我堅持一到兩個月,你趕緊物色優秀人才,我等到您這兒有人接替我的工作,我再走。”
聽到我這話,鄭主任露出了欣慰的表情,但他還是客氣地說:“最好是不要走,我們都不希望你走,尤其是小高,你一走,肯定會影響到他的工作積極性。”拿小高和我說事兒,是我們所的慣例。
我笑道:“那您就找一個更能提高他積極性的唄!”
鄭主任掩門出去了。
我真鬱悶啊,心裏恨恨地想,這是怎麽回事啊?從何時開始,我變得情場錢場兩失意呢?一個有錢有勢的英俊男人看上了我,而我卻要離他越遠越好,不僅如此,還得煞費苦心地換工作,丟掉每年十幾萬的分紅?這是什麽世道啊!
正想著呢,電話響了。我拎起話筒,裏麵傳出高展旗的聲音:“你睡醒啦?!”
“都什麽時候了,我還睡什麽覺啊!”我奇怪地答。
“鄒雨,我真的很傷心很傷心!”高展旗用痛苦的語調說。
“怎麽啦?”
“對你而言,我是不是就像空氣一樣,完全隱形啊?”
“什麽?”我越聽越聽不懂了
“昨晚我還在和你說話,你居然就睡著了,你也太不把我當回事了吧?”
“哦!”原來是昨晚的事,我記起他確實是在絮絮叨叨地說些什麽,把我送進了夢鄉:“對不起,我昨天太辛苦了。”我連忙道歉。
“我等了你一個晚上,結果沒和你說上兩句話,你再想睡覺,總得等我把話說完吧!”
“您想說什麽?現在說吧!”
“算了,不說了!”高展旗好像有些不快。
“說吧,是向我求婚嗎?”我開他的玩笑,想以此獲得原諒。
“對啊,你同意嗎?”他倒挺會順水推舟,立馬說。
“嗯……”我佯做考慮:“你先把存折拿給我過目一下,我再做決定。”
“嗬嗬嗬……”高展旗笑道:“好的,等我回來。”
“你在哪裏?”我問。
“我在深圳,陪法官取證。昨天你在夢裏沒聽見嗎?”
“回來後我請你吃飯賠罪吧。”我答。
“好,一言為定。”他開心地掛斷了電話。
高展旗說的沒錯,他就像我身邊的空氣,我常常會忽視他的存在,但他的存在,又是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也許這就是朋友的定義。
我按照與鄭主任的約定,繼續完成自己在致林的工作。
而那個人,他也按照他自己的承諾,從我的視線裏消失了。
不論是什麽樣的談判和會議,他都沒有參加過,如果有什麽問題需經他定奪,或有合同需要他過目簽字,也完全由歐陽部長經手。我無數次走進致林,無數次經過大堂、電梯和那些辦公室,竟然從來都沒有遇見過他。
一天沒有見到,兩天沒有見到,一周沒有見到,兩周沒有見到……日子在一天天消逝,我的心卻並沒有如約地回複平靜,相反,一種難以克製的思念不斷地萌芽滋長,以致於我甚至悄悄地盼望,能在某個瞬間看見他的臉,當我站在即將開啟的電梯門,當我身後駛過的某輛黑色的車,當我走進某個特別重要的談判會場,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期待看見他,隻要看見,就可以了,我在心裏暗想。可惜的是,從來都沒有,我的盼望竟次次落空。
隻有一次,當我在七樓參加一個談判時,中途去洗手間,經過隔壁的另一個會議室,忽然裏麵傳出他的聲音,平緩,略帶暗啞,直擊中我的耳膜。他與某些人討論著有關貸款的工作,簡短的發問,然後是別人長長的答複。我站在走道裏,等著他的聲音,聽著他的聲音,一時入了神。
突然門響,我一驚,忙佯做無事向前走去,轉頭一看,一個陌生男人從門後走出來,門開啟關閉的刹那,越過陌生男人,我往室內看去,隻見煙霧繚繞,而他,並沒有進入我的視線。
我的心裏,說不出的失落。
直到某個周六,我到學校上課,經過大操場,見彩旗飛舞,鼓樂聲聲,抬頭一看大幅標語:“致林集團總公司捐贈致林圖書館暨開工典禮”。
我擠進人群,終於,遠遠地,我看見了坐在台上的林啟正。
太遠了,隔著太多的人,我看不清他的臉。在刺目的陽光下,我眯著眼,努力望向他,想看清他的表情。
在喧鬧的音樂和人聲裏,在一個個不明身份的領導的講話中,他隻是安靜地坐在那裏,仿佛置身事外。然後,他起身,在眾人的簇擁下,將一根紅綢剪斷。現場響起掌聲,他抬頭,環顧會場,這一刻,我才清楚地看見了他,和他臉上客套矜持的微笑。
一個多月未見,他還是那個樣子,我站在人群中,貪婪地望著他。周圍的女生依舊在驚歎他的英俊,而我在心裏暗想:“你們又怎麽知道他真正的樣子,他真正的好?”
請允許我為了你,小小地虛榮一下,我在心裏對他說
他高高在上,眾人仰視,而我,則被淹沒在人群中,成為千百張相似的麵孔中的一張,他看不見我,發現不了我,而這才是我們應該的位置。
很快,儀式結束,他在一些人的引導下,迅速消失。人群漸漸散去,我卻站在操場上,頂著陽光,站立了良久良久。
(二十八)
過了兩天,我接到歐陽部長的電話,要我次日坐飛機至三亞:“這個大項目正式開始談判了,可能我們要在這邊呆一段時間。你多帶點衣物過來。”
“呆多久?”我問。
“短則一個星期,長恐怕半個月。”
“怎麽要這麽久?”
“一個是合同要隨著談判進程修改,二個是林總交待,對方以往的資料協議我們都要過一遍,這個合同一個多億,不能馬虎!”
林總交待?我忍不住問:“林總親自參加談判嗎?”
“對,他現在就在三亞。待會兒公司會有人和你聯係訂票送機的事,你安排好其它的工作,趕快過來吧!”歐陽部長掛斷了電話。
終於要麵對他了,我的心情,有些矛盾。
晚上回到家,我開始收拾行李。
鄒月站在房間門口,問我:“姐,你又要出差啊?”
“對,你們公司在三亞有個大項目,要過去談合同。”我沒抬頭,一邊收撿一邊答。
“是不是那個別墅的項目啊?”
“好像是的,挺大的,要一個多億。”
“我聽說了,這是林總的大手筆,但好像公司裏也有不少人反對,說有風險。”
“是嗎?”
“是啊,他們說,林總能不能接林董的班,就看這個項目了。”
原來如此,難怪親臨一線。我暗想。
“那林總也會在三亞囉?”鄒月有意無意地問。
我抬起頭,看著她,沒好氣地說:“關你什麽事?”
“沒什麽。”鄒月無趣地走開,忽又返頭說:“鄒天讓我告訴你一聲,他已經在去西藏的路上了。”
那家夥,真是說到做到。也不知身上帶的錢夠不夠?得給他打個電話。
正想著呢,忽聽門鈴響。“鄒月,去開一下門,可能是收水費的。”我高喊。
鄒月叭嗒叭嗒跑去開門,然後聽到她極親熱地叫:“姐夫!”
天啊!這家夥怎麽膽敢跑上來。
“你姐呢?”左輝倒不含糊,張嘴就問。
“在房間裏收東西,明天要出差。”
“哦。”
然後聽到左輝的腳步聲往我這邊來,鄒月還纏著他撒嬌:“姐夫,姐出去了,我沒飯吃,到你家吃好不好?”
“好啊!”
“我想吃你做的紅燒排骨。”
“沒問題。”
聲音到了門前,我直起腰,以嚴肅的表情迎接他。
他走到門口,有些躊躇,不知當進不當進。
“什麽事?”我問。
“我的學位證找不到了,想看看是不是丟在這邊了。”他有些不好意思。
“你那時不是都拿走了嗎?”我有些不悅。
“對啊,可是我找不到了,現在單位要,我想看看是不是拉在你這裏了。”
“那你自己找吧,櫃子裏我沒動過。”我繼續埋頭清自己的東西。
隻聽見他走進來,開櫃門,開抽屜,然後關抽屜,關櫃門。
“也不在,那會到哪裏去了?”他自言自語。
我抬頭瞟了他一眼,直白地說:“以後找點像樣的借口,這個太假了,你會丟東西?地球都不轉了。”左輝是一個很周到細致的人,做事極有條理,不可能出現這種失誤。
他被我說的有些尷尬,站在櫃門前許久沒有出聲。
我照樣清我的東西。
他忽在旁說:“明天去哪裏出差?”
“三亞。”
“什麽時候的飛機,我送你?”
“不用,公司有安排。”
“記得帶防曬霜,那邊太陽很毒。”
我沒答。
“最好帶點腸康片,那邊吃海鮮,你腸胃不好,小心鬧肚子。“他繼續說。
行李正好清完,我把拉鏈颼地拉上,把箱子往地上一頓,正色對他說:“不勞你費心,我知道該怎麽辦。”
他委曲地解釋:“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習慣了叮囑你。”
“那就改掉你的壞習慣!”我的態度很堅決。
他好像還想說什麽,我打斷了他:“請回吧,我要休息了。”
左輝悻悻地離開了我的房間,然後是鄒月那丫頭熱情的道別聲。
第二天,我趕早班飛機,十點多就到了三亞。
一下飛機,濕潤燠熱的熱帶氣候讓我全身的毛孔都張開了,望向天空,天藍得格外澄淨,我的心情不由得十分舒暢, 走出接機口,就看見歐陽部長。他迎過來,接下我手中的行李。我忙說:“歐陽部長,辛苦你了,特地來接我。”
他擺擺手說:“沒事沒事,應該的。”
走出機場,已有一台小車在等候,一看,竟是奔馳。我居然有這等待遇? 放好行李上得車,車子駛上大道。兩邊的熱帶風光,甚是惹人喜愛。
我問歐陽部長:“我們住哪裏?能不能看到海?”
“當然可以,就住在海邊。你可以天天下海遊泳。”
“那部長你也天天下海囉?”
“我不行,我是秤砣,隻是在海邊曬曬太陽。林總倒是天天下海。”歐陽部長猛擺手。
想到即將見到林啟正,我興奮的心情裏夾雜著一絲緊張。
正當我在設想與他見麵的情形時,歐陽部長突然回頭對我說:“今天很巧,林總十點半的飛機走,你十點半的飛機到,我送完他,下樓來正好接你,一點也不耽誤。”
聽到這話,我的心往下一沉。他走了?
“他不是要參加談判嗎?”我不禁問
“他哪有時間天天耗在這裏,他隻是定了大方向和框架,具體的細節交給開發部的人做,簽約的時候他再來一下。”
我來他走,他竟把時間卡得如此之好。我望向窗外,回想起他曾說過的話:“如果我再處理一下,我們可能根本就不會碰麵。”真是說到做到。
一時間,我覺得自己太過幼稚可笑,與他的理智和定力相比,我隻是個自做多情的傻瓜。
(二十九)
到了酒店安頓好,歐陽部長帶我到餐廳午餐。
這是一家五星級酒店,設施極奢華。酒店麵臨大海,風景如畫。四周熱帶雨林掩映,珍稀植物彼此林立,室內室外相互交融,通透敞亮。餐廳外的庭院內蓮花池、草亭、連廊等錯落有致,引人入勝。
我和歐陽部長吃著聊著,歐陽部長向我介紹起此次項目轉讓。
“這片別墅群是三亞市最大的一片工程,占地麵積 1000 多畝,預計建築麵積近 8 萬平方米,其實原來曾經開過工,也建了一些雛形,但由於海南經濟蕭條,全麵停工,就一直擱置在那裏。林總來看過兩次,認為這裏很有開發前景,決定把整個項目買下來。拆掉原來的老建築,重新設計,重新施工,要做成中國最南端的極品度假別墅群。”
“天啊,買下來就要一個多億,再把房子建起來,那得花多少錢啊!”我歎道。
“是啊,致林上上下下,對這個項目非常重視,一定不能出差錯!尤其是這種爛尾樓,最怕以前的法律關係沒理清,將來留下後患,所以我們的任務很重。”歐陽部長一付重任在肩的表情。
我點點頭,用力掰開一隻蝦子的殼。
“這也是林總上任以後,從頭至尾由他主持的一個項目,所以成敗如何,對他影響也很大。”歐陽部長繼續說。
“那有什麽影響?反正是他們家的公司,贏也是他,輸也是他。”我假裝萬事不知。
“哪裏,林家複雜得很。你可能不知道,林董結過三次婚,第一個老婆離婚了,留下了大兒子林啟重。第二個老婆死了,留下了二兒子林啟正。第三個老婆就是現在的這個,給他又生了一對雙胞胎,兩個小兒子,叫林啟智和林啟慧,今年也都滿十八了。所以,四兄弟虎視眈眈,都想得到林董的器重,最後掌管家產。不過現在看來,林啟正來勢最好。”
“你的意思是,現在誰是太子,還說不清?”
“對啊,我們做臣子,也不容易,有時候真不知道聽誰的。今年年初的時候,林啟正還是財務部總監,林啟重越過他,擅自劃走了兩千萬炒外匯,你知道底下做事的人有時也是沒辦法,結果被林啟正知道了,大發雷霆,整個財務部大洗牌,全部換人。林啟重也因為這件事,被太上皇大罵,發配到美國去搞融資去了。”
我回想起很久以前,在林啟正辦公室見到他發火的那一幕,想必就是為了此事。
“因為這件事,林啟正就升了副總裁?”我問。
“這是一方麵原因,還有另一方麵原因,就是林啟正追到了江家的獨生女,兩家聯姻,實力自然猛漲,古往今來這都是最有效的辦法。沒有江家的支持,這次的項目恐怕林啟正也沒有膽量做。而林啟重的老婆,隻是一個普通的公務員,自然沒有競爭力。”
原來如此,老土的情節和手段,在現實還是一樣的管用。
“不過江小姐我也見過,挺可愛的。林啟正追她應該下了血本。”我貌似無意地打聽。
歐陽部長搖頭說:“我沒見過,上次她來的時候,我出差去了。聽別人說,確實漂亮。不過,林啟正這個人,為人很低調,別看年輕,頗為老成,喜怒不形於色,我還真想不出他要追求別人是什麽樣子。”
回想他在人前的樣子,確是如此,年輕,但自有威嚴。而我曾經見到過的他,卻是個笑起來有些羞澀的男人,哪個他更真實呢?
歐陽部長還在自顧自地說:“不過像林啟正這樣的人,論財富有財富,論長相有長相,論學問有學問,論出身也有出身,恐怕不用追,女孩都會搶著嫁給他,我就聽說過好多為他要死要活的。”
“不會吧!”我假裝驚訝,心想,這種事怎麽每個人都知道。
“唉,愛上這種男人有什麽好,自討苦吃,他們都是被錢和權牽著鼻子走的人,女人算得了什麽?”歐陽部長一邊說,一邊望著我,從他的眼神裏,我似乎讀出些暗示。
我忙稱已飽,起身告辭,回到房間。
站在陽台,望向潔白的沙灘,但見一波波翻卷的海浪,隨風搖曳的椰樹,世界在熱帶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簡單純粹。回想起歐陽部長的話,我心中感慨良多,他是一番好意,生怕我如其它傻姑一樣,害上單相思。而我,以往雖不了解林啟正的家世,也知絕不簡單,今日方才真正明白,為什麽林啟正的臉上,總隱隱透著焦慮。金錢和權勢,後麵都是不可見人的傾軋,這樣的日子,何等辛苦?
人生的時光,如果能像這夏日的海洋一樣,那該多好。
接下來的幾天裏,我全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大量的合同要檢查,落實履行情況和債權債務現狀,還要陪著開發部與對方反反複複進行磋商,把協議改來改去。工作談不上很辛苦,卻也繁瑣。
可喜的是,我能日日與海風沙灘相伴,每日黃昏去海邊走走,真是人生一大樂事。
不知不覺,在三亞已經呆了兩個星期,談判終於告一段落。
一日,我在餐廳晚餐,歐陽部長跑進來,急急地對我說:“小鄒,你把我們的那些合同資料整理好,我現在去機場接林總,他來了我們要向他做匯報。”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急匆匆地跑出餐廳。
我趕緊結束晚餐,回到房間,將相關材料整理了一套,並用一張白紙,將文件順序一一列明,便於查找。
天色已漸暗,我走進浴室,看了看鏡子裏的自己,雖然曬黑了些,但還過得去。頭發是披下來,還是紮上去呢?我猶豫了片刻,還是將它紮成了馬尾。
坐在床上,隨手打開電視,一個韓國的綜藝節目正在上演,十幾個男男女女煞在其事地互表衷情,嘻嘻哈哈笑成一團,我心不在焉地看著。
門口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我趕緊跳下床,打開門。
歐陽部長站在門口,對我說:“把那些資料給我,快點快點!”
我返身從桌上把準備好的資料拿過來,遞給他。
他接過後,又說:“你就不用去了,林總讓我單獨給他匯報就可以了。這份協議是最後的定稿嗎?“
我楞了一下,忙答:“是,隻有具體的付款時間還沒有填上去,要等林總最後來敲定。”
“好好好,你休息吧。”歐陽部長向電梯方向走去。
我返回房間,帶上門,把自己摔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出神了很久。
沙灘上開始響起音樂,晚上的狂歡拉開了序幕。我收拾起心情,走出房間。不論怎樣,就快離開三亞了,不能辜負這大好時光。
每晚沙灘上都會有一個小時左右的表演,有唱歌,有跳舞,還有雜技和魔術。表演者均為業餘水準,但勝在現場演出,與觀眾交流互動,也還生動有趣。我每晚都來捧場,一邊無聊一邊開心。
今日的魔術師換了一個人,變魔術時錯誤百出,開始是白兔從魔術台下麵跑了出來,接著又是玩紙牌玩掉了一地,他倒鎮靜,笑眯眯地重新開始,簡直不是魔術,而是小品。現場一片哄笑,我更是笑得幾乎流下眼淚,太多的情緒鬱塞在心中,大聲地笑出來,也是自我舒緩的好辦法。
節目演完了,我轉頭隨著人群散去。
一抬眼,竟看見了他,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穿著件白色的 T 恤,一條沙灘褲,雙手插在口袋裏,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海風吹拂著他額頭的幾綹頭發,他的眼神依舊清澈。
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了,除了上一次開工典禮上遠遠地眺望。在那麽多次的盼望落空之外,卻在這個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時候,和他四目相對。刹那間,我竟有些恍惚。
猶豫了兩秒鍾後,我繼續向著他站的方向走過去,鬆軟的沙子使我的每一步都頗為吃力,在離他三尺遠的地方,停住了腳步。
“林總,好久不見。”我擠出笑容,客套地寒暄。
他朝我點點頭,也答道:“你好。”
一時,兩人都無語。
“協議怎麽樣?需要改動嗎?”我的頭腦中隻能找到工作的話題。
“有一些細節上的調整,我已經交待歐陽了。”他答。
“哦……那是明天簽約嗎?”
“對。”
兩人的對話停滯不前,他眼望向遠處的海麵,仿佛沒有要繼續與我交談的意思,我隻好說:“那我先回房間了。”
他微微地點點頭。
然後我繼續向前走去,離他越來越近,兩尺、一尺、半尺,直到擦過他的身邊,走上了沙灘邊的人行道。
腥鹹的海風中,我似乎又聞到他身上熟悉的香味。
他沒有邀請我與他再呆一會兒,他沒有伸出手來牽我的手,他也沒有在我走出幾十步後,瘋狂地衝上來,做出熱情的舉動,或是說出熱烈的話語。這些我在頭腦中設想過的畫麵都沒有出現。他冷淡地任由我離他而去,在很久未見的偶遇之後。
我沒有回頭,力圖讓自己的姿態十分自然。但我的背是僵硬的,我的心也是,一寸一寸,感到涼意。
可是,鄒雨,你要的不就是這樣的結局嗎?還想怎麽樣呢?難道讓兩個人每次見麵都抱頭痛哭嗎?
我胡思亂想地回到房間,走進浴室狠狠地洗了個澡,試圖把一切情緒都洗得一幹二淨。
頭發濕濕的無法入睡,我走上陽台,讓海風盡快吹幹我滿頭的水分。
突然,我看見,那個半個小時前我與他相遇的沙灘上,竟然還有個白色的身影。
借著微弱的燈光,我仔細地看過去——是他!他居然還站在那裏!雙手插在褲袋裏,麵對著大海,保持著與我分別時的姿勢。黑暗中漫卷的無邊的浪濤前,他的身影,遠遠的,薄薄的,寂寞的,站立著。
我頭發上滴落的水,已經將睡衣的後背全部浸濕。海風吹過海浪,吹過沙灘,吹過他的身邊,吹過茂密的椰樹林,最後拂上我的臉,吹涼了我的全身。
我隻知道怔怔地盯著他的背影,滿懷傷感。也許我應該出門、下樓、奔跑過去,到他的身後,環抱住他的腰,緊緊地貼在他的後背,對他說我心裏的思念。但是,我又怎麽能這樣做呢?林啟正,我們堅持了這麽久,不正是因為我們的選擇是理智和正確的嗎?
他望著海,我望著他,在南中國海如寶石般晶瑩深邃的夜空下,直到深夜。
(三十)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歐陽的電話叫醒,為下午的簽約做最後的準備工作,按照林啟正的指示,對合同做最後的調整,並仔細校對合同的正文和附件,確保沒有任何錯誤。
下午四點,簽約儀式即將開始。會場定在市政府的會議大廳,現場人頭攢動,氣氛熱烈,許多媒體記者持機待拍。我工作已完,站在角落喝可樂,忽見傅哥也在人群中無聊地走動,連忙朝他招手,他走過來,憨厚地笑道:“鄒律師,辛苦了!”
“傅哥,你什麽時候來的?”我問。
“我呀,林總什麽時候來,我就什麽時候來唄!”
“如影隨形?”
“對、對、對。”
“那我下次有事找你,就隻要看林總在哪裏就可以囉。”我笑道。
“哎喲,鄒律師,你怕是說反了吧,你會有什麽事找我呀,頂多是找林總時,我幫你通報一下。”傅哥忙說。
“以後我也沒什麽事要找他,很快我就不在致林做了。”我說。
“為什麽?不是已經解決了嗎?”傅哥奇怪地問。
我驚訝地看他:“要解決什麽事啊?”
傅哥忙解釋道:“哦,前段時間聽說你要走,後來見你還在做,我以為沒什麽變化了呢!”
“隻是所裏一時找不到人接替我的工作,所以暫時做一下,馬上就會有別的律師來接我了。”
“其實領導們對你的工作很滿意,你走了的話,也是我們公司的損失啊。”
“嗬嗬,傅哥你太過獎了,說實話,像我們這種工作,隻要拿一本法典,誰都可以幹。”我謙虛地說。
“那可不能這麽說,比如我,給我一本,我也不知從何翻起呢!”傅哥滑稽地作翻書狀。
我們倆都笑了起來。
此時,門口出現混亂情況,閃光燈開始猛閃,我們都轉頭望去,隻見一行人走了進來,全都是紅光滿麵領導模樣的人物,當然,中間還夾著個林啟正,他穿著一身十分合體的黑色西裝,白襯衫配深灰色斜條紋的領帶,在臃腫的中年男人裏,顯得格外高挑俊朗,氣宇不凡。我心裏暗讚,如此老套的搭配也能被他穿出富貴之氣,真不容易!
簽約儀式按既定程序一項項進行著,他一如既往地低調,沒有上台講話,招攬風光,而把發言的機會派給了歐陽部長,當歐陽在發言席慷慨陳詞時,他穩坐在主席台上,目視前方,表情淡定,仿似一切與己無關。
我站在光線暗淡的角落裏,隻知一味地看著他,仿佛要背下他的每一個表情。
簽約之後,是安排在酒店裏的豪華盛宴。
我本想逃走,結果被興奮的歐陽部長一把抓住:“鄒律師,來來來,辛苦了這麽久,一定要好好幹一杯!”
無法,我隻得跟著他走進宴會廳。
幸好我比較不重要,主辦方將我的座位排在了另一桌,沒有和林啟正等顯貴們同在一起,我暗舒一口長氣。
眾人坐定後,又開始了冗長無聊的祝酒辭及對“年輕有為”的林總的阿諛奉承,再然後,就是交叉進行的你來我往的敬酒與回敬。我不在火力區內,可以安安全全的吃著美味的海鮮,回頭看林啟正,周圍總有著手端酒杯的說客,他客氣地微笑著,客氣地喝下眾人敬過來的酒。我有些為他擔心,這樣喝下去,何時是個盡頭?
而飯桌的另一端,歐陽部長作為今天致林最出風頭的人物,也已經被圍個水泄不通,哪還顧得到與我幹杯?
正吃著,我的手機在口袋裏震動,高展旗電話至:“美女,你在三亞過得太滋潤了吧?樂不思蜀啦?”
“明天就回來了,急什麽呀?”四周人聲鼎沸,我下意識地提高嗓門說話。
“我的存折帶在身上都快半個月了,就等著你審查呢!”
我笑了:“好同誌,態度不錯,等我回來,一定優先考慮你!”
正在此時,一杯酒端到了我麵前,我抬頭一看,竟是林啟正。我忙掛了電話,起身相迎。
他身上酒氣正濃,眼睛裏又泛著紅紅的血絲,他將酒杯舉向我,說:“這段時間辛苦了,我代表公司表示感謝!”
我趕忙端起桌上的酒杯,客氣地回答:“這是我應該做的。”
“我喝完,你隨意!”話音未落,他一仰脖,已把滿滿一杯酒灌了下去,而我的酒杯都還沒來及湊到嘴旁,他已轉身離開。
這是搞什麽?!我尷尬地端杯立在那裏,看著他的背影,幸好周圍的人都在大快朵頤,沒人注意到我,我訕訕地坐回原處。
等到宴請結束,整個包廂已是一片狼籍,歐陽部長早已倒在椅子上不醒人事,林啟正還在應付幾個酒後胡言的地方官員。同桌的人都已走得差不多,我正為難該如何是好,傅哥突然出現在我麵前,對我說:“鄒律師,我找兩個人把歐陽抬回房間,你去幫林總解解圍,然後送他回房間,他也喝了不少了。”
我忙點頭答應。
傅哥不知從哪裏喊來兩個幫手,將爛醉如泥的歐陽架起來,走出了包廂。
我走到林啟正旁邊,對他說:“林總,晚上那個會議還開不開?”
林啟正轉頭看我,馬上明白我的意圖,順著我的話說:“開,當然要開。”然後轉頭對幾位官員說:“對不起,我晚上還有個內部會議,不能陪各位了。今天非常感謝!”
那些官員隻好起身相送。我們終於走出了包廂。
來到酒店大廳後,林啟正轉頭對我說:“謝謝你幫我解圍,歐陽呢?”
“他已經醉得不行了,被傅哥他們抬回房間了。”
他點頭,然後說:“我沒事了,你先回房休息吧。”
“那你呢?”我問。
“我自己走走,沒關係,你先回去吧。”他說完後,徑直向大廳的後門走去,畢竟喝了不少酒,他的腳步有些浮動。
我站在原地,頗為猶豫。此次三亞相見,他的表現疏遠而又陌生,自是不想與我有過多的接觸,我也該知趣地躲遠些才好,但是他今晚已有些不勝酒力,如此一人外出,畢竟不太穩妥。想來想去,我還是決定跟在他的身後。
遠遠地,我跟著他,看見他走上了沙灘,停住了腳步,接著蹲了下來,一動不動。怎麽回事,不會是出什麽狀況了吧?
我悄悄地湊近些,發現他正用打火機在燒著什麽,海風太大,火剛點起來,就被風吹滅了,他又點,又吹滅,又點,又吹滅,反反複複。
我看到無法忍受,不知他到底在幹什麽?幹脆走上前去,蹲在他對麵,用身體幫他擋住海風,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繼續用打火機點著手裏的東西,火苗再次躥起的時候,我幫著他用手捂住那火苗,借著火光,我發現,他正在燒的,是自己的一張照片,照片中的他,坐在辦公桌前,表情嚴肅。
在我的幫助下,照片終於燃燒起來,黑暗中,但見他的臉在火焰裏被一點點吞噬。
火光熄滅,四周變得格外黑暗,我看不清他的臉,隻見他身形的輪廓,在我的麵前。夜潮拍打著海岸和礁石,海浪聲包圍在我們周圍。我沒有與他共處的理由,站起身準備離去。
就在我起身的刹那,他伸手牽住我的手,低低地說:“陪我呆一會兒?”他的手指冰涼,聲音消沉,我竟有些心疼,轉過身,與他同方向,坐在了沙灘上。他馬上鬆開了牽著我的手。
“你怎麽不問我為什麽要燒照片?”他說。
“也許這是你的習慣。”我答。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今天是我母親的忌日,每年我都會燒一張照片給她,讓她知道我現在的樣子。”
竟是如此沉重的話題,我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想了片刻,才故做輕鬆地說:“那也該挑張開心一點的啊,怎麽選一張那麽嚴肅的?”
“沒有什麽值得開心的事。”他的聲音還是那麽消沉。
“怎麽沒有,你剛剛簽了一筆這麽大的合同,應該讓他看到你在台上風光的樣子!”
“這次投資是我下的賭注,還不知是福是禍。”
“不管怎樣,你現在已經是公司的副總裁,而且馬上要結婚了,你母親在天之靈一定會很安慰!”我努力地寬慰他。
“沒什麽可安慰的。我做的這些,隻是為了自保而已。”他竟答道
自保——他用了這樣的詞語,讓我始料未及。想起歐陽部長曾經提到他家中的情況,我有些理解他的心境。
他低頭點燃了一支煙,在煙頭隱隱的火光下,他的表情頗有些落寞。
過了許久,他突然喊我的名字:“鄒雨,可不可以告訴我秘訣?”
“啊?什麽秘訣?”我有些摸不著頭腦。
“怎麽樣才能像你那樣活得開心?”
“你覺得我活得很開心嗎?”我反問道。
“那天在沙灘上看見你,站在人群中,那個我覺得一點都不好笑的節目,你居然笑得那麽高興,還有今天在吃飯時,見你接電話的樣子,也是充滿著快樂,我真的很希望像你那樣,無憂無慮!”
無憂無慮?他居然認為我無憂無慮?他怎麽知道我內心的困惑和掙紮?他怎麽知道我經曆的那些難以入眠的夜晚?——但這樣也不錯啊,我可不想讓他看到我為他而軟弱的心。
於是,我用歡快的語氣說:“窮人有窮人的活法啊,你難道沒聽說過‘窮快活’這個詞嗎?”
“窮快活?”他重複我的話,然後問:“你很窮嗎?”
“和你比,我們都是窮光蛋。”
“那我……可不可以收買你呢?”他話中有話。
“你已經收買我啦,我不是正在為你打工嗎?”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故作不知。
“如果……我還想要的更多呢?”他終究提到了這個話題。
我該怎麽回答呢?我內心總有個小小的聲音,鼓勵我應承他的心意,而我的頭腦中,強大的理智仍舊占據著上風。我無法正麵回答他的問題,無法當麵拒絕他,經過這一個多月的輾轉,我早已沒有了當初站在遊泳池邊的堅決與勇氣。
思量了片刻,我迂回地答道:“你不是已經試過了嗎?”
聽到我的回答,他再度沉默了。
又過了許久,他站起身,向我伸出手說:“時間不早了,回去吧。”我將手伸向他,他稍一用力,將我拉起,便徑直轉身向酒店方向走去。
我跟在他身後,兩人走進大堂的電梯間。
電梯門開了,他示意我先進去,我走進電梯,他在我身後,按亮了我住的樓層和他住的頂樓。電梯門正準備合攏的時候,突然湧進來了一大群遊客,足有十幾個人,紛紛往電梯裏擠,將我倆擠到了角落裏,我的肩膀頂著他的手臂,兩人緊緊地靠在了一起。
電梯上行,遊客們吱吱喳喳,我真想將頭靠上他的肩,其實隻要輕輕一偏,就能做到,那樣的話,別人一定會把我們兩人看成情侶,哪怕是在這電梯上行的短短幾十秒裏,都是好的。
但我隻是一邊想著,一邊麵無表情站在他的身旁,直到電梯停在了我住的那一層。
分開遊客,我費力地擠出電梯,想轉頭對他說再見,電梯門卻在我回頭的刹那,關上了。
回到房間,我傻坐在床前發呆。我再一次拒絕了他,盡管我曾經那麽地盼望著與他相見,鄒雨,鄒雨,你做的對嗎?你真正聽從了內心的想法嗎?你確定你不會後悔嗎?我一遍遍地責問自己,然後,又一遍遍地用強有力的回答來讓自己更加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