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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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的意義(小說)

(2023-08-27 05:59:08) 下一個

 

寫作的意義(小說)

 

S作家其實算不上真正的作家,即使自己深知這一點,有人稱呼他“作家先生”時卻一點也不妨礙他立即產生一股沾沾自喜的心情,雖然他也深知這一聲稱呼隨意得不能再隨意,就像大街上此起彼伏的“美女”聲,若是當真懷了希望循著聲音四下裏去尋找美女而不得,那隻能怪自己智商微弱,離群索居太久,跟不上潮流發展了。

然而近來S作家的確越來越感覺自己被潮流拋棄了。 多年來他一直孜孜不倦地塗寫,暗地裏希望即使不成名成家,但也能夠籍著文字的抒發練就一身清幽氣質——他實在是膩煩人類身上那股油膩膩的世俗味。然則他抱持了遺世獨立的風格,決不與俗世同流,體現在他的文字上……自然就不那麽討喜了。

不討喜有時候相等於討罵。被罵其實也不是什麽壞事,尤其現今這個年頭,連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言辭不謹慎,照樣會招致一臉口水——S作家很懂得自我安慰。

不入網絡世界真是不知道民眾這麽擅長互吐口水,他悻悻地想。

然而自覺不該挨罵卻被罵了,到底不是什麽讓人感覺與有榮焉的好事,總是會有那麽幾天讓他有一種大醉一場醒不過來的混沌之感。

最近他寫了一篇《無恥的生活》,討伐當局對性工作者的歧視和嚴苛,說到激動處,恨不能夠像魯迅先生振臂一呼,大家就都紛紛去關注底層人民的困境,甚至推動了相關法律的建立……當然這是他的夢想。夢想與現實之間往往隔著天塹的距離。

他到底隻是一個蹩腳的作者,不單沒有那個本事和名聲,更是不小心犯了一個低級錯誤,把生活中人們普遍喜好的炫耀拉扯進事件陳述的背景裏,並且顯然,他不是對這種炫耀進行褒獎,他使用了“淺薄的炫耀”這一描述。如此他苦心孤詣的寫作意圖被大家無視,反倒是他對炫耀的不屑引來眾怒——

“炫耀怎麽了?我們炫耀我們存在。”

“這是我們卑微的生活裏唯一的快活了,怎麽?你竟然還想剝奪?”

“這樣鄙薄我們,也不看看你算老幾!”

“假道學!偽君子!”……

當然,這樣的稱呼並沒有被直白地說出來,人們到底保留了最後的體麵。但S作家總是能敏銳地感知到文字背後的真正含義。他不禁有些悶悶不樂。

然而他的鬱悶還遠不止於此。一位讀者竟然私下寫來長篇大論厲聲厲色地訓斥他的淺薄無知和道貌岸然,說他為了搏人眼球簡直無所不用其極,自露虛榮虛偽的醜陋底褲而不自知……S作家這下無論如何也坐不住了,連夜趕寫了一篇《無可指摘的指摘》的小說,算是對那篇《無恥的生活》的解釋,也彎彎曲曲地借讀者之口把自己大罵一通,以給讀者出氣,希望就此與讀者達成和解——他可沒有時間和底氣與一眾精力旺盛的讀者們鬥,更何況他的本意也絕非如此。

可是……S作家忘記了,寫作是件十分粘手的活計,越解釋越容易出問題。一篇文章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滿足所有讀者的口味,一千個人能讀出一千零一個哈姆雷特,何況他還存著私心,帶著觀點發聲,那麽他就得化身為活靶子,得忍受從各個角度飛馳而來的箭矢。這本是意料中的事,隻是他沒料到的是,讀者對這篇小文的反應太激烈,以至於他按下這個葫蘆,又浮起了那個瓢……

這不,前兩天他又收到一位陌生讀者的來信,又是長篇大論,指責他那篇小說的態度不誠懇,“整篇小說有一種義憤填膺的架勢,簡直到了窮凶極惡的地步,難道你不認為那是對讀者的極度不尊重嗎?你寫文章嘲諷大家炫耀,難道你真的一點虛榮的想法都沒有?請你還是照照鏡子吧!你同樣無時不刻不在炫耀,隻不過貌似更加不經意而已。你說人們一邊炫耀一邊對悲慘的世界卻視而不見,可是難道你就天天盯著麽?難道你在風花雪月寫詩的時候也在盯著麽?那人們在承受痛苦的時候你怎麽能去風花雪月地寫詩呢?難道這比貼照片好得多麽?”

S作家的腦袋有點脹大了,恨不能立即拉開抽鬥,把裏麵的詩稿劃拉劃拉全部扔進垃圾桶去——作者和讀者真是天敵?難道,他還要再寫一篇小說解釋?

寫作……看來真是有風險的啊!

其實焦頭爛額窮於應付的他都快不記得自己當初究竟為了什麽那麽衝動地寫下那篇檄文了。S作家歎口氣,盯著窗外飛速漂移的流雲,忽然感到無限迷茫。

他熱愛寫作是確鑿無疑的事,可是寫作的意義究竟是什麽呢?難道是為了討好讀者而去翻來覆去地解釋?不然呢?任由讀者去誤會,去向他扔咒罵的石頭麽?可是他又十分清楚,這些讀者並不是存心跟他過不去,他們不過是蒙昧的人類,受不了乍然相對被人揭去偽飾的自己的真麵目罷了——這一點上,他和他們何嚐有本質的區別。他一聽到讀者說他淺薄無知道貌岸然,不也是立即臉上火燒火燎的麽?說明他到底是心虛氣短的——淺薄、無知、虛偽,這樣的詞對所有人類都是適用的,而但凡稍微自知一點的人都不會為此惱羞成怒。

他反複讀了幾遍那封讀者來信,不確定是不是之前的那個讀者,名字自然是不同的名字,不過誰知道呢。難道真的有很多讀者在熱心地關注他的寒酸的寫作?這樣一想,他心下頓覺寬慰——假如他真的有了一定的名聲,被罵也值了。

他前兩天幾乎懷著虔誠的心情給這個讀者回了信,向他(她)解釋自己的寫作意圖,並就自己拙劣的表達對他(她)造成的傷害表示誠懇的歉意,最後仍是免不了畫蛇添足一段自辯式的總結:

“……沒有人是完美的,作家也一樣,但是每一個作家在寫任何東西之前都先把自己審視一遍之後,那他可能什麽都沒法寫了,因為人身上的任何弱點劣根性他身上或多或少都存在。所以,從這一點來說,任何作家寫的文章細究之下都免不了像在唱高調。隻有把作家和他的作品分開,才能夠從他的作品中獲得他想表達的,而那才是精華和關鍵所在……我這樣說不是為我自己辯護,而是客觀地說出我對寫作的態度。”寫完他重新讀了一遍,自覺最後兩句有點欲蓋彌彰,就劃掉了。

今天又收到這位讀者的信,氣顯然消了一些,口氣溫軟了些許:

“作家同誌,我一批判你,你就服軟了,你這種寫作態度怎麽能夠寫出名堂呢?作家尤其要敢於堅持自己的立場和觀點。

“虛榮就像自私一樣,刻在每個人的骨子裏,我的確覺得你的《無恥的生活》寫得過激,你應當帶著善意和愛意來寫作,而不是帶著敵意寫作。

“也許你覺得自己並沒有罵人。但是在《無恥的生活》的標題下指責人們炫耀,這不就是你那篇文章的基調麽?人們炫耀,不是說明至少還有事情讓他們驕傲和開心,這不是挺好的麽?你憑什麽指責他們炫耀,打擊他們的快樂呢?你甚至把無恥兩個字加諸到他們身上,加諸到這些表麵炫耀幸福內心可能有無窮痛苦的人們身上,你有什麽權利高高在上地批判他們呢? !

“至於你的第二篇小說,則從頭至尾都是在道德綁架。難道就因為你沒有做過那些虛榮的事,你就可以去道德綁架別人麽?要知道虛榮幾乎無所不在,你關於生活方麵的寫作本身就在有意無意地炫耀。就算你覺得寫作是深刻的炫耀,但是淺薄的炫耀和深刻的炫耀難道有多大的不同嗎?它們的本質是一樣的,都是炫耀。“

S作家把讀者來信反複讀了幾遍,不覺竟然有點心潮澎湃。這個讀者應當是懂得寫作的。不知道為什麽他形成了這樣一個觀點,並由此莫名爆發出一種類似向知音傾訴的欲望:

“您好!感謝回信。為了消除您對我的誤會,我覺得我還是先做一點必要的解釋吧。我這個人……平日裏是不擅長解釋的。

“那麽,您是承認生活中處處都有炫耀的存在了?當你察覺到自己在炫耀的時候是臉紅還是不臉紅呢?不經意時沒辦法,但隻要我察覺到我在炫耀的時候,我是會臉紅的。人們從淺薄的炫耀裏得到快樂挺好的,但是我不喜歡身處這種淺薄的炫耀的世界,我願意退出,我有錯麽?我不可以公開說我不喜歡麽?為什麽?因為會得罪絕大多數是麽?你那麽害怕得罪絕大多數麽?即使你明知道絕大多數這種淺薄的炫耀並沒有什麽益處,尤其更多的是攀比所致,攀比之風是值得提倡的麽?當社會上這種風氣越來越盛,不可以說一句麽?為什麽?害怕會招致眾怒?

“如果這麽怕估計魯迅也不會寫若幹個著名的伸長了脖子的鴨子般觀看殺頭的圍觀者形象了。因為當時絕大多數國人都這麽幹的,都是這麽麻木的看客,國家貧弱,生活無著,當看客有點淺薄的快樂,有什麽不好呢?魯迅為什麽要把他們拿出來諷喻中國人?他憑什麽這麽高高在上地描寫中國人?難道他沒圍觀過殺頭?他沒圍觀過怎麽能寫得出那個情景?他既然圍觀了又有什麽資格這樣譏諷那些看客?……毋庸置疑,魯迅活在當今網絡時代,估計早被罵他的口水淹死了。

“說回來我的那篇《無恥的生活》。我在指責身處的網絡和現實世界多是淺薄的炫耀時,一般讀者可能覺得我好像是把自己摘出去了,其實並非如此。我之所以要遠離網絡和生活,正因為我也身在其中,難免會染上跟周遭世界一樣的炫耀習氣,沒有人能處於環境之中而能夠完全不受這個環境的裹挾……至少我不能夠。

“這裏原文當中我隻不過少了一句話:’天天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同樣淺薄的麵孔和思想厭倦至極,所以想退出生活。’是不是我這樣把自己罵一下,讀者讀起來才覺得受用呢?但是有時候作家寫文章不是為了懺悔,也不可能每一篇文章都去懺悔,當一個人一個勁兒地說我有罪我有罪的時候,你覺得他還有力氣反抗任何東西麽?沒有反抗力量對一個作家來說是致命的弱點。

“至於您覺得我的那篇文章在罵人,說出一種存在的事實就是罵嗎?淺薄的炫耀這幾個字那麽刺人眼目麽?雖然我那句淺薄的炫耀原意並沒有指那些曬幸福照片的人,可是就算指這些也沒什麽不恰當,炫耀本身就帶有淺薄的特點,這是不爭的事實。普通人幾乎一輩子都去不掉淺薄這兩個字的特點。我先坦白,我是普通人,我淺薄。

“老實說,您對我的一些氣勢洶洶的指責,我是委屈的,因為您對我的文章有很深的誤解。這就好比莎士比亞隻寫了一個哈姆雷特,一千個讀者卻讀出了一千零一個哈姆雷特,難道莎士比亞該對那被額外讀出的一千個哈姆雷特負責麽?我看不上淺薄的炫耀,但我隻是看不上而已,我罵的無恥是生活本身,不是某個人,甚至說我罵的是這個製度,這些生存現象——這才是我的寫作本意。但是您,包括其他讀者讀出的卻是我罵曬幸福人的無恥……難道我該對讀者們的誤讀負責麽?

“然而,我還是在此鄭重解釋一下吧,無恥這兩個字並非指眾人的炫耀,而是指那個女孩悲慘故事的存在,讓生活顯出可恥的模樣。那個女孩的存在不是一個個體,她是一個代表,一個象征,是一個群體,或許還是一個巨大的群體。你能看見炫耀幸福的人群,但你看不見那個仿佛不存在的最底層的群體。這是生活本身的可恥之處,不是那些炫耀的人可恥……我批評的是現實生活本身帶有的這種可恥的屬性,任何時代任何社會,永遠是浮華遮眼,而下麵的人群是發不出聲音的,浮不出水麵的——這是現實生活的無恥的特性,就像炫耀本身的特性就是淺薄一樣。”

“您覺得我寫得高高在上,先不說這有可能是您的一個錯覺,並且極有可能是您的錯覺。但是就算我寫得太高高在上,有什麽錯嗎?為什麽我不可以高高在上寫?也許您覺得我寫的一些句子欠妥,比如‘真實的幹淨的靈魂仍然是罕見的,更不要提高尚與偉大——大約這本就是人類靈魂的真實麵貌’這一句,您可能會反問我,難道你是真實的幹淨的靈魂麽?我的回答是,不,或許我還算不上真實的幹淨的靈魂。可是為什麽我寫下這句話就必須我是真實的幹淨的靈魂才可以呢?為什麽不可以我身在泥淖裏卻仰望星空一樣仰望真實的幹淨的靈魂的照耀和引領呢?您大概知道,當一個作家寫作的時候,他是完全忘我的,那一刻他投身的是一個理想中的完美世界,而他自己則因為身在這個理想世界而披著光輝。”

半個小時之後,S作家收到了回複:

“作家先生,或許我的確誤讀你了。但是我仍想把我的觀點表達得更清楚一點。

“你當然沒有直接指誰炫耀誰無恥,可是你在激烈表達可恥時,很容易把普通人曬曬照片這件事推到了你的對立麵。而同時,你的這篇文章裏本身就有炫耀的成分,這才是我當時閱讀直覺很不得勁地方。讀完感覺,因為這個世界有可恥的地方,所以大家就都不能吃飽穿暖曬照片一樣。

“可是,我想說的是,你一上來就把曬照片之類跟你所要表達的對立起來,那閱讀的人首先就覺得被打擊,產生敵意,誰還在意你想表達什麽呢?我覺得作為作家應當考慮的是,能不能有其他更好一點的表達方式,讓人們能泛起憐憫和注意,甚至能感知到某種可恥,卻是他們發自內心的感受,而不是你這種直接地指出。因為曬照片幾乎人人都會做,極可能那個被欺負的女孩也在曬照片,這些人有什麽錯呢?我當時感覺就是這篇寫得太正義了,有些過頭了,過頭就容易適得其反。“

S作家自然能敏銳地捕捉到這位讀者語氣裏的鬆動,然而他知道他還需要進一步解釋,才能完全打消這位讀者對他的偏見。

“不記得哪個名作家說的了,隻要世界上還有人在痛苦,那麽顯露自己的幸福都是可恥的。大概意思。如果您能理解這句話,就可以大概理解我的那篇文章的意圖了。

“我不是有意要把曬幸福和那個女孩對立起來,那篇文章就是一個完整的思想發展過程,我確實覺得網絡就像現實世界泛起的浮沫,大家各自爭相曬自己繽紛的幸福,不用說還有人就是赤裸裸權力和財富的炫耀,這些東西把人的眼目遮蔽了,以為現實世界就是這樣。(但是誰都知道現實世界不是這樣,甚至曬幸福的人都知道生活不是這樣。)這種心態下,我看到那個女孩的故事就特別刺激情緒了。

“曬幸福沒有錯,那個女孩也沒有錯,他們一起組成了生活。其實生活就是充斥著這種劇烈的對比,所以才說我們身處的是折疊的世界。但是讓浮華遮眼的時候,人就是淺薄的呀!而讓浮華來遮蔽苦難的生活就是無恥的呀!微信網絡現在不就是這樣嗎?大家可以隨便曬幸福,巴不得讓你隻曬幸福,生活多美好,但是苦難的事要浮出水麵卻是艱難的,因為是難看的醜陋的真實,就總是被追著刪帖……這種生活難道不是無恥的麽?

“我覺得你反對的是不該把曬照片和後麵女孩對立起來。可是這是我當時看到那個照片迸發的情緒基礎,如果沒有周圍幸福的襯托,那個女孩子的遭遇就不會那麽刺眼。你不覺得麽?人的情緒反應就是這樣,你看到滿眼浮華,然後驀地看到格格不入的一個悲慘情景,它才會格外鮮明格外讓你不舒服!隻不過大多數人看見了不舒服了就沉默地轉開眼睛了,我是把這種不舒服寫出來了。假如我的情緒被女孩的悲慘激動了,說了不那麽恰當的言辭,那麽那些看到我不恰當的言辭之後就被激怒了,而完全忽視我那篇文章究竟在說什麽,隻能說他們就是淺薄的浮沫,因為他們容不得別人說一句事實。但是您看,至少您現在在跟我的交流中懂得了我的意圖,您就平靜地接受了我的陳述,不是麽?

“您注意到了嗎?從那個女孩的故事我引出了幾個話題,公費醫療這個門檻之內之外的不同,以及女孩有沒有處置自己身體的權利?為什麽她不可以有這個權利?我引用《罪與罰》裏的那個妓女的合法執照,抨擊的是製度,也就是這種行為即使被人鄙視,但是製度本身有權利也有義務,在一定範圍內保護她的尊嚴——這才是那篇文章的主旨部分。

“至於您介意的我以自身為例,如果我在說明一件事的時候不能引用親身發生的事,就是怕別人說我虛榮虛偽,那麽請問作家用什麽來寫真相呢?退一步講,如果我為了小說對比的效果,捏造出一些所謂的事實,那時候讀者關注的應當是我要表達的思想,還是挑剔我表達當中隱約的瑕疵?我私下覺得,聰明如讀者您的,絕不會對我做這種低劣的挑剔。”

這一次,S作家很快收到了回信:“作家先生,你這是在收買我嗎?:)”

那個笑臉的符號一下子讓他心情晴朗,這是她頭一次對自己笑。他本能地把對方當成了一位女性。隻有可能是女性,才會驀然懂得了他,才會憐惜地藏起鋒利,才會對他露出笑臉。再接下去讀就幾乎是愉悅的心情了。

“我必須要先坦白的一件事是,我是你的忠實粉絲。這麽久以來我一直在關注你的寫作,幾乎閱讀了你的每一篇文章。請相信我決不是有意要貶低你的寫作,我以為有人提出誠懇的建議是作家樂見的事。我說的也許並不都正確,但確實是我對你的作品認真閱讀之後的一些直觀感受。

“比如你的第一篇,你說不能時刻把自己的反省也寫進去,當然,創作當然誰都有自己的方式方法。你會說,你在為那個女孩在呐喊啊,你愛她啊!可是你愛那些無知的警察麽?你愛那些時不時炫耀一下的人們麽?你想說,你隻愛弱勢群體是麽?如果隻是這樣,你寫這篇文章哪裏有深度呢?

“人們自私虛榮,很多快樂也的確庸俗粗鄙,可是這就是人們快樂的方式,他們有這樣的自由。正義高雅可以作為個人修養不斷要求自己,可是舉起這樣的旗子揮舞他人,這不就是道德綁架麽?而在這樣道德綁架別人的時候,自己幾乎看不到自己的自私虛榮,不是落人恥笑的把柄麽?

“作家先生,隻有對人性有真正的深刻認識之後,你才會看見自己與被自己指責的那些人同樣淺薄粗鄙,才不會簡單地把人臉譜化,更不會簡單粗暴地批判。偉大的作品都要盡量表現出一種普遍的人性和衝突,不僅僅隻是小說人物中的人性,而是每個人都能看到的自己。

“作家先生,作為你忠實的讀者,我真心希望你能看到自己寫作存在的問題。你的很多文章都缺乏這種精神,愛和自省。文學作品裏如果沒有愛怎麽能寫出偉大作品呢?沒有自省怎麽能寫出深刻的作品呢?”

最後連著兩個作家先生把S作家對她的敵意徹底打消了。豈止打消敵意,簡直給他的心底注入了一陣醺然的春風,讓他醄醄欲醉,產生了更強烈的訴說欲望——寫作這麽多年了,雖然常被人叫做作家,卻沒有一個人真正地跟他探討過寫作。他就是小馬過河,靠著一種本能在寫作。難得有人可以一起交流一下。

“Y女士,我可以稱呼你Y女士嗎?老實說,我甚至不記得那篇文章裏都寫了些什麽。我寫東西寫完就放下,不會再去讀自己寫過什麽。從某種意義上說,寫作就是我的修行。就像褪下一層蛇皮,慢慢地褪,好的壞的自己都往下褪,都是真實的我。我寫到的不那麽恰當的地方我自己是可以感知到的,但是我不想修改,這就像人的第一念,也許化化妝會變得美一點,可是我不想化妝,因為在化妝的時候就把本來麵目遮去了。如果本來麵目沒有得到真正的曝露,還處於隱藏的狀態,不敢見光,在我看就是怯懦的表現。我不怕見光,我當然知道怎麽化一下妝可以討巧可以迎合別人讓別人舒服讓別人誇讚……但是我不想。

“Y女士,不知道你是否懂得,我寫作首先是滿足自己,化了妝在我眼裏就是賣弄了。我知道這種文章沒有任何價值,但是我需要這一小時的寫作,把自己的腦袋清空,因為那些念頭紛飛不寫出來倒出去我就幹不了別的。就像一個膿包,擠破擠出膿水去,就好了。我想這樣褪到最後就會真正純淨了吧……那時我才能寫出不一樣的東西。

“至於文章裏的愛,對不起,那一刻我隻單單愛那個女孩。相比之下警察無法被人顧及,曬照片的人則足夠幸福了,幸福到在炫耀,他們不需要我再錦上添花地愛他們了。如果那一刻我還要把愛分一部分給警察和曬幸福的人,那才是真的太裝了!

“在我看來,愛不僅僅是懷柔政策,嚴厲的訓斥與懲罰同樣是愛。我們不能把愛的方式理解得過於狹隘。上帝愛人,但是對作惡多的,同樣是不眨眼地懲罰甚至血洗城池。

“至於是否深刻…..我覺得觀點的傳遞是有多種多樣的途徑的。深刻隻是其中之一。淺薄同樣也是一個途徑。當我的文章淺薄到讓人憤怒的時候,我的觀點的石頭已經激出浪花了,當然浪花平靜之後露出來的是什麽,就是各人的修行了。而深刻則往往容易淪為說教讓人拒絕也讓人警惕,思想的滲透應當是無聲無息無知無覺的。

“嗯……Y女士,我不妨就跟你直說了吧,你讀我這種小短文,不要期待沒有瑕疵,不要期待深刻。在我眼裏,深刻若是遠離了誠實的本相,同樣是沒有價值的。

“說到對人性的深刻認知,我不是還在觀察學習麽?我明知這種文章不討巧不討喜不會受歡迎,我還是會任性地發出去,看我之外的世界的反應。一個人不就是這樣摸索和了解人性的麽?不過我已經看出,Y女士是深諳人性的,也請Y女士不吝多多賜教在下。”

最後一句,S作家自己讀來都有點曖昧,但是他卻不想改。

就當投石問路。——這樣想著,他就點擊了信件發送。

那時已經深夜了,出乎S作家的意料,他竟然很快收到了對方的回複。

看到她的回信的時候S作家簡直有點心花怒放的感覺,而她信裏的話語則完全是溫軟的女性的口吻和氣質了。

“作家先生,你說得有道理。我也覺得潤物細無聲的教育方式是最好的。

“我仔細想了想,如果你表達得開心痛快了,寫得愉悅,獲得了滿足,那麽無論你寫什麽都沒有問題。寫作的意義不就是理清自己的思緒,真實表達自己嗎?不拔高也不刻意偽裝,隻要真實呈現了自己,同時又能讓自己在寫作中獲得某些愉悅和滿足,那麽就足夠了。

“我說你很多地方太多道德綁架,我反思了一下自己,我不也是在用偉大作品的要素綁架你麽?我這種態度顯然不對。我要跟你道歉。“

幾乎是讀完信的那一刻,S作家就已經完全被她征服了——這個女人這麽見解深刻,這麽善變,這麽……柔軟。他覺得她已經被他的真實和勇氣征服了。

再落筆回信,S作家的筆尖幾乎帶著柔情蜜意了:

“Y,請允許我這樣直接稱呼你。我不怕你批判我,但是我不會一上來就照單全收,我會思考也會為自己辯護,因為每個人的行為都會有一套自己的思想哲學在裏麵,不涉及大是大非的話,難以說絕對的對錯優劣。但是我在辯護的過程中可能就會發現自己思想邏輯的薄弱處,那我可能就無形中接受你的觀點了。

“我也常常反思自己和他人的不同。這些不同哪個更好一點?但是哪一個又是更接近正確的呢?正確的定義是什麽?像蘇格拉底說的,善與正義?

“生活有甜美的一麵,就必然還有另一麵,那個另一麵或許就完全是這一麵的背麵。你想看哪一麵呢?你會給人看哪一麵呢?文學作品又該給人看哪一麵呢?這些都是我一直思索而無解的問題。很多年了,我一直在獨自苦悶地尋找寫作的意義。啊,孤獨是可恥的,也是沒有成效的…….

“Y,我能感覺出你讀過我很多的文字。你就像知音一樣了解我的靈魂。不,不對,我覺得你已經像一道光穿透我的靈魂了。如你已經知道的(你一定是知道的,我覺得我的靈魂在你麵前是赤裸的),我不夠完美,甚至離完美很遠,卻敢寫得好像自己很完美似的,無時無刻不在炫耀自己,給自己塗脂抹粉,簡直自露其醜;我也很無知,卻敢張口就說,好像自己無所不知似的,結果說出來的東西果然錯得離譜,太丟人;在對待別人方麵,我又總是忍不住指責別人,尤其自己都做不到卻指責別人,所以我的文章讀起來總是缺乏愛,缺乏自知,站位太高……然而我就是這樣的一個我。

“但是,Y,我知道你並沒有瞧不起這樣的我,是不是?不然你也不會認真讀我那麽多文章了,並且坦誠地指給我看我的不足。我多麽感謝你的坦誠,但是我又多麽貪婪——通過我們之間的這些交流,我確定我迫切地需要像你這樣的真正的朋友,做我靈魂的鏡子,時時照出我的醜陋,讓我去掉靈魂裏的蕪雜,與完美一步步靠近。

“Y,我可以像寫作一樣真實地向你袒露我的內心嗎?那我會說,此時此刻,我多麽期待我能夠跟你一起探索未來。Y,我可以有這個榮幸麽?”

很晚了,發出信,S作家完全沒有期待會立即收到回複,他躺在床上,睡意全無,腦海裏馳騁著五彩斑斕的畫麵,重溫與Y女士這一日裏的交流,這是多麽讓人愉悅而富有價值的一天!

幾乎同時,一封隻有一個甜甜的笑臉的信如同清晨的太陽,已然靜靜出現在S作家的信箱裏。可以想象,早上醒來看到它的S作家欣喜若狂的樣子,也可以想象,他將會懷著怎樣喜悅的心情重新看待他寫作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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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塵凡無憂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七斕' 的評論 :

哈哈,謝謝七斕鼓勵。你真有耐心啊,這篇這麽長,你竟然認真讀了,還找出前兩篇。。。。感動死我了。:)
七斕 回複 悄悄話 剛去把那兩篇找來讀了,讀懂了,哈哈哈,幽默辛辣,無憂真是擅長人物心理活動的描寫。
無憂的文字很有表現力,喜歡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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